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yè)新聞媒體的邊界悖論：基于媒介本體論的視角

胡翼青?郭靜

????????白紅義曾經對國內外當下新聞業(yè)的邊界研究做過很好的綜述。他不僅將新聞邊界工作區(qū)分為“面向新聞業(yè)內部的邊界工作”和“面向新聞業(yè)外部的邊界工作”，而且將當下研究者聚焦新聞邊界工作研究的原因歸結為“新聞業(yè)外的威脅，尤其是在新媒體不斷沖擊傳統(tǒng)新聞業(yè)的背景下，來自外部的挑戰(zhàn)越發(fā)頻繁，使得新聞業(yè)必須保衛(wèi)自身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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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邊界受到挑戰(zhàn)，當然與各種各樣且產能巨大的公民內容生產有關。在技術創(chuàng)新和商業(yè)資本的雙重驅動下，各類社交媒體平臺應運而生。這些社交媒體平臺設定自己特定的知識主張和目標，即記錄與分享日常生活。借助這類社交媒體平臺，公眾壓抑許久的表達欲被迅速激發(fā)，散處在社會各個角落的公眾被組織進來。

????????業(yè)余或半專業(yè)的生產者長期駐扎在平臺上，隨時隨地地進行脫域化交流，集結成多種多樣的興趣社群，內容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并且被同一批人消費。這種內容生產機制，通過重新定義“什么是新聞”而挑戰(zhàn)了新聞生產機構的“專業(yè)性”，這種挑戰(zhàn)的殘酷性當然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對什么是新聞的認知上，而是直接影響到了專業(yè)新聞機構的社會聲譽和盈利模式，甚至威脅到了這些機構的存在。那么，專業(yè)新聞機構能否成功應對這場生死攸關的邊界危機？而我們又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來理解和闡釋這場邊界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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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筆者準備以經驗現(xiàn)實為起點來展開討論：選取兩家公認的專業(yè)媒體機構——財新傳媒和南方周末為經驗研究對象，通過公開資料、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試圖展示專業(yè)新聞業(yè)對邊界危機的應對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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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界工作：專業(yè)媒體的核心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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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聞業(yè)的“黃金時代”，財新傳媒和南方周末都是國內公認的新聞業(yè)一流專業(yè)媒體。兩家新聞機構都以專業(yè)主義為原則深耕轉型期中國的各種社會問題。盡管都強調受眾導向，但是二者機構性質略有不同，前者更側重于商業(yè)化，后者則更側重于體制化。近年來兩家媒體面對新媒體帶來的強烈沖擊，都在做出相應的調整，而這種調整體現(xiàn)出明顯的邊界工作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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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近的專業(yè)主義理念

????????從獲得的經驗資料來看，兩家媒體對專業(yè)主義理念內涵的理解比較接近。盡管機構性質不同，但對于客觀性、真實性、公共服務、自律等專業(yè)主義的主要內涵，兩家媒體都持有高度認同。與此同時，對于社交媒體非專業(yè)內容生產的沖擊，兩家媒體的感受也大體相似。它們都意識到新媒體造成的沖擊，諸如受眾大幅流失、收入持續(xù)銳減使得新聞業(yè)整體環(huán)境非常嚴峻，但它們并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在組織內、行業(yè)內、行業(yè)之間都進行著深入的討論與反思。這體現(xiàn)了兩家媒體對新聞邊界工作的高度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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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兩家媒體的定位、資源和傳統(tǒng)不無關聯(lián)，但總體而言差異不大。不過，就專業(yè)主義的核心內涵而言，兩家媒體的理念存在細微差別。

????????財新一如既往地強調客觀性的首要地位，要堅持獨立、平衡、懷疑、事實與評論分開的操作準則。財新傳媒從高層到一線記者都對以客觀性為核心的專業(yè)主義理念保有高度認同，只是不同職位的新聞工作者的側重有所不同。

????????財新高層著眼于宏觀的價值層面，事實和公共利益是最為核心的堅守。對此，胡舒立曾有過較為全面的總結，她將媒體的價值和社會責任歸結為以下五個方面：

????????一是媒體服從公共利益；

????????二是媒體必須報道事實；

????????三是媒體要堅持“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社會核心價值；

????????四是必須服從事實這個最高權威；

????????五是必須受制于專業(yè)規(guī)范，包括不迎合原則、現(xiàn)場原則和防火墻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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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一線操作的采編人員則高度認同客觀性這一操作性原則。聚焦到自己的采編工作，財新的一線從業(yè)者普遍認為，客觀性意味著在外部保持采編的獨立性與自主性，與運營、銷售、技術部門既合作又隔離；在內部，采編應盡量避免主觀立場，平衡客觀地呈現(xiàn)多方聲音。對此，財新記者R在訪談中指出：

????????客觀性不是可以清晰地給出定義的，它應該貫穿在你的具體的新聞采寫的過程當中，不能用抽象的語言去總結。盡可能去嘗試采訪到跟真相有關的每一個人，去傾聽他們的聲音。……在調查過程中，記者要盡可能地擯棄自己的立場，最后的稿子呈現(xiàn)出來的是冷靜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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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周盡管也認同客觀性的重要性，但更強調公共服務的首要性。伴隨中國社會轉型期成長起來的南周，對新聞專業(yè)主義這一舶來品進行了在地化的改造。

????????南周認同財新的專業(yè)理念，但其高層一直以來都洋溢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家國天下的濟世情懷。在新冠疫情爆發(fā)之后，這種傳統(tǒng)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揚：“考驗如火，正在淬煉真金”，“哪怕世界在歷史三峽中漂流，你我有彼此在”，“每一次抉擇都期待一場苦盡甘來”，這一篇篇的新年賀詞仍然彰顯著南周烙印的專業(yè)精神——“公共服務”和“家國情懷”——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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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南周的一線記者來說，他們對什么是專業(yè)媒體應當扮演的角色與財新記者的理解差距不大，并沒有太多的感性色彩。就像南周記者Y1言簡意賅所說的那樣：“南周的任務就是為公眾提供新聞和信息，為公眾提供有價值的新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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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的這些表述和文本可以看出，盡管新聞業(yè)一直是一個專業(yè)性很弱的領域，但標榜自己的專業(yè)理念、專業(yè)態(tài)度和專業(yè)精神一直是專業(yè)媒體邊界工作的重要內容。而且，社交媒體的話語越是強勢，專業(yè)媒體就越是強調對自身專業(yè)邊界的捍衛(wèi)，其從業(yè)者也就越是認同這種專業(yè)主義的價值?！敖陙砑夹g變遷大大豐富了既有的媒介生態(tài)，涌現(xiàn)出不少新興的媒介平臺……恰恰是這種現(xiàn)狀，使得確定和維持邊界對于當下的新聞業(yè)來說格外重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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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無處不在的“專業(yè)性”

????????在相似的新聞理念的指導下，財新和南周都強調堅持專業(yè)的內容生產標準。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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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堅持以公共利益作為新聞選題的核心標準。

????????雖然對編輯室的參與式觀察早已顯示，選題遴選是一個多方互動與合意的過程，一個選題的成立是必然與偶然的結合體有事件的普遍性價值，必然要被納入考量的因素、管控紅線和制作成本；偶然因素包括把關人的慣習、個人立場和情感等，但這些因素在兩家專業(yè)媒體的具體操作中依舊沒有脫離公共利益的框架。

????????兩家媒體的受訪者都認為，報道與公共利益相關的新聞，包括對公權力的監(jiān)督、對社會問題的揭露，以及對事件真相的調查，始終是專業(yè)媒體的職責所在。比如，南周記者Y2就認為：“我覺得有些東西還是值得去推動的。有一些涉及到公權力的腐敗的東西還是要去揭露的?！?/p>

????????在受訪者看來，媚俗迎合，向流量搖尾乞憐是對專業(yè)新聞業(yè)的反叛。但一個殘酷的事實是，與公共利益相關的報道未必能引起反響，無論是嚴肅的政經新聞，還是深度的新聞調查，在當下通常的狀態(tài)是閱讀面很窄，影響力很小，用戶評論寥寥無幾，而輕松有趣的軟新聞卻受到了更多的點擊閱讀。于是，記者們期望做到的是既符合公共利益，又能夠帶來流量的熱點事件的報道，而這樣的選題被允許跟進的概率也會非常高。但這實際上進一步局限了專業(yè)媒體的選題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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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堅持報道的專業(yè)規(guī)范。

????????在當下獨家新聞越來越少的背景下，受訪者都表示，做新聞要比以前更加注重專業(yè)規(guī)范，注重事實核查流程和證據鏈閉合，更強調報道的深度和可讀性。在現(xiàn)場原則的要求下，財新要求新聞報道必須滿足基本事實要素齊全、深入揭示社會結構性矛盾以及良好的閱讀體驗等標準。財新記者R指出：

????????最基本的就是滿足5W，接下來就是看這篇文章能不能帶給我一些更深層次的對這個社會的理解，這個社會的運行機制是怎么樣的？這個問題背后反映出來的一種結構性的矛盾是什么，有沒有一些可以給我提供這種啟發(fā)的點？第三個就是說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時間比較的碎片化，也不太愿意去花很多的時間讀新聞，那么你能不能給我一種流暢的，甚至是覺得像在讀文學一樣的流暢的閱讀體驗，但是這個層次就更高了，要求也比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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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財新的做法，南周表示認同。與此同時，在報紙差異化競爭策略之下，注重公共服務的南周還非常看重報道的社會影響力和社會后果。南周記者K認為，一篇好的報道應當有助于“推動制度建設、程序公平正義或者推動社會進步”。

????????以往，一篇報道因為引發(fā)廣泛的社會討論而被視為獲得成功；如今，報道直接受到上層關注，也被視為所在機構的影響力。記者Y1提到了報社對上層關注的稿件的態(tài)度：

????????我一個同事做的那篇報道，被某個部門領導批示了。我們也有內部通知，就是說這篇報道內部表揚。盡管你會發(fā)現(xiàn)這篇報道可能閱讀量一般，大家都沒有注意，同事也沒有注意，可是因為它被批示了，然后某部門直接有所行動了，就會被認為你的報道、你的監(jiān)督產生作用了，可能會推動制度建設或者是社會進步。像這樣直接的推動非常少，因此我們就會視為是很成功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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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強調新媒體的專業(yè)性。

????????在渠道布局上，兩家媒體都充分利用新媒體平臺建設自身的垂直內容網站，“三微一端”都在井然有序地運作著。新渠道要求足夠大的新聞體量，兩家媒體都需要轉載大量其他信源的消息才能滿足新媒體的體量和速度要求，這導致轉發(fā)新聞比例在專業(yè)媒體中呈現(xiàn)上升趨勢。但是兩家媒體的從業(yè)者都認為，轉發(fā)新聞并不是他們的主體，目前的內容生產也完全跟得上新聞體量的需求。轉發(fā)新聞最大的問題是不好監(jiān)控新聞的真實性。財新非常強調客觀性，對于轉發(fā)新聞，為了保證專業(yè)性，他們的做法是嚴格設置轉發(fā)白名單，只轉發(fā)官方黨報的消息。

????????同時，兩家媒體也都更加強調把關流程，尤其是加強了新媒體平臺內容的把關，每條新聞基本需要經歷三至五道把關。按照組織級別，由下至上經過記者、編輯、總編三個環(huán)節(jié)，不同媒體有細微差別。審查范圍包括文本結構、新聞細節(jié)、選題方向等。受訪者對嚴格的把關流程持較高認同態(tài)度，認為這才是專業(yè)新聞業(yè)應有的生產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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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專業(yè)媒體在各個環(huán)節(jié)，即從選題到報道的采訪寫作、內容的把關再到新媒體的運營都想宣稱和標榜自己的“專業(yè)性”，以區(qū)別于競爭對手——社交平臺上的“業(yè)余選手”，并以此來捍衛(wèi)自己的話語權。而由于競爭對手過于張揚，因此專業(yè)媒體的從業(yè)者似乎也對捍衛(wèi)自己的話語權的邊界工作高度認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被公民內容生產的“他者”建構起來的“專業(yè)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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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目標與手段的分離：邊界工作的實踐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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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對“專業(yè)性”理念的強調入腦入心，但面對社交媒體的挑戰(zhàn)和媒體融合的實踐，對邊界工作的強調并沒有真正改變專業(yè)媒體的危機。

????????財新毫無疑問是革新行動者，勇敢地采納了《紐約時報》采用的付費墻模式，想在社交媒體時代強有力地建立專業(yè)性的媒體邊界；

????????而南周則在技術革新這個問題上相對保守，只是努力維系著各種媒體端口的內容生產。

????????然而，積極的應戰(zhàn)和被動的改變似乎都面對同樣的結果，即強調專業(yè)性并沒有提升媒體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兩者之間沒有產生專業(yè)媒體所盼望的因果關系。強調邊界工作歷來被看作是強調專業(yè)機構的壟斷地位，以便獲得更多資源，實現(xiàn)利益的最大化。然而事實上，這一目的在當下的媒體場域中根本無法通過邊界工作的實踐來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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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動行動者：財新的自相矛盾

????????作為國內首家付費新聞媒體，財新模式自2017年起一直是學界和業(yè)界爭論不休的話題，財新多次陳述了自身的立場：以廣告為主體的盈利模式被瓦解，但是專業(yè)新聞生產需要較高成本，所以新聞機構需要尋找更具有持續(xù)性的收入來源，而付費新聞是當時唯一可行之路。按照財新的邏輯，新聞付費是為了有效捍衛(wèi)專業(yè)的邊界?！靶侣勁c普通的知識付費不同，編輯部仍應保持自身的獨立性，與運營、銷售、技術部門既合作又隔離，堅持客觀的報道原則。這從長期來看，也是新聞價值體現(xiàn)、付費得以執(zhí)行的根本基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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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付費對財新而言，既是挑戰(zhàn)又是機遇。財新為此在產品開發(fā)、用戶體驗、組織結構、記者身份、營銷模式等一系列體制機制上都做出調整。例如，模仿互聯(lián)網平臺進行差異化定價，自制知識產品“財新私房課”“王爍學習報告”等財新分享課。

????????此外，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專業(yè)新聞記者被要求具備新媒體的運營思維。記者們被統(tǒng)一安排在一個運營部門中，不再區(qū)分采編部門和新媒體部門，如運營產品一般的發(fā)布信息，其發(fā)布平臺可以不論是微博、微信還是客戶端。“以財新傳媒創(chuàng)始人、社長胡舒立為首的全體員工均主動投入了客服工作，一方面旨在推廣，另一方面也是自身熟悉產品、監(jiān)督和完善產品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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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新的一系列實踐與其說是對新聞專業(yè)主義的堅守，倒不如說是一次對新聞專業(yè)主義若隱若現(xiàn)的背離。由于將自身打造為一個產品，財新不得不將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中的重要內涵——公共服務徹底放棄。新聞本身具有公共性和公開性，所以，新聞不應當等同于有著群體壁壘和專業(yè)壁壘的知識。在很多人看來，新聞付費是對新聞專業(yè)主義重要內涵之公共性的舍棄。

????????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新聞付費的爭議，財新自上而下的官方措辭中不斷模糊著新聞與知識的界限。他們指出，新聞報道也是一種知識，甚至是一種更加專業(yè)和嚴肅的知識，所以新聞的付費邏輯自然而然成立。然而，這又導致了新聞邊界工作中的自相矛盾，本來，新聞邊界工作就是要強調新聞與知識、常識等信息的差異，結果財新主動地把二者的邊界給抹去了。而這種抹去邊界的后果非常嚴重，它導致了整個媒體對“新聞是什么”和“我們做什么”的提問和困惑。產品導向的新聞付費模式直接威脅到了新聞的選題。由于從編輯到記者全都轉變?yōu)楫a品運營經理，新聞選題的問題變成了產品內容運營的問題。

????????公共利益作為新聞選題的核心標準，意味著新聞報道的背后承載著公眾的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建立付費墻之后，公共利益不可避免地被轉變?yōu)楦顿M用戶的利益。作為產品運營經理的記者不得不考慮付費用戶的閱讀喜好，并將財新的用戶畫像深深烙印于腦海，了解財新用戶的閱讀結構。

????????長此以往，按照客觀性原則制作的新聞報道不過是披了公共利益外衣的特定群體利益的體現(xiàn)罷了。甚至，由于用戶癡迷于財新提供的新聞以外的豐富知識產品，財新將知識產品的開發(fā)放在了重要的位置，原本作為媒體主體部分的新聞報道則退居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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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舒立多次提及，新聞影響什么人，結果是不一樣的；財新致力于影響少數的社會精英。這種表述體現(xiàn)出一種無奈：一方面，專業(yè)主義的邊界工作是必須強調的，但另一方面，用戶的利益是首要的。然而，這二者之間在當下的社交媒體語境中并沒有強烈的邏輯關聯(lián)，前者再也不是實現(xiàn)后者的有力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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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被動行動者：南周的困惑與質疑

????????南周整體上沒有財新那般大刀闊斧地改革，其媒體融合進程服從著整個報業(yè)集團的整體推進。它的變革散落于組織結構、記者角色、新聞選題、寫作等各個方面。在這種情況下，南周面臨的邊界問題主要是來自于內部的邊界問題，即傳統(tǒng)采編部門與新媒體部門間的“專業(yè)”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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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周組織架構最大的變化就是新媒體部門的出現(xiàn)。從組織架構的情況來看，采編部門仍然是機構核心，采編部保持新聞生產的獨立性，新媒體部門補充原本缺失的網絡傳播渠道。但是，在實際運作中原本相對獨立又互相依存的關系卻造成諸多沖突與矛盾。

????????沖突集中在發(fā)布權限和媒介邏輯兩個方面。記者的稿子只在客戶端擁有絕對發(fā)布權力，其他平臺的內容發(fā)布由新媒體部門的編輯判斷抓取。基于新媒體的傳播規(guī)律，稿件的選擇和加工勢必遵循另一套新聞生產的標準。新媒體編輯讓記者覺得很不專業(yè)，記者Y1就指出：

????????新媒體編輯有自己的KPI，如果達不到就要扣獎金。所以他要把那種他認為在網上最容易達到10萬＋閱讀量的文章給發(fā)出去。為此，他還要起那種特別聳動的標題。他認為這個標題是符合新媒體傳播規(guī)律的?！坝袀€同事的稿子被新媒體編輯改了標題，本來他要討論的是教育觀的問題，結果被改成了一個成功故事，在微信上發(fā)出后就是流量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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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篇稿子的閱讀量很高時，新媒體編輯會認為是自己對文章的改動發(fā)揮了關鍵作用，而文章作者則認為是稿子本身的優(yōu)點被公眾發(fā)現(xiàn)了。遇到稿子閱讀量不如預期的情況時，雙方常常陷入相互指責。Y1回顧了這種爭執(zhí)的日常場景：

????????我們會說你改的這個標題還不如報紙的標題呢，他們就會說文章就那樣，你的文章本身不能達到10萬＋，還能賴到我改的標題上？于是記者和編輯就會大吵一架。即使不吵架，雙方也會表達嚴正抗議。經常都會有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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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兩個群體之間的協(xié)商成為必要且頻繁出現(xiàn)，雙方開始學習如何判斷情境，根據不同情境選擇應對策略，時而沖突，時而妥協(xié)抑或共謀。一些報紙記者為了讓自己的稿子有更多的傳播渠道，就會主動和新媒體編輯建立良好的交往關系。Y1描述了雙方的復雜關系：

????????新媒體編輯經常要在群里給我們看預覽，看看記者、編輯同不同意這個標題，如果他覺得你太強勢，索性就不動你的標題，就拿你的報紙標題發(fā)出去。……我聽說我們有一些編輯也邀請新媒體編輯吃飯，其實就想多上一點微信，因為沒有太多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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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突和矛盾折射出記者角色認同的分化。有些采編記者表現(xiàn)出清晰的邊界意識，他們以新聞專業(yè)主義作為判斷標準，對新媒體編輯抱有較低認同度，認為他們不夠專業(yè)。但也有一些受訪記者對此并不特別在意，認為都是新聞工作者，只是服務的平臺不一樣。比如Y1就對這件事很在意，這體現(xiàn)了他對邊界工作的敏感：

????????我始終覺得他們不是真正的采編人員，因為我們是專業(yè)主義判斷，他們是網絡傳播的判斷，這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采編經驗，他們新聞工作的經驗其實是不如很多的編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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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內部的邊界問題給南周的記者帶來了困惑，但社交媒體帶來的困惑更加深重：社交媒體的興起，讓他們覺得做專業(yè)性報道尤其是對新聞熱點的報道常常會陷入兩難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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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體現(xiàn)在選題上。

????????相較以前，很多并不涉及公共利益的事件，會因為居高不下的討論熱度而被迫進入南周的選題列表。記者K和記者Y1都感受到了公眾在熱點新聞上對他們的倒逼：“就是因為它的影響太大，大家都在討論，所以我們也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要去參與?！薄昂芏喽际菦]有太大新聞價值的，但是公眾感興趣，所以沒辦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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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體現(xiàn)在時效性上。

????????嚴格執(zhí)行新聞核查的南周在發(fā)布新聞的速度上落后于新聞發(fā)展的速度，就像記者K說的那樣：“那些新聞當事人不再依靠我們發(fā)聲，他自己申請個公號就可以發(fā)聲。我們拿不到一手資料，就算我們拿到了，很多時候你也無法核實這個資料的真實性。”專業(yè)性流程的自我標榜反而成了做新聞的負擔。要介入那些在自媒體上已經發(fā)酵的新聞事件，通常面臨兩重困難：

????????一是要推翻公眾先入為主的印象，這對公眾來說常常無法接受。

????????二是新聞更新速度太快，當專業(yè)媒體繼續(xù)跟進相關事實時，可能早已沒人關注。

記者K指出：

????????新媒體的速度我們確實跟不上了。自媒體帶節(jié)奏的能力很強，他們已經把節(jié)奏帶偏了，這時你就面臨的壓力很大。你要冒風險，把真實情況揭露出去，就會承擔很多罵名?！鲞x題時還要判斷三天之后有沒有人還在關注，能不能在三天之內拿到更多增量，拿出別人沒有寫到的東西，并且你寫出來的東西正是別人關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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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業(yè)媒體和自媒體在速度、真實和能力之間的博弈令南周不得不在一些熱點事件上選擇不發(fā)聲，記者Y2道出了其中的原因：“內容增量不多，發(fā)出來之后只會讓水更渾”，而這恰恰是邊界工作自我標榜的后果。受訪者表示，現(xiàn)在做新聞的壓力確實很大，而在這個過程中以往的操作標準是否需要改變，采訪材料會不會因此打折扣，都是他們正在思考和摸索的問題。目前他們的嘗試集中在兩個方面：投入更多人手，研究輿情規(guī)律。正如記者Y2所說：“以前是一個人一個星期，現(xiàn)在就是五個人一起?！覀円恢痹谘芯枯浾摰臒狳c到底體現(xiàn)出什么樣的規(guī)律？輿論熱點形成之后，公眾需要的是什么樣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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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種改變并沒有扭轉局面，他們將之歸因于文本形式與新媒體傳播方式的不兼容，但是困境恰恰就在于現(xiàn)階段無法改變傳統(tǒng)的文本形式。記者Y1說：“我們做得很好了，我們采訪到了很多獨家的信息，但是我們的文章傳播效果不好，因為我們發(fā)表的是一篇5000字或者4000多字的文章，大家‘看不到’你在寫什么。有些媒體專發(fā)短消息，逮到一個發(fā)一個，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p>

????????在這種情況下，受訪者K甚至開始反思“深度”一詞的定義：“過去可能覺得深度報道就是長，字數多。但深度是你追蹤到的事實的深度，你可能采訪到了一個高層，或者接觸到距離新聞事實非常近的知情人士，這是你挖掘到的非常深度的真相。所以其實不一定跟字數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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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誰在促逼：邊界工作失效的原因探究

????????無論是主動采取變革行動，還是試圖保留傳統(tǒng)，上述專業(yè)媒體的邊界工作實踐似乎都陷入了困境，而且它們并不僅僅是個案，它們的遭遇頗具普遍性。

????????從新聞史的角度來看，每當新聞業(yè)遭到質疑的時候，邊界工作屢屢有效捍衛(wèi)專業(yè)新聞業(yè)的聲譽和地位，美國新聞專業(yè)主義的提出，就得益于這種邊界工作。那么，面對社交媒體的沖擊，通過邊界工作來確立專業(yè)媒體的地位，為什么沒有一如既往地獲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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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科學社會學研究者吉爾因曾經用各種案例來說明科學邊界工作的三種類型：

????????一是擴張，即強調科學的闡釋力，從而占有被非科學人士所占據的領域；

????????二是驅逐，即給競爭者貼上“不專業(yè)”和“業(yè)余的”標簽并將其逐出專業(yè)領域，實現(xiàn)權威和資源的壟斷；

????????三是保護自主性，將責任歸咎于“不合法”的入侵者而保障本領域的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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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談不上是一個科學領域，但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跑馬圈地的行為。根據威倫斯基對職業(yè)到專業(yè)需要經歷的五個階段——努力成為專職或全日制職業(yè)，建立起訓練學校，形成專業(yè)行會，贏得法律支持以獲得自主性以及公布正式的道德準則——的劃分，我們大致可以認定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強調客觀性的新聞專業(yè)主義登上了歷史舞臺。

????????而這一過程的完成，使新聞業(yè)的邊界工作得以完善。所以黃旦認為：“后來的社會學、政治學、哲學以及組織理論等等對‘客觀性’的嚴厲批評，雖不無道理，可也未必批到了點子上。因為這是新聞業(yè)作為一個職業(yè)或專業(yè)所需要的，提出‘客觀性’包括要達到的目標，都與其職業(yè)特征有關，而與其他各種學科對于客觀性的理解以及所遵循的習慣思路，均有較大的區(qū)別。”

????????可見，客觀性、公共價值等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的提出，只是為了確立新聞業(yè)的合法性及其邊界。而舒德森將客觀性說成是“風中的蘆葦”，也是同樣的意思：在學理上“客觀性”未必站得住腳，但在新聞邊界工作上它卻很有用，因此每當新聞業(yè)遇到危機，“客觀性”和新聞專業(yè)主義總能派上用場。

????????回顧新聞社會史，新聞專業(yè)主義遭遇過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帶來的整個思想界關于客觀和真相的失落，也要時刻面對權力和資本的持續(xù)性他律。但專業(yè)媒體機構通過各種方式修改、強化，努力維持著新聞專業(yè)主義的核心地位。這使得專業(yè)媒體堅信，縱使實踐變化無限，只要新聞機構適時地做出調整，就能夠維系它的生命力。當下專業(yè)新聞機構的自救努力亦是遵循這套邏輯：通過對自身專業(yè)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和相應的邊界工作，將威脅自身的力量從新聞場中趕出去，并形成自身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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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新媒體時代，歷史似乎沒有重演，新聞邊界工作不僅在學理上站不住腳，而且似乎在實踐中也起不到應有的作用。越強調“專業(yè)”，好像越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但是專業(yè)媒體如果放棄邊界工作，那么它可能消失得更快，所以除了依賴強調專業(yè)性的邊界工作以外似乎別無他法。正如訪談中一位記者Y1發(fā)出的感慨：“大家都覺得專業(yè)主義沒有必要了，但我們還是需要一個原則來工作，對嗎？”時至今日，新聞專業(yè)主義早已被抽空了實際內涵，卻又必須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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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個問題，學界已從多個視角展開分析和探討。有學者從理念出發(fā)，接連發(fā)出捍衛(wèi)新聞專業(yè)主義的呼聲，也有研究取徑實踐維度，專注于記錄當下新聞機構的內容生產和專業(yè)記者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放在邊界工作的框架中，這些解釋和分析都顯得蒼白無力。按照吉爾因的說法，專業(yè)媒體是在忙著驅逐競爭者和保護自主性，可自媒體卻在擴張，自媒體也在做邊界工作，它們的任務目標是融合和模糊邊界。

????????“邊界工作的過程并不只是劃分邊界而已，有時也是對現(xiàn)存邊界的模糊，可稱之為合界”。邊界與合界的矛盾極大地抵消了專業(yè)主義在邊界工作中的有用性。所以，吳飛等學者的呼吁只能被看成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一種無奈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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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同樣是邊界工作，自媒體在擴張，專業(yè)媒體在捍衛(wèi)，為什么專業(yè)媒體卻處于被動呢？這恐怕就得到更大的社會框架中尋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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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業(yè)媒體之所以能穩(wěn)定運行，來自大眾傳播技術體系及其基礎設施的支持。按照法國學者吉爾的技術體系理論，大眾媒介所依賴的印刷技術和電力技術同屬于工業(yè)技術體系，而以社交媒體為代表的互聯(lián)網則屬于信息技術體系。

????????信息技術體系較之工業(yè)技術體系不是工具迭代般的更新，而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技術體系。每一種技術體系都有具體的技術形態(tài)，報紙、廣播和電視是工業(yè)技術體系的具體形態(tài)，從web1.0的網站到移動社交媒體則是信息技術體系的具體形態(tài)。這些具體的技術形態(tài)同時又需要在各種不同層級的技術支持之上才能得以運行。

????????報紙需要印刷機器、紙張、油墨、交通工具等的支持，廣播電視依賴電力、電纜、信號接收器、收音機、電視機。而互聯(lián)網則基于無線網絡、5G通信技術、通信基站、智能終端等技術體系，并將自己轉化為一種信息基礎設施。報紙、廣播和電視無論怎樣發(fā)展，它們還只是工業(yè)技術體系下的漸變，但互聯(lián)網登上歷史舞臺，則是技術上的突變和質變。

????????自從專業(yè)新聞業(yè)登上歷史舞臺，經歷過很多新媒介的登場，但還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場景：一種新媒介快速崛起，成為所有其他媒介的基礎設施。互聯(lián)網基礎設施，意味著一種歷史性的斷裂，由此引發(fā)的突變引人矚目。正如彼德斯所說：“過去20年來，基礎設施作為一個學術課題已經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催生關注的原因有多個，包括冷戰(zhàn)結束后出現(xiàn)的大范圍的政治和經濟變革、冷戰(zhàn)期間建成的大型技術系統(tǒng)日益老化以及我們稱之為‘互聯(lián)網’的這一大型網絡的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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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種改變社會基礎設施的新型媒介技術出現(xiàn)，就會徹底消滅原有媒介生存的物質性條件?；ヂ?lián)網基礎設施的興起消解了傳統(tǒng)媒體的物質終端。看報不再是手握新聞紙閱讀新聞，聽廣播、看電視也不再是扭動收音機或電視機的開關，所有傳統(tǒng)媒體的接觸與使用行為都逐漸被統(tǒng)合在智能手機中，被轉化為數字文本，實體被迫退場，報紙的發(fā)行量、廣播電視的收聽、收視率都被迫轉為數字流量，與社交媒體的運行邏輯合流。

????????與此同時，新媒體消解了傳統(tǒng)媒體的物質傳播網絡。像報紙這樣的傳統(tǒng)媒體由新聞機構送到讀者手中需要包括印刷廠、交通工具、報刊亭等行動者的協(xié)作，它們持續(xù)性連接為龐大而穩(wěn)固的物質傳播網絡。

????????但是，新媒體的數字傳輸不僅使得這些物質傳播網絡失去存在的意義，還消解了傳統(tǒng)媒體接觸和使用行為的實體空間。大眾傳播時代，公眾讀報行為嵌入其日常生活之中，公交車、咖啡廳、早餐桌、客廳、臥室這些實體性功能空間成為媒介使用的主要場所，但是，依托智能手機的新媒體因其具身性而消弭了實體空間的功能區(qū)分。公交車上可以辦公，臥室也可以成為電影放映之地，如此一來，傳統(tǒng)媒體的生存空間被全盤清理，只能將自身融入互聯(lián)網基礎設施的物質體系中。而這種融入，足以摧毀與社交媒體進行區(qū)分的所有邊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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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的100多年里，新聞專業(yè)主義理念一直以來都是建立在大眾媒介技術的外部性壟斷基礎之上，所以一旦當這一基礎被徹底破壞，這一理念的正當性就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新技術體系的擴張、嵌入和滲透導致自媒體跨界融合來勢洶洶，而專業(yè)媒體所謂的邊界工作或者保衛(wèi)自主性只是一種態(tài)度，在實踐中根本沒有行動的力量。也就是說，在現(xiàn)有技術體系中，合界的力量遠大于分界的力量。所以，指望新聞邊界工作再度救場，只能是水中撈月，緣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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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媒介本體論視角下的邊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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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似乎應當對專業(yè)主義問題再做一點深入的思考。盡管筆者同意新聞客觀性不同于理性主義哲學的客觀性這樣的觀點，但也同意它們二者出于同源，即:

????????主客體二元論的主體主義本體論。要做到事實與觀點的分離，以及去主觀性的事實描述，其前提就是存在理性主義的新聞從業(yè)者主體或群體。

????????新聞專業(yè)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背后，是對新聞人主體性的絕對自信，這是典型的人本主義。然而，這恰恰是主體主義哲學最自信但又最無知的一點。笛卡爾想用人替代上帝成為造物主，但導致的結果只是把人的主體性無限放大，從而將理性主義哲學變成了新的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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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系統(tǒng)反思這個問題的人是海德格爾。他很感慨地提到，人們似乎把他們感知到的社會現(xiàn)實等同于存在的本質和真理；他認為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而是前者將后者遮蔽了。“真理之所以隱蔽，不是因為它被努力蔽蓋了，而恰恰是因為——頗為矛盾的是——它被過度豐富的正確性替代了?！?strong>追究起來，這種遮蔽的原因就來自于媒介。

????????海德格爾很早就發(fā)現(xiàn)，一旦當任何事物不再出現(xiàn)在語言中，它就是物自體，不具有意義，因而成為非事物。所以，他指出，語言之外別無他物。由此推斷，是各種媒介體系建構出了這個世界，建構出了圍繞它的邏輯組織起來的社會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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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海德格爾的影響，拉圖爾呈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本體論——物向本體論。今天這種物向本體論的核心內涵被稱為行動者網絡理論。

????????秉持關系與聯(lián)合的基本立場，行動者網絡理論開啟了一種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世界觀：它高度重視技術、器物、用具等非人類因素在聯(lián)結社會中的作用，將它們提升到和人類因素同等重要的位置，堅持“人、組織、事物之間的令人驚異的混合”。

????????社會不是一個外在實體，而是各類異質性行動者之間的相互連接勾描出的持續(xù)性關系空間。通過與其他行動者的互動，每個行動者完成轉譯，確定自身角色和位置，網絡結構和運行機制得以生成，行動者網絡得以維持穩(wěn)定運轉。

????????在這個過程中，人類因素的能動意義不言自明，但技術、器具等物質要素同樣扮演著重要的連接與轉譯角色。人類行動者通過非人類行動者與其他行動者產生關聯(lián)，非人類行動者憑借其獨特的物質性也在其中不斷地調適與規(guī)定著行動者網絡的機制和結構。當有新的行動者加入或原有的行動者退場時，網絡原本的平衡狀態(tài)便被打破，行動者之間原先的穩(wěn)定連接面臨調適，以達成新的融合與穩(wěn)定。

????????在拉圖爾看來，一個行動者網絡的構建需要經過“問題界定”、“招募成員”、“興趣激發(fā)”和“簡化并置”等環(huán)節(jié)，各類行動者在這個過程中被吸納進網絡，完成轉譯和角色界定后，建立起穩(wěn)定的網絡結構和運行機制，最終構成一個持久運轉的異質性整體。行動者網絡成為社會聯(lián)結自身的主導力量，它塑造連接的新方式決定了社會的新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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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者網絡理論讓我們看到，新聞專業(yè)主義的理念既不是一套穩(wěn)固的、客觀的、“沒有人會想到要去懷疑的確鑿的‘事實’”；亦不是傲然挺立，與媒介物質體系完全獨立、分裂的存在，相反，它只是一個時代技術體系的產物。

????????一旦當互聯(lián)網基礎設施以新媒介的身份登上歷史舞臺，它在短時間內以無法明察的方式快速重組了新聞領域的游戲規(guī)劃，人們才突然意識到，新聞業(yè)并非天然是新聞專業(yè)主義的，而且以后也不會一直聽命于新聞專業(yè)主義。

????????不僅如此，物向本體論也同時將“我思故我在”的主體主義哲學打下了神壇，任何經由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邊界工作，都不全是主體的功勞，甚至并不主要是主體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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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lián)網基礎設施將公眾和各類社會組織機構全部卷入這個新型行動者網絡，所以這種力量是以合界為主，分界為輔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媒介化的環(huán)境中。在這里，存在者與存在之間的差異，以及存在者層次與存在論層次的差異，都變得模糊了?！比粘Ｉ?、政治生活、經濟生活、文化生活等全部在新媒體網絡中展演。新型行動者網絡打破傳統(tǒng)的傳受二元對立，賦予公眾傳受共同體的身份，用戶而非受眾成為公眾的新角色。

與此同時，網絡中的各類行動者也完成了彼此之間的轉譯：

????????一方面，在社交媒體對公眾的轉譯中，前者強化公眾的圈層知識，為公眾招募更多相似的人進入本圈層。它置換了大眾傳播時代由專業(yè)媒體輸送的單一的公共利益目標，而發(fā)明了新的日常生活目標，隱秘地完成了受眾的興趣轉移。

????????另一方面，社交媒體強化的日常生活知識又對用戶彼此之間的轉譯產生了強烈影響。一些自媒體用戶依靠新鮮有趣的知識成為頭部網紅，收獲巨大的資本回饋，吸引更多自媒體效仿。普通用戶利用朋友圈和微博等個人空間展現(xiàn)生活、聯(lián)系情感。多元的日常生活取代單一的公共利益成為社交媒體行動者網絡的知識類型，也成為媒介化社會主導的文化形態(tài)。

????????對整個社會形態(tài)進行全面改造的新型行動者網絡很快向專業(yè)新聞業(yè)施加了巨大壓力。在合界工作的作用下，社交媒體以公眾匯集的流量漩渦重組了預先給予傳統(tǒng)新聞網絡的社會形態(tài)，以數字化的傳播形式消解了專業(yè)新聞行動者賴以生存的物質網絡，以日常生活的知識形態(tài)淹沒了新聞專業(yè)主義嚴肅和理性的新聞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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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財新和南周等專業(yè)媒體所強調的邊界工作之所以效果有限，并不是因為行動主體不夠努力或者專業(yè)理念落后，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太強調“專業(yè)”分野。他們都掙扎在同一個悖論中，即他們越是強調專業(yè)就越是遠離現(xiàn)在被算法組織起來的閱讀群體；而且，這又是一個反向悖論，如果他們放棄專業(yè)，也還是會遠離現(xiàn)在被算法組織起來的閱讀群體。很多人呼吁我們需要更高質量的信息和新聞，但在實踐中數字化技術的眼睛看不到這一點。如果站在主體主義本體論的角度看問題，人們就永遠不能理解技術的邏輯和技術的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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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德格爾到拉圖爾，一種新的本體論———媒介本體論呼之欲出：它反對以主體為天然的中心和起點，而是以媒介為起點，強調媒介的聯(lián)結性和生成性，建構了存在著的社會現(xiàn)實。

????????從這種媒介在行動的角度去看，就可以理解被媒介化的對象所處的困境。只有不停地追問研究對象被置于何種媒介物體系之中，又受到何種媒介邏輯的支配時，我們才能擺脫主體主義哲學帶給我們的世界觀。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現(xiàn)在需要把研究的問題轉化為：在這個合界的媒介技術體系中，什么才是新聞，什么才是專業(yè)的新聞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