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藥 | 一把退休的老刨刀

文摘:
夕陽斜照,二姨古銅色的皮膚平滑勻亮。我記得一個多月前,她從枕頭下摸出老刨刀那次,她的皮膚被刨刀上的鋸齒刮的血肉模糊。如今,一道血杠子也尋不見了。
和別的老太太愛在枕頭下藏存折、藏照片、藏藥片不同,二姨的枕頭下常年壓著一把鋼制的老刨刀。這種習(xí)慣,已經(jīng)保持二三十年了。
但,并不作防身用。
刨刀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才流行的款式,現(xiàn)如今已很難得見。
我也是月初從城里搬回鄉(xiāng)下,和二姨同住,睡前再次看見她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把閃著白光的鋼制品,才記起這物件兒的功能和模樣。

壓在枕頭下的老刨刀
刨刀長約二十厘米,寬約兩到三厘米,形狀有點像茶道六君子里的茶則,一整張鋼皮敲制而成,合四種刮皮功能為一體。
以抓刨刀的手柄處為分界點,上下各分布兩種刮皮功能。手柄下方的圓筒部位上有一道半指長的裂口,這裂口把鋼片從中間分為上下錯綜半毫米的兩片,凸起的這一片充作刀刃,用來削瓜果皮;尾部有一個半圓形的刀片,像拇指甲蓋兒,用來挖瓜果的腐爛處。手柄的上方,是一塊左右兩側(cè)朝下彎折的方形鋼皮,鋼皮的背部打有兩排魚鱗大小的圓孔,圓孔內(nèi)一半材料舍去,一半保留住,敲成往上凸起的十幾個小刀片,用來擦土豆絲兒,蘿卜絲兒;彎折下去的邊沿各有一行鋸齒,用來刮魚鱗。不過,小時候,家家條件都不寬裕,魚是不到大年三十吃不到的,這專門為刮魚鱗設(shè)計的鋸齒功能,對于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一閑置就是一整個年頭。二姨卻天天用它來刨奇癢難耐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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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我就記得,二姨每晚睡前都會把四肢的皮膚刨一遍,起先是用指甲,之后改為梳子,當(dāng)梳子的齒尖也不能抑制這種奇癢之后,她把廚房的刮皮刨子拿來做最后的抓癢工具。一抓就是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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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的皮膚病從我開始有記憶起,就自生成了,說不清是怎么得的,看過不少醫(yī)生,根本拿不到根兒。我們姐妹以前在外地上學(xué),也向人打聽,買過各種膏藥帶回來給她涂抹,一點用處也沒有。記憶最深刻的是曾被推銷員在各個列次的火車上賣力吹噓的萬能老虎膏,說這種來自越南的珍稀洋貨是所有癢病的克星,我光看包裝盒上畫的那只齜牙咧嘴的白虎,也覺得它的藥效威望至極,帶回來一盒給二姨涂抹,結(jié)果也是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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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這種只能傷及表皮的癢病,連名字都叫不出,卻這樣頑固,可以從一個人年輕跟到年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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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攤開手掌,把那把老刨刀展示給我看,笑著對我說:“你看我這個東西算不算老古董了?當(dāng)真是我陪伴了我大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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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刨刀,細細打量,頓覺驚恐,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像劃過腦海,五味雜陳。刨刀呈黑白分明的兩種色澤,那十幾個魚鱗般的小圓孔,因為功能用不到,也容易積灰,難以清理,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黑色包漿。那手柄部位,又被手心兒的皮膚磨得閃閃發(fā)亮。鋸齒部位也是程亮的,齒尖兒的刃雖然已經(jīng)被磨平,每一道轉(zhuǎn)折處的閃光似乎依然能割瞎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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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的老刨刀
這種樣式的刨刀,早就淘汰了,一個村子怕是也只能找出這一把來,跟五花八門的新款式刨刀比起來,它在削皮功能上確實不占優(yōu)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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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xiàn)在還在用這個刮皮膚?”我問二姨。我中間將近有十幾年不在家鄉(xiāng),對二姨的生活習(xí)慣已不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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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每晚睡前不用這個刨一遍就睡不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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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二姨摟起她的褲腿,面帶笑意的將這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老古董的鋸齒尖再次對準小腿上的皮膚,來回刮弄。她嫻熟又輕松的樣子,好像不是在刮自己的皮膚,而是在刮一根沒有疼痛知覺的干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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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被抓壞的皮膚,確實像楊樹皮一樣粗糙,泛白,分色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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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蹙著眉,咬緊牙關(guān)問二姨:“這樣刮,不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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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邊刮邊笑著說:“哈哈哈,不刮又癢,刮了又疼。沒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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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次劉醫(yī)生給你治胃病,號脈時怎么沒把這個癥狀也說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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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沒癢,我沒想起來。過后再去麻煩人家,我又有點兒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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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醫(yī)生是二姨的兒媳婦給我介紹的對象,一名在中醫(yī)領(lǐng)域精進十多年的年輕中醫(yī),我們在疫情道路解封之后第一次見面,算下來,已經(jīng)相處兩個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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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得虎頭虎腦,說話行事也虎里虎氣,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就被他的大嗓門給嚇得打了一個驚顫。像我這樣心思細膩的人,很難想象日后要和一個大老粗長久共處一室是什么樣子。我覺得,極不協(xié)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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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相處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雖然外表粗獷,但心思極為細膩,尤其是在對待病人的時候,他有超強的耐心。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他面對的病人多是留守在家鄉(xiāng)上了年紀的老年人,他們耳朵不好使,同一個問題,重復(fù)問好幾遍,劉醫(yī)生總是不厭其煩的為他們一遍又一遍大聲解釋。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養(yǎng)成了大嗓門說話的習(xí)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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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醫(yī)生正在為病人針灸
我問他:“學(xué)中醫(yī)吃了不少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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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別過臉去,擺手叫我不要繼續(xù)這個話題:“你問這個,我有點想哭。以前確實吃過苦,但沒有人問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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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xué)五術(shù),醫(yī)有其名。中醫(yī)學(xué)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經(jīng)典,是華夏文明五千多年的文化積累, 它包含著哲學(xué)、政治、天文等多個方面學(xué)科的豐富知識,是一部圍繞生命問題而展開的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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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旁觀劉醫(yī)生診病,眼見一碗藥湯,一根銀針,常常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幫助病人解除痛苦,心生驚嘆和敬畏。我和病人總是情不自禁的發(fā)出同樣的感嘆:“怎么會這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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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身上的痼疾,就是劉醫(yī)生的湯藥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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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姨經(jīng)常淚流滿面的跟我說她魄不附體,命不久矣。飯吃不下,覺睡不著,胃像被鉆子鉆著疼,渾身氣軟無力。我半夜聽見挖田的聲音,她說那可能是她的魂;一只飛蛾撲在我窗簾上,她也說那是她的魂。吃了幾個月的西藥不見療效。我與劉醫(yī)生相識后,他根據(jù)二姨的癥狀抓了兩幅中藥,服過之后,果然奇跡般的好了,一頓不但能吃上兩大碗白米飯,覺也睡得好,田地里的活兒干得也有勁兒,心情也好了,打一個哈哈,幾個山頭都聽得見。她說:“哈哈哈哈,真是個神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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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神醫(yī)”這個稱號從城里傳到我們這個小山村之后,鄉(xiāng)親們都來找劉醫(yī)生看病。我們平均一周一兩次的約會,也幾乎都會拿來做義診。僅僅只是依靠把脈,就能把病癥說出來,再加上他的銀針和湯藥,確實能治本,人們對中醫(yī)藥,也有了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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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yī)一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醫(yī)學(xué)之一,正是因為它的神秘,中醫(yī)行業(yè)更容易魚龍混雜。“偽中醫(yī)”們并沒有理解和掌握中醫(yī),但卻在使用中藥治病,他們就對著中醫(yī)書照本宣科,生搬硬套的開幾味中藥,連最基本的“寒、熱、虛、實、表、里、陰、陽”都不會分辯,結(jié)果有可能讓病人體內(nèi)的濕寒更寒、熱毒更熱,不但不能治好病,有時候還會讓癥狀加重。病人不管這個藥有沒有按照中醫(yī)理論配成,只要吃的是中藥,他們都會理所當(dāng)然的以為是在接受中醫(yī)治療,而“治不好病”的罪名也同樣會怪在中醫(yī)藥頭上,久而久之,“十個中醫(yī)九個騙”、“中醫(yī)不能治病”的偏見理論逐漸占據(jù)醫(yī)藥市場。尤其是今年的疫情,中醫(yī)藥在防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被打壓幾十年的中醫(yī)藥名聲重振,一大批“偽中醫(yī)”又橫空出世,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個月內(nèi)看了幾本中醫(yī)書,連最基本的“望、聞、問、切”都不會,就敢拿中藥治病,不問后果。實在叫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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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yī)的求學(xué)之路艱苦漫長,業(yè)內(nèi)有“師承五年”,“師承三年”的規(guī)矩。我同劉醫(yī)生的師父師娘們共進過一次晚餐,雖然是坐在裝飾味兒現(xiàn)代的餐廳里,卻感受到了歷史電影里才會看到的傳統(tǒng)“師徒如父子”的情義,他們不光教醫(yī)術(shù),也教他為人處事,更關(guān)心他的生活點滴,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種難能可貴的示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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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師出高徒。過后,我再把二姨癢病的癥狀說給劉醫(yī)生聽,他又給二姨開了三副敷泡的草藥,才用了一副,二姨說不癢了,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睡前都不用老刨刀刮皮膚了。還像上次一樣,她依然中氣十足的對著山谷打哈哈說:“果真是個神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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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劉神醫(yī)真的有那么神,一副湯藥就能治好困擾了二姨幾十年的痼疾。不想,二姨穿著嶄新的白襯衫自己跑過來了,她卷起袖口和褲腿對我說:“你看,當(dāng)真好了,再沒抓過了,以前抓壞的皮膚也已經(jīng)恢復(f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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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痊愈的皮膚病
夕陽斜照,二姨古銅色的皮膚平滑勻亮。我記得一個多月前,她從枕頭下摸出老刨刀那次,她的皮膚被刨刀上的鋸齒刮的血肉模糊。如今,一道血杠子也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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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注意到二姨今天穿的白襯衫很好看,手工縫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款式,米白色的棉麻料子上點綴著藍色小圓點,素雅精致。我發(fā)現(xiàn)她最近一段時間穿的都是清一色的白襯衫,純白的,綠樹葉點綴的,紅色波點的,藍色碎花的......怪不得我覺得二姨最近看起來好像變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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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白襯衫真是好看!”我情不自禁的對二姨展開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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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又開始笑得只打哈哈,她一邊整理袖口一邊說,她這樣的白襯衫,存了有一箱子,年輕時找老裁縫做的,姐妹送的,女兒買的......以前皮膚癢,總是一刨就流血,怕把白襯衫染上血漬洗不掉,不敢穿?,F(xiàn)在皮膚病治好了,不怕染了,她從箱底找出來,一天換一件兒,天天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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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想起幾年前,二姨的新樓房蓋好之后,為了表達自己難以抑制的喜悅之情,她在每個房間都睡上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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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無論什么樣的年紀,能穿上自己喜愛的衣服,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吧!而二姨因為病痛,要把這份喜愛在箱底兒壓上幾十年,直到古稀之年,才得以釋放,我覺得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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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白襯衫快樂的二姨
又記起跟劉醫(yī)生初識時,我問他為何選擇從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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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奶奶生病了,我去接醫(yī)生來家里看病,去了醫(yī)生家里三次,他都在外面出診,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那醫(yī)生太少了,一個地方只有一個,根本救不過來這么多窮苦的百姓,我就決定自己當(dāng)醫(yī)生,然后我就去學(xué)醫(yī)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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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上了醫(yī)生之后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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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小時候,醫(yī)生在我們心目中是受人敬仰的。都說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有多崇高,真正做了醫(yī)生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病人才是大爺,他們因為自身病痛,將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導(dǎo)向給你,對你大吼大叫,脾氣不好的家屬還可能對你動手動腳。你被日覺(本土方言,罵人的意思)的像個孫子,不但得笑臉接著,還得理解和安撫他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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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么還要當(dāng)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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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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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醫(yī)生這么辛苦,沒有周末,還要三天輪一次夜班,通宵出診。工資不高,卻要時刻擔(dān)當(dāng)生命風(fēng)險,你喜歡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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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感?。∧阆胂?,當(dāng)你把一個病人治好了,她樂呵呵的從家里捧兩個紅薯或者一把青菜葉過來跟你說,醫(yī)生啊,我沒有什么好東西感謝你的,這是我自己菜園里種的,你一定要收下啊!你不收,人家硬塞給你的那種成就感啊。倒不是說貪圖那兩個紅薯,就是你讓人家不痛了,讓人家從愁眉不展變得眉開眼笑,你也感到很快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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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我若把二姨那把老刨刀終于退休的故事說給劉醫(yī)生聽,他一定也很快樂吧!他的大嗓門,打起哈哈來,也能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和康復(fù)了的二姨一比高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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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雯(西窗),2020年6月5日,于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