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生 【其二】
【出 / The Encounter】?
第一擊,光透進堂,落上它尋找已久的位置。?
而后是第二與第三下。時候到了。?
魯共王坐在殿里,揣摩、思索,內(nèi)心說出不來的感覺,那種隱隱要發(fā)生什么的懸宕感。然后他 聽到遠處騷動,接著看到左尚方狂奔的身影及一臉駭相。心急速下沉,他不由自主聞了聞風(fēng), 沒有濃煙味,確定不是又一場大火與他的宮室作對。既非火災(zāi),還有什么配得上如此失態(tài)的大 事?左尚方跪在跟前激動卻也不失條理地敘述事件,魯共王聽完,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殿外仰觀 天象,可惜晴空萬里,不見災(zāi)星,也無吉星,原來這是老天故意給人出的大謎團。但是他的心放下來了,他終于明白忐忑的原因,叫預(yù)感。?
他在簇?fù)碇衼淼椒蜃庸示?。走上臺階進入現(xiàn)場,儒生們又是依血統(tǒng)、地緣、年資排列一側(cè),臉上流露幅度不同的驚嚇愕然;另一側(cè),拿著錘具的工匠股栗跪立。當(dāng)中,當(dāng)中就是事件。那面 他堅持要移除、從一開始就覺得礙眼的一堵墻,現(xiàn)在被砸破一個大洞,土塊粉塵散了一地。
魯共王走近墻的破處,發(fā)現(xiàn)從上而下,一卷又一卷的竹簡,滿滿堆積墻心。他低頭,順著裂口 往地上看去,似乎親眼目睹腐脆的絲緯在撞擊下斷裂,竹簡松開,脫序,與保護它們的墻殼一同流洩而出,而下,跌落洶洶的外在,與人聲、塵土同止。一手拉住袖子,魯共王彎腰拾起一 支散簡,不,其實,魯共王彎腰,在土礫破片中看到一顆碧綠珠子,雖然沾滿灰塵,卻依然那 么透明透亮,不至于發(fā)光,但絕對會讓人誤以為是顆注視的眼珠。魯共王訝異與它對望,但并 未聲張,假借拾簡,順便,用小指與無名指把珠子撥入掌下,與竹簡一起拿起,然后在松開袖 子時,珠子落進另一手。
他鎮(zhèn)定審視拾起的散簡,深黃竹片上漆黑的圖案,下筆重而行筆輕,形成頭重身細的每一劃,有如攢動的蝌蚪排列出一個接一個的.字?他抬頭一眼看到儒生中那 名孔家少年,瞪視的眼神仿佛要長出手,魯共王就想看他反應(yīng),因此示意他上前,竹簡遞過,少年拿去,捧在手心端詳,他的表情,比起狂奔來報的小丞還要駭然,彷彿真正見.到.鬼。
魯共王幾乎想把綠珠拿出,讓它也好好瞧瞧少年一臉的復(fù)雜,足以詮釋好幾首詩加起來的微言大義。不過,他把這一大震撼留給孔之后與魯之儒,踏實地與綠珠子往回走。半途,他忽然悟到,總覺得不完滿的宮室已于此刻正式告成,沒有比坐擁一座文字都化為蟲的古籍密藏室更偉大的王宮了。
十卷竹簡摞在燭火旁,魯共王示意侍童拿一卷放到他手上。不輕。他把它置在桌右首,推展開, 慢慢,古絲緯僅存的延展性在意外激烈地牽引中驚醒,竹簡解開了,崎嶇攤在桌面。閃爍的光 暈下,復(fù)雜的字圖身形倍增,幾乎聞到血腥。他命侍童點起香膏,氤氳的木脂香彌漫過竹書, 朦朧中他發(fā)現(xiàn)山、水、日、月和附著在心上的人。
風(fēng)景畫里,他放入他的綠珠子,卻嵌不進意義。他手指輕撫過簡面,字漆的厚度在指尖上留下印象,他感覺到里邊稠得化不開的心思,即使在那么長的時間里,都不曾被滲透被銷溶去一絲毫的密度。肅穆,他突然收手,坐直身子。 這是他聽說卻從未感受過的態(tài)度,此刻嚴(yán)肅到讓他想規(guī)避。視線停歇在綠珠上;再次移動時,他發(fā)現(xiàn)透明球狀下竹片的紋路被奇怪變形,輕輕滾動珠子,一路夸大、不實、歪曲。
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專心聽著珠子溜轉(zhuǎn)中頓挫彈震的滑音。純粹物與物接觸的質(zhì)感,他卻聽出細微音階,別急著問宮商角徵羽,這是另一種傾訴。
拿起珠子握在掌中,魯共王起身離開走向?qū)媽m。侍童熄去香膏,滅去燭火,知道要留竹簡在主 人最后審視的長度。

【因以起其家】
夜里,魯人的織夢機還在化解古簡出世的深層驚嚇。圣人龐大的影子,山崩裂,圣人漸遠的背影,猛獸的氣息。洪水卷沒腳踝,魂魄都快被汲去。熟悉比喻惡夢式的連發(fā),驚醒后只剩澀澀的沮喪。矢志保護的古代突然活生生暴露眼前,卻如此之刺眼、陌生,而且,詭異。如果夫子復(fù)生,如果懷念了十幾輩子的夫子復(fù)生..字都看不懂,話也聽不懂的話..翻個身,眼睛悄悄合起,且放疑問自答于夢外。
他辦不到。怒視黑暗,除了血緣,他連記憶都沒有。再也無法上溯,師之師,文字的前身,辭的原意都在幽森斷崖的前方?,F(xiàn)在他知道了,那個古代,其實,一直都在父之父幾代走過、繞 過,熟悉到看不見的無聲壁里。難道他們.都.不知情?代代相傳之下,已代代無傳。要是知道,天下大定時,就不是伏生挖出書成為荒蕪中唯一的知道者,不是當(dāng)年強記的無名學(xué)生在大 劫后搖身成為僅存的活書。而是孔家人,理所當(dāng)然在夫子故居中取出祖宗先見之明藏入的經(jīng)典, 讓忠心守護的后代延續(xù)絕學(xué),做上新朝代的博士、大夫、郎。
祖宗剝奪了他,不,是祖宗剝奪了他們自己。多少年了,老文字已移入邊緣再落下黑暗,成為誰也不識的魅影。到底是誰藏起經(jīng)籍?為什么這個秘密完全在孔家人的耳語,眼神,默契之外, 得借暴力才肯應(yīng)聲而出?
破曉前他醒來。起身,沒即刻整齊儀容如習(xí)慣,卻亂發(fā)赤足寬著衣帶,直直走出室外,下石階, 踏上露水冰沁的地面。他想一直走,走到聽說的大海,日出之處;第一道曙光射入眼睛時他停步,耀眼的光芒讓他閉起眼,灼熱的黑暗中,海在更遠,還有多少從來不知道的「有」。但是上升之點不必在大海。他睜開眼睛,熟悉的魯浸在新的一天。轉(zhuǎn)身返回,晨光溫暖起他的背。
孔安國在那個清晨披發(fā)散衣奔回家,進屋前汲了井水清洗泥染的赤足,目光落上右腳踝半干的 泥紋,形狀讓他聯(lián)想到老字里的風(fēng),有日和力的暗示。清斯濯纓。他聽到一個聲音說。抬起頭, 時間尚早,大屋里傳來響動,場上四下無人。濁斯濯足,他自語。小子狂簡。他又聽到。放下舀,仰觀晨風(fēng)輕輕拂動古樹梢,聲音想必從彼處落下。老字與血源都是一脈相傳。曾有古字書, 后來法令嚴(yán)峻,字被寫在沙上,繁復(fù)的筆劃一道一道生出,記在心里,抹去,回歸土地。比血緣更真實的傳承,他們只剩下字和守禮如儀的身體和態(tài)度。他以為自己得天獨厚才能跨足古今,但魯王遞過散簡,他第一次親眼接觸數(shù)百年前可以行文、組義的活古字,感動沒有發(fā)生,卻被一股幾乎要掩鼻的陳腐直擊他神經(jīng)深處。在那一刻,他無比清楚明白自己立足的時代。走上大屋,跨過檻,孔安國心中已做好了選擇:古簡將以今字還魂。他決定割舍,解纜,用力一推, 順流放走早該逝去的古代和承載它的字。
他還不知道他會做武帝的博士,做兒寬、都尉朝的老師,回答司馬遷的問題。他的學(xué)生又繼續(xù) 傳授下去,譜系出現(xiàn),他變成上溯可及的最高點,一家之言的始祖,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權(quán)威,造成后世古今文尚書的爭執(zhí)、詮釋的權(quán)力消長。在漫長過程中,他被變造、偽托,原貌越來越深埋歪曲,終至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