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談(二):粉紅面紗
1
我在火車上見到了菲利普。
他坐在我對座,穿著三分舊的灰法蘭呢西裝。我第一眼看的不是他的臉,是他拿著早報的手,那雙手比尋常人要來得更寬大和艷麗,像開在北方的山茶花一樣,是充滿血色的。
一雙屬于優(yōu)秀蠟像師的手。身為學(xué)徒的我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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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在歸鄉(xiāng)的旅途上。
在此之前,他發(fā)布了顱相學(xué)研究的論文集,并舉辦了個人作品的巡回展出,那些蠟像作品隨他前往世界各地,博得無數(shù)驚嘆。我作為一名蠟雕學(xué)徒,也是他的追隨者之一。
“不過這次我中途結(jié)束了巡展。我的妹妹病了,她發(fā)了一封電報給我……”他說起自己返鄉(xiāng)的理由,“家庭醫(yī)生應(yīng)該會好好照顧她,直到我回去。她總是嫌草藥茶太苦……”
“也許她根本沒有生病?!蔽蚁肫鹞业慕憬銥榱撕确涿鬯b病的事。“她只是想念你了,找個借口騙你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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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笑了許久??雌饋恚灿X得,這或許是妹妹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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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三個月后,我告別了叔叔一家,前往菲利普的蠟像藝術(shù)廊當(dāng)高級學(xué)徒工。
他還在為了妹妹穿喪服——她的慘案在當(dāng)時震驚全市。人們至今還會議論,當(dāng)菲利普匆忙返鄉(xiāng)、推開宅邸大門、在倒?jié)M蠟的浴缸里看見妹妹時,他臉上的究竟是什么表情。
兇手也并未歸案,城市里人心惶惶,也有傳言說他逃去了鄉(xiāng)下——那是個會對無辜少女下手、將她丟進(jìn)蠟液里活活悶死的惡徒;甚至在作案后,還模仿女性的口吻,給遠(yuǎn)方的菲利普發(fā)了電報,誘使他回家看見這種慘狀……
當(dāng)我來到藝術(shù)廊時,一位貴族正在驗(yàn)收預(yù)定的蠟像,他的隨從將蠟像端進(jìn)棕木匣子里??腿穗x別時還向菲利普致意,為他妹妹的死感到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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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另外的四名學(xué)徒住在藝術(shù)廊后方的工坊里,二樓是居住區(qū),一樓是工作區(qū)。菲利普從不會去二樓,只會在一樓查看我們的工作。
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他對我格外照顧。用他的話來說,自己是個很念舊的人。
“您還穿著喪服,已經(jīng)六個月了?!蔽姨嵝阉?/p>
他彎著身子,調(diào)整蠟像鼻子的角度:“我穿著它,讓你們覺得不安了嗎?”
不僅是學(xué)徒,也有些客人在議論他的喪服。他的面容本身就很深邃,配上純黑喪服,若是在深夜看到,會讓人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尊即將活過來的蠟像。
對,菲利普會在深夜來到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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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蠟像作品的精加工都由學(xué)徒們在白天完成。菲利普深夜獨(dú)自過來,在工坊的內(nèi)室待到深夜,替一些貴客加工那些神秘的定制作品。
我問過他關(guān)于定制作品。菲利普對我笑了笑,抹掉刮刀上的殘蠟:“那些是養(yǎng)活我們的東西,價值不菲,都是貴族喜歡的收藏……公開它們也許會惹麻煩,你懂的,這些東西,往往涉及風(fēng)俗法和宗教法的灰色區(qū)域。我還不想上宗教法庭。”
是圣女和獅鷲的春宵一度?是小丑騎著國王?我只能這樣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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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個好奇的年輕學(xué)徒,用了撬鎖功夫,偷偷撬開了匣子上的鎖。
沒人知道他看見了什么,這個年輕人被嚇壞了,瑟瑟發(fā)抖了一夜,第二天就背上行李,離開了藝術(shù)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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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唯獨(dú)有一個客人公開了他定制的蠟像。那個爵爺在自己的一處城堡中展示了它們——十二個為一組,與菲利普從前的細(xì)膩風(fēng)格截然不同。
它們像活的,活在生與死的邊界里,保持著痛苦死去瞬間的絕望神色。
我想象不出,什么樣的天才能做出它們。只有菲利普。
他把這個系列命名為罪徒,這些蠟像個個看上去都罪孽深重。據(jù)他說,他用上了許多顱相學(xué)的研究成果——人是否會犯罪,是先天決定的,可以通過測量顱骨比例來預(yù)測。
我實(shí)在按捺不住好奇,想窺視他的制作過程。那間內(nèi)室從未讓學(xué)徒進(jìn)入過,我只能趁著他進(jìn)入房中之后,從鎖眼中窺視。
然而什么都看不清。硬要說的話,我看見了什么暗紅色的東西,像是有人把充血的眼球貼在里面的鎖眼上,用力在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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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些蠟像被公開,菲利普就更加深居簡出。圍繞他的非議很多,教會將之評價為惡魔的產(chǎn)物。
王室經(jīng)過短暫的更替,人們也在新舊法條之間搖擺,如果舊的風(fēng)俗法令卷土重來,菲利普真的可能被送上火刑柱。
“那你記得在旁邊畫素描,把我受刑死的面容記錄下來?!彼尤贿€有心情說笑,“這是一個很好的出道作品,你會名震四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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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負(fù)責(zé)在工坊和他的住處之間傳信,替他和外界聯(lián)絡(luò)。他仍然沒脫下喪服,宅邸中的一切籠著黑紗。
隱居的這段時日,他看著神容精神了許多。許多暴徒曾經(jīng)包圍過他的宅邸,稱他和他的妹妹是“女仆私生子”、“亂倫的惡徒”……玻璃窗幾乎每天都被彈弓打碎。
這噩夢般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年,這座城市才重新恢復(fù)了秩序。
我去通知他這個消息,菲利普還在客廳里畫鉛筆稿,他的眼睛更加明亮,像是有一團(tuán)火:“把蠟鍋燒起來,惡徒系列有新的靈感了——粉色惡徒。”
草稿上,許多人在紙上掙扎。粉色的蠟液裹著他們多毛的皮膚,把一切都變得光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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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意識到他的小小報復(fù)心——這個一直穿喪服、有些捉摸不透的老師,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可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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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新上任的市長是菲利普的擁躉,收購過不少他的作品。他親自來找菲利普,希望藝術(shù)廊能協(xié)助裝扮城市花園舞會的布置。
“這座城市的犯罪率在今年降到了谷底,說真的,驟降了九成。所以我們打算解除宵禁,重新開始夜晚舞會……”他把公園的地圖展示給菲利普,“市政打算訂購三十具蠟像,我想了想,主題是古希臘的海洋歷史?”
“或者英雄主義?!狈评瘴⑿Ω胶停诤贤虾灹俗?。
“沒錯!英雄主義,普羅米修斯和阿波羅之類的……”
“只是會有很昂貴的預(yù)付定金。阿波羅的戰(zhàn)車會使用金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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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說,沒有哪家蠟像工坊收過那么巨額的定金——我們最后收到了六十具古希臘英雄的蠟像訂單,每一具都按照兩倍比例做成巨人……
每個學(xué)徒都陷入了激動,只有我的老師,還是那種如蠟像的神情,調(diào)整著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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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是個瘋狂的夜晚。半個城市的人都聚在舞會現(xiàn)場,簇?fù)砟切┚薮蟮南炏?。還有巡警,騎著馬的巡警,他們騎在馬上,想和蠟像比比身高。
這些巡警還在為了犯罪率驟跌而困惑,甚至試圖在狂歡舞會上找到幾個人間蒸發(fā)的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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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狂歡和我無關(guān),我打算借助這座空城做一些事,一直想做、卻沒勇氣去做的事。雞尾酒、香水、煙花,催生出我對那間內(nèi)室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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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潛入內(nèi)室,看我的老師是怎么做出那些驚世駭俗的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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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材料柜里很狹窄。玫瑰精油、硝粉、水銀……
我的神智勉強(qiáng)從酒精中浮起來,在半夜的守候中,我一直躲在內(nèi)室的材料柜中,等待菲利普進(jìn)來。
我喝醉了,醉徒才會做出這個愚蠢的決定,如果他不回來呢?如果他決定和滿城狂歡的人群一樣,徹夜飲酒呢?
——然后,我聽見了門鎖的響聲。那個穿喪服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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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菲利普還架著一個人進(jìn)來。那人似乎喝醉了,爛醉如泥,被半拖著拽進(jìn)來。
那是他的朋友嗎?但菲利普把他丟在地上,去升起蠟鍋下的柴火。白蠟很快冒出沸騰的氣泡,雖然沒有沸水那樣熱烈,但蠟像師都知道,它比水更為滾燙。
我的呼吸粗重起來,湊近了材料柜的縫隙,想看得更清楚——他是怎么做出那些作品的?那種介于生死之間,完美展現(xiàn)絕望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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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把地上的醉漢拖起來。我不太確定自己看清了,也許我也在爛醉——他把那個人固定在工作臺上,然后開始在他身軀上噴蠟定型。他的身體很快被一層一層厚厚的蠟殼包裹,像深埋在被子里。
酒精是麻醉劑,但不徹底,皮膚被剖開時,這具身體仍然重重抽動了起來。那人的關(guān)節(jié)被全部固定住,包裹他身體的蠟殼已經(jīng)開始凝固。
慘叫被悶在了厚重的粉蠟之下,三條放血管同時處理醉漢過于火熱的血液,很快,新進(jìn)入他身體的蠟就取代了他的血管和內(nèi)臟。
火焰光芒之下,菲利普笑著看我沖出材料柜,奪門而出。工作臺上,男人的面容已經(jīng)被完美保存了下來,凝結(jié)在生死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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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出工坊,沒有人理會我的呼救,全城都在狂歡,雞尾酒甜美的氣息彌漫上空。
酒精被火焰熏蒸——城市公園失火了,喝醉的人們點(diǎn)燃了蠟像,幾十具蠟像變成了巨大火把,幾乎吞噬整片夜空……
火舌中,那些蠟像漸漸融化,里面隱藏的真實(shí)尸骨帶著粉色的蠟,傾瀉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