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載道。

韓遲打開教材，繼續(xù)準備著《安塞腰鼓》的課。

春色如許，窗外的麻雀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窗外的窗檐上壘起了燕子的窩，幾顆迎春花（后來才知道學校里只栽了連翹）抽出了新枝子……這樣好的春光，不由得讓人多看兩眼。

只是再多看兩眼，韓老師總會想到自己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好春景，初中的老師也在講著《安塞腰鼓》。

初二的韓遲預習時，便被《安塞腰鼓》雄渾壯闊的文字吸引住。此前他從未想過，白紙黑字間，竟能透出如此絢麗的生命力。

生命，激昂的鼓聲敲響了生命，起舞的漢子用生命在奏鼓。

他讀——

“好一個安塞腰鼓?！?/span>

想象著自己是用生命擊鼓的后生，他用磅礴激烈的朗誦，讓文中黃沙滿天的大西北，也能長出如同窗外春天一樣的勃勃生機。

他聽范讀——

“好一個安塞腰鼓！”

文中反復使用的比喻、排比；對人物形象簡要但不可或缺的描寫刻畫……一切的技巧，在作者融入了驚濤駭浪的情感中，在字里行間溢出的生命力中，似乎變得不值一提。

他們齊讀——

“好一個，安塞腰鼓！”

韓遲只依稀記得，那節(jié)課，似乎全班同學都紅光滿面的，滲出的汗水，如同入春以來的第一場及時雨。

韓遲只依稀記得，平時不善發(fā)言的他，那節(jié)課，破天荒地舉了三次手。第三次舉手時，老師面帶笑容，問他：

“本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韓遲記得，自己不利索地講了一段與“生命”有關(guān)的感悟。

老師則如往常一樣，在自己坐下后，點名其他同學了。

時至今日，當他也為人師，回過頭審視曾經(jīng)課上的自己時，才后知后覺：

那個名為“生命”的感悟，似乎并不能完全概括出文章的全貌。

那節(jié)課上的語文老師，其意味深長的笑容背后，暗藏怎樣的玄妙，他不知怎樣參透。

似乎是剛剛的回憶帶走了自己的教學水平，韓遲隨手翻閱起手邊的教參，想找找編者角度對《安塞腰鼓》一文的情感把握。

一張復印紙從中掉落，韓遲拾起一看，這分明是開學考試的成績單。他習慣性掃了一眼，班里的語文成績依然是那樣，不見起色，不見大落。

自己高三那年的語文成績也是如此，每天晚上，只有全國各地近十年的真題才是他的朋友。有的朋友溫和，有的朋友狡黠，有的朋友倒頗受追捧，比如17年浙江的那篇《一種美味》。

這是他第一次讀這篇文章。那時他覺得文章不算好讀——雖然語言沒有那種精細的雕飾，但奇怪的暗喻，難以理解的人物行為神態(tài)，餐桌上的家常對話，家常對話中暗藏的弦外之音……都讓他難以抓到文章想傳達的感情。

直到結(jié)尾，他與文中那頭草魚雙目對視時，才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那篇大名鼎鼎的“詭異的光”。

2017年高考季，一條名為“詭異的光”的熱搜竄上了榜。學子們紛紛跑到原作者那里問：“詭異的光是什么”、“為什么那條魚只清燉不紅燒”……

也有好事的記者拿作者的回應來對當時的語文教育批判一番：“我們的語文考試題目連原作者都答不出?！?、“命題老師曲解作者原意”的風就這樣吹了起來。

這風估計是窗外的春風，癢癢撓似的，把少年韓遲的心，抓得亂糟糟的。

回過神來，韓遲已經(jīng)地把教學目標和教學設計根據(jù)上次考試情況做了一下微調(diào)——明天的課已經(jīng)備好，手上難得沒什么事，距離下班也有一段時間。

他想起高中那只閃著詭異的光的魚眼，順著從文章中飄出來的魚肉香氣，找回了那個故事，和那個寫故事的人。

再讀文章，韓遲才發(fā)現(xiàn)，原來文中的主角并沒有吃到那條魚，原來文中的“一種美味”實際上并不止一種，原來文外的作者也理解了命題老師的解讀。

韓遲現(xiàn)在可以讀出文中的那段貧窮歲月中，瞬間般的苦澀希望。只是當他又掃了一眼答案，明白了命題思路與考點后，他又陷入了對自己認識的懷疑。

魚眼那詭異的光，逼著他給出一個答案。他把魚眼裝進了心里，踏著春色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他漫步在春意盎然的校園中，那魚眼早被埋進了心底某個角落里。

但問題還在，問題今天也會出現(xiàn)在教學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用于檢測本節(jié)課學生的學習成果。

上課前，韓遲拿著課本與教案走進了教室。他打開多媒體，略顯粗糙的幻燈片上只見到了打鼓的漢子。

上課鈴響，信號一樣，雄渾壯闊的表演開始了。

即便備課時已看過多遍，當他看到視頻里陜北的漢子，飄飛的紅色綢緞，揚起的黃沙，還有淳樸的笑容時，他還是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往上躥了一下。

精彩的導入抓住了班里絕大多數(shù)同學的注意力，《安塞腰鼓》四個大字恰如其時地從多媒體上閃出。

依照著預設好的節(jié)奏，韓遲帶著學生認識字詞，發(fā)現(xiàn)喜歡的句子。

一切工作準備就緒，韓遲為學生夢的表演提供了重音與斷句的要求，朗朗的書聲便漸漸強了起來。

還是這朗朗書聲——從齊讀時的直白，再到單讀時的急促。再后來，全班的學生都把自己的朗讀，當成了不停敲擊的那只鼓。爆裂、沸騰、隆隆隆隆的鼓聲終于塞滿了整個教室……

這是一節(jié)目前看來效果很好的課。但韓遲大學期間第一次上這節(jié)課時，卻是一場災難。

大學期間，韓遲做著一份家教兼職，帶一個初三的學生。每天安排的教學內(nèi)容都不一樣，那晚的計劃是帶學生復習中考題型，尤其是中心思想題的答題模式。

問題出現(xiàn)在白天，那天老師布置了第一次寫文本解讀的作業(yè)。他選擇了《涉江采芙蓉》——這篇古詩他高中時并沒有深讀，因為不屬于高考范圍，老師提了一句后就翻了篇。

兩漢時期的作品，應該還能繼承到一些先秦神韻。

他記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他也記得“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所以他從芙蓉身上想到了一位郁郁不得志的士大夫，這位士大夫懷揣著一朵芙蓉，想要送給渴望與自己相識的伯樂。

他覺得這樣理解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在找資料的時候，“所思”從相識的“知音”，變成了相思的“戀人”。

這多少對他有些打擊，而且這個說大不大的打擊，影響到了他的備課。直到出發(fā)前一個鐘頭，他才以《安塞腰鼓》為例文，匆忙帶著剛寫完的教案與補充習題來到了學生家里。

那是一節(jié)不成功的課，他們的課上沒有激情的擊鼓聲——中考還有不到三個月，刷刷的筆聲容不下喧騰的鼓聲。

韓遲先是拿出了課前習題，15分鐘后，學生還給他了一張白卷。

韓遲沒說什么，他拿出《安塞腰鼓》這篇文章，從形式出發(fā)，談到了語言的豐富性、比喻的多樣性、描寫的準確性；再到內(nèi)容上……向?qū)W生論證了這些信息最后是如何得出文章中心思想的。

但直到下課，學生對中心思想的解讀仍是四個字：

“我不知道?！?/span>

從那天起一直到中考，學生的閱讀成績還是不見起色。

他不記得學生中考考了多少分，他記得那節(jié)課即將下課時學生的眼神。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目露兇光”在臉上是怎樣呈現(xiàn)的。

他還記得，自己在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這個學生的眼睛里透露出來的是清澈。

換個思路，那清澈純潔的目光，應該就是對中心思想的迷茫。

現(xiàn)在，班里的孩子露著同樣澄澈的目光。他們已經(jīng)將文中精彩的句子悉數(shù)找出，并照著韓遲給出的格式進行分析。

這是答題模板的訓練。照理說，他們的小腦袋里應該已經(jīng)裝滿了概念，也可能并沒有裝——試卷的答案是不會騙人的，生硬的表達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終究是有所差距。

整篇文本的結(jié)構(gòu)，表達已經(jīng)分析得差不多時，課程已經(jīng)進行了40分鐘。

全班同學最后一次齊讀時，韓遲確認了本節(jié)課最后一個問題——中心思想。

中心思想題的設計初衷，是為了讓學生們讀有所得。如果培養(yǎng)學生創(chuàng)意性解讀文本的能力，那么，從文本中汲取思想，搭建自己頭腦中的知識王國，將會成為陪伴這些孩子一生的閱讀習慣。

但在應試層面，所有的正確答案都只是從大家共同的觀點中概括而成的范圍。命題組的老師會依據(jù)必要的標準，給出能讓70%應試階段的學生作答的答案。

當讀書聲盡了，他點了一名平時不大愛舉手的同學。

這堂課上，韓遲對他印象很深。且不說他一直在舉著手，而且出乎意料的，他在單讀文段時，充沛的情感和從胸腔里爆發(fā)的力量，博得了全班同學本節(jié)課上的第一次掌聲。

這個同學，韓遲平時對他印象并不算深。他在班里是中游的學生，語文成績也是一般的平均。在做閱讀理解題目時候，總會因為答題格式的問題失去分數(shù)。開學考試的習題課還沒準備，而答題格式是下節(jié)課韓遲要提出的一個要點。

這節(jié)課的尾聲，韓遲很想鼓勵這個害羞的孩子。

他放下書，微笑地問：

“你覺得，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孩子望著老師，老師望著孩子亮晶晶的眼睛。

“老師……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感覺，這篇文章里充滿了生命?！?/span>

有點小聲地，孩子給出了一份自己認可的標準答案。

韓遲微笑著望著他，并不自覺地鼓起了小小的掌聲。

小小的掌聲瞬間傳染了全班，隨之，春雷般的掌聲響起。教室外依然是一片大好的春光，而在教室里，在這位老師的心里，江南地區(qū)多情的雨水，滋潤了他如黃土地一般，干涸了許久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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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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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后作業(yè)：

你從魚眼中讀出了什么？

建議搭配閱讀素材：《一種美味》鞏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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