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山中鼓》(8)(結(jié)局)
8.稀聲
鼓聲是從山腰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一直響了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停息下來。我的腦袋一陣一陣地發(fā)脹,經(jīng)常覺得又聽見了鼓聲,抬起頭來張望,卻總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那鼓聲也奇怪,在山上聽還不如在黃花地里聽的清楚。?
山上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路,盡是密密麻麻低矮的橡樹林,穿也穿不過去。我牽著黃驃馬圍著山腳轉(zhuǎn)了小半圈,才看見月光下一道溪水潺潺地流下來。樹林密集,這溪水流在枝椏下破碎的月光里面,亮晶晶的十分好看。然而順著溪水走上去可不是件輕省的事情。牛皮靴子在碎石上磨得破爛不堪,冰涼的溪水也把腳趾凍得麻木不堪。我?guī)状位仡^張望,卻只看見滿眼的樹枝錯落有致。話說回來,我也不知道落泉村到底在什么方向。?
見到鼓手幾乎是堅持前行的唯一理由,我甚至沒有去想為什么要找到他。我依稀想過,要找到鼓手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我能輕易地找到鼓手,那山賊也可以,他們有什么理由留著這個通風(fēng)報信的家伙呢?但我不能仔細去想,否則我會立刻倒在溪邊昏睡過去,而現(xiàn)在不是昏睡的時候。?
一道細長的瀑布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望著瀑布的頂端,天空已經(jīng)發(fā)白,半截山峰正在霞光里轉(zhuǎn)成溫暖的青色。周圍還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連一條獸路都找不出來。我閉上眼轉(zhuǎn)過身來,廢然坐在溪邊的青石上,也許我盲目的尋覓是該告一段落了。?
可我接著就看到了黑煙。因為瀑布下面是個水潭,視線比下面的小溪開闊許多,我能看見一道又粗又濃的黑煙直插天際。雖然早知道這樣的時刻會來臨,我還是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打起來了!”?
瀑布的水聲震耳,我這一聲喊叫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瀑布上面卻很快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我再次抬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她俯視著我。那瀑布總有十幾丈高,她的面目在白茫茫的水霧里看得不甚清晰。我努力分辨著她的模樣,忽然覺得毛骨悚然。這是連城?。∥一琶ι焓职蔚?,卻發(fā)現(xiàn)雁翎刀拉在了馬背上,這下子真是嚇得六神無主了?!拔铱偹阌行木S護你……”我一步一步退后,嘴里喃喃自語。?
她似乎在沖我喊著些什么,但是我聽不清楚,瀑布太響了。但是我的心神漸漸定了下來。那女子或者很像連城,但那肯定是個活生生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都要比渾身傷痕的連城生動的多。我看她比劃的方向,漸漸明白過來,這是在給我指路??伤且易呓@瀑布當中嗎?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望了她一眼,艱難地朝那瀑布走了過去。?
不出所料,瀑布后面有個石洞,洞中竟然還有一個小瀑布,依稀可以看見濕漉漉的石階順著小瀑布流下來的方向伸向高處,出口就是瀑布頂端的一個平臺。?
那女子在出口等我。我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真像連城??!如果不是看見連城在我面前倒下,如果不是腳上傷口的疼痛提醒我這不是個夢境……她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隨即又釋然了。?
“你是見過連城了吧?”那女子問我。?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我叫史紅玉?!?她微笑著說。?
“史紅玉……”我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
史紅玉的臉色驚奇了起來:“你不知道連城姓史嗎?”?
我茫然的搖了搖頭。我和連城總共也沒有說上幾句話,她又以我為敵,怎么會告訴我她的姓氏。?
史紅玉的臉忽然白了:“你不是宮先生的人?!彼碾p手不安地絞在胸前。?
我繼續(xù)茫然地搖著頭。史紅玉驚叫了一聲,隨即醒覺地捂住了嘴,慌張地向平臺后面跑去。?
“我是泉明天慈堂左行方,”我目送著她說,視線掠過了她的肩膀。這瀑布頂上別有洞天,平臺大約總有兩三畝的大小,視線極佳,往南望去,險峻的鎖河山口和那條黃花海中灰白的官道都清晰可見。而我正面對著的就是濃煙滾滾的落泉村。我三步兩步跨過她身邊,直走到平臺邊才停下。我盯著落泉村看了一會,嘴張得大大的,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是泉明左先生?”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我轉(zhuǎn)過身來,手卻還是呆呆地指著落泉村。一個老人站在史紅玉的身邊。他順著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點了點頭:“是,剛打起來。”?
“不是……”我用力搖著頭,“怎么會有那么多???!”?
即使是最濃重的黑煙也不能遮庇山賊們的陣列。落泉村整個被包圍了,里外總有五六層。村莊周圍的黃花地完全被黑壓壓的人頭取代,冷森森的兵器在晨光里閃動,看得我眼花繚亂。我一向不善于估計數(shù)字,可看這架勢,起碼也有兩三千。晉北走廊不過區(qū)區(qū)三百里,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山賊呢?冀中流不過帶了五十殘雷,就想剿滅山賊,可真是癡人說夢了。?
“是??!”老人嘆了口氣,“我警告了那路護掉頭向南。”他無可奈何地搖著頭?!暗麄冞€是來了?!?
我悚然一驚,仔細地打量著老人。他面貌清瘦,眼神清亮,一身干凈的布衣上打滿了補丁,才不過比史紅玉高了半個頭,手里提著的鼓捶倒有三尺多長。原來這就是我要找的鼓手!?
“你就是鼓手?”我難以按捺自己的好奇。?
“你是路護里的人?!崩先瞬[起了眼睛,似乎認得我,我覺得莫名其妙。?
“那鼓呢?”我用力張望了。順著他走來的方向望去,原來平臺后面是座石壁,半座破舊的亭子貼著兩間同樣破舊的屋子歪歪斜斜地矗立在那里,一塊匾額上寫著“春淙”二字,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遺跡。說是半座亭子,因為那亭子好像是從石壁里面長出來的,只有三根柱子,一角挑檐。只是看不見鼓在哪里。鼓聲可以傳到數(shù)百里外,那鼓該是極其龐大的吧?這小小的平臺怎么藏得????
老人點了點頭:“你這人倒有趣,你的路護正面臨著滅頂之災(zāi),你還有心問鼓在哪里。”?
我的臉上一熱:“我的……路護……”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么說。轉(zhuǎn)眼回望落泉村的方向,,黑煙越來越濃,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離開的時候我明明是鄙薄于路護眾人的,原以為他們于我都無所謂了,到了生死的關(guān)頭,心里那桿秤還是偏向了路護。百多人的路護怎么抗拒這蝗蟲一般的山賊??
“怎么會那么多?!”我喃喃重復(fù)著這話,木然望著包圍這落泉村的山賊,一股涼氣在脊梁上來回游動。?
“只怕還會更多?!崩先溯p聲說,“終于到了這一天?!?
“怎么可能?!”我難以置信地說,“還要多?這晉北走廊難道全是山賊,連一個良民都沒有?”?
“良民?”老人冷笑了聲,“晉北走廊還有良民嗎?”他指了指東北的方向,“看看,又下來一隊。”我抬眼一看,果然,遙遠的分水江邊一支隊伍正在渡河。?
“只是不知道這路護是什么來頭,竟然讓宮先生把所有的人馬都掏出來了。”他探詢地望著我。我搜腸索肚地想了一番,也沒有想出什么過硬的理由。路護的貨物價值顯然沒有那么高,何況山賊根本沒有搶奪。冀中流的殘雷也許咄咄逼人了些,但這又怎么需要幾千山賊來應(yīng)付。?
“費如勒!”悶雷一樣的吼聲遠遠傳來,震得我身子一抖。遠遠望去,兵器的閃耀忽然都消失不見。“費如勒!”又是一聲,這次所有的兵器都高高舉了起來,那么遠我也能感到山賊們高漲的斗志。?
“宮先生到了?!奔t玉又驚又喜地說,“費如勒!”她的手輕輕掩在心口,一臉虔誠地說。?
“費如勒?”我想起了連城死前的高唱,原以為那是啟動陽昊火的口訣,現(xiàn)在看來倒像是某種宗教的贊頌。“那是什么意思?”?
“永不離棄?!奔t玉說,“義宗的真言。”?
“義宗?”我硬是把下面的問話吞進肚子里。自從走了這趟路護,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一個白癡沒有什么不同。?
“連城沒有告訴你嗎?”紅玉話才出口,立刻捂住了嘴,“你是路護的人……連城是被路護抓住了嗎?”她的小臉“唰”地變得慘白。“那怎么可能?連城的秘術(shù)那么強?”?
“哦,”老人恍然大悟,“原來是連城被你們抓了,難怪宮先生把家底都掏出來了,連鷹騎都要硬扛。連城那姑娘,唉,倒也真值得這些人賣命??!”?
原來援軍早已經(jīng)到了落泉村,還是天驅(qū)軍團的鷹騎,難怪這么多山賊還在這里和路護僵持,我松了一口氣。?
“怎么還不把連城交出來呢?”紅玉焦急地自語,“交出來也許就不用打了?!?
“連城……”我猶豫著,不知道怎么說,舌頭也好像打了結(jié),“連城……”?
一老一少奇怪地看著我的模樣,慢慢地明白了過來。話語就這樣節(jié)節(jié)敗退,一直退到瀑布的后面去,我們僵硬地站在哪里,無聲地面對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嘆了口氣:“紅玉莫哭,連城總是命該如此。”他晃動了一下手中的鼓捶,“走,鼓在那里?!崩先酥钢ぷ印m樦傅姆较蛲?,亭子中的石壁上赫然鑲著一張巨大的牛皮。?
“咚!”只有一個音節(jié)?!斑耍 边€是只有一個音節(jié)。這牛皮原來是蒙在一個石洞的口上,也不知道那石洞有多大多深,出口竟然在石壁的上端,鼓捶落在牛皮上的震蕩在石洞里回翔著,沖入了狹長的晉北走廊。?
“咚!”老人的鼓捶狠狠落在牛皮上,順勢往下一拉,那被他敲擊了不知道多少時間已經(jīng)黑得發(fā)亮的牛皮就豁然被他割開了長長一道口子。?
“哎呀?!蔽沂曮@呼。?
“沒事?!崩先似v地揮了揮手,“這鼓,以后也沒什么用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耳邊忽然響起了“費如勒”的呼聲,幾千人一起發(fā)力喊出的“費如勒”交錯著重復(fù)著升上天空,我清晰地聽見那里面的仇恨正越聚越濃。?
我們不再在平臺上張望,那也是個注定的結(jié)局。無非是時間長短而已。?
“你剛才是給山賊們擊鼓吧?”我想我明白了一些東西。?
老人點了點頭。?
“為什么?!”我急了。剛才那一聲鼓與其說是通報連城的死訊,不如說是毀滅路護的軍鼓。?
“為什么不?!因為商會一個月給我五枚金銖?”老人淡然地笑了笑?!吧劫\要去劫商隊,我擊鼓報警了。官軍要來剿山賊,我一樣擊鼓報警。誰規(guī)定不可以了?”他的手指劃過了晉北走廊的兩端,“五十多個村子一兩萬的村民,都給逼成了山賊。我要是不向著他們些,你以為商隊還能聽見報警的鼓聲么?”?
雖然先前也聽左大提過一點,聽這老人說得嚴重,我還是覺得離譜:“哪有那么多人給逼成山賊的?果真如此,地方官還不早下了大獄?”?
“左公子天真的很。”老人搖了搖頭,“若真有人該下大獄,那也是天啟城中那一位了?!?
我吃了一驚。這老人說話當真狂妄,關(guān)于昌德王的即位雖然多有謠傳,可他當政以來多施新法,廢除雜稅,恢復(fù)民力。起碼泉明城中的時候沒有太多關(guān)于他的惡語??蠢先苏f的肯定,我忍不住出聲抗辯:“不該是昌德王吧?單說他統(tǒng)一大燮商稅,可是人人都得益的。怎么至于逼民造反?”?
“說的就是統(tǒng)一大燮商稅,若沒有他如此減稅,哪里來這許多中州莜麥流入瀾州?”老人大大不以為然,“若沒有這許多中州莜麥,晉北的農(nóng)家怎么至于傾家蕩產(chǎn)?”?
我呆了片刻才明白老人的意思。原來中州氣候又好,地力又足,更難得是經(jīng)營了許久,農(nóng)人最知道種糧。尤其是楚衛(wèi)地方,那莜麥竟然有一年三熟的,產(chǎn)糧的本錢極低。別說是瀾州越州,就是宛州也沒那么便宜的糧食。昌德王削平各地商稅本來就是鼓勵交易。中州的莜麥賣到瀾州來,就是打去了這七分的關(guān)稅和運費,也還是比晉北走廊一年一季青稞便宜太多。晉北的糧食自然難賣了。只是農(nóng)家不是商戶,就算沒收入,自給總是不難,何至傾家蕩產(chǎn),更不用說上山做賊了??
老人接著又說,“種地哪里是喂飽肚子就可以的?要繳稅唉!天啟出個單鞭法,所有捐稅折成金銖交納,攤稅入畝。方便倒是方便了,可這些晉北的農(nóng)家糧食賣不掉,又哪里去找錢來繳稅?不繳就要坐監(jiān),家中財物女子都官賣了,這樣還逼不反就怪了?!?
一向在中州都只聽人說單鞭法的好,有錢的可以避役,沒錢的可以售力,我們這路護中便有不少曾是農(nóng)人。想來這單鞭法在官在民都是極實惠的,不曾想到了晉北竟然變成這樣一出慘劇?!澳恰蔽夷X子轉(zhuǎn)得飛快,想找出些駁斥的理由來,“他們也可以種些別的……比如果樹,又或者,養(yǎng)些牛羊……”我沒有再說下去,老人的眼中清楚地寫著“不可能”?!八麄円部梢再u力,或者行商?!蔽壹绷?。?
“瀾州不比中州宛州??!”老人長嘆了一聲。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也不敢再問。這老人談吐不俗,怎么看也不象一個尋常鼓手,所說的只怕都是有道理的。?
“那單鞭法也下了三四年了,怎么山賊這兩年間才鬧得兇起來呢?”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
“若不是逼得實在走投無路,也沒人愿意做賊?。∫酝切┺r(nóng)人拋了土地合家流亡,也不過是在山間谷地種點糧食糊口的,一路躲著官軍。少數(shù)膽子大些的,見了小商隊就打劫一下,可沒有人趕動路護的。宮先生帶著義宗的人來了兩年,山賊也就鬧了兩年。不是宮先生,又怎么有如今的場面?”?
“宮先生是好人!”紅玉抬起婆娑的淚眼來抗議,“宮先生和他的人最會幫我們了,要不連城怎么會跟上他?連城那么烈的性子,不是宮先生她誰也不服的?!?
“宮先生人是好的。”老人撫摸了一下紅玉的長發(fā),“可惜心太大了……”他靜了一刻,自顧自接著說,“那些農(nóng)人還以為打得商隊不敢運糧來瀾州就好了,哪里有那么簡單?宮先生可沒跟他們說這道理?!?
我還是有些迷惑:“宮先生那么好人,為了連城便動用幾千山賊么?”連城的命固然是命,那孩子的命也是命,這些山賊的命哪個不是命了?連城對于宮先生或者比他自己的性命重要,是不是比這些山賊的性命都重要呢?”?
紅玉憤怒地看著我:“大家都喜歡連城,連城被抓了,大家當然要救他出來的?!?
老人安撫地拍拍紅玉:“你畢竟還小,左公子就是天真一點,這地方也比你看的明白。這一天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沒有紅玉的話,也還是會來的?!彼猿暗乜粗敲嫫乒模斑@一天既然來了,我也就不用再敲這面鼓了?!彼麤_我拱了拱手,“左公子,我們該走了?”?
“唉?”我沒轉(zhuǎn)過彎來,“他們還打著呢!”?
“那便如何?”老人望了一眼鏖戰(zhàn)中的落泉村,“五百鷹騎如果都倒在這里,那今天的殺戮不過是個開端而已。左公子還年輕,你自然看得見。”他甚至提都沒提殘雷和路護,那是理所當然的犧牲。?
紅玉用力搖頭:“我不走,我要看著。宮先生不會輸?shù)摹彼叩揭幻驺~盆面前,跪在地上喃喃自語。?
“他當然不會輸了……”老人臉上掠過一絲落寞的微笑,“時候沒到呢!不過……”他干瘦的手掌輕輕撫過那片黑亮殘破的鼓面,“我的使命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晉北道上不需要警鼓了?!彼搜奂t玉,終于還是沒有走過去,一個人黯然地進了小屋。?
我走到紅玉的背后。銅盆中的水面好像一面鏡子,里面的景象我依稀認識。一面鷹旗劃過水面,舉旗的是我熟悉的身影,正是我那位軍中舊友。這原來是索橋關(guān),密密麻麻的大軍集結(jié)在關(guān)口。他們反應(yīng)竟然這樣的快……?
“天驅(qū),天驅(qū)!”紅玉口中吐出了這個富有威懾力的名字,猛地跳了起來,“爺爺,爺爺,擊鼓啊!”她飛奔向那歪斜的小屋。?
“是天驅(qū)營?!蔽易匝宰哉Z地糾正她,再次抬頭眺望落泉村,戰(zhàn)事大概已經(jīng)進行的差不多了,黑煙正變得稀疏起來??蛇@正是開端!我想起老人的話。?
“費如勒!”遠遠的吼聲在晉北走廊中綿綿不絕地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