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傳奇】車站

?

? 已是三月末了,去年的舊雪融消得干凈,今次還出了太陽來,就多少透出些春日的暖意。
? 藤野真弓醒得比平時還早些,她麻利地坐起身子,看到身旁還在打鼾的丈夫,捂嘴笑笑,偷偷吻了一下他溫?zé)岬拿骖a,就小心翼翼踮著腳步出去了。
? 因為是周天,她也沒有叫醒還在酣睡的孩子們,只打開房門看了看。年紀小些的由紀倒是睡得規(guī)整,當哥哥的彌生卻不安分,把被子蹬開不說,貼身的睡衣也朝上翻卷,露出鼓鼓囊囊的小肚皮。真弓幫他理好睡衣,又掖好被子,終于還是忍不住用手軟軟地在彌生柔嫩的鼻子上刮過,惹得孩子發(fā)出一聲可愛的哼聲。
? “當兄長的,可要穩(wěn)重些才好呀?!闭婀葱α耍佳蹚潖澋?,向彌生低語一句。
? “嗚哇……”兒子像真聽到了,嘟噥著翻過身子,又把被子弄到旁側(cè)。
? “真叫人不省心!”真弓鼓起腮幫,扮作生氣的樣子,但還是細細把床被重新收拾齊整,才放下心,闔門出去。
? 到了廚房,真弓把昨天吃剩的披薩用微波爐熱了熱,當作早餐吃掉,然后把速食的湯料拿出來,準備給家人們燒一鍋熱氣騰騰的味增湯。
? “由紀喜歡吃雞蛋,今天給她做厚蛋燒吧!彌生就跟著妹妹吃……唔,那優(yōu)作呢?”真弓正想著該給丈夫準備什么,就聽到噔噔蹬下樓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丈夫藤野優(yōu)作起來了,正打著呵欠走到客廳里。
? “哎呀!怎么不多睡一會兒,早飯還沒做好呢!”真弓有些嗔怪。
?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太陽暖暖地照在眼睛上,知道是個好天氣,就舍不得睡啦!”丈夫笑嘻嘻說著,“倒是你,怎么起得比平時還要早?”
? “當然也是見到太陽啦!”真弓和優(yōu)作對視一眼,各自就笑起來。
? “那我就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真弓的早餐?!闭煞蛴锌葱侣劦牧?xí)慣,這時候已經(jīng)到沙發(fā)上坐好,用遙控器調(diào)到地方臺。
? “先喝些暖的?!闭婀眯⊥胧⒘宋对鰷?,把面上熱氣吹散了,才遞給丈夫。優(yōu)作接過來幾口就咕咚下去,然后抹抹嘴巴,頗有些粗豪地說道:“果然只有老婆大人的味增湯才這么香濃!”
? “瞎說。”真弓將空碗收回來,“優(yōu)作你太敷衍了,都是便利店買的,味道能有什么不一樣?”
? “就算是同樣的食材,同樣的湯料,老婆用心烹調(diào)出來的,就是要好吃些。”真弓正背對丈夫洗碗,聽到優(yōu)作認真的話,還大為感動,轉(zhuǎn)過身子看到他軟倒在沙發(fā)上沒點正形,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憤憤說到:“就會說好聽的!”
? “嘴巴不甜些,怎么騙得到溫柔賢惠的真弓呢?”優(yōu)作口齒伶俐,早習(xí)慣了逗弄自家太太。
? “沒半點當爸爸的樣子……”真弓小聲嘀咕著,就又聽到優(yōu)作大驚小叫起來。
? “怎么了?”她把洗到一半的碗放下來,用圍裙擦了擦手,走到客廳,發(fā)現(xiàn)丈夫張口結(jié)舌盯著電視屏幕。
? “新聞里說車站要拆除。”優(yōu)作揉揉腦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小題大做了,但因為是從小一直陪到長大的老地方,小時候放暑假還經(jīng)常去那邊玩,一下子聽說要拆掉,就有些感慨?!?/p>
? “是……東邊那個車站嗎?”真弓問得猶豫。
? “犯什么傻呢?”丈夫彈了彈真弓額頭,“咱們這個小地方,哪里還有其他車站?”
? “唔……”真弓面色僵硬,她察覺到自己沒有來由的不自然,忙把腦袋埋下去,扯開話題:“優(yōu)作常去車站玩嗎?我怎么沒見過你?”
? “真弓原來也愛去那邊嗎?”丈夫有些驚訝,隨后就釋然笑道:“或許是撞上真弓生病臥床的那段時間,剛好就錯開了。”
? “要是早些知道真弓也愛去那邊,說不定那時我就下手啦?!眱?yōu)作擠擠眼睛,又開了一個玩笑。
? “盡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真弓埋怨,慌忙跑開了,留下丈夫在原地哈哈大笑。
? 等到兩個孩子起來,真弓伺弄著他們用過早餐,就換上輕便的羽絨外套,取了竹編的菜籃打算外出。
? “要出門嗎?”她正在玄關(guān)前換鞋,丈夫聽到聲音,坐在客廳沒動,大聲詢問。
? “彌,彌生說想吃親子丼,我去買些雞肉?!闭婀焉⒌筋~前的頭發(fā)攏到后面去,顯得局促。
? “家里面明明還有不少吃的……”優(yōu)作正在看報紙,有些漫不經(jīng)心,“你也別太慣著他啦?!?/p>
? “知道了?!闭婀銖姅D出點笑音,“剛好周末嘛,今天天氣也好,就想出去走走?!?/p>
? “路上還很滑,注意些安全?!眱?yōu)作囑咐一句,又埋身回報紙中。
? 甫一出門,先有冰涼的冷氣灌進衣袖里,讓真弓打了一個寒顫,溫暖的陽光才慢慢落下,鍍在身上。雖說已經(jīng)到了春天,日頭也正好,但明黃的光線像是虛作的假象,只有頭頂能微微感到些溫度。
? 也因為難得的晴天,把縫隙角落里不容易化掉的余雪都蒸曬干凈了,路上濕漉漉漫涌著剛化不久的雪水。一方方剛誕生不久的小小水洼映照日光,泛出透亮清楚的閃光,像是珍珠般鑲嵌在地上。
? 真弓走得小心,慢慢挪動著步子,等到了公交車站,比平時晚了有十多分鐘。
? 她先去超市買了新鮮的雞后腿,順帶添了些牛奶,又給彌生同由紀兩個一人帶了幾塊果凍。離開超市后,真弓想了想,拐彎去了幾百米外的便利店,挑了一份當?shù)氐膱蠹?,就走向柜臺買單。
? 年輕的店員看上去還是高中生,應(yīng)該是來打工的,他見到真弓后主動打起招呼:“是……藤野太太嗎?”
? 真弓吃了一驚,她好好打量了一番年輕人,才后知后覺認出來是高中時期就要好的閨蜜的孩子,帶來見過自己幾次。
? “真是失禮,沒能馬上認出拓仁來?!闭婀孀∽彀停⑽A下身子,“我不常到這邊的便利店來,就不知道你在這里打工,怎么樣,高中生活還好嗎?”
? “馬馬虎虎。”高中生爽朗一笑,“太太也是遠輕高中的學(xué)生吧?”
? “是的?!闭婀蛎蜃彀?,“鎮(zhèn)上只有這一所高中,我和你母親也是在那里認識并成為朋友的?!?/p>
? “真羨慕老一輩的友情啊?!蹦猩袊@一句,“只要一份報紙嗎?是給先生買的?”
? “是……是的?!闭婀逗缅X,接過報紙,朝男生輕輕點頭告別。
? “多謝惠顧!”拓仁的告別要有力許多。
? 從便利店出來,真弓徒步走過幾個路口,來到一處小小的公園,選了僻靜的座位,才小心地把報紙拿出來,翻到副版,在上面看到了宣布車站關(guān)停的新聞。
? “真的關(guān)掉了啊?!苯K于確認過這個消息,真弓吁出一口氣來,她尚且不清楚為何自己會如此在意,聽過優(yōu)作的話后心就一直懸吊著,沒有多余的空閑去考慮,現(xiàn)在終于回落下來,也只剩下身心的莫名放松。
? 又在長椅上坐過片刻,真弓仔細地把報紙重新折放好,就留在原處沒有帶走。
? 太陽比之前暖上不少,路上水漬也干透了,真弓便想走回去。路上見到有好幾只鳥蜷縮著擠作一團停在電線上,毛茸茸的羽毛被被背后映著的太陽熏得發(fā)黃。她覺得美極了,用手機拍下來,打算給優(yōu)作他們看。
? “哈!小早川太太!”
? 說話的是個著和服的中年女子,今天雖然有太陽,但春寒的尾巴還未過去,可她現(xiàn)在就穿上了單薄的和衣,臉上還抹了濃艷的妝,堪堪遮住眼尾的皺紋。
? “是……是江口嗎?”真弓第一眼還沒有認出來,細細看過,才從眉眼的痕跡里把女人同過去的印象對上。
? “要叫深井太太了。”女人眉毛一挑,“那個深井太太?!?/p>
? 女人的這番做派更讓真弓更確信自己沒有認錯,她只好補上一句:“是深井理事?嫁了個好人家呢?!?/p>
? 深井遮住嘴巴,發(fā)出幾聲尖銳的高笑,隨后問:“現(xiàn)在小早川是?”
? “是藤野太太了。”說到這里,真弓露出幸福的神情,她偏過頭,耳根透出粉嫩的羞色。
? “嘁……”深井從鼻腔里擠出冰涼的氣流,上下打量過真弓樸素的裝扮,“在做家庭主婦?”
? “對?!罢婀c頭,“深井太太沒有嗎?”
? “家里請了保姆,我就跟著先生一起談生意?!鄙罹捳f到一半,就把身子湊近,壓低了聲音,“有時候他也要聽我意見的。”
? “了不起?!闭婀乓詾檎?,發(fā)出由衷的贊嘆。
? “真弓你沒變多少嘛,和以前一樣……”深井把最后一個字吞回去,擅自換上了親昵的稱呼。
? “花子也沒怎么變?!闭婀牭缴罹@樣稱呼自己,覺得自己再叫對方的姓就顯得生疏,也就換上她的名字。
? 深井花子夸張地笑起來,她瘦得脫了相,寬大的和服更襯出嶙峋的骨態(tài),如同張牙舞爪的八足蜘蛛。
? 真弓沒隨著笑,她記得深井在學(xué)生時代是個頗有異國情調(diào)的美人,現(xiàn)在年華老去,曾經(jīng)飽滿的臉頰肉深陷,就露出頹喪的疲態(tài)。
? “就當你在夸我了?!鄙罹@得很自然,她上前一步,走近到離藤野只有幾步,面色紅紅的,顯得高興,“真弓是要去哪里?”
? “我……我去了超市,給家里添點東西,現(xiàn)在正準備回家……”真弓有些吃驚于深井的問詢,她們畢業(yè)后就沒聯(lián)系過,如何不算熟絡(luò)的,沒想到現(xiàn)在像老朋友般問起私密的事,但真弓個性柔弱,還是老實回答了對面。
? 除了沒有提到自己去便利店買了報紙。
? “在這個路口,是也想去車站看一眼?”深井懷抱雙臂,用余光看著真弓。
? “沒有……”真弓退后幾步。
? “我猜的準吧?”深井看到真弓的反應(yīng),反而覺得正中紅心,“總要去看看才放心得下,不是嗎?”
? “我……”真弓不知如何作答,她本沒有起過這個心思,深井念叨起來,她竟覺得是該去一趟了。
? “老同學(xué)?”深井再補上一句。
?? 藤野真弓抬頭看著眼前同她都是遠輕高中84級畢業(yè)的深井,對方同樣盯著她,眼中有不容置疑的嚴厲,讓真弓回想起從前放課后,曾經(jīng)叫做江口花子的女人也用一般無二的眼神,在廁所里把她截住。
? “是……可以過去看看。”真弓很快屈服,并袒露了暗藏的心緒,同過去一樣。
? “一起吧,我也要去的?!鄙罹蟠蠓椒阶叩剿韨?cè)來。
? “好……好的?!闭婀瓘膩砭筒皇莻€會拒絕人的女人。
? 兩人結(jié)伴而行,路上她們沒再說話,深井哼起歌來,是很過時的曲調(diào),但女人卻唱得開心。真弓努力聽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那是高中的校歌。前幾年學(xué)校換了新潮的曲調(diào),她已經(jīng)有好久沒聽過原先的舊歌了。
? 車站不算遠,因為是偏遠線路上的偏遠站臺,連像樣的月臺都沒有,只用金屬的欄桿把人橫在警戒線之外,現(xiàn)在除掉新拉了一條黃色的封鎖帶,看上去幾乎沒有變化。
? “不像閉站的樣子啊……”真弓神情恍惚。
? 深井全無顧忌,她徑直把封鎖帶扯下來,就走到了鐵軌邊。真弓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跟在后面走進去。
? “還以為能早些關(guān)掉?!鄙罹吡颂哞F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本來就是沒人坐的線路,卻拖到今天才終于要拆除。這下子,終于能徹底告別它了?!?/p>
? “咦?”真弓沒接她的話,反而看到不遠處站了一個人,正依靠在老舊的售票廳外墻上。
? 深井聽到也看過去,那是個穿了時髦的紅色大衣的女人,戴著寬檐的禮帽,看上去風(fēng)情。見到兩人都把視線投過來,就立直身子,朝她們走去。
? “是……是春水……”真弓先認出來,來人是她們高中時代的明星春水麗,她也老了,但妝畫得素凈,姿容就同三十多年前一般俏麗。
? “你們也來了啊。”春水手里夾著煙,顯得慵懶。
? “是麗??!”深井還是自來熟著,“最近還好嗎?”
? “沒什么好不好的。”春水從手袋里掏出煙盒,朝兩人遞過去,“要來一根嗎?薄荷味的?!?/p>
? “我不會抽?!闭婀瓟[擺手,她只覺得好像突然回到了高中的時光里。
? “我倒是一直想試試!”深井取了一根細長的女士煙含在嘴里,春水用鍍金的防風(fēng)打火機給她點上,前者試了幾口就嗆起來。
? “呼!好利落的味道?!鄙罹难劢潜槐瞥鰩椎螠I,她厚厚的眼妝把它們?nèi)境珊谏?,看起來顯眼不少。
? “這一款味道重,我也最喜歡?!贝核o自己再點了一根,“你們?nèi)绾??都嫁人了吧??/p>
? “我是深井太太,這位現(xiàn)在是藤野太太?!鄙罹故侵鲃樱瑢⒄婀脑挀屃耍胞惸??還叫春水嗎?”
? “還叫春水。”春水把煙霧吐到深井面上,把后者熏遠了些。
? “也挺好的……”深井說得圓滑,“那個春水麗要是改了名字,我才覺得不習(xí)慣?!?/p>
? “我記得這里有過一段熱鬧的歲月,社團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都喜歡來過車站這邊消磨時光,賴著不愿意回家?!贝核畵Q了話題,她煙吸得急,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大半,就把剩下的半截扔到鐵軌中間,臉上有淡淡的憂郁,“今早看到速報后,特意從札幌趕回來,沒想到只見到我們?nèi)齻€。”
? “呀,畢竟不是什么真的值得紀念的地方。”深井說得諂媚,真弓覺得她也在不知不覺間帶回了從前的角色,開始對從前所有人都崇拜敬仰的春水麗獻無謂的殷勤。
? “我沒想到小早川真弓也會來?!贝核疀]理會深井,而向著真弓說話,“抱歉,該叫你藤野真弓的?!?/p>
? “是半路碰到深井,她拉著我來的?!闭婀毴醯鼗貞?yīng)。
? “這樣嗎?”春水眼中閃過失望的神色,“我還以為內(nèi)向膽小的孩子終于也有勇敢直面現(xiàn)實的那一天呢。”
? “過去的事,就別說啦?!鄙罹读顺洞核滦?,難得地打起圓場,“是該高興的日子,待會兒有空一起吃個飯嗎?”
? “我想去看看她?!贝核恢圹E地把深井的手拉開,“是虛偽作態(tài)想要尋求安慰也好,是自欺欺人強扮好人也好,煩惱了許多年,我想在今天干脆的結(jié)束掉?!?/p>
? “是……看誰?”真弓從春水的話里聽出不詳?shù)囊馕叮嫔l(fā)白。
? “麗……”深井好像失了聲,她幾乎是把每一個字費力地吐出來,“你該去哪里看呢?”
? “這里就好了?!贝核惵冻鲆粋€哀傷的笑容,在干冷的空氣里就顯得凄婉,“還有哪里比這里更好呢?”
? “你們……到底在說什么?”真弓捂著頭,她隱有所感,想要追問,就有莫大的痛楚襲向腦丘,讓她差些窒息。
? “哐當!”
? 軌道上突然傳來隆隆的列車奔行聲。
? “啊!”深井身子緊繃起來,發(fā)出一聲喑啞的尖叫。
? “車站不是停運了?怎么還有列車?”說這話的是春水,她看上去還算鎮(zhèn)定。
? “不知道……”真弓有些發(fā)愣,她還未從剛才的對話里緩過神。
? 老式列車幾乎是下一秒就到站了,它花了一段時間才停穩(wěn)當。白色車廂被磨得褪色,泛出金屬特有的底光。
? 面對真弓三人的那節(jié)車廂側(cè)門緩緩打開,白茫茫的蒸汽遮住視野,等到一切消散干凈,只剩下一個瘦弱的少女站在軌道旁,她長得不算好看,眼睛小小的,身上是昭和年代過時的西裝裙校服。見到三人,少女高興地揮著手打招呼:“呀!是真弓同學(xué),還有江口同學(xué),咦!春水同學(xué)也在!”??
? 少女向三人走過幾步,才感到氣溫的寒冷,隨即環(huán)抱著自己的肩膀,縮得小小的,“雖然很不好意思……我好像穿太少了,可以借一件外套嗎?”
? “唔……唔……”深井像被無形的子彈擊中,巨大的恐懼感攥住她的喉嚨,濁黃的尿液滲出來,浸過和服的下擺,落在地上。
? 春水麗震動了一下,但還是很快把她的外套脫下來,伸手遞過去。
? 少女接過大衣,捧在凍得通紅的鼻尖下,把臉深深埋進去,發(fā)出一連串滿足的哼聲,最后才抬起來,用暢快的聲調(diào)說到:“春水同學(xué)的味道太好聞啦!”
? “麗,叫我麗就好?!贝核锩嬷皇O乱患N身的薄毛衣,但她并不覺得多冷,面頰還在異常地發(fā)燙。
? “真的嗎!”少女好似收到了如何盛大的夸贊,眼睛中閃動著星亮的光彩,“說起來,大家好像都變了不少呢?!?/p>
? “你是?”藤野真弓怯著聲音開口,她如同經(jīng)受了一次漫長的午睡,努力卻遲鈍地翻撿著悠遠的回憶,卻一無所獲。
? “別問出來!”深井像是發(fā)了瘋般朝藤野跑過去,因為穿了和服行動不便,在半路被填充在鐵軌中間的碎石絆倒,摔在地上,在眼角磕破出一個口子,血就如同淚水般流下來。她卻沒有在意,在臉上抹了一把,繼續(xù)踉踉蹌蹌跑到真弓身前,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春水麗生日那一天!真的忘光了嗎!”
? 真弓被面前形如修羅惡鬼般的深井嚇到了,但她的話語也分明牽扯到了某些相關(guān)的神經(jīng),讓真弓腦內(nèi)有模糊的印象浮現(xiàn)出來。
? “春水的生日?我記得的,那天是寒假前的一天……”
? “我有時候真嫉妒你……”春水打斷了兩人的對質(zhì),“明明就經(jīng)歷了相同的事情,你卻活得如此輕松,就好像其他人幫你背負了一切?!?/p>
? “什么?”熟悉的眩暈再一次襲向真弓,她腦海里反復(fù)涌現(xiàn)出同樣的場景:蒼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放著同樣新聞的電視,以及那個永遠躺在床上的冬天。
? “是那場病吧?”春水說得咄咄逼人,“那場名為失憶,實則卻只是逃避現(xiàn)實的病?!?/p>
? 真弓的表情一下黯淡下來,“是……那個時候發(fā)生的事嗎?”
? “大家……有話好好說呀……”抱著春水衣服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她著急地左右晃動著腦袋,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
? 春水麗像是沒有聽見,她果斷又干脆地扯過少女的手,把她拉到真弓面前。
? “她叫原田理奈,是你,小早川真弓在遠輕高中曾經(jīng)的同學(xué)?!?/p>
? “不……不只是同學(xué),我們說過幾句話的……”理奈癟起嘴,委屈巴巴的模樣。
? “哈!哈!哈!”深井在一旁發(fā)出神經(jīng)質(zhì)的大笑,“這里只有我一個正常人嗎?你們在干什么?要開始講故事了嗎?”
? 理奈顯然有些怕深井,她下意識地跑到真弓后躲起來,用余光瞥著這個發(fā)狂的女人。真弓對少女的舉動感到吃驚,躲開幾步,卻發(fā)現(xiàn)少女用手指輕輕勾住了自己外套的帽子,心就軟下來,反而主動朝對方靠了靠。
? “花子,你嚇到她了?!闭婀鲂碌挠職?,這是她從沒有過的,對江口花子說過的強硬話語。
? “我?我嚇到她了?都瘋了是嗎!春水麗是這樣,藤野真弓也是這樣!”深井盤好的發(fā)髻散落在額前,讓她再多出幾分窮兇,“我就不該再來這個地方!”
? 春水麗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深井旁邊,把煙遞到她嘴里,再拿出貼身的手巾,把深井面上快要干涸的血跡擦干凈,最后幫她將亂發(fā)理好,挽在耳朵后面。
? 激動的女人一下子平復(fù)下來,她突然抱住春水,發(fā)出嬰兒般聲嘶力竭的嚎哭。春水也如母親般把深井摟在懷里,輕聲細語安撫著:“哭吧,就大聲的哭吧。”
? “到底是……”真弓在不斷變化的事態(tài)以及腦中閃動跳回的破碎記憶壓迫下,已經(jīng)感到微微的缺氧,太陽穴旁的青筋鼓鼓地跳動著,讓她覺得口干舌燥。
? “頭痛嗎?”理奈伸出手,用柔軟的指腹輕輕按壓在蹙眉不語的女人腦后,少女的手如同雪一般寂靜清冷,酥麻的觸感讓真弓覺得好像有輕曼的電流通過,讓她馬上就從難忍的神經(jīng)疼痛里恢復(fù)過來。
? “好些了?”理奈在真弓耳邊說,她的氣息也如同雪一般,刺得耳垂微微發(fā)涼。
? “嗯……”真弓有些錯愕地回應(yīng),她也終于在蕪雜紛亂里摸到一點溫暖的火種,“從前,原田也這樣幫我按過嗎?”
? “有試過一次的?!鄙倥行┬唪?,但還是歪著腦袋,像在回想什么,“是體育課,還是自習(xí)的時候呢?雪剛剛下過,真弓說頭痛,去了醫(yī)務(wù)室,我剛好也在……”
? “抱歉……”真弓沒來由地慌亂起來,“我好像不記得了……”
? 春水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失憶癥真是神奇啊?!?/p>
? “這么說或許有些冒昧,但是,原田同學(xué),我可以……抱一抱你嗎?”真弓突然開口,她甚至不知道這樣無禮又大膽的想法從何而來,只有血液里奔涌的猛烈的熱意讓她不曾思考過就提出如此出格的要求,卻又只覺得理所應(yīng)當。“我總覺得你很親切……”
? “沒有的事……”少女眼中漏出細微的淚光,如同四散的星屑,“我和大家,并不算熟悉的……”
? “原田是內(nèi)向敏感的孩子,她很少說話,也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如同淡不可見的幽靈,大家同她的交集少得可憐?!鄙罹Y(jié)束了慟哭,黑色的眼影化為一條條錯亂的污流橫梗在她面頰上,“我捉弄過她幾次,她也不反抗,只是抹著眼睛哭。當時我就想,這樣的孩子捉弄起來就像是欺負和媽媽走丟了的流浪狗一樣,半點成就感也沒有?!?/p>
? “每個學(xué)校,每個年級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學(xué)生,她明明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卻始終游離在某個界限之外,除卻讓你生出一點點淡漠的同情,什么別的痕跡都留不下。”春水始終平穩(wěn)的聲音開始顫動,“但就算這樣告訴自己,我也不能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更辦不到裝作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guān)?!?/p>
? “可是,你們回來接我了,不是嗎?”理奈不停抹著眼淚,但那些晶瑩剔透的東西像是永不枯竭的忘川之水,沒有止境地接續(xù)落下,“我以為不會有人來的?!?/p>
? 真弓抓住理奈的手,將少女拉到懷中,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想把這個瘦弱的女孩鎖在自己搏動的胸膛前。但少女輕細得像雪,又像云,差些讓真弓以為雙臂間不過是一抹如真幻影,讓她害怕再用力些,就會把少女揉碎。
???“哎呀!”理奈的雙手猶自在匆忙抹去淚水,“不能哭的,哭多了就不能和大家多呆一會兒了……”
? ”請春水告訴我一切吧!”真弓看著懷中的孩子,目光堅定,如此強烈的語氣甚至讓春水面露愕然,“這一定很重要!”
? “我收回之前那句話?!贝核[起眼睛,“藤野真弓,你變勇敢了不少?!?/p>
? “只是,這真的是個合適的故事嗎?”春水露出久違的追憶的模樣。
? “我講過無數(shù)遍了,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p>
? “高中二年級,在我的生日,同樣也是放假前一天,全班同學(xué)都被邀請出來?!?/p>
? “一開始大家在烤肉店吃飯,有男同學(xué)不知從哪里帶了幾瓶清酒,眾人多多少少都喝了些。我好像搶著喝得最多,深井也悶了幾杯,藤野,你好像也嘗了的?!?/p>
? “我此后一直懊惱著,藤野高中時代一直體弱,就不該讓你碰酒?!?/p>
? “吃過晚飯,大家興致都很熱烈,加上馬上要放假了,不知是誰就提議說去車站坐坐?!?/p>
? “那時候的學(xué)生們都很中意那里,畢竟在一個逼仄的小地方,車站就像是通往外界的,唯一的燈塔與眼睛,偶爾下來的一個用著新款手袋的女人,都會在校園里議論許久。”
? “冬天天黑的早,到車站時已經(jīng)快看不見了。其實大家也不知道去車站該做什么,只是沒人反對,就借著酒勁,渾渾噩噩到了地方?!?/p>
? “酒還沒喝完,女生們不敢再喝了,男生們又喝了些,然后唱起歌來,我記得唱了《北國之春》,還有幾首情歌,有山口百惠的,南野陽子也唱了幾首……”
? “有幾個調(diào)皮的還做了過分的惡作劇,逗哭了幾個女生?!?/p>
? “鬧哄哄的到半夜,騎自行車的警察來了,說午夜有暴風(fēng)雪預(yù)警,大家才紛紛回家?!?/p>
? “晚上果然刮起了很大的雪,第二天都沒停,因為寒假將至,學(xué)校干脆發(fā)通知說不用去上課了,我還很開心,覺得多放了一天假?!?/p>
? “這樣的好心情沒持續(xù)多久,晚飯后有除雪工人在車站的鐵軌旁找到一只單獨落下的,印有原田名字的鞋。”
? 春水的故事結(jié)束了。
? 像是有電光閃過,真弓想起來在病房渡過的漫長冬天里,電視里一直滾動播放的是什么。
? “沒有了?”她帶著急不可耐,也不曾掩飾的渴望與僥幸。
?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原田理奈的全部?!贝核f得很慢,“抱歉?!?/p>
? “還有嗎?關(guān)于原田理奈的記憶,還有別的嗎?”真弓緊咬嘴唇,渾身顫抖,但還強撐著站得筆直,眼眶泛出痛苦的紅色。
? “她參加過文學(xué)社?!鄙罹杨^偏過去,不忍再看,“再有的,我也不知道了。”
? “這就是現(xiàn)實,它總是悲哀的?!贝核曇糨p輕的,每個字又落得很重,“她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有什么理想,想去什么地方……”
? “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了?!?/p>
? “沒關(guān)系的?!崩砟蔚氖謸嵘险婀哪橆a,“我自己都快記不得了,母親便當?shù)淖涛?,操場上臭烘烘的男生,還有鄰居家那只見到我就會叫得很開心的大狗……”
? “我都快要忘了……”
? 真弓看著面前早夭的孩子,一下子想到由紀和彌生,就有熱淚涌出來,她想再把少女抱緊些,那個冰涼的身影卻晃動著,如霜霧般透明升騰,就越來越小。
? “真弓的懷抱真的好溫暖……”理奈再忍耐不住,任由淚珠大滴大滴落下來,“我有一點不想離開了……”
? “謝謝……謝謝你們能來接我……”
? “那一天到底……”春水還是開口了。
? “不要!”真弓把春水喝停,臉上有分明的怒氣。春水麗敗倒在如此盛氣的威嚴下,緘默著沒有再言語。
? “其實我也不記得多少啦……”少女沒有在意,反而扯出一個滿是舍不得的勉強微笑,“記憶里一切都黑黢黢的,看不見光,也找不到方向,先開始只有冰涼,然后有新的暖意不知道從何處涌上來,便覺得好困,好困,眼睛慢慢就閉上了……”
? 理奈真的閉上了眼睛,在真弓懷里。
? 如同有什么碎裂開,少女的身影如同泡影般搖動幾下,就潰散為無數(shù)細碎的光屑,灑落在三人身上。那些飄忽的昨日幻影就帶著濕潤的水汽飛遠了,到了真弓永遠也看不到的地方。
? “她最后在笑?!鄙罹@樣說。
? 春水把掉在地上的大衣?lián)炱?,沒有馬上披回去,而是把臉深深埋進堅硬的呢料里。
? “真好聞啊。”她把衣服遞給兩人。
? 真弓把大衣捧到面前,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她熟悉那股味道。
? 新雪被太陽曬過后,才有會那樣的味道。
? “結(jié)束了?”深井神色恍惚,仍在不可置信。
? “結(jié)束了?!贝核匦屡霞t色大衣。
? 真弓沒有接話,她虛弱地笑著,一步一步踱到鐵軌中間,雙手籠在嘴旁,向著太陽大喊:
? “在那邊,請一定也要溫柔地活下去!”
? 天空中下起了雪,細細的,小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