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者情書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人們還住在洞穴里，他們什么都沒有——除了石斧、長矛、獸皮縫制的衣服之類的原始工具，但他們中卻有人天才地發(fā)明了書信，也許是寫在石片上、樹葉上，也許是在龜甲上，墨水也許用漿果汁，也許用獸血……誰知道呢，但他們總歸是會寫信的，如果你不信的話，下面這封《卜卜與努努書》就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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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努努：

在寫信的這天早上，那盆不知名的東西開花了。兩年前的差不多這個時候，你送我的那顆小小的、皺皺的、可憐巴巴的種子——想不到它并沒有嫌棄我用廢棄的破石片和藤條做成的花盆，還是堅強(qiáng)地破土而出。這小家伙的藤蔓沿著我洞穴前的那根支柱一直爬上去，爬到房頂上，把觸須深深插入到那些茅草之中，現(xiàn)在它開花了。那一串白白的小花，它們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藏在闊大的綠葉間，一般人可能不會發(fā)現(xiàn)，但絕躲不過我的眼睛。

魯魯說，他看見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個“魂兒”，這些“魂兒”會用連人們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講話，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講話，哪怕人們自己寧愿把彼此當(dāng)仇敵，他們的魂兒依舊是極要好的朋友。

我想，這花兒是否也有魂兒，是否也聽到了我心里的講話？它聽了我的魂兒的話，就開了花，這是贊同、是反對、是同情，還是期待？

我的魂兒沒聽到它講話，所以我就坐在它面前等，從早上一直等到了晚上，可它還是不說話——我想它該是默許了吧。于是我開始給你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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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小的時候，經(jīng)常玩一個把戲——假裝自己有一顆莓子。當(dāng)采集的季節(jié)過去，旁人再也找不到能解渴的果子了，我就會把那一小團(tuán)虛無攥在手心里，四處向別人炫耀，然后一口吞下它，心滿意足地舔掉唇邊不存在的汁水，好像是剛剛吃到了這世界上最甜的那顆莓子。那個時候，我滿足于去看別人羨慕的樣子，就好像自己真的吃到了什么。

過了興許三四年，等我稍微長大了一些，就不再玩這個把戲了，因為無論我給自己手里的這團(tuán)虛無起多么好聽的名字，它能讓我真的解渴。

不知道因為什么，幻想中的東西開始無法滿足我自己，長大后的我迫切地需要一顆真實(shí)的、能吃的，會讓汁液從嘴角流淌下來的莓子。我開始真正渴望一切我一直以來渴望的東西，我渴望過一團(tuán)火、一只羊羔、一只活的山雀，我還曾渴望過一根能用來做斧柄的腿骨、渴望過一只野豬的膀胱。

那些渴望是多么荒誕！但我總是能讓自己真正得到它們，而不僅是把想法停留在腦海中。我曾經(jīng)為了抓住一只我以為是山雀的烏鴉躲在一顆柏樹下一整天一動不動；為了得到野豬的膀胱，我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把男人們辛苦捕獵的成果、那只本來要獻(xiàn)給族長的巨大野豬用石刀大卸八塊?？僧?dāng)我得到了它們，卻又忘記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會渴望它們，例如那只膀胱，我得到它之后只是把它吹成了一個球，讓它順著河流漂走了。

也許這也是為什么我得到了你——我是說，我得到了我所渴望的你的全部，包括你的關(guān)注、你的承諾、你的撫摸，還有你送我的那顆種子。

我曾讓我的魂兒問那顆種子，問它：“我的戀人努努是否也只是我諸多荒誕渴望中的一個？”

我對你的渴望，與對野豬膀胱的渴望是否一樣脆弱？是否在許多年后，我將不得不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而當(dāng)我回想起今天這份熱切又真誠的渴望，會羞愧、會懊惱、會不屑，并將一切浪漫的東西付之一笑。

這實(shí)在是殘忍的，親愛的努努，如果我們只滿足于在今天彼此擁有，終有一天我們又會彼此拋棄。我的人生告訴我，試圖擁有別人，就像試圖擁有一個小盒子、一只豬膀胱那樣，是對他人的傷害。

你知道，在我十四歲那年，族長將我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另一個部落，但有一個事實(shí)我一直不曾對你直言：你不是第一個與我共處同一個洞穴中的人。在那個部落里，我和一個叫嘟姆的男人成了親，并為他生下了一個男孩，我給他起名叫魯魯。

魯魯死在了他出生后的第八個冬天。

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魯魯就是整個部落里最善良的人，他吃奶從來不會很用力，這讓我沒有經(jīng)歷尋常的哺乳期女性所經(jīng)歷的痛苦。但他很晚才學(xué)會說話，平時也說話極少，那個部落里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傻子，這令我很氣憤，因為他絕對不是傻子。他是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兒子，是用我的奶水養(yǎng)大的，我是如此了解他，以至于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他總說他能看見我身上帶著傷口，問我為什么不去包扎一下；他還說，我和部落里的所有人之間都隔著一堵透明的墻。

給魯魯下葬的那天，嘟姆親手在凍得梆硬的土地上刨了一個坑，土坑不大，剛好可以盛下魯魯嬌小的身子，我看著他安靜地躺在那里，然后漸漸消失。

人的感情是多么渺小，小到只需一抔碎土就可以掩埋。再用心的情感也抵不住死亡的抹殺，而死亡又無處不在。在這片廣袤到?jīng)]有邊際的土地上，狼群在圍捕山羊、老虎又在獵殺狼群，烏云會帶來陣雨，一整條浩瀚的星河會從天的一邊流淌到另一邊，一個人類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時間說把它拿走，就拿走了，從不過問那個正在流淚的母親。

嘟姆對我說，我們應(yīng)該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像魯魯一樣聰明、天生善良的孩子，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以前的生活，就可以比以前活得更幸福?？蛇@幸福沒有任何意義。難道人的一生就該追求幸福嗎？我問他，作為別人的一個禮物、籌碼和條件的人，難道可以心安理得地讓自己變成一件更“幸福”的禮物嗎？

我當(dāng)然可以選擇留在那個部落，可以跟這個并不喜歡的男人日復(fù)一日地種地、捕獵、采集，然后生養(yǎng)幾個可愛的孩子，過上讓別人羨慕的日子。但我所圖匪淺，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喜歡玩假裝有一顆莓子把戲的小女孩了。

于是在某一個晚上，我逃了出來。逃亡的過程并不輕松，我先是迷失在荒野里，又險些被野火燒死，但我最終逃回到母親生養(yǎng)我的那個洞穴，卻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屬于那里。

離開了不到九年的時間，我的父母就已經(jīng)不認(rèn)我這個女兒了。我對他們來說似乎依舊是一件禮物，只不過這件禮物早被送給了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損壞掉了、沒價值了，似乎我并不是自己逃回來的，而是被人丟回來的，就像一件不合格的禮物被丟還給原主人，也成了沒人要的破爛兒。

他們說我不貞、說我不該離開丈夫，說我已經(jīng)太老了，而且不干凈。我從他們眼神里看出一絲我所熟悉的慈祥和憐愛，可他們嘴里卻竟能說出讓我感到無比陌生的話。直到族長把我驅(qū)逐出部落，不許我再踏入族群一步。自此，我就像一只孤鷹那樣離群索居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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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逐漸意識到，也許我并不是唯一一個成了禮物的人。我的父母和族人，他們從來不曾誠實(shí)地直面自己的情感。他們每個人早就把自己裝點(diǎn)成了一件禮物，只是還未被送出，早在別人把他們當(dāng)作禮物送出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未來框進(jìn)了小盒子里，他們唯一期待著的，就是別人羨慕的目光。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在他們心中早已有所定論。所以就算我的父母再渴望我這個獨(dú)生女的陪伴，他們也寧愿讓我遠(yuǎn)離他們，因為與我這樣的一個害群之馬一起生活，是最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之一，我竟已成了他們?nèi)松袘?yīng)該被抹除的一塊污漬。

但這都是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所以我沒有感到多么失落。我在逃離了我的丈夫，逃離了那個我本不屬于、卻“應(yīng)該”屬于的部落時，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我只因我能夠真正渴望我所渴望的而感到興奮，我本就不需要他人來贊嘆我自己那調(diào)朱傅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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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我獨(dú)自生活的第四個年頭，一開始的日子的確不好過，我沒有食物，也缺乏針線，我只能自己去尋找，自己去捕獵。最初的一年里我?guī)缀趺刻於荚谒劳龅倪吘売巫?，更可怕的是，長時間的孤獨(dú)讓我?guī)缀鯁适Я苏Z言能力。那時候，我每天會花大量的時間在洞穴里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我會給它背誦魯魯所講過的每一句話，從第一句“媽媽”，到最后一句“我想吃蜂蜜”，我想，如果影子有魂兒，它也該會背了。

但后來，我學(xué)會了適應(yīng)，一切都逐漸好了起來，我終于不必為如何生存下去發(fā)愁，在這個時候，你出現(xiàn)了。

在你走進(jìn)我的洞穴的一瞬間，我就本能地愛上了你，僅僅因為你是我的同類，有著作為一個人類與生俱來的對同伴的吸引力，它遠(yuǎn)比任何妥善烹飪的牛羊肉還要誘人，它讓我想起父母、想起魯魯。這種強(qiáng)烈的吸引力讓我們親吻、擁抱，互相撫摸，歇斯底里的歡愉讓我們沉醉、昏迷。但短暫的身體碰撞又不是我們愛情的全部內(nèi)容，因為我們的愛是全天候的，哪怕我們彼此的身體都并不美麗，哪怕我們只是身處于這簡陋的洞穴之中，所吃的只有些野菜，所睡的只有茅草，但我們會待在一起，一整天一整天，沒有任何理由，也不去做任何事。只是任由魂兒去替我們交談。

努努，雖然你本人從未說過話，但你說的每一句我的魂兒都聽得到，你在那些把自己當(dāng)作禮物的人之間生活一定很困難吧，如果你愿意，可以搬到我這里來住——我無法形容我有多么渴望這件事！但我不會用這種渴望要挾你。我想讓你知道，并且要用余生來證明這件事：你對我而言就像一杯蜂蜜水，確實(shí)無比重要，但是無論你今天，以及未來做出怎樣的選擇，對我而言都只有甜蜜的濃稠與寡淡的區(qū)別，你的選擇永遠(yuǎn)不會傷害我。

請原諒我的小心翼翼，畢竟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與一個真正的人在交往。你對部落里的那些陳規(guī)舊律的叛變，已證明了你的與眾不同，所以我更不愿意因為我的粗心，傷害到我們未來的一切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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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那株不知名的東西開花了，它會結(jié)什么樣的果實(shí)呢？我對它說，如果你愛我，就結(jié)甜蜜的果實(shí)，如果你恨我，就結(jié)酸澀的果子。

愛你的卜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