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另起一節(jié)。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里面說的色，包括了女色、物欲、嗜好三重意義。但根據(jù)歷代的看法，只是偏重在女色這一面，認為這是孔子對衛(wèi)靈公的感嘆?？鬃又苡瘟袊鴷r，對孔子比較重視的是衛(wèi)國，但衛(wèi)國的政權(quán)，當時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是大臣蘧伯玉，而左右衛(wèi)君的是美麗妃子——衛(wèi)靈公嬖好的南子，所以他有這句感嘆，而成了一句名言。事實上不止衛(wèi)靈公，從人情世故上看，人都是好德不如好色。如果一定要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世界上很少有合乎標準的人。 像我們看到很有名的唐明皇與楊貴妃這段歷史故事，唐明皇這個皇帝的確是不錯，少年時代非常好，晚年時因嬖好楊貴妃，致使國家發(fā)生了變亂，成為知名的歷史故事。在過去的歷史，很多人都把這個罪過推到楊貴妃身上去，這也是很難說的。說一個女子對于政治會有如此大的影響，也有可能。就是西方也有這種情形，所謂英雄征服了天下，女人征服了英雄。不過要看哪種女人，真能征服英雄的女人，并不容易。我們看到蜀亡國以后，蜀王妃子花蕊夫人被俘。宋太祖趙匡胤就問她，你們國家有十幾萬大軍，為什么今天你會到我身邊來？這位妃子作了一首詩答復(fù)他，大意是說我本在深宮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子，對國家大事不了解，但這首詩的結(jié)論卻罵盡了男人，她說：“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边@也是歷史上，女人關(guān)系歷史命運的一個故事。再其次，大家都說唐明皇是誤在楊貴妃手里，尤其是詩人們都如此說——中國的詩人多半對于歷史大事，有謹嚴的批評——但也有另一面的看法，如袁枚的詩：“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碑敯驳撋皆旆?，兵逼長安，唐明皇出走到長安西面馬嵬坡的時候，發(fā)生兵變，部隊不肯走了。大家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把楊貴妃殺死。唐明皇沒有辦法，只好讓貴妃自縊死。所以后人評論歷史，認為唐明皇不一定是為了楊貴妃而誤國的，這首詩就是這個意思。建溫泉池給楊貴妃洗澡的，讓楊貴妃自殺的，都是唐明皇做的，不要把歷史的罪過，推到一個女人身上去。 同樣，清代的龔定盦也提了一個反調(diào)，他的一首詩說：“少年已自薄湯武，不薄秦皇與漢王。設(shè)想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他說一個英雄到了晚年沒事情做了，不讓他住在溫柔鄉(xiāng)里，又要他干什么？龔定盦這個理論，和現(xiàn)代的心理學(xué)、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xué)有點類似。我們要特別注意，性心理學(xué)與馬克思的理論，嚴重地影響了近一百年思想。今日除了馬克思的影響不小以外，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xué)對近百年來歷史文化轉(zhuǎn)變的影響更大。不過這一方面不像政治理論受重視。如果依據(jù)性心理學(xué)的看法，有過分的精力，就有杰出的事業(yè)。因此英雄、豪杰、才子，幾乎各個行為不檢，都是孔子所講的“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然而孔子所要求的真正圣人的境界，這是非常難的事，一般心理狀況，凡是了不起的人，多半精力充沛，所以難免要走上女色這條路子。這是我們就這一點，對歷史的看法。擴而充之，好色不但是指男女之間的事，凡是物質(zhì)方面的貪欲，都可以用“色”字來代表。尤其是以佛學(xué)的立場看，那就更明顯了。照儒家的思想，一個領(lǐng)導(dǎo)人，簡直任何嗜好都不應(yīng)該有。但是人很難做到完全沒有嗜好。譬如有些人什么嗜好都沒有，就是好讀書，這也變成一個嗜好，于是左右的人都是讀書人。南朝梁元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最后終于亡了國。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燒了，他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庇腥藛査麨槭裁礋藭f：“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笨梢娮x書也很害人，真成呆子。 從此我們了解，上面有一點偏好，下面就偏向了，這就是“物必聚于所好”的道理。我們要看古董，就必須到好古董的人家才看得到。有些人好石頭，有些人好怪木，有一些人就是好鈔票。某公說，有一個老朋友，每天入睡以前，要一張張點過他鐵柜里的鈔票以后才能睡著。所以孔子這句話，是一個最高的目標。同時提高我們的警覺，凡是做一個領(lǐng)導(dǎo)人，不但是好色，任何一種嗜好，都會給人乘虛而入的機會，因而影響到事業(yè)的失敗。所以接著下面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一切的進德修業(yè)，都是如此。不但是學(xué)問的成功、道德的成功、事業(yè)的成功，原則都相同：不是進步，就要退步。沒有進步，停留在原地，也是退步。尤其對于自己道德的要求，更難！我曾說過，英雄征服了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不想征服天下，而能夠征服自己。事實上征服自己比征服天下更難。所謂道德的修養(yǎng)，就是征服自己。上面孔子的話，就是說這個道理。他說譬如我們?nèi)ヌ裟嗤羴矶殉梢蛔?，要挑一百?dān)泥土的，已經(jīng)挑了九十九擔(dān)，最后“未成一簣”，少了一畚箕泥土?！爸埂?，停止了，因此便不能登峰造極到頂點。是誰使你停止的？我們一件事沒有成功，往往推之于客觀的環(huán)境、社會的因素，但是孔子在這里說那是不可能的，“吾止也”，還是自己心理的疲勞與退縮，不是客觀因素。他又說，譬如填平一塊土地，倒一畚箕泥土上去，就看到更高一點，這個進步，也不是外來的因素，而是自己的成功。這里他所強調(diào)的，是指一切的作為，其成功或失敗，都在于一個人自己，不要推之于外來的因素。外來因素之所以形成，也是自己本身的關(guān)系。 到這里為止，結(jié)束了孔子上面站在河川上所發(fā)的感嘆。下面是孔子的教育經(jīng)驗，對于個人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