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姊 | 第56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


本篇小說是本屆美國星云獎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品。我們將發(fā)布第56屆星云獎獲獎及入圍科幻小說,歡迎關(guān)注!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作者簡介
利亞·西佩斯是一名美國科幻奇幻作家,作品廣泛發(fā)表于各家知名科幻雜志如《類似體》《阿西莫夫》《奇幻科幻雜志》《銀河邊緣》等。在成為職業(yè)作家之前,她曾在紐約從事法律工作。她的作品《保姆節(jié)》曾獲2013年星云獎最佳短篇小說提名。

繼姊
全文約25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50分鐘
作者?|?利亞·西佩斯
譯者 |?羅妍莉
校對 | 孫薇
確切地說,你所知的那個故事并非謊言。
其中固然省略了很多內(nèi)容,但你聽到的絕對都是實情。這其實就是你聽過的那個故事,只是跟你聽過的不太一樣。
等年紀大些以后,你聽到的就是這個新版本,于是你便可以看出其中的瑕疵、陰暗的荒謬之處,以及令人作嘔的殘忍。但這故事跟你小時候聽過的那個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對孩子來說,凡是自己信任的成年人所講述的一切都是可靠又合理的真話。倘若不給孩子講故事,或許整個世界就會顯得殘酷無情、毫無意義。
相反,你的頭腦適應(yīng)了你所了解的事實。它會與你一起成長、變成你的一部分,倘若你對它表示質(zhì)疑,你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就免不了隨之消亡。
有什么會迫使人們這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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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跟朋友們講,我們年輕的時候,西雅爾國王和我經(jīng)常拿著木樁廝斗,有一回,曾經(jīng)的王子狠狠敲在了我的簡易頭盔上,由于用力過猛,頭盔轉(zhuǎn)了個圈,卡在了我頭上,最后,五個仆人齊心協(xié)力,還費了一大桶黃油,才把它摘下來。
“抹完黃油,我的頭發(fā)就跟釘子似的支楞著,”我說,“我太喜歡這副模樣了,所以就是不肯把黃油洗掉。過了兩個月,我母親終于受夠了。她趁我睡覺的時候把我捆起來,然后往我頭上澆了一大桶滿是泡沫的水,把我潑醒了。她沒理睬我的尖叫,花了半個小時來擦洗我的頭皮?!?/p>
小酒館里,眾人哄堂大笑,就連遠處桌邊我沒跟他們說話的那些人也在笑。那樣的畫面大家不難想象;雖然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但這張圓臉依舊稚氣未脫,我偶爾會留一留胡子,卻并不會因此更顯成熟,而只會顯得越發(fā)幼稚。何況我的頭發(fā)每到過長的時候——這是經(jīng)常的事,因為我不愿讓城堡理發(fā)師的剃刀離喉嚨太近——就會在我腦袋上一簇簇支楞著。
“你母親?”莉薩說,我先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后才轉(zhuǎn)過身去,朝她咧嘴一笑。我忘了莉薩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在城堡里當(dāng)了多年的仆人。麗薩知道,我母親在我五歲那年就去世了。
“對,”我直視著她烏黑的眼睛說,“瞧,她一直想要個女兒。我看她巴不得能找到這么個借口。”
眾人沉默了一瞬。我屏住呼吸。結(jié)果難料;莉薩最喜歡證明別人是錯的,但多半也是出于這個嗜好,她的朋友所剩無幾。但愿她不會冒險去招惹其中之一。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巴不得找個借口給你洗頭發(fā)?還是把你捆起來?”
又是一陣大笑,比我先前引發(fā)的笑聲要響亮得多。我為這笑聲感到慶幸,也為莉薩得意的笑容感到慶幸。只要這笑聲讓她滿意,她就不會對我的過錯揪住不放。
順便說一句,我沒撒謊。這故事是真的。只不過是我把王子給打了,是他的頭盔非得涂上黃油才能摘得下來,是他的母親,也就是王后,把他捆了起來,弄得滿身泡沫——當(dāng)然了,不是她親自動的手。我挨鞭子也不是她親自動的手,不過她就站在旁邊盯著,以確保我明白置王儲于險境的后果。
她還讓西雅爾也來旁觀我受刑。我看見一滴眼淚從我們那位以無情聞名的君主腮邊滾落,我見他流淚僅此一回。
那個故事并沒有那么好笑。倘若我將國王的糗事聲張出去,那就等同叛國,那樣我可能早就被絞死了,而不光是挨頓鞭子了事。伴君如伴虎啊。除非你夠聰明,一開始就對王室敬而遠之。
假如我在這件事上有的選,我倒想自以為本來夠聰明的。
酒館門口傳來一聲咳嗽。這樣的一聲咳嗽令我們笑聲頓消,莉薩臉上得意的笑容也隨之?dāng)咳ァH巳硕嫁D(zhuǎn)身面朝那個方向,猶如被同一根繩子引著的牽線木偶。
“加林大人?!被始倚攀归_口道,其他人都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莉薩瞇起了眼睛,像是在猜測。
我強忍住心中的沖動,沒有指出自己并沒有頭銜。這不是信使的錯;誰都拿不準該如何稱呼我。我是國王最好的朋友,是他的死黨;我也是可能覬覦他王位的人,是可以插進他咽喉的匕首;我還是他如今僅存的親人。
凡此種種,“大人”這個稱呼并未精準概括,但這已是人們能想到的最合適的稱呼了。
信使清了清嗓子:“陛下召見您?!?/p>
我慶幸自己剛才在講故事,因而未曾將大杯里的酒飲盡,在與西雅爾國王打交道時,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喝得爛醉。
“當(dāng)然可以,”我說著站起身來,只略微有點搖晃,“帶我去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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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西雅爾身上就像有兩個人似的:一個是他正在進入角色的國王,嚴厲、疲憊、意志堅定;另一個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兄弟,魯莽、忠誠、縱情享樂。平時,我可以輕易看出跟我打交道的是哪一個西雅爾。然而今天,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坐在臥房里凝望著窗外,滿面愁容。
我搜遍了二十二年來有關(guān)西雅爾的所有記憶,卻找不到一絲憂愁的痕跡。即便是在院子里的那一天,當(dāng)鞭子撕開我的皮膚時,他臉上也不是這副模樣。我記不清那天他臉上到底什么表情了,但我可以肯定,絕不像這般黯然。
我一直沒機會問,因為那天的事西雅爾再也沒提過。他的目光永遠向前看,永不回頭。這既是他的問題之一,也是人們追隨他的原因之一:他確信,無論自己向何而去,前方都勝過身后的過往。
“其余人等,”他頭也不抬地說,“統(tǒng)統(tǒng)退下?!?/p>
這陣動靜可不小,因為此時房間里至少有十個人,他房中的仆人、禁衛(wèi)、侍從、還有他所謂的朋友們,這些人紛紛從我身旁魚貫而過,一邊不滿地對我怒目而視。阿妮雅小姐——她若非他的情人,就是那個位置的覬覦者——對我熱情地微微一笑,就跟我們很熟似的。我們并不熟,但我欽佩她的頭腦,她想拉攏我。不像王后艾拉,總是把丈夫的私生子弟弟當(dāng)成對手,還想讓西雅爾跟我作對。王后似乎仍未察覺,在西雅爾的生命中,他始終不離不棄的人只有我一個。
暫且還沒離棄,有一回,莉薩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但這只是因為我們一直爭吵不休;連她都明白這不可能。我和西雅爾自出生以來就一直是朋友。沒有別的存在——無論是女人還是伙伴,甚至是一只受寵的獵犬——能在他心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超過五年。
“加林,”等房中再無別人時,西雅爾說,“我需要你的幫忙?!?/p>
我不知是該單膝跪地,還是該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抱緊他的胳膊。不過無論配合哪個動作,我要說的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并沒有動,就這么說道:“當(dāng)然可以,陛下。”
他從窗口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憂郁的神情與他的面容并不相稱,就像戴了一副不合適的面具:“你必須找到我妻子的繼姊,帶她進宮。”
“遵命,”我還沒來得及領(lǐng)會他話中的含義,便不假思索地說。然后我反應(yīng)過來,全身每一根肌肉都隨之繃緊了,“西雅爾,為什么?。俊?/p>
他眨了眨眼,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更為熟悉的表情:顯然心意已決的冷酷之色?!安魂P(guān)你的事?!?/p>
一陣怒氣涌上我心頭,這種怒氣我以往只感受過一次——只允許自己感受過一次。我壓下心中的憤怒,任憑怒意如往日一樣在胸中堆積醞釀。畢竟,對他而言,確實如此;與他其余的吩咐相比,我沒什么理由對這個命令更加在意。
如今他成了國王,哪些問題敢問出口,我還得掂量掂量:“王后陛下知道你——”
“當(dāng)然不知道?!蓖纯嘣俅螐乃樕弦婚W而過,然后便被別的表情掩蓋住了,“千萬別讓她發(fā)現(xiàn)?!?/p>
有時,深得國王信任是件十分兇險的事,尤其是當(dāng)王后因此痛恨你的時候。
尤其是當(dāng)她痛恨你是天經(jīng)地義的時候。
“那是自然,陛下?!蔽覜Q定鞠個躬,“我該找個什么借口離開呢?”
“我估計你都用不著找借口,”他說,“我昨天從清早到傍晚一直在外面打獵,她甚至連問都沒問過我在哪兒。這些日子,除了夫人小姐們聊的八卦以外,我妻子對什么事都不太上心?!?/p>
聽出他聲音里的輕蔑,我眨了眨眼睛。以前我聽他提及艾拉王后時,莫不是帶著深切的敬慕與愛意。他在她面前的這種盲目曾經(jīng)讓我頗感惱火,不過當(dāng)然了,我對此只字未提。我無權(quán)從西雅爾那里奪走任何東西,包括他的幸福。
不過說實話,我也不應(yīng)對此感到驚詫。畢竟,他和艾拉王后大婚已近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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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王后的一名侍女在我門口等候時,我也同樣沒覺得驚詫。
千萬別讓她發(fā)現(xiàn),還真是。
那侍女略帶嘲弄地向我行了個屈膝禮。艾美莉無論做什么事都是一副嘲弄的姿態(tài),仿佛她認為城堡里人人都很可笑,而她之所以會充當(dāng)王后的侍女,僅僅是因為她覺得有趣?!巴鹾蟊菹抡埬巴目蛷d?!?/p>
“哦,好啊,”我說,“反正我今天本來也不想吃喝?!?/p>
艾美莉笑了:“您要是覺得在她朝您大吼大叫的時候,您還會有胃口的話,那我可以讓人送些點心到客廳去。”
“王后陛下打算沖我大吼大叫嗎?”
“打算?沒有?!卑览蛞粨P眉,“但我敢打賭,這一幕肯定會發(fā)生?!?/p>
我喜歡艾美莉。她嬌小又機敏——算不上美,但那只是因為她懶得打扮——她表現(xiàn)得仿佛我們大家都一樣,無論是國王、貴族還是平民。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舉止,是因為覺得大家都遠遠比不上她,看不出有什么差別。但這種態(tài)度還是讓人耳目一新。
我喜歡她,卻并不信任她。所以我忍住了心中的沖動,沒有再問更多的問題,而是說:“讓人送點心吧,我覺得我不會有事?!?/p>
她噘了噘嘴,因為我不肯照著她的那一套來,然后她又笑起來,沿著走廊雀躍前行。
我嘆了口氣,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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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沒吃上點心,也沒見到王后;她讓我等了將近一小時。我無事可做,只能數(shù)著精雕細刻的木制家具上的一道道劃痕,以及厚厚的天鵝絨窗簾上的一條條褶皺。國王的命令在我腦海中如烈焰灼灼,讓我坐立不安。我本該早已騎上馬背,沿著道路向群山中飛奔。
我只好希望西雅爾能明白,這次耽擱也對他有利。
我不允許自己去想,我之所以心中不耐,也有部分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或者我之所以急于出發(fā)還有自己的理由。杰辛達的住處并不像西雅爾以為的那么遠。此時已是下午三四點左右,但我若即刻出發(fā),快馬揚鞭,那天黑之前就能趕到她的茅舍。
而實際上,我卻在這間裝飾得過分繁復(fù)的客廳里等了許久,室內(nèi)空蕩蕩的,寂然無聲,只能聽見我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
王后跟每個人都會玩上這么一手,平時我并不介意。我理解她為何要這么做。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扮演著等候和侍奉他人的角色;并且不是在溫暖華麗的房間里,而是在潮濕的閣樓上,或悶熱的廚房中,打著赤腳,饑腸轆轆,常常痛苦不堪。我曾在偶然間見過她后背上紅腫的傷痕,她父親另娶后那個家的家人說過的一些話,西雅爾也曾告訴過我:說她身份卑微,說她活著是靠別人垂憐,說她就該匆忙跟在別人身后,預(yù)先備好她們需要的東西,要等啊,等啊,等候著她們。
所以我理解。但即便如此,這也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也許她是時候放下過去了。
當(dāng)艾拉王后終于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間時,我立即單膝跪地,低頭行禮。我早就明白了,雖然我在西雅爾面前或許不必太拘禮,但我最好永遠別讓他妻子覺得我忘了她的身份。
“起來吧,加林,”她說。對她而言,不必假稱什么“大人”。
我站起身來。
關(guān)于王后的美,傳說中描述的都是實情——那些故事,那些吟游詩人,還有時至今日但凡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這么說。全身上下無處不柔和、典雅、優(yōu)美,瀑布般的金發(fā)下是完美無瑕的面容。
杰辛達的頭發(fā)又粗又黑,眉毛濃密,鼻梁挺拔。她算不上美人,這一點可以肯定。但即便如此,她對男人仍有一股吸引力——至少能吸引這世上的兩個男人。對我來說,吸引我的是她那雙犀利的黑眼睛,還有她的自持力。她走起路來又快又穩(wěn),姿態(tài)與其說是優(yōu)美,倒不如說是堅定。
我一直以為對西雅爾而言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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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當(dāng)然了,我是不可能開口問他的。
那天王后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襲冰藍色長裙,身披蕾絲罩衣,頭上盤繞著高聳的發(fā)辮。她那對廣為人知的碧眼周圍勾勒著精細的眼線,而且一如既往的是,當(dāng)你的視線落到她身上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她的雙眼。每個詩人至少都要用三節(jié)詩來描寫王后湛藍的眼睛,這實在是有充分的理由。
她只帶了艾美莉隨侍,這無疑是個麻煩的征兆,說明無論她想對我說什么,她都不想被別人聽見。
我直視著艾美莉的眼睛,她略微搖了搖頭。我說不清這是在警告我,還是暗示不會有點心送來了。
“坐下?!卑鹾竺畹?,我在一張精致的軟墊椅上坐下來,對我而言,這椅子未免太小了點,“我丈夫找你什么事?”
王后說話喜歡開門見山,這是她的平民出身帶來的揮之不去的影響。
但我也是被平民養(yǎng)大的:“他吩咐我不許告訴您?!?/p>
她從牙縫中嘶嘶吐氣,朝我這邊走了兩步:“我馬上就能以叛國罪處決你。”
毫無疑問,她確實可以。唯一的問題是,假如她真這么做了,西雅爾會作何反應(yīng),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深愛著她,但我是他交往最久的朋友。
我低下頭,期盼著她也不知道。
她離我極近,我都能看到她的雙手。她的手時而握緊、時而松開,指節(jié)都有些凸出。這雙手盡管被她那般悉心呵護,涂抹過各種乳霜——有人私下謠傳她還找過煉金術(shù)士——卻始終無法恢復(fù)如初。由于干了多年洗洗刷刷的活計,這雙手仍舊粗糙不堪、布滿斑點。
“加林,你真讓我驚訝,”她說得很慢,聲音拿捏著分寸,念出我的名字時,聽起來就像石頭刮擦著砂紙,“你就不怕我嗎?你是不是以為我很溫柔、很天真,不會報復(fù)?我還以為你心里會有點數(shù)呢?!?/p>
“我怕,”我說。我本想抬頭瞧上一眼,卻還是忍住了。我知道她那張臉會是怎樣的面目;當(dāng)她宣布如何懲罰繼母那家人時,她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把她們帶走,用石頭砸死。“我確實怕您,但還不足以怕到背叛國王?!?/p>
艾美莉輕笑一聲,似乎被逗樂了。
王后轉(zhuǎn)身走開,地板上傳來輕輕的噠噠聲,沉甸甸的衣裙窸窣作響。我沒有抬頭,直到房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重重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艾美莉沒走。她靠在門邊,一只腳抬起來踩在墻上,若是換作別人,這種不雅的姿勢難免讓人大吃一驚。
“你應(yīng)該怕她多一些,”她說,“多過怕國王?!?/p>
“我不怕西雅爾,”我說,“我愛他?!?/p>
艾美莉揚眉道:“她也愛。”
我無言以對。
艾美莉挺直身子,向我走來。她走路的姿勢很奇怪,仿佛即將飛起,卻忘了該怎么飛:“我的王后愛得刻骨,恨得也入骨?!?/p>
反正我能感覺到臉上的表情出賣了我的內(nèi)心,于是任憑自己發(fā)出了刺耳的一笑:“這點我們都知道?!?/p>
艾美莉立刻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她噘起了嘴唇:“她對她們的懲罰沒錯。加林,我當(dāng)時也在,我見過她們是怎么對她的。她的繼母最壞,但她那兩個女兒學(xué)她學(xué)得很起勁,而且還嫉妒。艾拉比她們更好,好得多,但她們可以去城堡跟公爵共舞,她卻被逼著呆在家里,刷洗鞋子上的塵土?!?/p>
當(dāng)然了,她所謂“更好”的意思就是更美。
“這個我不懷疑,”我說,確實如此。把孩子培養(yǎng)成心懷仇恨的人跟培養(yǎng)成心中有愛的人一樣容易——前者很可能更容易些,“可我不懂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p>
“我想你心知肚明,”艾美莉說,然后她轉(zhuǎn)身從門口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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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晚,再動身已經(jīng)太遲了。我不禁懷疑這是否正是王后的意圖所在。
我回到那家小酒館用晚餐——我是個有固定習(xí)慣的人——吃了一大碗燉菜,飲了些極為香醇的蜂蜜酒,借此來紓解心中的沮喪。平時,我只有在與西雅爾相伴時才會飲酒——他一喝醉就容易忘掉自己是國王,而我們無拘無束的舊日友誼就會重現(xiàn),為此忍受第二天的宿醉是完全值得的——然而最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獨處時越來越喜歡喝酒了?;蛟S是因為如今我把醉酒的感覺與西雅爾的笑聲和信任聯(lián)系到一起了。
我本來希望在酒館能再碰到莉薩的,但她已經(jīng)走了。我反倒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城堡里的仆人——馬夫、犬舍飼養(yǎng)員、鐵匠,他們固然收入不菲,吃得起這家酒館的東西,但身份仍然太過低微,無法與貴族共餐。
“加林,聽說你覲見了兩位陛下,”一個裁縫邊說邊遞給我一個酒壺,好讓我把杯子重新斟滿,“卻是分別覲見的,嗯?這背后有什么故事???”
我對他微微一笑,拎起酒壺。他問得并不認真。人人都知道,國王的事我從不說長道短。
“背后的故事就是快有麻煩了,”一個女招待說著從我身邊走過,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酒壺,“我聽說,最近兩位陛下一起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p>
裁縫笑起來:“哎呀,那樣對他們生下后嗣可沒好處。”
“問題說不定就是沒有后嗣引起的?!闭f這話的人我并不認識,“王后一直在從大陸各地召集醫(yī)生,好查查她的子宮到底出了什么問題?!?/p>
“她的問題沒什么神秘的,”女招待輕蔑地一哼,“也不是醫(yī)生能治好的病。只要沾上了仙靈魔法,你就要付出代價?!?/p>
眾人一陣短暫的沉默,女招待的臉頰漲得通紅,她飛快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對任何人來說,這種話都太近似于叛國了。
“你想續(xù)杯的話,就掏兩個銅板,”最后她對我說,聲音尖利,聽著很不自然。
我遞給她兩個銅板,又另點了一份餡餅,好讓她有借口回到廚房去。但還沒等她拿著我的甜點回來,我就離開了,杯中的酒也還剩下一半。
不知為什么,一想到國王和王后之間的裂痕,我的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我從未相信過他們的童話故事,因為我一直知道這背后有魔法的作用,只是沾染魔法的人并不是艾拉。
或許是因為這段婚姻曾經(jīng)讓西雅爾深感幸福吧。我竟會替他的幸福操心,這可能顯得有點奇怪,但我確實擔(dān)憂。我希望他幸福,如同希望自己幸福一樣。
當(dāng)我回到城堡里自己的房間時,床上放了個托盤,里面裝著點心。其中有個松軟的杏仁牛角包,這個我沒法吃;杏仁會讓我喉嚨發(fā)癢,這件事凡是在城堡廚房里干活的人都知道。也就是說,這不是拿來讓我吃的。
我小心翼翼地掰開牛角包,取出里面折疊起來的那張紙條。
紙上的字寫得很大,筆劃很粗,像孩子寫的,或是出自某個最近剛學(xué)會寫字的平民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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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
你若是愛我,就別打擾我。
拜托了。
杰辛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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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最底下勾畫出了一只精致的水晶鞋——比她那幾個字描得還要仔細些——鞋尖上暈染了一團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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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小就都知道,這個世界是與仙靈共享的。他們給我們難熬的生活帶來魔法和奇觀,偶爾也會用神跡或悲劇來滿足我們,而仙靈索求的回報不過是要我們跳跳舞而已。每逢仲夏與冬至,就要分別舉辦一場盛大的舞會,王族和平民一律都會參與其中,我們徹夜狂舞,舞姿越來越奔放,動作流露出優(yōu)美和放縱。在這樣的夜晚,丑八怪看著就像美人,美人則成了天仙,憂愁會變成歡樂,歡樂會變成癲狂,浪漫會變成真切的現(xiàn)實,王子會愛上農(nóng)家姑娘。
每逢舉辦仙靈舞會的夜晚,很多人家都會把女兒鎖起來。在閃光與魔法間發(fā)生的某些勾當(dāng)是不該落入品行清白的姑娘家眼里的,她們也不該卷入其中。但閂上的門往往會打開,窗戶常常會吱呀一聲敞開,靈巧的仙靈手指會引著我們所有人到舞會上去。
這個故事被人添油加醋過——一輛馬車,一隊馬兒,一件神奇的禮服——但我當(dāng)時也在場。比起那數(shù)十個心情急切、為了一夜狂歡而甘心賭上未來的姑娘,仙靈為艾拉王后做的事也不見得更多些。
只是對她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而言,結(jié)果并沒有那么好罷了。
這是我母親教我的。人們都說,到了次日早晨,在仙靈之夜發(fā)生的事就會被人原諒和遺忘,對男人來說,這一點千真萬確;對女子而言,就未必盡然了。
他們還說,在仙靈舞會之夜懷上的孩子擁有自己的魔力,但我從沒見過這方面的證據(jù)。
我母親教導(dǎo)我遠離那些舞會。她從來沒有禁止我去參加,因為那樣只會引來仙靈,但她卻嚇唬了我一番。盡管她去世時我年僅五歲,盡管她的相貌我?guī)缀醵加洸磺辶?,我卻仍然記得她低沉而緊張的聲音:
這些舞會不是為我們辦的,而是為了他們,這樣他們才好吸干我們的精氣、暢飲我們的生命。他們需要以我們?yōu)槭常栽O(shè)下了一個美麗的陷阱。他們有的是美;朝我們這邊扔點兒也沒什么損失。而我們卻被迷得眼花繚亂,不會自問為此付出了什么代價。
但那一晚,我年已十七,去世的母親謹慎的態(tài)度令我惱火,我繞著城堡的庭院兜圈,非同凡俗的激越樂音透過道道墻壁飄來。我兜著圈子,靠得越來越近,就像飛蛾被引向火焰,卻還不愿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那個正要逃離城堡的姑娘。她撩起了裙子,但裙子太礙事,擋住了視線,讓她看不清地面,她不可避免地絆倒,摔了一跤。
我朝她走去,很慶幸能趁機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走到她面前時,她還跪在地上,烏發(fā)披散在臉上,肩膀起伏著。
“小姐,”我說,“你沒事吧?”
她眨了眨眼,抬頭望著我,看清我的臉時,那雙黑眼睛睜大了:“西雅爾——”
“不,”我說,“我不是。你在找王子嗎?”
她更加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掠過一絲夾雜著寬慰與失望的表情。她搖搖頭。
我伸出手扶她起身。近看之下,我看得出她的裙子雖然式樣時髦、裝飾精巧,卻是用二流布料草草縫制成的。這很可能是她買得起的最好的裙子了。許多平民姑娘把所有的錢財都花在了舞會上,在這樣的夜晚,愛情的力量足以改變?nèi)松?/p>
不過一般都不會變得更好。這一點誰也不會告訴姑娘們,等醒悟時為時已晚。
到目前為止,我對這個世界見識得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知道母親說得不對。人們確實曾經(jīng)翻來覆去地告訴過姑娘們,只是她們不怎么愛聽。
從這姑娘臉上的淚水來判斷,眼下她已然醒悟,但為時已晚。
我心如刀絞。這姑娘并不算特別漂亮,但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眼神直率,豐滿的嘴唇流露出堅定,自有動人之處。而那樂音依然在空中飄蕩,繚繞著穿透我的心,牽引它朝著放縱激情的方向狂跳。
“舞會才剛開始呢,”我說,“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去。”
渴望在她眼中一閃而逝,我?guī)缀蹩梢钥吹侥菢芬魪乃劾镲h過。但她搖了搖頭。
我瞥了一眼城堡。她剛才還在城堡里,置身于音樂和魔法中,然后她竟離開了。是什么讓她那樣做的呢?
是怎樣的力量讓她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你可以就在這兒跟我跳,”她突然說,聲音低沉而沙啞,略顯刺耳,“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話?!?/p>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看出了其中的絕望。我看見仙靈魔法的回聲正催促著她回去,加入其他人的行列,舞上一個通宵,忘記可能會隨著明天而來臨的一切。
我伸出雙臂,她步入了我的懷抱。
我們沒有回去,沒有加入其他人的行列。但我們跳舞了,在那一晚,這便足以讓我們抵御樂音。我們跳啊跳,仿佛有生以來一直就在共舞,最終我們還笑了起來,舞到最后,當(dāng)天空染上了晨曦,當(dāng)仙靈的法力隨著樂音逐漸消散,當(dāng)城堡里的人們眨著眼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雖然他們沒有理會,但明天依然來臨了,這時我們才終于分開。我鞠了一躬,她屈膝一禮。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名字:杰辛達。我還看到了掖進她禮服胸衣里的那枚信物,認出了它,那是一縷用銀線纏起的金發(fā)。西雅爾對每個喜歡的姑娘都會奉送一份這樣的信物。
但她卻拋下了西雅爾,與我共舞。雖然我明知自己不該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但我內(nèi)心卻充斥著一種溫柔的喜悅。是那樂音和魔法漫不經(jīng)心地撩動著,穿透了我的皮膚,把我的心翻了個底朝天,讓我忘卻了維護自身安全的那條準則:你永遠不能從西雅爾手里奪走任何東西。
但她這般熱烈、這般真切,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渴望得到某樣?xùn)|西,而不去考慮后果。(這樣的情緒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后果就像早晨一樣,無論如何都會來臨。)我伸手去抓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她的黑眼睛望著我,雙眼隨著我漸漸俯首而慢慢地闔攏。
我們的嘴唇似觸非觸。她輕輕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向后退開了。
“噢,”她說,“我很抱歉?!?/p>
“抱歉什么?”我低聲說。她并沒有松開我的手。
“因為……”她睜開眼睛,目光在我臉上逡巡,“這跟你想的不一樣,你實際的感覺跟你以為的不一樣。這只是仙靈的魔法罷了?!?/p>
當(dāng)然是魔法;我們?nèi)阅苈牭皆絹碓饺醯臉芬魪某潜だ镲h來。但我一直沒明白,僅僅因為你知道是什么引發(fā)了某些感覺,就說這感覺不那么真實,這是怎么回事。畢竟,如果你決定要愛一個人——如果你仔細考慮了各種選擇,考慮了性格、地位和相似的興趣——那就不是愛,至少按照宮廷吟游詩人的標準,那算不上愛。真愛應(yīng)當(dāng)是突如其來、毫無意識、全心投入的;本就應(yīng)當(dāng)說不清道不明。就像魔法,是毀滅而非建設(shè)的力量。
愛情毀了我母親的人生,她一直警告我不要墜入愛河。而我卻站在這里,仙靈的音樂撩撥著我的肌膚,我的心跳得仿佛要沖破那層皮,我母親的警告顯得飄渺而遙遠,似乎無足輕重。
她曾經(jīng)告訴過我,詩人說,為了愛情,他們甘愿放棄一切;但他們之所以這么說,只是因為他們覺得不必真這么做。
我不是詩人,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舍棄什么。西雅爾已經(jīng)見過這姑娘,跟她跳過舞,選中了她。從幼年時起,這一課就被灌輸給了我,這是我一直生活在宮里的條件——或許也是我能活下去的條件:我永遠也不能從西雅爾手里奪走任何東西。
一旦我這么做了,那樣的行為就會成為一道分界線,一頭是嫉妒的忍耐,一頭是報復(fù)的恐懼。因為假如我奪走了他的玩具、他的成就、或是他心愛的姑娘……
那接下來,我可能就會設(shè)法篡國。
我能活下去完全取決于誰也沒想過我會干出那樣的事。
“我剛才不該跟你跳舞的,”杰辛達說,“這不公平。我已經(jīng)……”她俯身用力脫下鞋子,那雙鞋像玻璃一樣清澈透亮。她把鞋拎在手中時,有滴液體從一只鞋尖滑落——小小的一滴,像露水一樣濕潤,卻比露水的顏色更深,“我用自己的鮮血和痛苦給鞋施了魔法,好引誘到一位有王族血統(tǒng)的追求者。”
“我很欽佩,”我依舊握著她的手不放,“有很多女人愿意博王子一顧,卻沒什么人會不惜向仙靈獻祭?!?/p>
“唔,”她聳了聳肩說,“別的女人還有美貌可以依仗?!?/p>
仿佛與魔法相比,這個觸發(fā)愛情的理由更為真實。
見我默不作聲,她勾起了唇角:“你不打算反駁說我很美嗎?”
“我覺得你很美,”我真誠地說,“就像夜晚一樣美。但西雅爾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p>
她似乎嚇了一跳:“你認識西雅爾王子?”
“我們是……”那個詞就在我嘴邊打轉(zhuǎn),但我從未將其宣之于口。說出來就等同于從西雅爾手里奪走了某種東西,“我們從小就是朋友。我母親是他的奶媽?!?/p>
她再次仔細端詳著我——端詳著我的臉型,正是由于我的臉型,她初見我時才會認錯了人。她把手抽了回去,我沒有勉強。
“我很抱歉,”她說。
她重新撩起裙子,好從城堡的庭院中穿過。她飛快地大步穿過黑暗,水晶鞋在她手里晃動,黑乎乎的黏液從鞋上滴進了深深的草叢。
我再次看到那雙鞋的時候,水晶鞋已經(jīng)穿到了王后腳上。
?
你若是愛我,紙條上寫道。
或許她已經(jīng)改變了對愛情因何而真的看法。
更有可能的是,她純屬走投無路了。
我任憑牛角包的碎片落回到托盤上,手指撫過那張紙,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手指觸碰著它。
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不再愛她了。怎么可能呢?已經(jīng)五年了;還有過別的舞會,還有過別的姑娘。何況我如今得知了她的真實嘴臉,她對繼妹的殘忍,她的卑鄙和惡毒。
我從未懷疑過那些故事,因為我在她眼中見過那種殘忍。我曾經(jīng)將其形容為熱烈,并心懷傾慕,那是因為我未曾身受其害。
當(dāng)我們的新王后宣布處死她的繼母和繼姊時,誰也沒有指責(zé)她。她向我們展示過手臂上的傷痕,那些傷疤永遠也不會愈合。誰也沒有企圖阻止她懲罰那些折磨過她的人。
即便是我也沒有。
我本想跟西雅爾說點什么的,可我能說什么呢?難道我要叫他拒絕他心愛的人?說她那雙水晶鞋曾經(jīng)被人施過魔法,而且跟她所說的情況并不吻合?說他之所以愛她,除了她的美貌和神秘以外還另有原因,指出他非得追求她不可的事實?
我不能從西雅爾手里奪走任何東西,包括新娘帶給他的喜悅。
在她們受刑的前一晚,是他傳召我前去,他的召喚讓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反正我本來也沒睡。我一直在想杰辛達,回想著我們在城堡草坪上共舞時她臉上的欣喜,仿佛自由的幻覺對她而言是種罕見的甜美滋味。我一直在想她死后會是什么模樣。
她曾經(jīng)把餐具埋在院子里,然后叫艾拉挖出來清洗,西雅爾這樣說過,當(dāng)時我們共度了短短幾分鐘時間,為他的婚禮試穿緊身上衣,婚禮安排得十分倉促。有洗得不夠干凈的,她就沖她丟過去。艾拉身上的那些傷疤還在。這個懲罰很恰當(dāng)。
是哪一個她?我問,他乜斜著眼瞄了我一下,似乎從我的語氣里聽出了弦外之音。我迎向他的目光,直視著他,保持著鎮(zhèn)定的表情。有三個“她”需要處理——分別是繼母和兩名繼姊——所以這是個合理的問題。
每一個她,當(dāng)時西雅爾厲聲吼道,她們?nèi)齻€是一起折磨她的,到底是其中哪一個選擇了具體的殘忍行徑根本沒區(qū)別。
那是我對西雅爾的提問最接近極限的一回。哪怕是為了杰辛達,我也不能再追問下去了。
愛是有限度的。
無論是否走投無路,她都該知道,不要再問了。
就寢之前,我把字條燒了。我站在那里,看著火焰吞噬掉精心描畫的字母,紙條的邊沿對折起來、卷起變黑。
我不該燒掉的,我應(yīng)該留著給西雅爾看看。就算那張字條是給我的,是寫給我看的,我仍然無權(quán)把它從國王那里悄悄奪走。
我就這么看著,直到那張紙燒成了一片灰燼,然后上床安歇。
?
我以為自己會夢見杰辛達。但焚紙的氣味讓我無法入睡,所以無奈之下,我只能回想著她,而感受不到夢境所能帶來的恍惚和柔情。
她曾經(jīng)跟我講過一點艾拉的事。不是舞會當(dāng)晚,而是后來,在馬廄的院子里,在西雅爾嚴厲的目光下。她什么都承認了:墮落、惡毒和殘忍。她并沒有裝作不恨繼妹,甚至沒有因為那樣對她而感到后悔。我想,她沒有理由這么做。她已然明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西雅爾都打算背著他的新娘,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那么一刻,她的目光飄向我這邊,然后眼中有什么東西破滅了。但她重新轉(zhuǎn)身面向西雅爾,才又再次開口。
“她就該被打垮,”她說,“一直都是這樣,對我們來說,這似乎很正常。我始終沒有理由去質(zhì)疑這件事?!?/p>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似乎不是以此作為借口,因為這當(dāng)然算不上借口。
她沒有直接對我說過一句話,即便是在縱馬翻山越嶺的那個漫漫長夜中也沒有。她一路牢牢攀在馬上、對著草叢干嘔,沒時間干別的事。不過等我們趕到那個村莊,等我在那間準備好的小茅屋里將她安頓下來,她便用那雙熱烈而直率的眼睛看著我。
“要知道,那是真話,”她說,“我向你那位王子坦白的一切,艾拉說我對她干過的一切,全是真的,她半點兒也沒夸張。”她用斗篷裹住身子,蜷縮在窄小的床上,這小屋仍是她曾拼命想逃離的那種農(nóng)家茅舍,她轉(zhuǎn)身面朝墻壁,“這是我咎由自取?!?/p>
我想反駁,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于是我就把她留在了那里,王子正是這樣吩咐我的。
不。
我想起了她烏黑的眼睛,想起她不肯為自己開脫,我為自己找的那些借口感到羞愧。
我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騎馬返回了城堡,繼續(xù)自己的生活。
?
等到終于睡著以后,我一個夢也沒做?;蛟S正因為如此,當(dāng)我蘇醒時,唯一的想法就是首先要做什么:要把那封信的事告訴西雅爾,或者弄清信是如何送入城堡、被塞進我的點心里的。
把這個消息告訴西雅爾會很復(fù)雜。首先,我必須得解釋一下紙條為什么沒了。其次,我依舊拿不準這么多年前,西雅爾把杰辛達托付給我是否有什么原因。莫非他知道,我想護她平安還另有我個人的理由?還是說,他相信我是他的人,忠心耿耿、毫無主見,過去始終如此,且以后也應(yīng)永遠如是?
這些年來,我為西雅爾做過許多事。我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知己、他忠實的追隨者。但他母親始終將我視作威脅,她就像一只奮不顧身的看門狗,一不留神就會發(fā)狂,她曾經(jīng)警告過他——我們兩人她都警告過——無論他有多喜歡我,無論我們倆有多親近,他都必須準備著一有必要就即刻將我處決。
“我永遠不會這么干,”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次,也只說過那一次,“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背叛我。”
我從來沒有背叛過。
西雅爾是位公正的明君,也是個忠實的朋友。但他從小到大一直受他母親對我的看法影響——那也是整個王國的人對我的看法。從未有人對此提出過質(zhì)疑,我也沒理由相信他已不再秉持這樣的觀念。
我不想告訴他把信燒了的事,否則我就得解釋一下這么做的原因,而我未必能解釋得清。
但若僅憑一己之力,同樣也不可能解決這封信是如何出現(xiàn)的問題。在這座城堡里,除我以外,無人知曉杰辛達的下落。先前西雅爾堅決不肯讓其他任何人得知,他說他只信任我一個。
“連我也別告訴?!蔽疑像R時,他一只手搭在我的馬鞍上,抬頭看著我說,月光將他的面容照得明亮而清晰,“艾拉很聰明,萬一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所作所為,萬一她得知今晚只處決了兩個女人……我不希望自己說得出她繼姊的藏身之處?!?/p>
我低頭看著他,聽他親口承認這個平民女子對他的影響力,心中駭然。愛情真有那樣的力量嗎?又或者,這正是她用來魅惑他的更為陰暗的魔法顯露出的跡象?
若是這樣……他是因此才會放杰辛達一條生路嗎?因為她才是那魔法之源,而她織就的情網(wǎng)依舊牢牢網(wǎng)羅著他的心?
當(dāng)時我并沒有問。我心想,等到他改變主意、吩咐我告訴他杰辛達到底在何處,才是尋根究底的時機。
但他一直沒有改變主意。在過去這五年里,直到昨天為止,他從未提起過她。有時,我都懷疑他是否真的已將她徹底忘記。
但她顯然沒有忘記他。因為歸根結(jié)底,知道這個秘密的畢竟有兩人。我一直絕口未提??墒墙苄吝_似乎并沒有留在安置她的地方。
我無法想象是什么讓她冒此奇險,因為她必定清楚,王后會想要她的命——而且一旦她違背了當(dāng)初救她一命的條件,國王可能也一樣。如今為時已晚,杰辛達正企圖彌補當(dāng)初犯下的不知什么錯誤。
但這封信她是怎么送來的呢?在城堡里有盟友么?倘若她有盟友,當(dāng)初將她出賣給國王的是否也是此人?
我覺得頗有可能,這讓我又重新陷入了一開始極力避免的困局。我得跟西雅爾談?wù)劇?/p>
我朝房門走去,一邊琢磨著該跟他說些什么?;蛟S我可以說,那張紙條在我手里就這么燒起來了……但這就說明杰辛達還在鼓搗魔法,會將她置于險地。況且也不值得。我從來沒對國王撒過謊。
實話實說就足夠了。西雅爾會理解的,就算不理解,他也會原諒我。我應(yīng)該信任他,就像他信任我那樣。
我拉開房門,大步走進過道,先是感覺到刀子劃破了我的皮膚,然后才注意到右側(cè)有一閃而過的動靜。
我險些沒躲過。假如那是普通的刀刃,這個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但這偏偏是把石刀,又鈍又不靈便,若真想取人性命,就不該用這樣的刀。我將那刀從襲擊者手中打落,雖已見血,好在不會有別的傷害(但很疼,非常疼)。
襲擊我的人向那把刀撲去。她的速度快得驚人——或許剛才第一回她之所以能快得過我,并非只是因為我心不在焉——但她的速度敵不過我的氣力和受過的訓(xùn)練,最重要的是我有劍。我將劍刃頂在她頜下,用手臂抵住她的胸膛,把她按在墻上,然后發(fā)現(xiàn)眼前竟是王后侍女艾美莉那張小巧的瓜子臉。
你想必并不驚訝——哪怕王后有幾十名侍女,而且來的有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個。
那是因為你把這些事情當(dāng)作故事在聽。倘若艾美莉無足輕重的話,我前面也不會給你講那么多她的事了,對吧?
我就沒有你的優(yōu)勢了。我大吃一驚,以至于連劍都放下了。不過艾美莉并沒有企圖利用這個機會,而是抬起頭朝我粲然一笑,像是要激我一激。
我完全不知道她要激我做什么,所以也就不必考慮該不該做。我向后退開,她站直身子,捋了捋頭發(fā)。
“抱歉,”她說,語氣聽不出半分抱歉。
“你想達到什么目的?”我質(zhì)問,“你真以為你能殺得了我?”
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p>
“用刀?”
“唔,好吧?!彼柫寺柤纾拔沂窍霘⒘四?,不過引起你的注意是我的次優(yōu)選擇?!?/p>
也許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更憤怒些,但她能成功殺掉我這種想法讓人很難當(dāng)真。我把頭歪向一邊:“萬一你剛才實現(xiàn)了最優(yōu)選擇呢?你覺得你要怎么逃脫懲罰?”
“那說不定是意外呀,從窗口掉下去了。”她的笑容絲毫未斂;她略微向前傾身,仿佛我們倆在分享一個不為人知的笑話,“這座城堡里的窗口太大了,很危險的?!?/p>
我盡量克制著沒表現(xiàn)出任何反應(yīng)。五年前,在王子大婚一周后,西雅爾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就是墜樓身亡的。多名目擊者聲稱曾見過他在醉酒后晃晃悠悠地靠窗而行,所以我從未懷疑過那是意外,不過,新婚燕爾的王子對他的死幾乎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悲傷,我倒是一直對此頗為擔(dān)憂。而婚禮之前,西雅爾待部下就像部下待他那樣,始終忠實如一。
這是我最早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表明婚姻的幸福可能會改變西雅爾。等到幾周之后,我們倆的關(guān)系恢復(fù)正常時,或者說至少是恢復(fù)如初時,我才松了一口氣。
此刻,我很好奇他冷漠的表現(xiàn)是否不僅是漠不關(guān)心。是否他并不想詳細了解自己的仆從是怎么死的,以及下令的人可能是誰。
“你們王后為什么要我死?”我質(zhì)問道。
艾美莉眼珠一轉(zhuǎn):“很可能是為了阻止你帶她那個邪惡的繼姊回宮?!?/p>
“我——那不是——”我沒有再作本能的否認。顯然,艾美莉已經(jīng)決定要與我坦誠相待,繼續(xù)坦誠下去對我是最有利的,因為她知道的事顯然比我多得多?!八^姊還活著的事,王后知道多久了?”
“哦,從一開始就知道。國王做得并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神不知鬼不覺?!?/p>
“那樣的話,”我說,“為什么她當(dāng)時沒想辦法阻止他?”
“誰知道呢,”艾美莉說,“興許是感恩?假如當(dāng)初杰辛達沒有涉足血魔法,艾拉就絕不可能當(dāng)上王后?!?/p>
看來我們今天確實很坦誠。
我很好奇她能坦誠到什么地步。假設(shè)我問問艾美莉來自何方,又為何對我們這位平民王后如此忠心,她會怎么回答呢?為什么她要用一把石刀來攻擊我?假如她拿的是把鐵制的刀,又會怎樣?
我要是當(dāng)真問一問就好了。但我既忠誠又堅定,在關(guān)乎國王的事上,我就像一名優(yōu)秀的士兵,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任務(wù)上了。
“既然是這樣,”我說,“那她為什么不希望杰辛達回宮?”
“她愿意讓她繼姊活下去,但那并不等于她愿意天天看著那張臉。”艾美莉從我身邊退開了,我沒有阻攔。當(dāng)她轉(zhuǎn)身面對我時,我收劍入鞘,“加林,你應(yīng)該懷疑一下國王的動機。他假裝杰辛達不在人世已經(jīng)有五年了,照你看,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又想讓她回來?”
因為他不再愛王后了,想起了自己愛的是她。我剛張嘴要說出口,就發(fā)覺這么想有多可笑。在她們姊妹倆出現(xiàn)之前還有過幾十位姑娘,而西雅爾從來沒吃過回頭草。假如他當(dāng)真移情別戀的話,戀上的必定是個新人。
意識到這一點,我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棍似的。我還站在原地琢磨著此事,這時艾美莉說:“跟我來吧,你自己去問問王后?!?/p>
她轉(zhuǎn)過身,沿著走廊前行,并沒有止步看我會不會跟上。
我本應(yīng)轉(zhuǎn)身朝另一個方向走的。無論王后對我說什么都沒有區(qū)別。我知道我的王子是怎么吩咐的,命令背后的緣由不重要。
可萬一他并不愛杰辛達,萬一他從未愛過她……
這么久以來,我一直知道她的所在,卻從未去找過她,從未目睹過一旦仙靈音樂的旋律消散、仙靈魔法的吸引消失,月光下的那一舞會變成怎樣的面目。
我原以為自己不能這么做。而一直以來,西雅爾或許根本就不在乎。
雖然艾美莉背對著我,可是一旦我將這些話說出口,她的表情我仍可以想象得出。當(dāng)然了,我也沒打算說。
但我還是跟她走了:順著走廊,穿過偏殿,爬上西面的臺階,來到王后的住處。
?
見到我們,艾拉王后并不詫異。她坐在床上,穿戴齊楚,在一身簡潔的綠袍襯托下,她的美顯得生機勃勃又天真無邪。她與侍女無聲地交流了一下,然后艾美莉穿過房間,站到床邊,雙手交疊。
“王后陛下,”我說。我別無選擇,只能鞠躬,所以我故意將腰彎得比禮節(jié)所需的更低,希望借此表現(xiàn)出譏諷之意,“您有話要對我說?”
“我真希望,”艾拉王后說,“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哦,真妙啊。今天我們個個都對彼此坦誠相待。
“我跟您說過,這計劃行不通,”艾美莉說,“他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p>
“可你是——”王后把剩下的半句咽了回去,“很好。加林,我能開出什么樣的條件,能讓你別去打擾我的繼姊?”
別打擾……
“原來不是她,”我說。一切忽然變得顯而易見,我竟然輕易地就被耍了,這讓我嚇了一跳,“那張紙條是你寫的?!?/p>
王后聳了聳肩。
我早該想到的。畢竟,除了她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那雙水晶鞋其實有多重要。
“你若是愛我”那一句呢?難道她只是在猜測?還是說,我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了?
若是這樣,那在西雅爾眼里也很明顯嗎?
“為什么?”我說,“你為什么要拼命地將她流放?就讓她回來好了?!?/p>
有那么短暫的一瞬,王后看起來半點也不美。她的模樣就像一只咆哮的困獸?!澳悴涣私馑D悴弧銦o法理解她的力量。她是個女巫,她把自己的血祭獻給了仙靈——”
“她要真那么可怕,”我說,“那她干嘛不用你的血呢?”
艾美莉輕笑一聲。王后瞟了她一眼,讓她噤聲,然后又轉(zhuǎn)身面向我:“西雅爾雖然任憑我殺掉了另外兩人,卻放過了她,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我不知道,”我說。
就算真的知道,我也會這么說的。但那天晚上,西雅爾并沒有把這樣做的理由告訴我。他在馬廄里與我碰頭,一匹馬備好了鞍轡,另一匹馬上已經(jīng)騎著一個身披黑斗篷的身影,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
“帶她走吧?!彼f,“把她帶到一個離得遠遠的地方去?!?/p>
我沒問為什么,這既是因為我不必知道原因,也是因為我自以為知道原因。他先愛上的是她,如今依然愛她,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她死。
雖然這趟差使我仍然沒問他原因,但我同樣也能猜出來。已經(jīng)過了五年,他改了主意。但不是要她走的主意。
而是讓她活下去的主意。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還在這座城堡里,裝作字條和王后當(dāng)真與我有什么相干似的。我本應(yīng)早已上馬,沿著這條筆直的長路飛馳,這條路最終蜿蜒著通向群山。此時我本應(yīng)已經(jīng)進了那村子,置身于那間小小的村舍中。我想象著杰辛達看到我時睜大雙眼的模樣,她應(yīng)當(dāng)立刻就會明白我為何在那里出現(xiàn)。
國王的慈悲已化為烏有,而我被派去奉行他的旨意。
結(jié)果我反而還在這里,在城堡里跟王后說話。除我以外,不希望此事發(fā)生的唯有她一人了。
但那不過是因為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還以為西雅爾派人去找杰辛達是要取她而代之。我也曾有過同樣的想法,直到被迫認清這種想法何其可笑。對于那些給我們留下最深傷痕的人,誰也無法理性地看待。
“抱歉,王后陛下,”我說,“但國王有旨,我必須奉旨行事?!?/p>
她翹起了嘴角:“因為你是他忠心的仆從?”
“我確實是。”
“拜托,加林?!彼畛鑫业拿謺r如骨鯁在喉,“你騙不了我。你很危險??傆幸惶?,你會對西雅爾下手的?!?/p>
她說這話的時候,倒像是在對某種非凡的見解作出斷言,而那不過是城堡里其余所有人的共識。
這種共識是錯的。但我無論說什么王后也不會相信,所以我什么也沒說。
“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嗎?”她抬腿坐到床邊,艾美莉牽著她的手,攙扶她站起來,“因為我就是這么過來的。這么多年來,一直當(dāng)個感恩戴德、低人一等的姊妹,什么權(quán)利也沒有,為了有片瓦遮頭、為了在我自己家里獲得一席之地而受人恩惠。她們從沒想過有那么一天,我說不定會奪走她們的一切。但這是我做過的最棒的事?!?/p>
“她們對你很殘忍,”我說,“她們把你當(dāng)奴隸;而西雅爾把我當(dāng)朋友。”她輕哼一聲,表示懷疑,我身子一僵,“不管您信不信,反正這是真話?!?/p>
“哦,我信?!彼龗昝摿税览?,將手抽回,“可你要是以為這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你們就都是傻瓜。他還有那么多東西你都沒有?!?/p>
“那是他的東西,”我說,“我又不想要。我對西雅爾很忠心,我一直對西雅爾忠心耿耿?!蔽乙呀?jīng)用了22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的忠誠,對于人們的猜疑,我厭倦透頂……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在這里才待了五年,“他吩咐過的一切我都照辦了,而且以后還會繼續(xù)這樣做。我不信您也能這么說?!?/p>
她挺直了身子,眼神變得森冷如冰:“注意你的言辭。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你們的王后。他愛我?!?/p>
“他當(dāng)然愛了,”我說,“這是您安排的,不是嗎?”
雖然此刻她穿的只是綴有緞珠的便鞋,但她還是本能地把腳往后一收。那雙水晶鞋只有在特別的場合她才會穿。對她來說,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住在城堡里,所以這樣的場合很多。
“你偷走了繼姊的魔法,”我淡淡地說,“用它來讓他愛你?!?/p>
艾拉王后厲聲吼道:“無論他愛我的原因是什么,是我的美貌、我的智慧,還是仙靈的魔法,又有什么區(qū)別呢?無論他愛我什么,真正的原因都一樣。他愛我,是因為我讓他快樂?!彼铱缜耙徊?,“沒錯,我確實讓他快樂。”
“但那個人不一定非得是您,”我說,“您之所以不想讓她到這兒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對吧?不是因為她拿走了您的東西,而是因為您拿走了她的?!?/p>
“你錯了?!彼淖齑胶翢o血色,“我是從杰辛達那里偷走了很多東西,但西雅爾不在其中?,F(xiàn)在我只想保住屬于我的東西。我想讓你帶她走。”
“你們可以去戴歐寧群島,”我站在那里盯著她們倆,這時艾美莉插口道,“為了一個幾年前就被他拋棄的女人,西雅爾王子是不會冒著發(fā)動戰(zhàn)爭的危險,穿過群山去追你的?!?/p>
也不會為了你。這話她不必說出口。西雅爾會想念我,但他也會聽從謀臣們的勸告,他們應(yīng)當(dāng)一致認為我離開會更好,少了個威脅。
“這兒的事我來處理,”艾拉王后又道,“我會安排你帶著一大筆錢和假證件動身?!?/p>
很明顯,她們事先已經(jīng)籌劃好了,一旦刺殺我的陰謀失敗,這辦法便可作為備用。
這個計劃要好得多。不僅是對我而言,而是對所有人都如此。西雅爾的母后就曾多次提出過這個建議,先是敦促她丈夫把我送走,然后又轉(zhuǎn)而敦促她兒子。
“國王的私生子住在宮里,這是個威脅,”她對他們說。她明知道我也在聽;但她并不在意,“可一個外國私生子卻什么也算不上,他離這兒遠遠的倒會開心些。”
最后那句話是為了西雅爾才說的,她根本不在乎我開不開心。
這并不意味著她先前的判斷不對。
“那么,”我問道,“你憑什么認為杰辛達會跟隨我到天涯海角?”
艾拉王后笑了,眼睛閃閃發(fā)光:“相信我?!?/p>
“可問題就在這兒,”我說,“我不相信你?!蔽乙Ьo了牙關(guān),“我信任西雅爾,他也信任我。他是我的國君,我是不會背叛他的?!?/p>
這些言辭感覺很空洞,但聽起來卻很有力,我感覺到腹內(nèi)一陣絞痛,說明我這么說是對的。
“你這傻瓜,”艾拉王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可我已經(jīng)聽夠了,浪費的時間也夠多的了。我轉(zhuǎn)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
西雅爾就站在門外。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恰好看到艾拉王后擺出一臉驚詫的表情。她很會裝。假如我不曾看見她在面露驚訝那一刻之前的表情,那我就會相信她真的很震驚。
她本就打算讓西雅爾來的,來聽見我答應(yīng)背叛他、奪走屬于他的東西、變成人人都告誡說我必定會變成的那個危險人物。
我嚇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因為我差點就掉進了她的圈套。我向國王鞠了一躬,好有工夫讓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
“加林?!蔽餮艩柭曇舯?,“你還沒去執(zhí)行我交代的差事,這是為什么?”
“我正要啟程?!蔽翌┝送鹾笠谎郏捯糁腥滩蛔×髀冻鲆唤z怨恨。她籌劃的這個陰謀就是要以我送命而告終;我有些許怨恨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如您所見,我被扣留了?!?/p>
西雅爾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拿不定主意該露出怎樣的表情。這種神色我以前在他臉上見過一回,那段記憶不請自來,突然涌上了心頭:疼痛撕扯著我的脊背,我繃緊小小的身體,準備迎接下一記鞭笞,我咬著嘴唇,盡力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咬破的地方鮮血淋漓。西雅爾的母親用手緊緊箍住他的手,讓他在她身邊旁觀。
我沒看見他最后選擇的是什么表情。下一記鞭子抽得我尖叫了一聲,我羞慚地轉(zhuǎn)過臉去。等我抬頭時,他母親正牽著他離去,我只能看見他的后腦勺。
在我的記憶中,他臉頰上有滴眼淚。但我是真的看到了嗎?
我無法確定。所以現(xiàn)在,我盯著他的臉,目光灼灼,哪怕此刻根本不必如此專注,不過他連看也沒看我一眼。他的視線落在王后身上。
她也回望著他,與我一樣目不轉(zhuǎn)睛。但西雅爾仍然面無表情,直到他的妻子終于大步穿過房間,朝他走來,她的衣裙輕拂在腿上,沙沙作響。
“親愛的,”她說,“別這么做,求你了。別讓我繼姊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來?!?/p>
“抱歉?!辈贿^他的語氣里并無歉意,“我們需要她?!?/p>
“為什么???”艾拉拔高了嗓門,她的口音失控了,透出了屬于平民的那種粗俗的急切,“我已經(jīng)傳召了各島的醫(yī)生,他們說可以幫我。我會懷上的,西雅爾,只要——”
“醫(yī)生幫不了你?!彼撇綇乃磉呑唛_,她瑟縮著,仿佛剛才被他打了一下似的,“你不明白嗎?是仙靈的魔法封印了你的子宮。你的繼姊給你下了咒,我們需要逼迫她把咒語解除?!?/p>
王后睜大了眼睛。她心里一清二楚,她繼姊這輩子只施展過一次魔法,就封印在她自己衣櫥里藏著的一雙水晶鞋上。
“我本來想瞞著你的,”西雅爾說,“免得你傷心?!彼恼Z氣很真摯,眼神深沉而熱情,但他仍然沒碰她,“我明白了,我這么做不對,抱歉。咱們一起來做這件事吧?!?/p>
王后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一起?”
“對。咱們?nèi)齻€人一起出發(fā)吧,”——艾美莉沖著他夸張地噘起了嘴,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去把你的繼姊找回來,逼著她破解最后一次傷害你的企圖?!?/p>
艾拉王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丈夫。
“你不用怕她,”西雅爾溫和地說,“再也不用了。你是知道的,對吧?”
“我知道,”艾拉說,“我就是不信?!彼钗艘豢跉?,抬起下巴,“但跟你在一起,我總是覺得心安。你以前救過我,我知道,你還會救我的。”
西雅爾伸手牽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妙極了,”我說。我知道自己的聲音特別沒好氣,可就是忍不?。欢野览蜻€做出了種種夸張的作嘔表情,我若不專注于自己的痛苦,就該笑出來了,“一定會很熱鬧?!?/p>
?
我已經(jīng)穿好了騎馬服,所以在我們幾人約好在馬廄碰頭的時間之前,我還有些許閑暇。總之,我徑直往馬廄而去,迅速給我的馬備好鞍韉,輕輕拍了拍馬鼻子,把它留在原處,然后直奔王后最心愛的那匹母馬所在的馬房。
我原以為會比其他人先到。我本來打算藏身于此,這樣就可以偷聽王后和艾美莉的對話??晌伊襄e了。她們倆已經(jīng)進了馬房,我只好躲在木墻外面。似乎大部分話都是艾美莉說的,而我又離得太遠,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的聲音就像一陣輕柔的微風(fēng),等傳到我耳中時已經(jīng)縷縷飄散、不知所云。
然而,艾拉王后的聲音卻如同玻璃一般銳利而清晰:“我沒有違背我們的約定,只是要求推遲一天而已。等我回來就把水晶鞋還你。我曾經(jīng)發(fā)過誓,要讓你自由,我會做到的。”
艾美莉又說了幾句什么,王后凄然一笑:“既然他已經(jīng)選中了另一位新娘、另一個子嗣,那就算告訴他我的子宮復(fù)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可以輕易地拋棄我,立她的孩子為儲。然后我的寶貝就會變成私生子,而她又會重新?lián)碛斜驹搶儆谖业囊磺?。他對我的愛是我唯一的武器,我要留著它?!?/p>
我急切地想再多聽幾句,便冒險又挨近了幾分。于是我勉強聽見了艾美莉接下來說的話:“愛情并不能改變?nèi)魏稳说男袨椋业耐鹾?。你丈夫?dāng)然也一樣。”
“改變過一回?!卑鹾笳f,就在這時,肯定是我弄出了什么聲響,因為她們倆都不再開口,而是轉(zhuǎn)身面朝我的方向。我信步穿過木墻,走進馬房,裝作剛到的樣子,鞠了一躬。
“王后陛下,”我說,“您做好動身的準備了嗎?”
“我看,我非做好不可了?!蓖鹾笳f著,從馬兒身邊退開。
過了片刻,我才明白她在等什么。我咬緊牙關(guān),雙膝跪地,開始將她女式馬鞍上的束帶勒緊。
艾美莉笑起來,笑聲猶如鈴聲叮當(dāng):“夫人,你身上有些地方我一直很喜歡,這算其中之一:你很小氣?!?/p>
“嗯,”艾拉王后冷冷地說,“我是跟最小氣的人學(xué)來的?!?/p>
艾美莉搖頭道:“小氣可不是杰辛達的特長。她總是得先讓自己產(chǎn)生仇恨,多浪費能量啊?!?/p>
我的手在皮革上一滑。不知為何,聽到她的名字讓我心驚。盡管這一切都與她有關(guān),但奇怪的是感覺上又似乎與她毫無瓜葛。仿佛她僅僅作為一幅畫而存在,我們一個個按照自己的心意畫出了這幅畫,一直在對這幅畫做出反應(yīng),而不知真實的她是何人。
唯有我除外。但這個想法產(chǎn)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并非實情。我與杰辛達共舞過一次,還共同經(jīng)歷過一回可怕的騎馬夜行,自此以后,我就只是在心里想著她。記憶中還留存著我在她身上見過的那一面:不是迫切希望母親認可的姑娘,不是能像她那般惡毒地折磨繼妹的姑娘,不是為了當(dāng)上王后而甘灑身血、染指仙靈的姑娘。而只是一個奔逃著穿過草坪的姑娘,城堡在她上方若隱若現(xiàn);只是一個心驚膽戰(zhàn)的姑娘,即便如此,她卻還是停下腳步,跳了一支短暫而激越的舞。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杰辛達。但在王后的記憶中,同一個人的面目卻有所不同,當(dāng)我站起身,迎上她那雙藍眼睛時,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怕再次站在她年幼無助時曾經(jīng)折磨過她的那個人面前。
“上次你戰(zhàn)勝了她,”我提醒她,“如今沒什么好怕的了?!?/p>
她睜大了藍眼睛,抿緊了嘴唇:“莫非她從沒告訴過你?”
難道我跟杰辛達的事人盡皆知嗎?難道人人都以為除了實際發(fā)生過的事以外,還有什么別的可了解嗎?
“告訴我什么?”我說。
“我從來沒戰(zhàn)勝過她,從來沒偷過她的水晶鞋?!?/p>
我發(fā)出了刺耳的笑聲——我知道,只有這一回,我膽敢嘲笑王后:“那鞋是怎么穿到你腳上去的呢?是她當(dāng)作禮物送給你的嗎?”
“是的,”王后說。
我們面面相覷。我瞥了一眼艾美莉,她直視著我,點了點頭。
我說:“她為什么要那樣做?”
“我不知道。她從沒告訴過我?!蓖鹾蟮碾p肩上下起伏著,“可能是內(nèi)疚吧。”
我哼了一聲:“我無法想象杰辛達會覺得內(nèi)疚?!?/p>
“你并不了解她,”王后說,“你愛她,愛讓你變得盲目。”
“而你恨她,”我反駁道,“這不過是另一種盲目罷了?!?/p>
她笑起來,笑聲低沉而痛苦:“加林,你又知道什么?你恨過誰?依我看,除了哭鼻子和乖乖聽話以外,你啥也干不了,甚至聽命于那些一再讓你受委屈的人——”
“王后陛下,”艾美莉說。這是一句警告。
艾拉王后抿緊嘴唇,然后舒了一口氣,肩膀松弛下來。她轉(zhuǎn)過身去,朝侍女微微一笑,笑得溫柔而又哀傷:“艾美莉,沒有你在這兒給我出主意的時候,我可怎么辦才好?”
艾美莉聳了聳肩。
“你不肯留下嗎?”王后說,“一旦我失去了對你的控制,難道你就連半點想保護我的愿望都沒有了?”
艾美莉側(cè)目瞟了她一眼,仿佛她剛才說的是什么愚蠢透頂?shù)脑捤频模骸安?,我的王后。那種魔法我們既不用、也不懂。我已經(jīng)這么跟你說過很多回了。”
“我看著你的時候,”王后說,“覺得有點不一樣了。興許你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是誰?!?/p>
艾美莉放聲大笑,猶如鐘鈴亂響。
王后的臉一僵。她轉(zhuǎn)身面向我:“扶我上馬,加林,快點兒。我們可不想讓國王久等。”
不過當(dāng)然了,讓我們久等的是西雅爾;這不是為了表明什么,而是因為他從未想過要為了任何人而匆忙行事。王后和我彼此再也無話可說,這樣的等待漫長又煎熬。
將近中午時分,我們終于出發(fā)了。待我們趕到那間村舍時,落日正將天上的種種色彩引向山后,原本斑斕的天空中徒留一抹模糊的暗紫。
一路上幾乎無人開口。我必須給他們二人帶路,這是個不錯的借口,讓我可以策馬遙遙領(lǐng)先。即使西雅爾和艾拉說了什么話,我也聽不見。
但我認為他們什么也沒說。
西雅爾身穿樸素的黑衣,頭戴兜帽,艾拉則是一襲灰色騎馬裝,面紗遮住了下半張臉。與其說這是喬裝改扮,倒不如說是在暗示民眾,他們應(yīng)該假裝認不出自己的君主。我們在路上遇到的旅人和山里的村民莫不從命。
杰辛達的小屋與村莊隔開了一段距離,此時我覺得這樣的殘忍實屬不必。我在新近粉刷過的籬笆旁下馬,驚慌地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說不清自己是渴望還是害怕。
西雅爾也下了馬,然后攙扶他妻子下馬。王后的臉像死人般慘白。那才是恐懼,一看到她的表情,我就明白了那跟我的感覺何其不同。我做好了見她的準備,但并非真的害怕。
我這是……急不可待。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準備要見的并非同一個人。我們每個人對她的觀察都是出自不同的角度,每個人的視角都隱去了她身上的某些方面,而聚焦于另一些方面。杰辛達不僅是我們當(dāng)中隨便哪一個所看到的面目。構(gòu)成她的不是那些視角,而是一個核心,據(jù)我所知,那核心我們誰也不曾接近過。
我瞥了西雅爾一眼,等他點頭,然后大步跨到門口,敲了敲門。
無人應(yīng)答。
西雅爾來到我身后。我知道,他是不肯敲門的——王族都不肯——于是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只瞥了一眼,我心中的堤防就潰塌了。
西雅爾呻吟了一聲,既像咳嗽,又像倒吸了一口冷氣,我本能地伸手扶住他。
與此同時,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了艾拉王后的臉。她抬起一只纖巧的手,按在唇邊,面紗被捂到了嘴上;但我仍能看到她的眼睛,以及她剛發(fā)覺繼姊已死時的眼神。
短短的幾秒間,屋里一片死寂,誰也沒動。
在這幾秒鐘里,我們身處的這間屋子有若干情況被我盡收眼底:
除了那灘發(fā)黑的血漬之外,屋內(nèi)干凈整潔。
杰辛達手執(zhí)一柄金屬劍,手指蜷起,握著劍柄。
她的頭發(fā)原本編成了發(fā)辮,但已經(jīng)散開了,黑發(fā)披在紋絲不動的臉上,有些頭發(fā)上還沾著血跡。
她的尸體仍然僵硬地緊繃著??磥硭ナ啦贿^一兩天。
她那張簡陋小床上的毯子拱成了一大團,一動也不動。
“是你干的?!蓖鹾笾钢壹饴曊f,“只有你知道她的下落。是你殺了她!”
說完這句,她哽咽了一聲,抬起雙手,遮住眼睛。
“你是在為她流淚嗎?”我質(zhì)問道。與在王后面前膽敢使出的語氣相比,我的語氣要嚴厲得多;不過有時,無需仙靈魔法就能讓人不顧后果,“五年前,你就下令殺掉她。那以后有什么改變呢?”
艾拉王后走近了幾步,然后又停下來,很可能是因為那股惡臭。她盯著繼姊一動不動的僵硬面孔。
“五年了,”她說,“僅此而已。五年過去了。時間并沒有改變她對我的所作所為,卻沖淡了我對她的恨?!?/p>
“親愛的,”西雅爾說,她猛地轉(zhuǎn)身面向他。有那么一瞬,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我還以為她會指責(zé)他當(dāng)初吩咐我這么干呢。她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哽咽地哭喊一聲,撲進了他懷里。
我走近杰辛達的尸體,在她身旁跪下。她的喉嚨被割開了,動作既利落又內(nèi)行。她很可能只過了幾秒鐘就死去了。
我咬緊了牙關(guān)。在西雅爾的注視下,我不敢哭出來。
“會是誰干的呢?”艾拉王后抽泣著。
最顯而易見的答案就是:你干的。王后原先那樣不顧一切地想讓繼姊離得遠遠的,也無力阻止我去救她。無疑,她和艾美莉早已安排好了第三套備用計劃。
但她們并不知道杰辛達在哪里。
還是說她們知道?我懷疑艾美莉有辦法知道我甚至連猜都猜不到的事。
“是我們大家合伙干的,”西雅爾悔恨地說,“我們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沉浸在孤獨和悲傷中,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是自殺的?!?/p>
“不是?!卑鹾髲乃磉吢晕⑴查_了一點,“不是的。那不像杰辛達——她永遠也不會自殺?!?/p>
我傾向于同意。不是因為我記憶中她熱烈的性情,在五年的時間里,很多事都會變,性情也會;而是因為床上拱起的那一團,我剛才看見它動了動。
但我什么也沒說,因為王后說得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杰辛達的下落。我從未告訴過西雅爾——這并不難,因為他一直沒問。我也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假如她的死被視作謀殺,那我將是唯一的嫌犯。
為了這個早已被她判處過死刑的女人,艾拉王后哭得雙肩顫抖。西雅爾的面容憔悴而哀傷——現(xiàn)在我看出來了,這是他正在練習(xí)的一種新神態(tài)——低頭看著妻子時,他的眼神很溫柔。王后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我看到了她裙擺下玻璃的閃光。穿著水晶鞋騎馬,這可真奇怪。
西雅爾的視線越過王后的肩頭,迎上我的視線。
“你應(yīng)該搜一搜這間屋子,”他說。
他看都沒看床上那一團。他會留待我來發(fā)現(xiàn),假裝不知道那里是什么。
問題就出在沒有子嗣上。
他可以立她的孩子為儲。
“當(dāng)然,”我一如既往地聽話,在他重新轉(zhuǎn)身面向他妻子前,我看見他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心安。
我一直很聽話,但他從未完全信任過我,總是在等著有什么事讓我轉(zhuǎn)變。
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他派人跟蹤我來著。多年前,當(dāng)我和杰辛達一起沿路奔逃時,有人跟在我們身后,確保我照他的吩咐行事,確保我會返回,確保我不會企圖奪走屬于他的東西。
我回來之后兩天,從窗口摔下去的正是會被他選來完成那趟差事的那種人。一個忠心的小角色。
難怪西雅爾從沒問過她在哪里。一直以來,他都知道。但他沒有親自來,而是派我來接她。
還是他來過了?
我把毯子拉開。躲在底下的小男孩一把奪了回去,想用毯子重新蓋住自己。他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萬分,圓臉擦洗得干干凈凈,黑色的卷發(fā)亂作一團。
他年約五歲,容貌與西雅爾相似。
看著那張圓圓的小臉、那雙烏黑的大眼,既心懷恐懼,又滿懷希望和信任,我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我會說這是魔法,因為按照我的經(jīng)驗,唯有被魔法觸發(fā)的愛才會像這樣降臨:來得迅速而突然,沒有半點理由。
但仙靈不會生兒育女,這種魔法他們既不用、也不懂。
“那是誰的孩子?”艾拉王后尖聲說,我轉(zhuǎn)過身。
面紗上方,王后的眼神備受煎熬。她已經(jīng)知道這是誰的孩子了?,F(xiàn)在她明白了,西雅爾為什么要救她的繼姊,為什么在過了五年沒有子嗣的婚姻生活之后,現(xiàn)在他要派人召她入宮。
只是他其實沒有派任何人來傳召。一開始并沒有。他獨自騎馬來到這里,來告訴杰辛達,他需要接他的子嗣回宮。
我仿佛可以在腦海里看到這一切。他出現(xiàn)了,希望她能把孩子交還給他,這樣他就能在宮里撫養(yǎng)這孩子長大。假如他需要子嗣的話,他就是儲君……又或者,假如艾拉另有所出的話,他就是王室的私生子。
他很可能沒想到她竟會拒絕,竟會企圖奪走屬于他的東西。
我們都曾接受過教導(dǎo):永遠不要從西雅爾手里奪走任何東西……在這一過程中,他也同樣接受了教導(dǎo):絕不要期望或允許任何人這么做。
時間回溯到他母親讓他旁觀我挨鞭子的那一刻,西雅爾默不作聲地服從了,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鞭子抽完以后,他拉著母親的手,任憑她領(lǐng)著他回到自己的房間。
關(guān)于此事,他在我面前始終只字未提。從未提起。我曾經(jīng)以為他或許是覺得尷尬,或是困惑,或是憤怒。我還想象過他在為我哭泣。
一旦涉及到需要對方來愛我們的人,我們一個個都是這么愚蠢——當(dāng)初之所以沒能領(lǐng)悟到最顯而易見的那個解釋,這就是我僅存的借口了。
他之所以只字未提,是因為對他而言,什么也不必提。
王后輕輕嗚咽了一聲,我聽出了其中真切的悲傷。她渴望得到那個人的愛,同樣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當(dāng)初,雖然杰辛達在她的人生中從未對她表現(xiàn)過善意,她還是輕易便相信了繼姊把水晶鞋給她是出于好心。
或許杰辛達對這位繼妹做過的最殘忍的事,就是把她交給西雅爾。
然而,杰辛達仍舊沒能擺脫他。我不知當(dāng)她看見他站在門口時,心中是否感到詫異?她掙扎了多久?雖然她的發(fā)辮都散了,但兩人的對抗應(yīng)該不是很激烈。西雅爾比她高大得多,而且訓(xùn)練有素,無情又堅定。
我不知他當(dāng)時為什么不直接把孩子帶走。他原本可以帶著孩子離開的;他是國王啊。當(dāng)時他是擔(dān)心王后的反應(yīng),還是宮中諸人的反應(yīng)?畢竟,假如他就這么帶著一個孩子出現(xiàn),又不作任何解釋,哪怕孩子的長相與西雅爾相似,他父母的身份也永遠無法確定。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一句話。倘若思索過,我可能就不會那么說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說。
他們二人都將臉轉(zhuǎn)向我:西雅爾驚駭莫名,艾拉目瞪口呆。
但二人都沒有懷疑。
大家都以為我對杰辛達比實際上要熟悉得多,以為我們之間的交往比實際要深。
我根本不認識她??墒乾F(xiàn)在她死了,她到底是誰并不重要,不是嗎?她留下的只是銘記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形象:西雅爾心中、艾拉心中、我心中。
這孩子心中。
“她從來沒告訴過我,”我說,裝出一副遭人辜負的憨傻口氣并不難,“她從沒跟我提過我親生的孩子。”
艾拉吸了一口氣,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吐了出來。
“我早該知道的,”我說,“她讓我發(fā)誓永遠不把我們的事說出去,還有她離開的方式……那么突然……我早該猜到的。我怎么會這么傻呢?”
我直視著國王的眼睛,保持著平時一貫的表情:忠心、信賴、諂媚。
我看出他想通了這件事。容貌的相似;年齡;他從未誕育過子嗣的事實,跟其他任何一個女人沒有,跟他妻子也沒有。
“抱歉,”我說,我看出他相信了我。這么多年的乖順終于獲得了回報。他想不到我會做出這樣大膽的事,因為自從我們七歲開始拿著長矛玩鬧以來,我從未從他手里奪走過一樣?xùn)|西。
艾拉王后瞇起了眼睛,我覺得或許沒能騙過她。但這并不重要,因為我們倆現(xiàn)在屬于同一陣營。讓那孩子當(dāng)我的兒子對她有利。國王的私生子固然是個威脅,但私生子的私生子卻什么也不算。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發(fā)現(xiàn),我在引著那孩子遠離宮廷的中心、遠離他父親的視線、遠離她自己的孩子。到了需要走得再遠些、帶他去往一個遠離王室的地方時,我希望她還會記得今天早晨向我提過的條件。
我擋在那男孩面前,以免他看到母親的尸體。他朝我舉起了小手——我不知他哪里來的這份信任;他母親原先一定讓他覺得世界很安全——于是我把他攬入了懷中。
“咱們走吧,”我說,“我要帶我兒子回家。”
?
好了。這個故事就是這樣,我答應(yīng)過你,等你長大到可以聽的年紀,我就會講給你聽。
你的年紀很可能還不夠大,但我別無選擇了。我可能來不及等到你成熟一點、理智一點——說真的,一個對著父親做出各種鬼臉的年輕人絕對還不夠成熟——哈哈哈,好吧。夠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想到一些問題。如果能回答,我會回答的。
你很可能已經(jīng)在想了,為何莉薩沒在這故事里扮演個角色呢?
沒什么原因,兒子,她就是沒有。城堡里到處都是沒在故事里出現(xiàn)的人。我之所以在開頭提起她的名字,不過是因為那是我唯一的機會;她與這故事擦身而過僅此一次。
在你眼里,那肯定顯得很奇怪吧,在你的記憶中,我們倆一直在共同照顧你。但那又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嗯,那是后來的事了,很久以后。那個故事下回再講。
(完)

編者按
這篇奇幻故事是對《灰姑娘》童話的再演繹,顯然是成人視角下對原本童話皆大歡喜的美滿結(jié)局之后的現(xiàn)實探討。這個故事里的人物沒有一個如童話那般單純,都映射著現(xiàn)實的遭遇和欲望。即使是國王和王后,都無法隨心所欲,有著各自的煩惱和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打算。連原本童話里的仙子教母在這篇故事里也有著世俗的動機。
——Ma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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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灰姑娘》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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