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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葵】阮郎歸丨崔然竣 × 崔杋圭

2023-07-24 21:19 作者:咕德鸚鵡嚀-  | 我要投稿

一萬五千多個字。大概是這樣。


阮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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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onjun 崔然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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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omgyu 崔杋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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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 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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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望著桌上一杯茶,茉莉花的氣味隨著熱氣擴散,然后降溫、消散,直到冷卻。天色是耀眼而澄澈的透明淺藍,云層翻卷涌動,變化莫測,紅日綴在上頭簡直只像個無關緊要的裝飾。他不知道自己在此處坐了多久,管家遣人至少來過三次,說他不去沒法開席,客人都在堂屋里等著。廚房的人跟在后頭諾諾地應,說菜已經(jīng)備好,盛在盤子里怕冷,悶在鍋里又怕丟了賣相。他始終低垂著眼盯著腳尖,一隊螞蟻忙忙碌碌地趕過去,不曉得哪里才是目的地。白晝漸短,時辰并不很晚,但是夜幕極快地就要降臨——這是秋天了,他悚然挺直脊背。今日不是個觀星的好時間,但他無心顧及,猛然起身便往門外走去。肥胖的廚子提起圍裙小跑著跟在后頭,不忘對下人狠狠使上幾個眼色,叫他們機靈點,一定要趕在主子到之前把宴席鋪設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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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時,他的心腹三人將將落座。為首的是他的表親崔秀彬,下首兩人一左一右坐著的,是他的遠房弟弟休寧凱,與休寧凱的好友姜太顯。他無暇稱贊菜色精美,拂開意欲斟酒卻不慎觸碰他肩膀的侍女,傾身向前,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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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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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說:“不是個吉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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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那頭帖子下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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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答他的話:“尚未。要什么時候宴客,在等你定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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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我與凱少爺占算數(shù)日,最好是來年夏至之后……有個日子是此中最吉。”姜太顯把筷子撂下參進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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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眉頭緊鎖:“不能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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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就是來年開春。開春時節(jié)宴客,雖有波折,但結(jié)果尚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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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低下去,喃喃的,像耳語:“等不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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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于是抬手施了一禮道:“冬天倒有一日可行,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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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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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困獸之斗,要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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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替休寧凱把話補完,一時間席上一片靜寂,無人言語,唯有侍者上前布菜添水時衣料簌簌的聲響。良久,崔然竣勉力一笑,抬箸去夾他慣愛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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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彬,”他以手掩口咀嚼完畢方才再講,“去下帖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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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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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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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酒杯高高舉過頭頂:“為了梅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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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休寧凱便等在書房門外,肩頭落了些清晨新霜,遠處看去更襯出他膚色白皙,眼眶深邃,異域血脈在他身上鑿出天賜的美貌,卻注定要把他帶上與眾不同的前路。他從懷里取出幾根香草點了,裊裊的煙霧中他合眼靜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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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六,天象兇,萬物動,晨星隕,主神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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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吹滅了熒熒跳動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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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有大地震。尋常手段殺不死他,但這是天災。他的命再硬,也躲不過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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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崔然竣冷哼一聲,聽不出是輕蔑更甚,還是無奈更多,“他把梅城島城攪得不得安寧,我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他害怕的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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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披上外袍,坐到桌邊去啜他那杯涼好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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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他輕聲道,“誰也不曾料想會走到今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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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犯下這樣罪過,我同他,不,我們同他,再沒往日情分好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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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這種時候你也要端一副城主架子嗎,然竣哥?”休寧凱的笑凝固在面頰上,很快便變回漠然的無謂,“你心里的話,從他走之后,我們便很少再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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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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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徐徐呼氣,吹散茶杯中的最后一絲余溫:“可我已經(jīng)是城主,我也只能是城主。你們的昔日尚且還能在手中握緊,而我的,卻早就無影無蹤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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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要死。這是千千萬萬梅城的子民大聲疾呼的夙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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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親自把去下帖子的崔秀彬送出城門,這會回身前來稟報。眼見二人間氣氛尷尬古怪,他不好多留,講過幾句便匆匆拽著休寧凱告退?;爻痰鸟R車上休寧凱終于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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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覺得世事無常,”他說,“原本親密無間的人,立時就要反目成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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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輕輕拍了拍他交疊的手背:“不是的。親密無間的是他們,但是反目成仇的,是梅城和島城的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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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只撩起窗簾盯著街景看,姜太顯瞅見他的眼角紅紅地泛起一片潮濕,知趣地坐到另一側(cè)不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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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會專程設下如此盛大的一場鴻門宴會,來等待與崔杋圭的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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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的信鴿飛到窗沿那天,崔然竣徹夜未眠,支著下巴在桌前枯坐一整晚,心里說不清道不明地翻起陳舊的酸澀。白日他收了消息卻沒見筆跡,信鴿腳上沒有信筒,只有一只金色的腳環(huán)。他沉默地把鳥兒向空中一拋,撲棱棱飛走去的鴿子轉(zhuǎn)瞬間隱匿身形,再找不見。他于是囑咐下人收拾一盒點心,紅漆鎏金的食盒提在手里沉甸甸地在掌心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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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彼昧巳麻T,屋內(nèi)有人,卻并不來應。崔然竣立在門前小半個時辰,只等來內(nèi)里一聲蒼老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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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人不留姓氏,只取名字。到了懂事的年紀便交由自己選,愿意隨家姓便隨家姓,不愿隨的,不論是師姓也好,賜姓也罷,樂意姓什么便姓什么,也不是非有個姓不可。芳姑姑不是梅城人,來了梅城卻執(zhí)意要隨梅城習俗。她來時瘦骨嶙峋,衣衫襤褸,往城主院的門前一跪,仿佛隨意什么風吹草動就會要了她的命。她在門前跪下不到一刻鐘,崔然竣的母親親自開門,問她“何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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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勉力跪直身子,聲音微弱卻字字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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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夫人救我兒一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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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那時才十三歲,身形挺拔,冷峻堅毅,偏生長了一副嫵媚面孔,叫他看起來不像嚴松,倒像冬梅。他如這般跟在母親身后已經(jīng)七八年,幼時失怙,但梅城不可無主,他的年齡太小難當大任,于是空擔著少主名頭,一應大小事宜均由母親做主,只待他長大成才,再還政于他。他自小便曉得自己任重道遠,因此他雖還是少年,端的卻是城主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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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叫他插手,也不許他問,中間多少事端也全把他瞞住。只是把芳姑姑的孩子帶回城主院的那日,特意喚了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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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分辨清楚,”夫人坐在主位,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孩子被拉進來,眾目睽睽之下竟無一絲畏懼,反倒昂著頭,雙手在身側(cè)緊握成拳,杵在屋內(nèi)任由他人打量,“這是不是你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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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撲到男孩面前,握住肩膀端詳良久,強忍辛酸,攬著他肩膀行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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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夫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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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崔然竣才知道,芳姑姑的祖母與夫人的外祖母是妯娌,雖然之后芳姑姑那一支遷居島城,聯(lián)系便淡下來,兩家之間卻總還算有些牽扯不清的血緣。芳姑姑嫁入島城城主院后親眼見著島城城主殘忍暴虐的種種劣跡,暗地里又要受他數(shù)房妻妾的折辱凌虐,實在不堪忍受,這才帶著自己的孩子倉皇出逃。卻不想島城城主派人一路追殺,芳姑姑若稍晚一步來到梅城城主院,大約便要丟了性命。她的兒子在梅城境內(nèi)被歹人劫走,若他不是男孩,恐怕早就殞命。島城同梅城是不同的,男子的命就是要比女子金貴。這些年來島城零星也有逃難到來的百姓,夫人都叫他們與梅城人過一樣日子,也全都收到梅城民眾中來。崔然竣因此并不覺有什么意外,只芳姑姑身份實在敏感,他便要來與母親商議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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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只輕描淡寫地大略同他講了些往事,后來便把芳姑姑母子叫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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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愿意,我也可替你尋個去處,”夫人把茶杯頓在桌上,沉悶地磕出一聲響,“只是你這小兒你不可再親自教養(yǎng),否則恐怕后患無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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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做慣伶仃人物,不必再尋依靠。只是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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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島城城主是傻子么?他本就子嗣稀薄,膝下少有男丁,島城又自古高看男子而輕視女子,他日一旦知曉此子身在此處,難道不會引起梅城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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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沉默不語。夫人稍稍降下提高的聲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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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外我只稱他已身死,如此你們也可放心留在城主院中。你們二人若流落民間,料想?yún)s也難得安寧。你這孩子叫做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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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杋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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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從此就跟著然竣姓崔,我視他與我兒無異。而你,就視作遠處投奔我來的遠房表妹,往后就做他的姑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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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一時無話。芳姑姑垂了幾滴苦澀的清淚,狠一狠心,手中用力搡了崔杋圭后背一把:“去,見過母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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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受禮卻不開口,悠然啜飲幾口杯中殘茶,才又說道:“……他的年紀也要減些,就當是然竣周歲后才有的孩子吧。城主彼時尚未患病,這樣才能不留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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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把崔杋圭領進自己院子。崔杋圭盯著院中一株梅樹出神,踟躕不前,不愿挪步。崔然竣見狀停下來同他講道:“你若喜歡,去回母親也找一顆來種給你。這樹是我出生那日母親植下,你如今多大歲數(shù),中意什么樹,去找來種在門前也就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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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說:“果然覺得這樹同少主一般器宇不凡,此中竟有這樣淵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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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會兒又回道:“只是覺得梅樹昳麗,不是要與少主爭出高下,不必勞煩夫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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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總帶著點島城口音,崔然竣告誡他如若想要公開露面,決不可露出一絲破綻。于是把他拘在書房里生生規(guī)訓七日,崔杋圭就學得一口漂亮的梅城話,連芳姑姑都聽不出他還帶有什么鄉(xiāng)音。崔然竣覺出他的聰慧敏銳,于是先生上課時也愛把崔杋圭捎在身邊。一時間兩人親密無間,起居行止常在一處,竟然真像親兄弟了。崔杋圭一直被秘密養(yǎng)在城主院里,不曾出露真容。是外頭混進來島城的奸細,窺見崔然竣手把手在校場教從未見過的年輕公子練劍,這才走漏了風聲。外界一時流言紛紛,各樣故事傳說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另有些揣測崔然竣不過是個靶子,是夫人對外臣勢力的掣肘,最終要扶上城主位的大概是這位藏得甚好,十數(shù)年后才讓人知曉的小公子崔杋圭。這些話崔然竣聽過便罷了,不往心中去,也不愛講與旁人聽。畢竟在他心里,如若梅城平安無憂,繁榮昌盛,誰做城主又有何干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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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到此地不久,轉(zhuǎn)過年去,便要過生日。梅城人崇尚簡樸,什么節(jié)日也不會大操大辦。崔然竣想他常常站在一旁看自己練劍,嘴上不認,目光里寫滿的都是欽羨。崔然竣問:“從前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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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頭:“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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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收了劍鋒,寒芒一閃,長劍回鞘:“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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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聽說,習武一事須得打小開始,越早越好。我這時再來,大約不太來得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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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來不及,”崔然竣誠實地點頭,從他手上接過帕子拭干額上薄汗,笑道:“不過你也不求爭什么天下第一,能自保便也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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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然竣哥是能爭個天下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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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用力揉揉他的腦袋,鬧得他偏頭去躲,越躲崔然竣越來興趣,索性任由他胡亂作弄一氣,弄亂他仔細梳好的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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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當不起,”手按劍柄,崔然竣凝神,一息吞吐間斬落一枝梅花,上有三朵怒放紅梅,艷麗至極,“但在梅城,我便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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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便把梅花插進崔杋圭的發(fā)髻,他本就生得美麗,這時便顯出我見猶憐的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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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漂亮,”崔然竣輕聲感嘆,“改日我替你尋個師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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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竣哥既然是梅城第一,何須再去尋旁人?!贝迻i圭的眼睛亮亮的閃著光,伸手去碰他劍柄上墜的穗。那穗子挽了個花結(jié),上邊系著一粒光潤的玉珠,是崔杋圭拜他當長兄時當禮送他的,說是雖然料子不甚昂貴,卻是他親手雕琢,再打磨出的,全天下只這一粒,再無其他。崔然竣把戴的扳指取下來回他的禮,他學崔然竣套在拇指上有點松,手一垂下便虛虛地掉落,于是自個兒打了根絡子,系在頸子上片刻不離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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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告訴他,那扳指是他射箭時候拉弓用的。練得多了拇指便長出繭子,大約是他的拇指比他粗些的緣由。他是梅城未來的城主,他什么都得會,而他也什么都做得好。他有時羨慕崔杋圭的自由自在,若不喜歡的,也沒人會逼他去學。閑下來還有空轉(zhuǎn)到街市里去,給崔然竣帶回來些零碎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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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竣哥,你也教我練劍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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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不疑有他,親族里幾個將來定要當他股肱重臣的晚輩身上的功夫,也是他親自教會。只是崔杋圭沒有底子,他心里有些打鼓。他的教法從來狠厲殘忍,痛是痛些,成果卻是卓著的。崔杋圭除開從島城逃亡的時間,自小便沒過過什么苦日子,比起懷疑他吃不吃得了苦,崔然竣更不忍他受這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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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竣哥,你也教我練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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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太小,就先以這梅枝作劍。待你學有所成,我一定親自打一柄世上最好的劍送給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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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從梅樹上尋了一根枝條,通體順直不生旁杈,尾端粗,頂頭細,一株樹上也不見多,只得一二。折下來遞到他手上,教了幾個絢麗招式,崔杋圭閃轉(zhuǎn)騰挪間隱隱看出些劍舞的架勢。芳姑姑從前在島城就以善舞聞名,崔然竣不疑有他,只當是耳濡目染。臨別時他把梅枝要回,說這樣好的枝條可不能時時找見,他替崔杋圭收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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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又帶些威脅,讓他一早起來跟著鍛煉,什么事情都要從基本功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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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答應下來,后來也真的每日天一亮就站到他房門口來等。崔然竣同夫人私下敘話時照實講了,夫人嘆口氣,用蓋子撥開茶碗里漂浮的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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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留在島城,興許未來就會是你最棘手的敵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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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替夫人剝了些核桃放在盤內(nèi):“所幸他現(xiàn)在是在梅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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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擺手:“倒也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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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留在崔然竣手上,思來想去不知什么禮物合適,便把教他劍法的師父找回城主院來。師父常年在外云游,恰好走回梅城,樂得順手幫這徒弟一個忙。師父依照梅枝形狀,把一根木頭枝條雕出柄劍,兩側(cè)用極好的砂輪磨出刃,再折一根枝條來打成劍鞘?;钜蛔鐾辏司颓娜幌?,不知又到哪里去了。崔然竣找出他從師父手中收到佩劍時盛劍的匣子,換上嶄新的絨布襯里,把這把木劍放將進去。崔杋圭生日那天,眾人飯畢各自回屋,他把人叫到房里,獻寶似的把匣子舉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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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揭了蓋子,手指撫在劍上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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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吧,木劍輕便,雖開了刃,卻不鋒利,也不至受傷太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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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崔杋圭難得日上三竿時仍未起床,崔然竣招來他房里的下人問過緣由,便免了他的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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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昨夜在房內(nèi)舞了一晚劍,任怎么勸都不愿就寢,雞叫了三遍才睡去呢。不舍得很!少主這會要是去看,大約少爺懷中還抱著那把木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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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背手站在他睡房門前,低頭沉吟過,便回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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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睡吧。他要問起,別說我來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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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邸著信使來報,說是時間合適,不日各家的公子女君便要動身前往城主院來伴讀。慣常是每三年來一次,一次住一年。這些公子女君在城主院學習各類技能,詩書禮儀、騎射樂舞,必要能夠精通。一年期滿后又返回下邸,跟隨自己的主家修習人臣之術(shù)。這一代梅城的公子女君年齡差得大,與崔然竣年歲相仿的幾乎沒有。崔然竣小時來的幾批公子女君已到了年紀,不是回下邸接任父輩官職,便是被派往梅城各地做領官。今年來的,幾番盤算下來,竟只剩下三個人。這三人中年紀最大的崔秀彬因著出海游學未歸,回程恰好遇著海上生出大風暴延誤了行程,須得多花二月時辰才能抵達,按時到來的只有休寧一支最小的男孩共著姜家的長子。崔然竣親到城主院門處接了,送行眾人匆匆散走之后,三人才卸下素來保持的端莊面具,嘻嘻哈哈混做一處打鬧著進了內(nèi)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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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到底是穩(wěn)重些,問候過下邸境況就要關照弟弟學藝如何。休寧凱笑道:“然竣哥,我與他都修占算之學,這一回來,你可不能再強我們與你比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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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義正言辭:“吟詩作對也不行,我志不在此,當然技不如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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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有些訕訕:“倒像我何時要挾你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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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心里卻如明鏡一般,這兩人嘴上推辭,似是不擅此道,實則絕非才疏學淺之輩。只是他二人更通占算,日日醉心天地星辰,不愛旁的倒也無可厚非。他正欲提起崔杋圭入城主院之事,遠遠才聽得一陣銀鈴般笑聲,下一刻人就冒冒失失撞進他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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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竣哥!今日你怎么不來與我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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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站定了,抱著崔然竣胳膊搖晃幾下,這才定睛看見他身邊站的來客:“原來是在外頭尋了新人,這可算不算得樂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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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與姜太顯心中驚愕,面上不動聲色,瞬息間交換的數(shù)個眼神卻波濤洶涌。這話說得算是冒犯,即使他身為城主院的次子,說到底也比不得下邸公子,充其量只算做個少爺身份。他崔然竣再以禮待人不論資排輩,也不能縱出這樣無法無天的戲謔。他推開崔杋圭挽著他的手,厲喝道:“站好!白日晚起不論,才出院門就沖撞貴客,你成何體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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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顧不得崔杋圭小狗一樣哀憐驚惶的目光,他又斥道:“還不與姜公子與休寧公子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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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見狀,上前來把他往后拉了兩步,勸了兩句以圖息事寧人。休寧凱極有眼色,這邊先與崔杋圭搭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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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休寧凱。這位公子我瞧著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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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咬唇,舉手回禮,寬寬的袖子順著小臂滑落,一截白皙的腕子露在外面,流暢的肌肉線條隱隱起伏,沒入衣袍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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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方才……是我失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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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笑著遞上自己的名帖:“無妨無妨,這有何失禮之處。在下姜太顯,平生最愛人有真性情。不過然竣哥,數(shù)年不見,脾氣可是見長不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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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伸手去攬崔杋圭的腰,感覺到他往右側(cè)閃開些,是要躲,手上索性用了點力,在他脊柱正中撫了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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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笑了,”崔杋圭跟著他的力道乖乖被拉到二人面前站好,他收回手,這才正式介紹,“這是我的幼弟,從前體弱,故而不曾露面。這些年身體健壯些,才放他四處走動。因著此故,是要嬌縱他幾分,才成了今天這個性子……杋圭,這是下邸兩位公子,遵祖制到城主院伴讀,要與我們同吃同住一年才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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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附耳到崔杋圭身側(cè)輕聲道:“你先回去,我與他們有要事要議。今日入夜我再來尋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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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遠,崔然竣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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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他今日模樣,究竟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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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之事本就復雜,好也是壞,壞也是好,時移世易,世人從來無力回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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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些,”崔然竣望向遠處一朵厚重雨云,“待秀彬回來,我再一并講與你們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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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便不提這個事頭。三人并肩向夫人房中請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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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崔杋圭平日學藝也刻苦,從休寧凱和姜太顯到城主院之后,他練武又更勤勉些。崔然竣吩咐的事情做完,他總要纏著再多問上幾句。問題瑣碎,有的疑惑在崔然竣聽來簡直是異想天開。愿學總歸是件好事,更何況崔杋圭是半路出家,即使有的事情昨日將將才講過一次,今日再問,他也樂意再多說幾遍。一來一去每個早上總要在崔杋圭院里耽誤些時辰,短時一兩刻鐘,長起來兩個時辰也有。怕休寧凱和姜太顯等待朝議太久,崔然竣索性改了制度,讓他們待他遣人去喊,再到他院里來。梅城城主只他一個后代,不必再從朝議制度中挑選少主,崔杋圭當然也不用參加。所以規(guī)定嚴格遵守與否便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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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崔杋圭處用完早膳,問的問題也都詳盡地講過,招手叫來貼身的小廝讓去傳話。崔杋圭這回不輕易讓他走開,追著問他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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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議政事,你不必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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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你去得,我卻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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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已經(jīng)長得同崔然竣一般高了,平平直視他眼睛時,崔然竣第一次感到一種無言的壓迫,悶悶地按在他胸口,叫他喘不上氣。他自然深知梅城表面無波無瀾,內(nèi)里暗潮洶涌,各方勢力幾度糾纏,相互對峙,互不相讓。權(quán)與利的爭斗,刀光劍影也有,兵不血刃也有,任哪一種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殘酷。崔杋圭生來就懷著一股游戲人間的灑脫,他不想,也不愿他好不容易逃出島城的權(quán)謀深淵,卻又無端端被攪進梅城的明爭暗斗里來。平日他有意在這些事上疏遠他,不許崔杋圭議政,也不讓先生傳授他籌謀之術(shù),更不允他接近城主院的政治樞紐。崔杋圭有時鬧了脾氣非要問出原因,他只用你年齡太小搪塞??涩F(xiàn)如今崔杋圭長大成人,是斷不能再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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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一日,你我非要爭出輸贏,你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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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困惑地皺了皺眉,手按在劍柄上微微發(fā)顫:“要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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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quán)、利,還有旁的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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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放松下來:“我竟不知世上還有旁的什么能比你要寶貴。真有那日,我定然拱手相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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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只得苦笑:“許是你尚未遇見……罷了,你好生歇著,我這便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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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也沒答他究竟為何不許他跟著。不過少說一句你年紀尚輕,崔杋圭想著,這就是把自己當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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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和姜太顯早已在書房內(nèi)候著。今日早到,原不是為別的,是崔秀彬快馬加鞭,一路風雨兼程,竟比預計抵達的日子早出近半月趕來。崔然竣又驚又喜,顧不得二人還在一旁問候,大踏步上前,用力把人攬進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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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許多日子,竟是比我還要高了!”聲音里也凈是喜悅,他好生上下端詳崔秀彬,又親自伸手順著他的肩膀捏到小臂,這才舍得放人坐下。眼見崔秀彬眼下青黑,形容憔悴,不等他問,姜太顯舉著個杯子吹了口氣,悠悠道:“秀彬哥昨兒夤夜到了城關,一夜未睡,早早來了城主院,怎么說都要先與你見過才愿去歇息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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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他的地方給他收拾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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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少主的話,”休寧凱故意拿腔拿調(diào)地激他,是打趣他不能早到,讓崔秀彬在此苦等,“打他進了城關我就給城主院遞了消息,這會兒怕是比您的院子還叫人流連忘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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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不曾向他二人說起平日耽擱的緣由,原是想著不叫他們互相猜疑,最后生出嫌隙,又加之他們幾個是這一輩里與他最為志同道合的人,將來必定是要留在城主院助他一臂之力的,他并不想他們與崔杋圭還不熟悉,就平白先有什么看法。此刻只先道謝,事情輕飄飄一筆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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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彬先回房休息,晚上咱們一道吃飯,那時再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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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你上回來,最喜歡的那個廚子王貴,我還替你留著。叫他做了你愛吃的菜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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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院的人可不是少主說留就能留的,王貴外頭好大一座酒樓,留在此處倒是日日虧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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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會挑唆!”崔然竣笑著捶了姜太顯胸口,“不過他的話卻不錯。這城主院上下都念著你呢,王貴是聽說你要回來,早兩個月自己上門的。說是你剛一回梅城定然要水土不服,吃他的菜能讓你不害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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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要是想他,著人出去尋也就是了,”休寧凱道,“不然王貴一身宴席工夫,留在城主院替你下陽春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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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姜太顯收起戲謔神情,突然認真起來,“傍晚設宴,就咱們幾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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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那邊,遣人知會一句回來了便罷。母親近兩年身子乏了不愛熱鬧,請了也難見她來?!贝奕豢]能會他的意,以為他怕不先見過夫人難免不合禮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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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位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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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愣了愣:“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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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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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終于說話,卻把他問得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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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正巧我也不曾細說與他二人,就等你回來一同講呢。你若要聽,便去沏我的好茶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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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崔杋圭的身世細細講過,日頭升高,太陽毒辣得緊。休寧凱先脫了最外頭一件,不知從哪里尋摸了把扇子來,呼啦呼啦地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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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眉頭緊鎖,忽而道:“我知你在城主院孤身一人定然寂寞,他來陪你,也是好事。只一件事我必要與你講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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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心中一緊,胃里一陣陣痙攣收縮,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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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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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何說,他畢竟還是島城血脈……將來未必不會成為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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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那便將來再說吧,”崔然竣脫了力,重重靠倒在軟椅中間,“人心都是肉長的,任憑他如何鐵石心腸,也有捂熱的一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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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笑了笑,不再答話,少頃見了禮說要休息,二人順勢也一并退走,獨留崔然竣一個坐在書房中,久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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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畢次日,崔杋圭同崔然竣說與姜太顯最合得來,說他講話有趣,又不失規(guī)矩,是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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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崔杋圭和姜太顯約好一道上街市,聽說街市來了個外邦人,賣的東西都是新奇玩意。他思來想去覺得城主院的人都正經(jīng)無聊得緊,竟沒一個能邀約的。思忖半日,碰巧遇見朝議散了的姜太顯,索性把人攔下來問“要不要到街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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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有些驚訝,隨后笑著應下。說好是隔日朝議散后,姜太顯一出門便見到崔杋圭等在崔然竣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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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著若是你同然竣哥一道出來,便邀他一起去了。這么些年,也沒見他到外頭玩過幾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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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責任深切,他走不開也在所難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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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能光做城主呀,這樣人生,未免無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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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如此,這幾日他與秀彬哥似有要事相商,怕也不得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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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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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就不知了。我與凱少爺只一心修習占算之學,如遇政事要務幫不上什么大忙。秀彬哥文武雙全,有他在身邊,然竣哥也能輕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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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沒了聲響,步子不停,卻有些懨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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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一條幽徑時,他才問姜太顯:“這條路是通往何處?我從未走過,然竣哥也不許我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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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聞言聳了聳肩:“是城主院書房。連我與凱少爺都甚少前往,更遑論旁人?!彼臼菬o心之辭,察覺到崔杋圭情緒急轉(zhuǎn)直下,猛然醒悟過來:“將來城主院祭祖大典你也要去的,我和凱少爺成年之后才第一次進那地方。幽深恐怖得很,沒甚可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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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隨口應了幾句,急急地把話題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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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卻如數(shù)九寒冬一樣驟然冷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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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比自己還小上半歲,何來什么成不成年的說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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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問及,無非因為崔秀彬常常孤身前來此地。姜太顯倒也只說實話,他到城主院十數(shù)年,除了崔然竣,甚少見人在此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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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嘲一樣笑過。原來梅城也不像他在島城時候聽到的傳言,說什么人人平等,天下大同,說什么安寧盛世,人間喜樂,到頭來,不也仍是島城那套。親族人,遠外姓,面上一團和氣,實則污穢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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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什么東西,他也姓崔??梢矝]人問過他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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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縱然有千百個不愿,也不敢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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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姑姑,他的親生母親,行禮時在他耳邊半是警告半是哀求地,最后一次用母親的身份叮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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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靈些,孩子,好死不如賴活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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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待他好,他知道。他原先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他只是表面功夫,稍不如意就會立刻取他性命。因此崔然竣問他可曾習武,他說不曾,日日練劍時都只能強作愚鈍??扇巳羰窃旒伲兆泳昧艘欢ㄒ冻銎凭`。崔然竣沒有,反倒是他,一頭栽入崔然竣強勢又溫柔的保護中去。午夜夢回時他時常驚醒,怕他中了崔然竣的計,是一腳踏入他精心織造的陷阱??伤宦纷叩浇袢沼钟惺裁磿r候受過旁人的寵愛,縱著他由著他,任他心中藏滿怨懟,再如何有心讓城主院如何天翻地覆,也不曾責罰過。他于是更加有恃無恐,報復一樣接連闖下滔天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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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大事都是崔然竣替他認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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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在柱子后面,見夫人用三指粗的長棍一下下抽在崔然竣的背脊上,猙獰可怖的血痕驟然顯現(xiàn)。夫人每抽一棍,便要問他一句“你可知錯”,那聲音凄厲尖銳,沖進他的耳朵里叫他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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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棍抽完,夫人銳利的目光掃到他的藏身之處。他驟然醒覺,是誰犯錯,是誰有過,夫人心中心知肚明。她知道他匿在此處卻不揭穿,就是要他親眼看著,他是怎樣消耗崔然竣對他的寵愛與包容。知錯了嗎!知錯了嗎!字字句句錐心入骨,不是在拷問崔然竣,是在鞭笞他崔杋圭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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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口中喃喃我知錯了,夫人,我知錯了。耄耋之年的老婦丟下棍子,撿起她沉重的黃花梨木拐杖慢慢踱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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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歸是母子連心。夫人責打發(fā)現(xiàn)他蹤跡的島城奸細時是用拐杖。杖頂鑲金的雕飾是整鑄青銅,動輒就要打斷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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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舍得??伤迻i圭認錯。她要崔杋圭日日夜夜受他良心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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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干眼淚,翻窗出去,再裝成急匆匆闖進門來,把崔然竣背回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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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此搖身一變,克己復禮,知足常樂,變成城主院的另一個崔然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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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對誰都好,可他以為這種嬌縱是他獨一份,斷然不能有旁人分了去。直到城主院來了新的年輕男子,他遠遠看著崔然竣同他們說笑,胸中升起的怒火灼灼燒過了,灰燼棉絮一樣墜在腔子里,沉沉地發(fā)痛。那是他第一次在崔然竣臉上看到這樣真切的開懷大笑,也是他頭一回被崔然竣疾言厲色地呵斥。雖然他立刻就來安撫,只有惹崔杋圭生氣的時候崔然竣會輕輕地摸他的脊柱,一碰他就全身上下軟了力道,刺猬一樣團在一起也要松懈。他心里還是記下一筆,比起嫉妒他更怕崔然竣的好是偽裝,否則為什么在他面前他從不這樣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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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前個月長明節(jié),崔然竣一早起來就與他們?nèi)顺隽碎T,只叫人來他房里遞話,說夜里興許回來得晚,不叫他等。他偏要,賭氣一樣倚在門口一整日,粒米未進,滴水未喝,只入了夜回屋一次,去點燈籠。那燈籠真沉,四處飄搖的燭火燙得他小腿生疼。只有城主院的燈籠會畫梅花紋樣,他這燈籠是崔然竣做來給他,這朵梅花也是崔然竣親自畫上。他盯著梅花,連每一處筆跡的走勢都暗自描摹過。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崔然竣步履匆匆地走過來,低著頭并未察覺他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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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敲門,崔杋圭出聲叫他,反叫他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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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屋內(nèi)沒有燈光,原以為你睡下了。這樣正好,長明節(jié)還未過去,幸好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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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而然地接過他手里提的燈籠,熟稔自然地往院內(nèi)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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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節(jié),我們梅城的傳統(tǒng)是要掛長明燈。要找最好最高的一棵樹,掛在最長最粗的枝頭,以求來年健康平安,萬事順遂。按慣例,城主崩,天下盡孝,不得長明。而今戴孝時節(jié)已畢……我便來把燈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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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的長明節(jié)是放長明燈,一盞盞燈放在水中漂流而下,惶惶然讓人覺出種時過境遷的悲涼。崔杋圭不愛過長明節(jié),來了梅城又從未過過,以為長明節(jié)是只有島城才有的傳統(tǒng)。這下子覺出點新奇,亦步亦趨跟在崔然竣后頭,要看他掛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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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走近了,空出來的那只手摸了摸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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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也要梅樹,便找人尋了棵與你年紀一般大的樹來……今時今日,竟比我院內(nèi)那棵長得還要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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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息凝神,縱身一躍,先上房檐,腳尖輕點青瓦,再折身,跳到樹頂上,身形微微晃動,立刻便穩(wěn)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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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從提竿上取下燈籠,懷里掏出新的一根蠟燭換上,再把燈掛上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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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順遂安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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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與姜太顯休寧凱不知什么時候跟進院子。崔秀彬提了兩盞燈籠,遞到崔杋圭手上一盞,自己的用了力氣向上拋去。崔然竣在樹枝上急行兩步,探身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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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說:“今日掛燈,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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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便朗聲念道:“今日掛燈,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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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跟在后頭,把燈也向上一擲:“今日掛燈,萬物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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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萬物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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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望了望崔杋圭,率先走上去:“今日掛燈,天下太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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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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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站在樹枝上,高高地俯瞰下來。他的眼光中簡直帶著一種超脫物外的悲憫。他說:“杋圭,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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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一揚手,燈籠飄飄悠悠打了個彎,準準落在崔然竣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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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他拖長了聲音,似是尚未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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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崔杋圭道,“多行樂,遠別離,長聚首,不生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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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淡淡看他一眼:“求得太多,怕?lián)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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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崔然竣擺手止住他的話,忽而大笑起來,“有所求總好過無所愿。那便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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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掛燈,多行樂,遠別離,長聚首,不生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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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崔然竣,愿長聚首,永不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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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崔然竣轉(zhuǎn)身便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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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外頭早早擂鼓吹號,他把侍女叫進來問:“什么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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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奇道:“城主不曾講給少爺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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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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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咱們少主,今兒繼任城主位,這會兒外頭正行大典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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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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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少爺知道呢。咱們梅城的規(guī)矩,老城主身死,為表哀悼,新城主一年之后方可繼位。有了新城主才過長明節(jié)。昨天城主和公子們到少爺院里掛燈,少爺也掛了,我想著少爺是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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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邊,透過半開的窗戶怔怔地望著樹梢掛著的四個燈籠。燭火已熄,燈籠上的梅花紋樣隨著風動上下起伏,滔滔的,在這盛夏時節(jié),竟讓他恍惚間見著了冬日梅花遍處開過,火紅一片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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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掉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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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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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燈,樹上的燈,取掉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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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這燈是要掛足七日的,不然心不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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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徑自站起來,走出房門,全然不顧身后侍女一迭聲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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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只一下便躍上樹梢。他雖只經(jīng)手片刻,卻也記得崔秀彬遞給他的燈籠。那是他畫的燈,崔然竣掛了從他手中拿去的自個兒畫的燈掛上,他便掛了自己畫的燈。想必掛燈必要掛自己畫的,現(xiàn)下他也無心琢磨其中道理。他愣了愣神,一陣微風拂來,他把燈籠遞到風中,看它飄飛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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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著燈籠的方向,三兩下便無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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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才走到城主院門卸下冠冕,崔杋圭院里的人火急火燎地闖到他跟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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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少爺闖進城主院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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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喝道:“著急忙慌的如何說清楚!現(xiàn)下他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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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從書房出來便……便越過西院墻,城主院的人跟不上他,已是,已是不見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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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嘆道:“……他還是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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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問:“這下卻要如何是好?不若我與秀彬哥即刻前去追趕,興許也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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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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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隨手把冠冕交給身后站著的姜太顯,抬頭去望晴朗湛藍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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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他能瞞天過海,卻壓根騙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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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身來,苦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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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武藝身手,皆在你我之上。我平日不講,是想他免受煩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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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院書房你們都去過。他的身世我也講過。如今怕是難以轉(zhuǎn)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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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院書房名為書房,實是靈堂,供奉梅城城主院所有先祖。五十年前梅城城主無故發(fā)兵侵略島城,崔然竣的爺爺極力阻攔卻未能成功。島城素來不善軍事,死傷慘重,幾乎滅國。梅城城主行事荒謬殘暴,崔然竣的爺爺為保萬民平安,不得已聯(lián)合島城,里應外合,親手殺死梅城城主。當時的梅城城主便是他的大哥。他繼位后力主仁政,平定邊亂,還與島城城主立下盟約,互不侵犯。數(shù)年后他自覺叛國,愧對先祖,竟自戕贖罪,只獨獨剩下崔然竣的父親一個子嗣接任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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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的父親目睹父輩兄弟相殘,又見戰(zhàn)事殘忍暴戾,憂思成疾,早早離世。城主位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傳到崔然竣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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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變遷,誰曾料到這一次兇暴不吝的變成崔杋圭的父親。崔然竣怕他重蹈覆轍,遂下令禁止他出入城主院書房,意在使他遠離舊事,不要再被吞進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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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白費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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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島城內(nèi)應傳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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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城主流落在外的幼子歸來,弒父奪權(quán),親臨主位。繼位當日,即向梅城宣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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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派去議和的說客使節(jié)盡數(shù)被殺,無一人生還。島城的軍隊日漸靠近,每到梅城一地,便以血洗之勢屠殺。崔然竣不愿接戰(zhàn),戰(zhàn)爭只會招致更多的無辜犧牲。況且崔杋圭來勢洶洶,又豈是輕易能夠阻攔。那頭使節(jié)來時態(tài)度強硬,說城主有言,止戰(zhàn)之法當為梅城城主誠心伏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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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崔然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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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合議數(shù)日,不勝悲戚。唯有殺死崔杋圭一條道路方可阻止他繼續(xù)作亂。而他武藝高強,心機深重,沒有對手,故而無法誘騙拘押。他又擺明軟硬不吃,所以不能求和。為今之計只能設下鴻門宴會,他若赴宴,便是親手把自己送進死局。島城少主與崔然竣從來交好,崔杋圭若身死,也不會招致島城內(nèi)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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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日夜來報,都是崔杋圭在梅城大開殺戒,見人稍有不順他心之處,便一斬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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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套路在崔杋圭面前都顯拙劣。崔然竣思來想去,拍板決定自己親自動手。若要下毒,便與他共飲食,若要刺殺,便由他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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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勸他不必意氣用事,梅城不可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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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淡淡的,答案同他數(shù)年前聽言官進言時毫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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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者接任,”他提筆寫遺書,“如若梅城平安無憂,繁榮昌盛,誰做城主又有何干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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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與休寧凱占算數(shù)日,得了個吉日,卻都要翻過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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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初冬已至,前日探子渾身是血,遞來最后一條消息便咽氣。說的是崔杋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島城少主與崔然竣關系匪淺,已經(jīng)把人關進大牢,不日就要處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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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咬牙把人好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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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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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把崔杋圭請回梅城的城主院,他們興許才有機會。崔杋圭的勢力擴張之迅速,手段之殘忍,還有他行事之狠辣,無一不使眾人暗自心驚。道也只是他在城主院蟄伏的數(shù)年是的確不愿與他們爭執(zhí),也無心經(jīng)營黨羽派別。他好像只要能夠時時刻刻在身邊看到崔然竣就會乖乖安分。端倪是見了些,不過統(tǒng)統(tǒng)被歸結(jié)成溺愛壞了脾性,無關緊要,更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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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在世時,只對崔然竣點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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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權(quán)勢,你若愿給,就教他,你若不愿,就愛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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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靜默良久,才對夫人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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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縱他,并非不舍滔天權(quán)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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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卻來了興致:“那卻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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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開始,興許便注定我要愛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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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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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會曉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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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必曉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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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失笑:“罷了,果然我兒。情愛之事難能控制,你若樂意,便率性而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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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明是只派崔秀彬去下請?zhí)?,城主請城主相聚,定要拿住最奢華的派頭。出發(fā)時消息就已傳出,不要一日即能抵達島城。暗地卻把姜太顯悄悄派出去。他小時就愛耍戲法,大了更把易容之類奇術(shù)琢磨得爐火純青。他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孤身闖進島城的大牢,把那島城少主救回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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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時,崔然竣不忍來送,只有休寧凱握了握他冰涼的手,沉吟萬千,最后余下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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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顯沒心沒肺地笑,好似春游而非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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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把他活著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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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信鴿腳上的金色腳環(huán),意思是他身陷險境,受到監(jiān)視,不能書寫,但還平安。崔然竣心急如焚,而島城城主院竟如鐵桶一般,一絲風聲也探聽不得。崔杋圭派來通傳的使節(jié)與姜太顯幾乎前后腳趕到,姜太顯和氣息孱弱的島城少主匆忙躲進屏風背后,這才險險避開使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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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會按時赴宴,但是為免生事,崔秀彬他要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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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只托人問崔秀彬的好。使節(jié)又追問:“城主同我們主子當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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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話,”他的手指在抖,幾乎用盡全身氣力才勉強穩(wěn)住陣腳,“他若問起,便告訴他來時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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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節(jié)大有挑釁之意:“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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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舊也好,閑談也罷,來時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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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寧凱起身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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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少主硬生生被他們從鬼門關搶了回來。待他好轉(zhuǎn),能倚在身后軟枕上斷斷續(xù)續(xù)說話時,就急著叫人去請他們?nèi)齻€來,把能說的都說過一遍,無非是些他們早聽過無數(shù)遍的大事內(nèi)里充斥的細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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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問:“可他弒父奪位,如何能夠這樣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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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少主勾勾嘴角,眼里衰敗的凄涼一點點黯淡:“他罪有應得,他本就該死。崔杋圭來不過是……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崔杋圭不殺,我也要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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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他母親死時慘狀,再想他忍辱負重數(shù)年總算在那暴君膝下茍活,崔然竣本不忍再問,思慮片刻,卻又接道:“那他貿(mào)然出兵,又哪里去找人支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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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過去的事,他全知道了……他說要復仇……復仇,復仇!誰又能忍住復仇的誘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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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激烈咳嗽,島城少主臉色蒼白,唇角竟落下些殷紅鮮血。他們識趣地告別。走時比來時更多一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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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六,崔秀彬親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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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城城主崔杋圭前來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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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端正坐著,高居主位。這一次同往日宴會形制大相徑庭,設在他的院里。寬闊大殿只緊緊并排靠著兩張杌子。菜色也簡樸,兩側(cè)靜靜悄悄,也無侍者在旁。崔杋圭帶著一隊人馬走進門來,他的身形更消瘦了,下頜線條鋒利尖銳,使他看起來更顯精干。他的頭發(fā)養(yǎng)得長了些,散在腦后不曾挽起,細碎的發(fā)梢擦過肩頭,屏息凝神時,竟然聽到簌簌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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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不會設伏殺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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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diào)笑著,幾乎帶上些輕蔑。崔然竣搖頭,道:“你若疑心,便著人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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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附在崔杋圭耳邊回稟過,他抬手屏退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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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先解開發(fā)髻,再一件件除去身上衣衫,直到他全身赤裸暴露在大殿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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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武器,”他輕聲道,“你也可親自檢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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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不自在地別開目光,喉頭哽了哽,究竟沒有多言。崔然竣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背對他一步步走回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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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背對我,”崔杋圭瞇起眼睛,“就不怕我趁機對你動手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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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的腳步只停頓一剎,便繼續(xù)向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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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便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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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來,每道菜夾了一口,抬袖掩口咽下去。后來又怕崔杋圭再有懷疑,索性不再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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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大步走到他面前,揮開他的手,筷子應聲落地,骨碌碌滾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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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請我來,究竟為了什么?”崔杋圭咬牙問他,伸手捏住崔然竣的下巴,鉗著他,要他正正看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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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贝奕豢⒄f,目光一點也不見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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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大略你從前有過好些誤會,若你想聽,我就解釋,若你不想,便敘敘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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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彬憤憤然在他身邊落座,賭氣一樣在盤子里胡亂攪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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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聲驚雷炸響。崔杋圭眼見房梁顫顫巍巍抖落灰塵數(shù)股,抓起崔然竣的手就要向外逃去。卻未曾想到崔然竣用他畢生最大的力氣緊緊拽住他,把他按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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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先從邊角塌陷。崔杋圭突然放松了掙扎的力道,規(guī)規(guī)整整地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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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頂整個落下之前,他低聲問崔然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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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沒有一絲一毫是真的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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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塌地陷,萬物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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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暗紅色的蒙蒙虛影里看到崔杋圭踉蹌跛行的孱弱背影。他活下來了,崔然竣心中升起復雜的酸澀。他的生還是他的失敗,是他肩負的眾望留下的深重打擊。在硝煙氣味尚未消散的廢墟之間,崔然竣用盡全身力氣撥開身前瓦礫。他的十指血肉模糊,已然有些看不清形狀。但是他就這樣,咬著牙,撐起身,撞到滿目瘡痍中孤獨挺立的那株梅樹上。樹的花葉隨風飄逝,只有嶙峋的枝條瑟瑟抖動,像是吐出一口積郁長久的濁氣。它在這里的時光太過久遠,漫長的駐足換來此刻最后的傲骨。崔然竣在它的蔭蔽下長大成人,又借它的榮光博得今日背水一戰(zhàn)。他不能失敗,盡管他的心里只剩下虛無的慶幸,慶幸兩人之間倒下的一個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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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聽見他的動靜,但是沒有轉(zhuǎn)身。他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腳步。他還是驕傲的,即使狼狽至此也不曾低頭哪怕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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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崔然竣看不到他的表情,大口吸進的空氣在呼吸道里胡亂沖撞,兩葉肺火燒火燎地疼痛起來,幾乎剝奪他最后的神智,“哥。”崔杋圭輕輕地叫他,在絢爛奪目的煙火升上天幕的最后時分,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那不是煙火,是崔秀彬點燃的信號彈,明亮,閃爍,昭示著不可逆轉(zhuǎn)的成功,和悲痛欲絕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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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崔杋圭抬頭望向他來時的路,蜿蜒曲折,周周旋旋,沒進明亮的藍色黑暗之中去,“帶我走吧,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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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痛哭失聲,右手顫抖著摸到梅枝分叉。指節(jié)用力,生生掰下一段柔韌的樹枝,尖端帶著一朵花苞,而它此生再無開綻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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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穿透。崔然竣拔出梅枝,怔怔松手,梅枝落在地上,幾滴鮮血艷艷地濺開,像是長出他從未見過的血色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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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杋圭走了。他再也沒有支撐身體的力氣,面朝地倒將下去?;杌璩脸恋兀酱迻i圭溫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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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竣把那只手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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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十年前從梅樹上掰下一段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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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竣哥,你也教我練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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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太小,就先以這梅枝作劍。待你學有所成,我一定親自打一柄世上最好的劍送給你。”


【寫在后面】

我終于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干寫小說這種活是為什么了。我第一次寫這么長的東西,而且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是寫東西不喜歡大綱……導致我夢里聽見歌單隨機到我寫這個東西的安藝恩那首Full Bloom 都會不由自主地開始預設情節(jié)……

不知道怎么磕到的,而且是一個非常離譜且荒謬的小故事。聊做我漫長假日的復健訓練吧。

好累,寫到最后恨不得去死的是我……

【準葵】阮郎歸丨崔然竣 × 崔杋圭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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