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人潮，當(dāng)花謝二人走至鳳鸞臺時，祭典恰好開始。

神臺之外，一眾百姓肅穆而立，目光直直看向神臺中心。待雅樂流轉(zhuǎn)，便見一人身穿華服，戴黃金面具，手捧熏香，款款而出，走至神臺中心，向身坐高臺的國主施以一禮。

國主微微頷首，一手微抬，示意開始。祭師便以燭火點燃熏香，面朝禁山，聲音婉婉道：“鳳翎降世，救國于危，天下祥樂，江山無為?！?/p>

以祭臺為中心，四周街道上，一眾百姓紛紛面朝禁山，磕頭叩拜：“鳳翎降世，救國于危，天下祥樂，江山無為！”氣勢宏博，聲震青天。

如此陣勢，讓謝憐也不自覺想著，自己干干站著實屬不妥，不若也拜兩拜為事。便雙手合十，剛要彎腰拜上一拜，余光便瞥見幾名布衣眼寒銳意，一手從袖中掏出匕首，趁著人群不注意，直直向神臺上擲去。

身體先行，謝憐當(dāng)即足底一點，一手若邪飛出，急聲道：“危險，快躲開！”

如潭中落石，原本敬肅的人潮泛起一絲波瀾。眾人只抬頭一眼，便見一青年道人袖中鉆出白綾，那白綾若有生命，長蛇一般打落半空飛出的匕首，還兇猛地朝著匕首飛出的方向震顫了幾下，以示威嚇。

此舉驚動了高臺上的國主，他立刻起身怒聲道：“衛(wèi)兵！衛(wèi)兵哪去了！”身旁一人朝神臺方向看了幾眼，向國主施了一禮，輕聲說了些什么，國主這才眉頭微松，重新落座。隨即，那人便下了高臺。

幾名侍衛(wèi)指著謝憐叫囂道：“上面站著的小子，你趕緊下來！”說著就要上前逮人，卻因為這一出動蕩引得人群紛紛驚恐退縮，隊伍被沖得七零八落，離神臺越來越遠。

謝憐卻無暇分神那邊，因為方才投擲匕首的幾人已經(jīng)紛紛跳上神臺，并將謝憐以及那名祭師團團包圍。謝憐四下一掃，約莫有十來人，腰間芳心出鞘三分，又被壓了回去——劍氣過盛，這幾人具是凡人之軀，怕是隨手一揮劍就要沒命了。

目光一移，謝憐瞥見祭師腰間別著的黃金扇，與此同時，包圍在外的幾人已拔出兵器，紛紛沖上前。來不及多想，謝憐抽出那扇面，一手用若邪在祭師周圍環(huán)成一圈，起了陣，一面道：“借寶扇一用，多謝！”隨即，他一展扇面，附了些許靈光，騰空一扇，四周圍攻的人當(dāng)即身體一輕，待回過神，已是落在了神臺一角。

臺下百姓具是看呆了，紛紛鼓掌：“公子好身手！”

謝憐笑著，雙手揮了揮：“好說好說，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咳?！痹懔嗽懔?，又不是以前在戲班子，說這話是做什么。

待定了定神，便見一布衣捂著額頭站了起來，隨即仿佛無畏之士，揮著拳頭就朝謝憐沖了過來。謝憐偏身一躲，金扇一收，一手掃過那人背上七八個穴位，那人當(dāng)即便覺全身一軟，爛泥似的倒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過。

半躺在角落的剩下幾人，眼看情勢不妙，紛紛從懷中掏出短刀，干脆地朝脖子上一抹——

謝憐一驚：“等……！”話還未說完，身側(cè)掃過幾顆小物事，只聽幾聲清脆的異響，那幾人手中的短刀便被深深釘在了神臺的木樁子上，而用來釘入短刀的物事，竟是幾枚小石子。

謝憐回首，便見花城不知何時翻身上了神臺，待走近那幾個布衣，幾人具是驚恐地哇哇大叫起來?；ǔ侨?dāng)作沒聽見，一手將那幾只漏孔的短刀從木樁子里拔出，孩童探秘似的端詳片刻，隨即仿佛失了興趣，隨手一扔。短刀落地之時，發(fā)出幾聲異響，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術(shù)，那幾名驚恐的布衣當(dāng)即神情緩和下來，不再掙扎。

少頃，神臺下的侍衛(wèi)好容易才爬上來，一個個持著武器，待要氣勢洶洶地沖上前與謝憐對峙一番，便見一人已氣定神閑地踱步而上，手里的神杖在地面上輕叩三下，紛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就連那幾個衛(wèi)兵也收了手，紛紛行禮道：“國師?！?/p>

謝憐側(cè)首望去，便見那人玄衣在身，周身白袍直直垂地，戴著銀質(zhì)面具，分不清面容，手中權(quán)杖雕刻著鳳鳥小像，端得一副氣派。國師看向祭師，聲音沉沉道：“祭典繼續(xù)?！庇挚聪蛐l(wèi)兵：“搗亂的幾個人，先關(guān)押監(jiān)牢，待會兒我會親自審問。”

眾人得令，衛(wèi)兵迅速將幾名布衣帶了下去。謝憐收了若邪，間隙小聲道：“祭師大人可有受傷？”

祭師微微搖頭，向謝憐施以一禮：“無礙，多謝公子相救?！?/p>

謝憐回禮，抬頭時便見祭師胸口掛著的長命鎖，其上刻有“京鳳”二字。謝憐眨眨眼，無言，跟著花城下了神臺。輔一落地，便見國師已經(jīng)等在臺下，看了花謝二人一眼，隨即目光集中在謝憐身上，道：“你，隨我來?！?/p>

遲疑一瞬，謝憐不自覺看向花城，就聽國師不滿地“嘖”了一聲：“你看他做什么，我又沒讓他跟過來，分開個幾分鐘，又不會少兩肉?！?/p>

謝憐訕訕，隨國師上前，待到一僻靜處，國師轉(zhuǎn)身道：“我要跟你說的事，就是……”

話過半句，他突然丟開神杖，一掌向謝憐襲來。謝憐一驚，條件反射般回?fù)?，抵開那手，兩人便砰砰砰打了起來。雖也不至于拳腳相向，但出手如風(fēng)，臨近的枝椏都被擦過的掌風(fēng)驚起簌簌聲響。斗到半途，憑空又添一只手，竟是花城，一掌隔開國師的進攻，與此同時，謝憐一把抓下了他的面具，驚疑道：“真的是你……師父！”

面具下的那張臉，可不就是梅念卿？

見身份被識破，梅念卿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太子殿下，這么快就認(rèn)出為師的身份了?！?/p>

謝憐道：“我當(dāng)然認(rèn)得出，我……弟子從前武功承蒙師父所教，師父的掌法自是一眼便能識出?？墒恰赡鸀槭裁磿谶@里？弟子還以為……”

以為梅念卿已同當(dāng)年的仙樂國一般，殘骸無存了。

注意到謝憐的情緒，花城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梅念卿道：“你師父哪有那么容易會死。不過，倒也確實經(jīng)歷了不少艱辛，說來話長，我們先進屋細(xì)說。”

待進了屋，梅念卿關(guān)上門，坐在椅上喝了口清茶，這才緩緩道：“當(dāng)年仙樂國難，吸血鬼士兵圍攻進城，為師本想前往皇宮搭救你們一同逃出，可誰曾想，吸血鬼士兵也派人圍住了書閣，待為師好不容易從書閣中逃出，便聽到國主和皇后……”

梅念卿沒再說下去，謝憐更是沉默。過往的記憶每每涌入腦海，便要再升起一次驚顫。他面上看著鎮(zhèn)定，垂落下來藏在袖子里的手卻指節(jié)發(fā)白，冰冷如鐵。

花城沒說話，一手掩入謝憐袖中，兩只手輕輕相握。謝憐眉間一動，心間漸漸平定下來，兩只手緊緊握住。平復(fù)一番心情，謝憐道：“師父，那些吸血鬼士兵為何要圍住書閣？”

梅念卿看著手中茶盅，道：“我原本以為他們是想抓住我才那么做?？梢淮涡耘沙瞿敲炊嘈l(wèi)兵，實在奇怪。后來我僥幸逃出，就見他們將書閣中的古籍都搬出來帶走了?！?/p>

謝憐道：“是哪一類古籍？”

梅念卿搖頭道：“當(dāng)時四周紛亂，我又離得遠，看不太清楚。知道你尚未被吸血鬼士兵抓住，我便在城外四處尋找，但仍是沒發(fā)現(xiàn)你的蹤影?！闭f到這，他淡笑一聲道：“那年你也就那么小一只，我也身負(fù)重傷，想要那么快找到你，實在是難上加難。”

謝憐笑道：“我沒事，索性有紅紅兒保護我，我才能幸免于難，但他……”

梅念卿拍了拍他的肩：“為師知道。你們兩個小孩子能夠逃出生天，已經(jīng)是奇跡了?！闭f著眉毛一豎，“也算那小子做了件好事。”

花城挑了挑眉。

謝憐道：“說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仙樂看看了，師父，你知道那里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

“那里啊……”梅念卿放了茶盅，道，“幾年前我去看過，斷壁殘垣，已經(jīng)是一片荒蕪了?！?/p>

謝憐道：“已經(jīng)成廢址了嗎？我以為吸血鬼會就此安居?！彪m然這樣的畫面，他也不太愿意看到就是了。

梅念卿道：“我向附近的人打聽過，據(jù)說當(dāng)時吸血鬼占領(lǐng)了城中后，一大批吸血鬼移民就搬遷了進來，但又過了幾年，城中一場大火洗劫一切，身在其中的所有吸血鬼都被燒成了渣滓?！?/p>

說到這，他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這片風(fēng)水寶地，倒不如讓吸血鬼好好用著，總比成了廢址強。”

謝憐還未說話，花城道：“倒不如燒得干凈?！?/p>

梅念卿沒理他。謝憐笑了笑，又道：“說起來，那場大火是因何而生？”

梅念卿道：“我有打聽過，但是各有各的說法，有說是仙樂舊人前來復(fù)仇，也有說是異方的吸血鬼爭斗所致，還有說天罰降臨的，總之亂七八糟的說辭比比皆是，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頓了頓，又道，“我進過城內(nèi)探尋一番，火勢大概是從皇宮內(nèi)燒出來的，一路燒出城外三里，皇城這么大，那些搬遷進來的吸血鬼有的是逃跑的時間，奇怪的是一個都沒逃掉，全給活活燒死了?！?/p>

謝憐垂眸道：“那……父皇母后的遺體……”

梅念卿道：“我原也以為是一同隨那大火燒了，可你父皇和母后身上有一對玉佩，那玉佩是我親自淬煉，最不怕的就是火燒，但我在皇宮四處尋過，卻未曾尋到那玉佩。也不知是被吸血鬼搶了去，還是玉佩已隨著遺體不知所蹤了。”

聽到此句，謝憐不自覺咬緊了下唇。

花城看向謝憐，良久才道：“一定沒事的?！?/p>

旁人說這句話，謝憐只覺是寬慰之語，但由花城口中說出，他卻不自覺感到心中鎮(zhèn)定，好像真的會沒事似的。

梅念卿道：“仙樂既已被毀，我也居無定所，就跑到無虞借個國師的職位做做，索性是打發(fā)時光，順帶也趁機深入打聽仙樂舊事。后來我聽聞，除開搬遷進仙樂皇城的吸血鬼，那一類族群似乎都被追殺至死了。也就是說，當(dāng)年進攻仙樂的吸血鬼一族，已經(jīng)從這世間消失了?！?/p>

花城抱臂道：“善惡終有報，那是他們活該。”

謝憐還未發(fā)話，梅念卿卻已經(jīng)眉毛一橫，道：“你這野小子，我剛才就想說了，我和太子殿下說話，你插嘴做什么？不要以為是鬼王就可以這么隨性，要學(xué)會尊老愛幼，尊老愛幼知道嗎？”

花城左邊眉一挑，現(xiàn)了原身，并未發(fā)話。謝憐笑著打圓場，一邊將花城護在身后道：“師父，三郎他不是野小子……我現(xiàn)在一直是受他照顧，他幫了我很多的?！?/p>

梅念卿瞇眼盯了花城一會兒，拉了謝憐站到角落，輕聲道：“太子殿下，你可不要欺騙為師，你跟為師說說，他有沒有逼你做不好的事？”

謝憐有些發(fā)懵：“啊……??？”

梅念卿有些急了：“哎呀，就是……”他伸長脖子看了看謝憐頸側(cè)，確定沒有任何痕跡，這才放心下來，道：“我跟你說，就算他是鬼王不用吸血，但怎么說人家也是吸血鬼，待在他身邊還是很危險的。你的實力為師心中有數(shù)，但還是要小心啊?！?/p>

謝憐道：“師父，三郎他不會傷害我的?！?/p>

花城在不遠處道：“我永遠不會逼殿下做他不想做的事?！?/p>

梅念卿朝他吹胡子瞪眼一陣，又拉著謝憐悄聲道：“這小子長得是好看，但是太子殿下你要注意啊，不要因為一張臉就被他說的好聽話騙過去了。出門在外，師父沒什么可以給你的，只能告訴你小心再小心了。而且不得不說，你跟這鬼王待久了，身上的鬼氣也越發(fā)重了，真是……白白污了我的好苗子。讓我看看，這鬼氣怎么還有重有清的，最重的地方好像是在……”

謝憐一驚，自覺地扶著梅念卿的雙肩離遠了些，道：“咳，那什么，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哈哈哈……師父你累不累，我給你倒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