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者的自白【人生海海】

這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
時至今日,我需要徹底對自己認輸了。
真正的朽壞是從何時開始的,我全然忘卻了,也自認為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這副身軀,儼然已被那些雜念蛀空,實難在外繼續(xù)承載夢想。
最先出來工作時,我仍認為自己是幸運的,而且這種幸運也能用來庇護我所在的行業(yè)。哪怕我自知自己將毫不起眼,宛如落入磚縫之中的草籽。但時值萬物爭光的盛夏,初生的萌芽,只要一點點的陽光雨露就能繼續(xù)成長。
也許,從住進罅隙般的城中村開始,自己此時的境地就已是定局。
?
回想回想,從年中六月至此時此刻,我這六個月里究竟都做過些什么?
在最末的學校中,我自認為自己已經(jīng)高出了同學們那么一截,無論是閱歷還是年歲,似乎我只需極少的精力與思考,就能踏上一條為我準備的康莊大道。
但事實只能說明,當時的我不過是由一條黑暗無邊的溝渠,走入了一條漆黑無光的隧道。
在艱難的減員與跋涉中,我確信自己看到了光亮,但那個光亮并非來自隧道外的自由世界,而是來自一輛正飛速撞向我的列車。
由于作為底層員工的自己無法看穿的各種問題,我在熬退十幾個競爭者之后,自己也成了這場毫無意義的冒險的犧牲品。
我看到了擺爛,看到了散漫,看到了賠錢,唯獨看不到那份潛藏已久的絕望。
我曾自以為自己與他人不同。
但實際上,遭遇了誤解并因誤解被開除,在我這里一點都不會像可與外人說的那般輕描淡寫。兢兢業(yè)業(yè)四個月,最終換來這樣的結果,去尋求親手將我們?nèi)胄M甕的老師,得到的卻是更加明確的推卸責任。
一股悵然受騙的感覺占滿心頭,但愚鈍的靈魂只是將最尖銳的部分藏起。
?
爾后,我尋求了更多的意見,最終在那老師的指派下來到了新的公司?;蛟S從那一刻起,我就該驚醒,我此后的這段人生全然不屬于自己的選擇。
由于我的短視與怠惰,我不過是換了另一條漆黑無光的隧道彳亍前行。
只是這一次,馳來的列車并不裝備著燈盞,我聽到了那軌道的摩擦聲,麻痹著自己:不幸不會緊追不舍。
事實上,這個幼稚而天真的想法也確實幫助我渡過了很多本可以及時退出的難關。
只是,人的不幸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停下。
倘若苦難僅來一次,那是考驗,苦難若接踵而至,那是生活。
事業(yè)受挫的我,還不清楚前方又蟄伏著什么,只知道也許不該停下腳步,甚至,我應該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加勤勉。
倘若幸福不向我走來,那我便奔跑著朝它追去!
現(xiàn)在想起,那可真是一顆難得的炙熱雄心。
為了逃避住宿條件的一落千丈,為了逃避那些在耳旁窸窣作響的蟑螂,為了逃避那張床板損壞讓人徹夜難眠的床,為了逃避那被輕易否決的四個月人生的意義追問。
我陷在工作椅上,終日從清早坐到午夜,但與最開始那樣干凈利落不同,我作為容器的裂紋已經(jīng)逐漸蔓延。
起初,我僅僅是將這一切的不適當做是人生新階段的陣痛,接著,原先持有的那些美德也開始動搖。我知道自己遺落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但我卻無處尋找。
我干著令人茫然的工作,全然不知道第二天的到來值不值得自己喝彩。這樣的頹唐如同青苔般在我內(nèi)部滋長,讓我的眼睛也變得渾濁。
我知道自己正經(jīng)歷著沒有意義的不公與苦難,但怠惰的靈魂早已破損。
我的身與心不再能維持完整,真正的我已被我的軀殼沿途灑落在了出租屋與公司之間,再難完全收拾干凈。
無力感時刻霸占著我,干擾我的思考,嘲弄我的意志。我無法向內(nèi)得到自己對當下所思所想的肯定,無力尋求改變的自我只能把身上驅(qū)散不去的疲倦與疼痛隱忍。惡劣的住宿與遷就的飲食都在等待著我崩潰,病變果真如期而至。
在腰疼到無法坐起的那個早晨,我恍悟了自己對自己的麻木。
作為最開始百般遵守作息,忌口鍛煉以維持體魄健康的那個我不知何時已經(jīng)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我第一次對混沌的未來產(chǎn)生了無力感。倘若我當時仍然清楚,自己應該趁自己還有家可歸而堅決地在家修復身體和心靈所遭逢的問題,那么事情就不會逐步演變至現(xiàn)在這般令人尷尬啞然。
確診腰肌勞損之后,我才開始逐步悔過那混沌的大半個秋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比他人優(yōu)秀多少,曾引以為傲的韌性也并不見得遠超他人。
我仍然走不出那此刻看來飽受委屈與薄待的四個月人生,它們存在的意義不可以被一句“你的能力出眾,是他們配不上你”全盤作否。不正視它們,和不承認那四個月中兢兢業(yè)業(yè)懷揣夢想?yún)s又被無辜坑殺的可憐人是自己有何區(qū)別?
可苦難就是困難,在這毫無公平的面子問題之中,我只能作為隱忍的一方咽下所有苦水。
我從事此行業(yè)的第一份薪資,發(fā)放于十一月的中旬,從與新老板的對話框中接收時,我絲毫無法喚起自己對這份勞動所得的報酬本該持有的一點激動與欣喜。
那四個月我并未缺席,只是它們作為無法被正確抵消的壞賬,一下子拉平了這份微薄薪酬羞澀的溫暖。
我意識到自己實在過于愚蠢,實在過于麻木,這樣的靈魂,早已感染了腐朽。我自知身上帶病,也知道心靈也沒能幸免。
可我無法給自己療傷,一種別樣的壞情緒始終困擾著我。我可以抓住它,感知它,但唯獨做不到驅(qū)散它。
它就客觀地存在于我的思想里,在每個不經(jīng)意的午后悄然蟄刺我感到疲倦的靈魂。
我試圖花更多的時間去探索這樣陌生的自己,但身體卻因低效率而無故牽引來了更多無所謂的勞頓——他似乎已經(jīng)過久的沒有得到休息,而我的思想根本沒法給自己的凄慘生活帶來一點啟迪。
我仍然在拖著這生病的身體在隧道中摸黑前行,由于太長時間沒有看到光亮,索性也就不再對這條隧道所能通往的未來抱有憧憬。
?
在病倒時,我才算第一次悔悟了自己能為自己做些什么。
去思考,去學習,去積累,去感悟存于時間所能感受到的快樂與痛苦,歡喜與憂愁,無論是悲哀還是無奈,這些都值得我去體會。同時我需要變得更加聰明,更多超脫,至少我要能夠說服我自己,讓我真正能在苦難撲向我時,不把自身的決策權輕易讓給任何人。
但我距離成為那樣的智者還有相當?shù)木嚯x,可生活的列車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朝我逼近。
倘若我能堅決一點,確定自己真的需要徹底脫離工作,給自己留塊家人允許的溫暖土地,那么,我所受的傷就不會這樣徹底。
?
如果拒絕了那通電話,或許我現(xiàn)在已然成了失業(yè)的傷員,但那樣似乎也并非是失敗的典型。我先前不就在無時無刻恐懼自己在外漂泊伶仃大半載,最后回家時,拖著的只有原初的行李,和一副害了病的身軀。
起先只是因為所經(jīng)世事甚少導致為人的稚嫩與膽怯,懼怕這樣的凄慘下場,可當真正過上與其不相上下的切實生活后,對世間的一切苦難也都有了基礎的認識和準備。
是啊,自己不過是個剛從父母學校的庇護下進入社會堪堪半年的菜鳥,這里記錄的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而平凡之人的過去半年的經(jīng)歷。但人需要總結自己,更何況,自己對命運的梳理,還沒有完。
十二月剛開頭,那是我第一次當家教。盡管服務的對象是一個四十好幾的中年男人,我也確保我會盡心盡力去教授自己的平生所學。以求不枉推介我執(zhí)此重任的老板的恩情,以及那包吃包住條件下的一千月薪。
但自身的畢恭畢敬在遇上這樣慵懶自私的家伙,完完全全是我的不幸與悲哀。
我本是以保養(yǎng)腰椎,避免久坐而以半休假式的標準去順帶教授此人從零基礎學習PS,但第一次手把手教學就讓我大跌眼鏡。
且不論是有多難教,最主要的是他全程都抱有一種你的付出全然無所謂的態(tài)度。
我不好為人師,教授這樣一個浪費教育資源的家伙也不過是任務而已。但我重拾的信心偏偏讓我無法拎清哪頭才是我的本職工作。
為了圖一個“我沒有敷衍任何人”的心理安慰,我花費更多的時間去參考網(wǎng)絡課程,去悉心為第二天教授什么而備課。但換來的永遠都是“我學累了就要求立馬休息,至于你在講題,我都累了你還講什么講,講了我聽不進去,過會兒你不一樣還得給我再重講”的坦然自在的學習態(tài)度。
在那間充滿調(diào)養(yǎng)脾胃的刺鼻中藥味的單位樓里,我自認為經(jīng)受了人生至此前所未有的蔑視與侮辱。
至今,我其實仍然不清楚自己究竟為何沒有啐他一口,以至于讓當時的自己因為連續(xù)好幾天天天無條件講同樣簡單又同樣要出錯的內(nèi)容而顯出神經(jīng)衰弱的跡象,半夜半夜地失眠,耳邊時常響起詭譎又怪異的輕哼。
這樣的高壓之下,我所做的最大努力,也只有是絕不動怒,龐大的負面情緒完全沒有宣泄口,我生生地將自己氣得腰疼頭疼一塊疼,疼到我半夜默默流淚心想要不一死了之。
現(xiàn)在想來,當時我真傻,實際上,我現(xiàn)在也很傻。
由于當時是借助在他家,他承諾的包吃包住,見我沒有架子,便要將我當奴隸使。而我則因為自打出來,從未被好好友善的對待過,竟然因為覺得自己吃用都由人家,也把自己當做了活該受罪的奴隸。
最終因其呵斥我教授無方,毫不留情地詆毀我所付出的難以想象的精力心力,把我徹底逼到誓要與之斷絕合作關系的地步。
由最初推薦我去教授那個男人的老板接我回城的路上,我只覺得心底窩著一團難以消弭的毒火。因為就是眼前的這個年紀與我相仿的男人,在我本該好好安心養(yǎng)傷接受現(xiàn)實的時候,忽悠我說什么所謂“順道教教就好,非常輕松,跟度假一樣”將我騙進那個魔窟。
但我還得感謝他為我制造了養(yǎng)傷就業(yè)的新機會,還要感謝他將我撈了出來。
說到底又是面子,面子,面子。
全是面子,都說成年人的世界全是面子,這樣親身體會過后,才發(fā)現(xiàn)這可真是太有面子了。
老板將我接到了他的住處,由于我原先的合租屋條件實在過于惡劣,以至于連一張可供我躺著的平整床板都沒有,我也就順勢留在了他的這間長租屋里。
但就如同那些過去遭逢的不幸至今都沒有徹底離開一般,抵達此處的我絲毫沒有一絲可以喘口氣的安全感。
果不其然,在這里,我遭受到了真正可以損傷我靈魂的東西——
見證和我年紀相仿,與我的一位女同學戀愛的老板與那位女同學的同居生活。
我實在無法言說我的所感所想,因為這種感情本身就充滿了虛偽與矛盾,如果說我在遲鈍中給一個喜好在網(wǎng)上找女人視頻撩騷的油膩男人做教書奴隸讓我覺得惡心又痛苦的話,去參與他們兩人充滿爭吵與吼叫的同居生活就是把我的心肝五肺掏出來浸過糞桶后給我再塞回去。
他們以“老公”、“老婆”相互稱謂,但生活中常常因一些無關緊要的不和而歇斯底里。我是不懂愛情,我絲毫沒有看戲的欲望,我出身于一個和睦的家庭,對他人的不滿和怒氣有著天然的敏感與恐懼。
誠然,這的確是讓我越活越累的關鍵原因,但無法動搖現(xiàn)狀的根本還是我得顧及成年人之間的面子以及為了面子要不斷做出妥協(xié)。
我在尚不知他已與那名女生同居前講定就在他家租住,以稍低外面一些的價位租下了這個套間的一個小房間。
我始終認為,這樣受他們獨特的二人世界的影響,是對我毫無用處甚至是有害的,但我卻礙于面子與條件無法掙脫它。
在這短短的六個月內(nèi),我親歷了很多先前僅在他人耳語之間存在的段子軼事,可自身經(jīng)歷過的悲哀事故講起來又像是陳詞濫調(diào)。
我恐懼命運持續(xù)施加給我的不幸,也恐懼下一場正沖我襲來的悲哀。身體上的傷痕或許還能被宜居的環(huán)境所撫平,但沉淀于心底的污穢決不可能在這里得到凈化。
因此我需要在休息,有必要去回到真正對我敞開懷抱的溫暖的家。
因為我還有家可回,在生我養(yǎng)我長大的親人之中,我才能得到心靈上的療愈。
?
在此之前,我都是隨波逐流的懦夫,是受人信任便毫無保留的愚人,由于自身都不能給自己因何受苦一個合適的答復,進而徹底不愿去反省生活。我就在這樣的循環(huán)中丟棄自信自尊,一步步悶頭逃避任由痛苦和不甘侵蝕自己的內(nèi)在精神。
我必須脫離這樣孤苦伶仃的迷途,我靠自己很難找到正確的道路。
元旦將近,我可以靠元旦的公假徹底擺脫這樣叫人憔悴的城市漂泊,至于那些碎片般的行李與記憶,不妨日后再重新回收整理。
只要搬出我的父母,擺脫我那所謂的內(nèi)疚簡直輕而易舉——
對,只要有父母作我的擋箭牌,我不用說那些會讓我和他都尷尬的實話,也能擺脫這些苦惱。
在做了兩三個深呼吸之后,我決定推開房門,走向在客廳里玩游戲的老板。
?
“老板,我家里人想讓我元旦前回去一趟?!?/p>
“那你就回去么,不過盡量別耽擱太久,你請假太頻繁了。”老板在王者峽谷里鏖戰(zhàn)正酣,沒有抬頭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提防什么,畏畏縮縮地嘟囔道:“我是想說,我最近可能得離職?!?/p>
“為啥,干得好好的么,你家里人嫌你現(xiàn)在賺得少?”老板的眼鏡片上映著扭曲的游戲場景,語氣因為戰(zhàn)局略有失利而帶了不滿,“你和他們說么,你當下工資低是因為你干咱們這行剛起步,做了兩個月不是出單嗖嗖的嗎,你再多干幾個月,工資肯定給你漲起來?!?/p>
我短暫地回想了一下,我或許可以躲回家中,勿論他再說什么我都不必直面他。
但我為什么非要埋頭逃避?在經(jīng)歷了這些不公與不幸后,我還是只能被動地做出最無奈的妥協(xié)?
“不,老板,”我咽下了涌上舌尖的一切辛酸苦澀: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p>
?
這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的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二零二一年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