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夢《深海》

(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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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正在上映的電影《深海》,不管是主題還是表現(xiàn)形式都跟精神分析的相性極好,主題上,它和抑郁癥有關,而表現(xiàn)形式上,電影中段大約一小時的內(nèi)容——也就是主體內(nèi)容——描述了一個夢境。電影的故事結(jié)構(gòu),私以為還是比較清晰的,一條現(xiàn)實線,一條夢境線。夢境線在現(xiàn)實線中途插入,營造了一個愛麗絲誤入仙境式的錯覺,直到影片結(jié)尾,才把剩下的現(xiàn)實線和盤托出,而夢境和現(xiàn)實的情節(jié)呼應也作為伏筆揭曉,夢境中顯得有些缺乏解釋的部分也就說通了。在此就不介紹電影情節(jié)了,僅憑簡述,恐怕沒看過原作的讀者仍然是理解不了后續(xù)對意象的解讀的。但是需要指出一點,電影中的夢境其實不太像一個夢境,相較于夢的混亂無序,電影中的夢境過于執(zhí)著于夢境和現(xiàn)實的一一對應,更準確地說只是給現(xiàn)實套了一層象征化濾鏡。從電影解讀的角度,自然需要細致地梳理夢境中的意象如何呼應現(xiàn)實,繼而還原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但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我們決然不能全盤接受意象的自我言說,那只是意識而已,而精神分析應當著眼于無意識。對于《深?!分械倪@個夢境來說,夢境和現(xiàn)實一一對應的部分恰恰是我們應當剔除的,而夢境減去現(xiàn)實的剩余部分,才是解夢的開始。我們解的是女主角參宿的無意識,甚或也是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無意識。
夢境中有兩個特別顯得“多余”的意象,即用搪瓷痰盂裝食物,以及小海獺用嘴收集灑到地板上的湯,吐回容器里再送給顧客吃。這也是被觀眾詬病的部分,被認為是導演的“屎尿屁”怪癖。但是如果我們貫徹精神分析的立場,沒有什么言說僅僅是任意的怪癖,多余的,怪異的部分恰恰是無意識露出“馬腳”的地方。
從我的解讀來看,《深海》的夢境表明了女主角參宿無意識中的兩個核心:關于出生的迷思,以及對于社會身份的拒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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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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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境中,魚脫水就變成人,換句話說,魚上了深海號就變成人,因此深海和深海號之間就是不成人與成人的界限。而喪氣鬼在海里出現(xiàn)時,船員說,被(喪氣鬼)纏住就會憋死,這是指向臍帶的描述。這兩個意象結(jié)合起來,深海其實指向子宮或者羊水,而登上深海號也就代表著出生。參宿是為了找媽媽來到深海號的,而她無意識中演繹了一次“重生”,說明她希望再度作為媽媽的孩子出生,以此回到媽媽身邊。對參宿來說,【出生】與【媽媽】的概念是綁在一起的,【媽媽】其實指向【生母】,參宿其實認為,母子關系必須經(jīng)由【出生】授權,因此對于被媽媽拋棄的她來說,她必須通過“重生”來重新獲得作為女兒的授權,以此獲得媽媽的關愛。
但是參宿登上深海號并沒有找到媽媽,而是把她稱為“晦氣”的食客們,隨后海精靈發(fā)飆,引起船內(nèi)大水泛濫,最后南河趕到,用搪瓷痰盂制伏海精靈,并試圖把食客們和參宿都排出深海號。我們先把搪瓷痰盂放一放。這一部分的關鍵是,夢境中多次稱這些食客為“衣食父母”,我們不能放過這個語義的雙關。如果我們從字面上去理解,所謂授予衣物和食物的父母,其實就是養(yǎng)父母的替換詞。因此,我并不認為老金和阿花是父親和繼母的真正對應(形象上的直接對應過于直白),深海號上的食客才是。食客對參宿的嫌棄和避之不及是父親和繼母的真正形象。雖然父親是親生的,但父親并沒有真的生出參宿,并且反過來說,現(xiàn)在的父母對參宿來說,恐怕確實只是授予衣物和食物的人了。南河以及整個深海大飯店是維護并承認衣食父母這個身份的,后續(xù)也有南河防止參宿打擾食客的情節(jié),也就是承認并維護養(yǎng)父母這個身份,因此南河以及深海大飯店其實代表了社會秩序的維度。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南河把參宿和食客們一起排出深海號這一意象,換句話說就是和養(yǎng)父母一起回到子宮(羊水),這是一次反向出生,是參宿的無意識回溯構(gòu)想的一個起源,既然整個社會秩序都承認養(yǎng)父母的身份,而從構(gòu)詞上講,【養(yǎng)-父母】也是一種【父母】,那是不是需要一個【養(yǎng)-出生】來為這種父母子女關系授權呢?但是食客們被深海號排出去了,參宿卻被卡在了管道里,并且卡住的畫面甚至類似頭腳倒置的難產(chǎn)。這代表兩重失敗,一重是構(gòu)想起源的失敗,另一重是參宿對【養(yǎng)-父母】這一社會角色的拒認:不是你們生的我,你們不是我的【父母】,我要和你們劃清界線(分開)。參宿內(nèi)心不能理解的是養(yǎng)父母這個社會角色的意義,反過來說更好,正是因為養(yǎng)父母對參宿的冷落(或許同時還有對弟弟的鐘愛),參宿才會在無意識中構(gòu)想一個關于出生的神話來給母女關系授權。其實不管是對親生父母還是養(yǎng)父母,孩子能設想都不過是一個關于出生的神話,沒有誰親眼見證過自己的出生。但參宿在長久的感情疏離中,能緊緊抓住的不過就是【出生】這個詞語,希望憑此自己能在【生母】那里再度得到關愛,這是參宿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也能從一個側(cè)面解釋為什么在媽媽如此冷落參宿,參宿還是一直想找媽媽。
深海號排出食客的畫面其實很像排遺,但養(yǎng)父母和糞便的關聯(lián)并非是侮辱性的。我是這么理解的,參宿無意識中認為父母子女關系必須由出生授權(養(yǎng)父母對參宿也只有冷落可言),因此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養(yǎng)父母這個社會角色,但社會秩序又強加這個意義給她,這一外界的強壓導向那個并不存在于社會秩序中的,因此也不可設想的起源:【養(yǎng)-出生】。這是參宿無意識中的一個bug,一種短路,一個她繞不過去、不可理解的核心。為繞過或蓋住這個空洞,參宿的無意識選取了一個生硬的隱喻,也就是糞便。因為糞便也是被明面上的社會秩序所壓抑的東西,糞便不在社會秩序中正面出現(xiàn),而是在否定的規(guī)定性中出現(xiàn),譬如不能在公眾場合上廁所、不能玩糞便諸如此類。同樣的,糞便也不在夢境中正面出現(xiàn),而是作為關聯(lián)幾個意象的一個不存在的中心出現(xiàn)。因此養(yǎng)父母被當做糞便排除了深海號,用排遺打消了出生。那個被壓抑下去的不可理解的核心,作為糞便返回到了夢境之中。這某種程度上也對應南河又把被排出的食客們撈了回來。
關于【養(yǎng)-出生】的迷思和無法尋回的媽媽是一體兩面的,這是兩個內(nèi)外相通的空洞,前者在內(nèi),后者在外,前者被壓抑出去,并作為糞便返回,后者則通過海精靈表現(xiàn),指向一個不可到達的遠方,最終指向深海之眼。這時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南河要用裝糞便的搪瓷痰盂來裝海精靈和疙瘩湯了。海精靈、疙瘩湯、搪瓷痰盂,其實都圍繞著那個不可理解的核心。
深海號的食客們對疙瘩湯趨之若鶩,并用大把鈔票購買,這表明養(yǎng)父母對自己社會身份的認同,并且用金錢來交換這一身份,也就是給參宿花錢買東西。但是,夢境中的設置是,食客們并不能直接通過付錢喝到疙瘩湯,疙瘩湯被灑到了地板上,通過小海獺的嘴吐回搪瓷痰盂,才被送到食客手中。小海獺不是一個任意的意外,而是一個必然的中介。因為對參宿來說,【衣食父母】的身份是不能單純通過【衣食】來實現(xiàn)的,【養(yǎng)父母】的身份是不能單純通過【養(yǎng)】來實現(xiàn)的,而必須經(jīng)過【父母】亦即【生父母】的中介,【養(yǎng)父母】不能單單是【養(yǎng)】,還應該是【父母】才行。從這個角度看,小海獺其實對應參宿的弟弟。這再次表明參宿對養(yǎng)父母這個社會角色的不理解,她不能單單從社會秩序的層面去理解養(yǎng)父母(金錢交換,也可在更寬泛的意義上看做是社會秩序運行的層面),而再次通過弟弟將【出生】的神話引入其中。
找媽媽是夢境的明線,甚至也是參宿意識層面的明線,但在無意識層面,或許關于出生的迷思,關于【父母】和【養(yǎng)父母】這兩個概念之間的空隙,以及對于社會身份的不解和拒認,才是參宿真正的心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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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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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后來將海精靈藏起來,讓參宿在深海大飯店打工,參宿把追求的目標從媽媽暫時轉(zhuǎn)移到飯店的好評上。南河藏起海精靈,也就是社會秩序?qū)⒉豢衫斫獾暮诵膲阂至顺鋈?。參宿轉(zhuǎn)而在社會秩序之內(nèi)尋求可追求之物,工作、有情、社會價值諸如此類。這一段不得不令人想起弗洛伊德說的,人從嬰兒時期逐漸進入社會秩序之后就不能直接通過本能(instinct)享樂,而只能通過經(jīng)由社會秩序中介過的欲望(desire)來間接獲得滿足。總之,社會秩序的中介最終還是失敗了,參宿還是在南河的房間里找到了海精靈,海精靈暴起跳船,去了深海之眼。但也不是完全的失敗,參宿是和整個深海大飯店一起去深海之眼的,也就是和社會秩序一起去接近那個不可尋求的目標的。并且在參宿進入社會秩序之后,夢境中的排遺物意象就消失了,深海之眼也已經(jīng)跟排遺物無關。因此深海之眼是經(jīng)過社會秩序中介的終極欲望,也就是媽媽。這本來也是夢境中的明線。明線之所以是明線,就是因為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社會秩序的中介,是可理解的,是可以直接言說的。而把暗線打通,本來多余的意象就有了較為合理的解釋,整部電影似乎就更完整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