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

兩匹馬圍著一堆篝火坐著。搖擺不定的火光在她們身后投下扭動著的長長影子，宛如一直跟隨著她們伺機加害的妖魔鬼怪。火堆不時發(fā)出木柴燃燒時的炸裂聲。黑晶拾掇著柴堆，隔一陣便投一根木柴到火堆里，動作很笨拙。他還不習(xí)慣沒有魔法的生活。希望輻光默默地看著他。她的眼里好像少了什么東西，變得空虛而冷漠；但映照在瞳孔上的跳動的火苗又似乎給它注入了新的活力。

黑晶又往火堆里丟了一根木柴，朝輻光那邊瞥了一眼。輻光還在看著他。他能看到那虛無縹緲的雙眼下被淚水浸透的熾烈情感。她看著他，那樣如饑似渴，怎么看也看不夠，仿佛要在他成仁之前把本該屬于她倆的無數(shù)年時光的份在今晚全部看完。黑晶也回望著她。

兩匹馬都沒有說話。只有篝火中的爆裂聲不時捅破這份靜謐。

輻光端詳著她沉迷了千年的愛馬。他油光滑亮的鬃毛猶如跳動著的黑色火焰，即使不再像煙霧般飄逸也靈動如風(fēng)。他翡翠色的瞳孔永遠(yuǎn)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正如真正的寶石那樣熠熠生輝。他宛若錦緞般的皮毛柔順光潔，如云似水，帶著點點熱乎乎的體溫。她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美麗……？從前自己一心想要救下這個從小唯一愿意伴她左右的小馬，卻從未注意他已經(jīng)成長得如此堅韌挺拔、英氣逼馬。他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她來陪伴和拯救的小馬了——他即將成為艾奎斯陲亞的救世主，拯救所有的小馬，繼續(xù)另一個世界的他未竟的事業(yè)。

她感覺今天就像一場夢。明明下午還在開心地規(guī)劃未來，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感讓她覺得如夢似幻，卻馬上真的被像泡沫一樣吹散了。她希冀的未來永遠(yuǎn)不會來到了。也許這只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也許黑晶早些時候的那場噩夢并沒有醒來，自己只是在夢里扮演他夢中的希望輻光而已。這樣也能解釋為什么那只蹄子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不是么？因為根本不存在現(xiàn)實。盡管她知道這只不過是自欺欺馬的逃避想法，卻還是忍不住往那邊想。既然是身在夢中，那么做什么事情都沒關(guān)系吧。

“這樣冷靜從容地走向自己的毀滅實在需要一種不同的勇氣?！焙诰У牡驼Z打破了沉默。

“什么？”輻光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似乎剛從癡癡的狀態(tài)中被驚醒。

“Haleigh的內(nèi)心獨白。”

“Haleigh是誰？”

“A. K. 葉琳的小說人物。她是一匹扛著圓眼鏡、左眼被一道閃電形疤痕貫穿的天馬。非常勇敢?！?/p>

“我都不知道你背著我偷偷看過這么多書?！陛椆庹f，若有所思。自己真的了解愛馬的全部嗎……過了這一夜，她就再也沒有繼續(xù)了解他的機會了。

“A. K.前陣子給我看過底稿。她還沒打算正式出版這個系列。但我很喜歡它。”黑晶說。

“希望她最終決定出版它。我也想讀讀看。”輻光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宛如夢囈。“不過也許，我沒有機會讀到它了。”

“不會的。一定有機會的?！?/p>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天一亮我就動身去極地荒原?！焙诰ЫK于開口。他一直在推遲這一刻的到來。

“我和你一起去。”輻光立刻說?！拔視娮C這一切……直到最后的最后。”

“不。你要去找塞拉斯蒂婭和露娜公主。最好把暮光公主和她的朋友們也叫上。讓她們?nèi)ニУ蹏?，和韻律公主一起堅守防線。我這一去必然有去無回。他們會再次威脅到水晶帝國。一旦水晶之心被毀，他們會勢不可擋。你也知道水晶帝國那將積極或消極的魔法力量輻射到整片大陸的‘艾奎斯陲亞調(diào)節(jié)器’的作用。如果水晶帝國落入邪惡的掌控，等于整個艾奎斯陲亞也即將淪陷?！焙诰в貌蝗葜靡傻目谖钦f，干巴巴地，似乎他生怕注入一點感情就會讓自己再也邁不動步和輻光分開?！笆聦嵣?，你最好現(xiàn)在就動身。這趟路程可不算近?！?/p>

輻光直視著黑晶翡翠般的美麗雙眸，半晌后才說：“我會告訴公主們你為了這些與你毫不相關(guān)的萬家燈火付出的一切。我會讓你的壯舉被永世銘記?！?/p>

“不要告訴她們?！焙诰Ш喍痰卣f。

希望輻光滿面愁容。這似乎讓她看起來更加嬌艷了?！盀槭裁茨兀磕阋獮樘煜伦龀鲞@么大的犧牲——在后世留個好名聲也是過分的要求嗎？”

“白天的時候你看到了。那個世界的我沒有辦法壓制住那些黑暗力量。”黑晶輕聲說，“看看他對他的世界造成了怎樣巨大的威脅。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邊的邪繭不想傷害他。在我被黑暗力量纏身之后，想必我也會像他那樣失去控制力。你把真相告訴幾位公主，她們在和我戰(zhàn)斗的時候就會有顧慮?？纯磳δ沁叺奈业娜蚀戎慕o那邊的邪繭帶來了怎樣的困境吧。我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做回惡馬了，也不在乎后世怎樣評價我?！?/p>

希望輻光無言。過了很久，她才說：“我眼前的一定是空前絕后的最偉大的惡馬?！?/p>

她們鼻尖貼著鼻尖，緊緊相擁。篝火旺盛地燃燒著，兩匹馬的心中卻隱隱擴散著涼意。但這股寒意戰(zhàn)勝不了她們內(nèi)心深處毫無保留的暖流。至少在此刻，她們還擁有彼此。

“生命中能有讓我難以割舍的小馬實在是我的運氣?！焙诰г谳椆舛呧?，像是在對她耳語，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坝绖e了，我的希望?！?/p>

火光繼續(xù)映照著這對愛侶。再凜冽的寒風(fēng)也無法吹散她們相通的心。

……

黑晶獨自在風(fēng)雪中跋涉。積雪下的地面坑洼不平，他深一蹄淺一蹄地緩緩向自己的歸宿推進(jìn)。這趟旅程注定只有他一匹馬能走完。但他仍然不想加快速度。他本可以走得更快，這狂風(fēng)暴雪對于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但他依舊緩緩地推進(jìn)著，盡可能地延長自己仍舊能夠感受這個世界的時間——哪怕是感受孤獨和寒冷。

讓暮光她們墮落真的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嗎？黑晶忍不住思考著另一條出路的可行性，另一條卑劣、自私、狡詐、無恥但卻輕松許多的出路。他知道他意識深處在想什么：這并非不能辦到。要破壞一個牢不可破的團體，各個擊破、令其從內(nèi)部自行崩潰對他來說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無序就曾經(jīng)輕而易舉地做到過；而他，黑晶，昔日的影魔們皇帝，盡管現(xiàn)在是普通的獨角獸之身，但那些邪惡的法術(shù)他也沒有忘記如何施展。

那條路誘惑力非常強。黑晶有自信去試一試。一條路的終點是他與輻光繼續(xù)耳鬢廝磨，另一條路的終點則是與她從此陰陽兩隔。有那么一剎那，黑晶幾乎在為自己為什么走在極地荒原而迷惑不解。

不。不應(yīng)該是這樣。不是這樣打的。

黑晶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惡念里拉回來。他曾經(jīng)的拿手好戲就是洗腦其他小馬，想不到自己也差點中招。他萬萬不能走那條看似輕松的道路。他已經(jīng)惡貫滿盈，此生難以彌補罪過，如果再為了私欲去加害艾奎斯陲亞的最后防線，那他當(dāng)初選擇在水晶之心前成仁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此刻他甚至有點怨恨起希望輻光來。那匹唯一關(guān)心自己的可愛的母馬，為什么執(zhí)意要把自己綁在陽間？為什么要讓自己體會被愛和陪伴？為什么讓自己擁抱所有這些美好的感情和存在？如果他當(dāng)初直接在水晶之心的光輝下灰飛煙滅，也不需要他現(xiàn)在再次走向毀滅……先讓他擁有一切，再讓他不得不自愿放棄一切，這是多么殘酷的命運啊。

命運。他又想起童年時在水晶之心里看到的。愛茉公主曾經(jīng)告訴他，命運不是單一的可能性，這一切都要看自己的選擇。果真如此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自己此刻面對命運的時刻感到如此渺小無力？為什么自己必須主動葬送自己的未來？到底是什么支撐著他走在這條不歸路上？

——決定我們是什么樣的小馬的，不是我們的能力，而是我們的選擇。

這句話唐突地跳到黑晶腦中。這是A. K.給他看的新系列底稿的第二部《蛇怪之謎（The Mystery of Basilisk）》里銀鳳凰（Silver Phoenix）——貫穿系列的小馬魔頭Tomanelli唯一害怕的小馬——最后對迷茫的Haleigh說的話。

是啊。就像明明擁有許多Tomanelli所重視的品質(zhì)的Haleigh卻選擇了正道一樣，他也選擇了這條路，決定了他已不是過去那個靠奴役和強權(quán)來為自己謀利的魔頭了。他掌握著黑晶魔法又有什么關(guān)系？黑晶魔法并不能決定他能成為什么樣的小馬，希望輻光早就讓他認(rèn)識到了。

他的腳步堅定了許多。他不再磨磨蹭蹭，甩開蹄子，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地走向自己的毀滅。他又何嘗不想幸福呢？說到底，這兩個世界會在融合中毀于一旦還是由于自己。若是自己當(dāng)初聽從了輻光的勸告，若是自己沒有懷著詛咒水晶帝國來報復(fù)輻光的狠毒心腸，若是自己早點尋求輻光的幫助——那個世界的黑晶的所作所為便與他何干？現(xiàn)在他沒有選擇。即使是為了希望輻光的幸福也要繼續(xù)走下去。

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那根鮮紅的結(jié)晶柱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邊緣。隨著自己的前進(jìn)，那結(jié)晶柱已經(jīng)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它周圍的風(fēng)壓也越來越強，似乎結(jié)晶柱很清楚自己要來做什么，而它根本不想要被自己接近?？耧L(fēng)讓他的步伐變緩了。現(xiàn)在他只是艱難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終于，他還是抵達(dá)了結(jié)晶柱的位置。

就在此時，東方的天空出現(xiàn)了魚肚白，暴雪的威勢似乎也減弱了。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一輪紅日緩緩冒頭，就在日光照到他頭上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他的角又回到了它原本應(yīng)該在的位置。他試了試防風(fēng)咒，四周的風(fēng)壓立刻減弱了。他的魔力完好無損。他抬起頭，用他高度的靈視尋找正在升起太陽的魔法通路，畫出一道延長線，他能看出此時升起太陽的魔力源頭離自己并不算太遠(yuǎn)。

希望輻光忠實地遵循了自己的安排。她把塞拉斯蒂婭公主帶來了水晶帝國，想必露娜公主和暮光公主也到了。有她們作為防線，不愁對付不了即將面臨的巨大邪惡。

即將邁步走進(jìn)結(jié)晶柱的時候，他遲疑了。這些年來他每到一處都有希望輻光和他共同進(jìn)退，可這一次，他面臨的是一條只有他一匹馬能走完的道路。

可他沒有選擇。他走進(jìn)了那根血色的結(jié)晶柱。他只希望這一切早點結(jié)束。

影之監(jiān)獄。技術(shù)上說，這是他的故鄉(xiāng)，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一點也不記得這里。也許瑞比亞（Rabia）用魔法把他改造成普通小馬的樣子的同時也洗去了他被改造之前的記憶。這里沒有光亮，但他卻能毫不費力地看清周遭的一切：它們看起來就像正在形成具體形象的煙霧。所有事物都是。

似乎還沒有荒原影魔發(fā)現(xiàn)這個不速之客。黑晶走在這處毫無生機的死地，荒涼的平原上只有歪歪扭扭的枯木，上面投下異形禿鷲的影子。他看了看周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通向地下的地洞，被整齊的階梯連通。他順著那階梯走了下去。

在階梯的底部依舊是一片荒原。另一個方向則有一面巨大的石壁。黑晶看向那面石壁，雙目冒出白光，輕而易舉地挪開了它，就像他對黑晶魔法的嫻熟掌握一樣，不需要有小馬來告訴他怎么做，似乎這樣做的本能就深深地蝕刻在他的基因里。石壁后面的是層層疊疊如腐敗的蜂巢一般的建筑群。顯然，影魔們就住在這樣的建筑里。

“瞧瞧，瞧瞧，這是誰來了？”一只荒原影魔如云般飄蕩到黑晶面前，就像他在夢里看到的那朵黑云一樣，“我們的皇帝陛下來探監(jiān)了。真是不勝榮幸啊?！?/p>

“瑞比亞?！焙诰дJ(rèn)出了這頭影魔，“告訴大家，我有話對你們說。”

“不用我去通知，大家都出來迎接你了。我們都很想好好‘報答’你呢，你知道的，在我們寄予厚望的你對我們做出了那樣的事情以后?！?/p>

果然如她所說，影魔們從一座又一座腐敗的建筑里冒出頭來，涌到黑晶面前，如決堤的滔滔江水，擠壓著，交錯著。現(xiàn)在他的視線所及之處全是翻騰著濃濃黑煙的影魔，把其余所有可見的東西都遮蔽了；不管他往哪個方向看去，看到的都是看似隨時都會飄散的煙狀軀體和一雙雙冒著兇光的白眼睛，飽含恨意，咬牙切齒。他有些驚訝這些影魔的數(shù)量居然有這么多。也許自從上次他們被關(guān)回這里以來又繁衍了不少。

“你們沒有辦法出入這個結(jié)界，但是我可以?！焙诰λ穆牨妭冋f，“你們只要奪取我的身體，就能離開這個結(jié)界。到那時你們自可以為所欲為。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再次給你們帶來自由的。當(dāng)然，也是為了讓兩個世界不至于毀滅在融合之中……但你們不必知道其他細(xì)節(jié)。我就站在這里，孤立無援，任憑你們出馬。”

“哈！會有這種送上門來的好事？”瑞比亞譏諷道，“這是個陷阱，沒錯吧？我們占據(jù)你的身體的時候一定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好讓你、或是公主們、或是隨便其他什么與我們?yōu)閿车募一锇盐覀円痪W(wǎng)打盡，對不對？你那點小心思瞞得過我？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但你把你自己想象得太有能耐了。我們有千軍萬馬。你沒有任何勝算?！?/p>

“我知道，”黑晶平靜地說，“如果有勝算我就不會來了?！?/p>

“那你為什么要來這里主動擁抱破滅？是和平的世界讓你感到厭倦了嗎？”

“在我的希望對我提過尖鋒雷霆以后，我對那個遙遠(yuǎn)的東方國度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私下里讀了許多麒麟的著作?！焙诰О菏淄π?，面對不計其數(shù)又殺氣騰騰的影魔們，絲毫不顯動搖，“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馬，吾往矣?！?/p>

“你跟我談勇氣？生而為散布恐懼的影魔們之王跟曾忠實于他的影魔們談勇氣？根本不存在什么勇氣！那些自詡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馬，無非是還沒遇到足夠讓他們恐懼的東西，或者還不知道所面對的東西有多可怕……因為每一匹小馬，都有屬于自己的夢魘！”

“而每一匹小馬也都有戰(zhàn)勝自己夢魘的能力，無論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證明這一點，證明所有小馬都有為善的心。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黑晶底氣十足，仿佛他是在對支持者們做一番心潮澎湃的演講，“來吧，瑞比亞，和所有的影魔們一起向我開炮吧，搭上通往自由的階梯的最后一塊石磚吧！”

“嗬？跟我整起翎馬那一套鬼扯玩意兒了？原來我們當(dāng)年沒把翎馬殺光屠盡啊，他們的思想甚至都還能傳播到你身上！你想殺身成仁？那就讓你求仁得仁！”瑞比亞大吼一聲，千千萬萬影魔們一齊撲上來，他們撕咬著黑晶的靈魂，鉆進(jìn)他的身體，就像一條條鉆入傷口的蚰蜒，從精神上和肉體上同時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這樣的侵蝕一時半會兒并不會讓他死掉，在他的身體被這群影魔們接管之前，他還要被溺在痛苦的海洋里很長時間，可他并沒有顯露一絲求饒或屈服的神色。

“還在死撐？你不會真的以為你的結(jié)局會和你在水晶之心里看到的不一樣吧？”瑞比亞嘲笑道，看著黑晶的意志正在緩慢但確實地被消滅，變得千瘡百孔，萬劫不復(fù)，“生來為怪物，終身為怪物……更何況你不只是怪物而已。你是怪物之王，所有怪物里最兇最惡的存在。你以為你可以擺脫你的宿命，像那些平凡軟弱的小馬一樣度過毫無價值的一生？怪物永遠(yuǎn)是怪物?！?/p>

“是這樣沒錯?！焙诰α?，無所畏懼，“可是誰說怪物就沒有資格追尋光明了呢？”

“追尋光明？可笑！”瑞比亞大笑起來，不計其數(shù)的影魔們瘋狂地侵蝕著黑晶的身體，馬上他最后的防線就要被打穿了，“你已經(jīng)再也不可能追尋光明了！奪取你——曾經(jīng)是最強的荒原影魔的身體——只是第一步。在那之后，我們會重見天日！我們會勢不可擋！我們會讓整個艾奎斯陲亞在恐懼中顫抖！”

“我們做不到的?！焙诰У囊庵居帽M最后的抵抗力氣，宣告著，“我們盡可以染黑這片大地。我們盡可以奪走一切。但只要這片大地上的小馬不失去希望，我們就始終不堪一擊。而我知道她們不會的。我們必將隕落。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證明了這個結(jié)果?！?/p>

在生命的最后，他的神志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清醒。此刻的他滿腦子都是那匹帶給了他希望的小馬，馬如其名的希望輻光。她為他做了那么多，那么多，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匹小馬能為另一匹小馬做更多的事情了。突然間，夢中的愛茉公主對他說的話唐突地跳入腦中：

“你以為你最大的罪惡是打碎了我嗎？你以為剝奪我的生命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嗎？……在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死亡更加可怕。”

他頓悟了。他最大的罪從來不是打碎了愛茉公主——而是他虧欠了輻光整整一生。

他沒有朋友的時候，是輻光對他伸出了友好的蹄子，給了他他通往新世界的門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是輻光挽救了他，三次。他決心為自己贖罪的時候，是輻光始終不渝地陪伴著他，無論他決定怎么做，是輻光始終不渝地支持著他。輻光把自己的一生奉獻(xiàn)給了他，而他，黑晶，卻享受著輻光的愛意，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著她的陪伴，一心只想著為自己打碎愛茉公主、奴役水晶小馬的惡行贖罪，卻看不到那個永遠(yuǎn)無條件地支持著自己的、連自己應(yīng)得的馬生都拋棄了的小馬為自己付出的一切！就算是現(xiàn)在，也是對輻光的念想才支撐著他的意識不至于立刻被影魔們攻陷，而他卻無以為報！她所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自己卻連這一點都無法滿足、意識不到！

他是如此愚蠢，如此魯鈍，就像他可悲的生涯一樣！

他現(xiàn)在永遠(yuǎn)也無法贖清他真正的罪惡了。他再也無法抱著輻光的嬌軀，向她傾訴自己有多對不起她，有多愛她了。從他踏入影之監(jiān)獄的那一刻，結(jié)局就已經(jīng)注定。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盡管在苦苦支撐，可他的神智尚且清醒；他只要走回去，走出影之監(jiān)獄，結(jié)界自會幫助他把正在侵蝕著他的影魔們隔絕在封印內(nèi)，那樣他就依然是他，依然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依然可以在即將到來的世界盡頭之前和輻光共度最后的時光，依然可以尋求最后的救贖。太容易了。只要他轉(zhuǎn)身往回走就可以了。影魔們離不開這個結(jié)界。

他想再見輻光一面的情感牢牢地占據(jù)腦海，揮之不去。他動搖了。盡管他已經(jīng)提前為影魔們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但是現(xiàn)在看來也無關(guān)緊要了。他要回去。他何必關(guān)心世界的存續(xù)？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我。讓兩個世界給他陪葬又怎么樣呢？

“這樣才像你嘛。永遠(yuǎn)考慮其他小馬優(yōu)先于自己。也許我就是最愛你這一點?！?/p>

輻光的話隨著鋪天蓋地的激烈情感一同涌入他的大腦。這句話穩(wěn)住了他。如果不是正直的心，輻光也不會一直陪著自己在世界各地幫助其他小馬吧。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拯救兩個世界了，再沒有回頭的路了。

影魔們的蠶食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他的意志快要經(jīng)受不起這樣劇烈且漫長的痛苦了。他感覺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年，但他知道現(xiàn)實中可能只是經(jīng)過了幾小時、甚至只是幾分鐘而已：他就快要被痛苦擊潰了。如果他想再見到輻光，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贖罪的機會就在眼前。要讓自己經(jīng)受住誘惑不去走那條路，以罪惡之軀結(jié)束馬生，確實需要很強的定力。但現(xiàn)在黑晶不再有任何其他想法了，他已經(jīng)停止了思考，浮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獰惡的、啃食他的意志和靈魂的影魔群，而是希望輻光的音容笑貌，是她和自己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她銀亮的鬃毛在月色下反射的微光，是她丁香色的可愛皮毛，是她臀部金光燦爛的雙蛇杖紋路，是她柔若無骨的嬌軀，是她沁馬心脾的體香，是她那永遠(yuǎn)令他流連忘返的深情眼眸，是她背對水晶之心、沐浴在水晶之心的光芒里為自己滴下的淚珠。希望輻光是他的女皇，是他靈魂的導(dǎo)師，是他侍奉的天母，是他信仰的救主。

她使我躺在青草地上，

領(lǐng)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她使我的靈魂蘇醒，

為自己的名引導(dǎo)我走義路。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

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的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shè)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

……我且要住在希望輻光的殿中，直到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