??偏遠(yuǎn)的邊境，西伯利亞大鐵路。無論我度過多少苦難，嘗過多少甜頭，在漂泊中去過多少地方，又有多少逝水流去，這道穿過西伯利亞百年千年的泥濘和凍土的鐵路，仍不分晝夜，像個忠誠的朋友那樣佇立在這里，在這被征服的外鄉(xiāng)土地上，毫無怨言等我歸來，等我來故地重游。

??我的加蘭德知道一個什么地方，在遠(yuǎn)東荒無人煙的丘陵之間，在一片不大的樹林后。 ??出發(fā)。從公路下來，拐入鄉(xiāng)道交叉處沒路的地方，她領(lǐng)在前面走著，高筒靴踩得泥水吧嗒，她在前面走著，姑娘的領(lǐng)口端正。 ??這雙沾滿泥巴的笨重水靴令我歡喜，這個領(lǐng)口也令我歡喜。因為，在我看來，那件姑娘的小襯衫正包裹著她勾魂攝魄的那一部分，而水靴，正包裹著她撩人情思的柔韌胴的那一部分。 ??我沖動，苦惱，我真想拿這個領(lǐng)口和水靴做件什么事，可究竟做什么事，為什么要做，我卻懵懵懂懂、渾然不知。 ??信步穿過雨季的爛泥，我們徒步去看鐵路。真是奇怪，沒有了小火車站，沒有了那些個勾人離愁的白堊月臺，鐵路還能叫鐵路嗎？不過是兩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古老馬刀。 ??關(guān)于馬刀，我在兒時對它的追求最為熱烈，但我是無根無蒂的白丁，不是哥薩克，所以祖父沒有為我在閣樓上藏把馬刀。 ??那時，我只消碰一下任何刀具光滑的冷鋼，看一下任何金屬冷颼颼的銀面，心里就為之甜甜欣躍，想把刀或者什么抓緊，然后從下往上整個刺入紅肉，只留下我的手在外面……可說到底我仍是個心地善良、文質(zhì)彬彬的孩子，馬刀，我要這把馬刀來干嘛？我心中對它的這種狂熱、盲目的愛又是從何而來？ ??后來我得到了自己的槍，為它，為我和它的未來，為我和它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無限幻想，無限遐思。這種親密關(guān)系并非有待建立，而是在命運(yùn)將它送給我時便已確立。 ??是的，我的人形，我的女孩就是我手中的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一把樸素的AK74。從我在這幾個月前的下午和加蘭德相見開始，命運(yùn)就已為我們系上最堅韌的枯稻草繩。 ??7月的土地濕漉漉，吸飽過足雨水的坑坑洼洼黑沉沉，打滑的綠芽在水洼中秀出一行行精巧的針腳。 ??暑氣蒸熱樹葉間綠藍(lán)的光線。每棵野草，每行指紋般的青苔，都閃耀出一星綠漾，就像寶石，就像她的眼睛。 ??我們的周遭無不是奇跡的夏天，無不是悶熱的夏天、碌碌無為的夏天，無不是蟬鳴刺耳。 ??太陽高懸空中，然而心靈卻享受不了這燦爛，享受不了晴空上輕云飛渡的藍(lán)海。因為無處不散發(fā)出一股酸味，就像夜晚時士兵睡熟時的那股酸味。至于這酸味，則是無涯無際碧空下無欲無念的幻想。 ??我在暗自苦惱，在一言不發(fā)的步行中總結(jié)著這幾個月。一會又想打破這片孤苦的沉默，想出個什么主意，做出個什么決定。 ??叢叢樹影壓出了一條狹窄的心靈道路，于是幻想家冷漠的甜夢，便沿著這條心靈道路不緊不慢向我走來。 ??我幻想著，就像在電影中奔跑那樣，穿越過一棵棵迷幻蒼白的雜亂樺樹，腳下隨時會踏入陳年葉毯。 ??我追上她，抱住她，用我士兵健壯的體格，重新邁起矯健的步伐，張開腿叉在一條深溝邊上，像舉著孩子那樣，用雙手支撐在她腋下，在黑洞的中心把她升起來…… ??之所以這樣幻想，是因為，在我的生活中，你將永遠(yuǎn)是孤獨(dú)的，我的愛。 ??她驕傲地走在前面，就像我們的哨兵，黑靴踢落草上水露，引著我走向未知的幸福。前方的一切她都早已熟捻，她一個人來時是一種心情，但領(lǐng)著我時又是另一種心情。 ??我們確實穿過了這片樹林，確實越過了一道不知干什么用的深溝。我擔(dān)心地往下看，只覺得美好被揉雜在潮濕的、雜草叢生的溝底。 ??我沒有勇氣去把不久前的幻想付諸實踐，可，有什么好憂愁！就像哥薩克一樣，把感傷留在深深的密林里，割下一綹思緒，就像割下頭發(fā)一樣，把它扔進(jìn)古老亞洲深處斑斑駁駁的蓊郁蔥蘢下，它會自個在那里爛掉的…… ??至于我自己，我沉住心，陪著她來到那片野蠻和荒涼的應(yīng)許之地——我們的目的地——一片群山環(huán)抱的曠野。 ??加蘭德轉(zhuǎn)過身來，摘下帽子，粲然一笑，笑得那么真誠，那么開心，她的臉蛋頓時在那頂別出心裁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她帶來的青春活力，使得整個灰綠曠野因之生輝。 ??她還在閃耀著，風(fēng)把身后樹葉吹得颼颼響。 ??兩條道軌穿過曠野的中心，像玩具那樣狹窄，它們一塵不染，銀光閃閃，給予我們?nèi)僳E罕至的地方特有的陰森的寒意。 ??條條枕木之間積了大小水洼，像煤油一樣映出片片煙靄鋪片的天空。加蘭德，布里亞特共和國的天空可藍(lán)著呢，就像條藍(lán)河。而地上真正的河流，那條淌過首府烏蘭烏德的河流是紅的。 ??這一切都何等美好呀！然而，怎么說呢，卻總給人以憂郁之愁，甚至還有幾分可怕——盛夏將逝！ ??“怎么樣，能在這里待上一百年你會知足嗎？”她問我。 ??“未必?！蔽易叩剿磉?。 ??“我也不會知足的。”她說著，張開雙臂，投入我的懷抱。 ??她高高束起，像準(zhǔn)備好參加畢業(yè)典禮的高馬尾辮，長長閃亮亮的金發(fā)極具特殊的誘惑力，她好像馬上就會掙脫士兵笨拙的懷抱，擺脫我，背叛我，甚至要和別人發(fā)生肌膚之親。 ??我像抱著吉他一樣抱著她，我像捧著星星一樣捧著她熟悉的臉龐，一切近在眼前，一切都明白了！我親吻她。她的手伸向我微微冒汗的，黝黑的后頸。我也回報她，用粗手撫摸著姑娘溫?zé)岬?、向上挽起的、后腦的金發(fā)叢。 ??我闔上眼睛，模模糊糊地覺得，一切不過大夢一場，一切不過一場影綽綽又十分真實的幻夢。 ??無論是那座遠(yuǎn)在阡陌之外我非去不可的戰(zhàn)爭，無論是我在那場戰(zhàn)爭中的未來，無論是我在這個西伯利亞大鐵路邊的，群山環(huán)抱的小縣城中曾經(jīng)那么寧靜又孤單地開放的、遲來的、雛年之花，都有夢！ ??那么憂傷的夢，沉重的夢？不，畢竟還是輕松、幸福的夢。加蘭德，不要說，因為言語不過風(fēng)中塵土。 是的！言語不過風(fēng)中塵土，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想，所有的真情，只要在我離開這里后，都不過風(fēng)中塵土。 ??荒唐的思考悄然浮出心底，我卻像抓緊火花一樣盡力抓住它，敦促著自己徹底走進(jìn)這個冷漠而又幸福的甜夢。 ??? ??小縣城，小縣城里照樣有幸福，照樣有愛情。盡管我們兩人之間所有的感情和希冀，不為人知也不為人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