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生命啊,她苦澀如歌~
(賊虐心的小故事,看的哭死我了)
來自知乎;
作者:八月彌
我牽著妹妹的手過馬路。
警察把我攔住,問:「你牽著的手是誰的?」
我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身后,笑了
當(dāng)我決定成為罪犯的那一刻開始,就從沒想過后悔。
1
我叫白潔,今天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日子。
但昨夜,我親手結(jié)束了妹妹的生命,等天亮之后牽著她的一只手,一起去了學(xué)校。
當(dāng)然,我在半路就被警察攔下了,現(xiàn)在坐在這冷冰冰的審訊室里。
對面是兩個身穿警服的警察,年長一些的姓吳,基本都是他在跟我交流,年輕一些的姓陳,主要負(fù)責(zé)記錄。
吳警官開門見山問我:「為什么殺她?」
我也沒想著隱瞞,但現(xiàn)在還不到說的時候。
今天我本應(yīng)該跟普通的大學(xué)生一樣,在歡騰和熱鬧中,接受鮮花和掌聲。
如今孤身一人冷冷清清,不如就和警察玩?zhèn)€游戲吧。
「這得你們?nèi)ゲ??!刮覜_他們笑笑。
我被關(guān)進了看守所,監(jiān)室里每天二十四小時亮著燈,我睡得格外安穩(wěn)。
兩周后,警察又來找我了。
我戴著手銬被帶進了審訊室,對面坐著的仍是上次那兩位。
只不過這次吳警官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異常沉默,反倒是陳警官一臉怒容,看我的眼神,就像盯著一個惡魔。
他陰沉著臉對我說:「白潔,老實招了吧,人證、物證齊全,你跑不了?!?/p>
真是好笑,我什么時候想過要逃?
遲早要招的,只不過說多少,要看你們能不能交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啊。
「經(jīng)法醫(yī)檢驗,你妹妹死于失血過多,她腳筋全斷,雙手殘缺,這些都是你做的?」
我點了點頭。
「為什么?」吳警官適時插了一問。
我沉默著不回答。
陳警官氣得猛拍桌子,罵罵咧咧道:「世界上怎么會有你這樣狠毒的姐姐?!」
我怔怔地望著他,他說得不對。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愛妹妹。
2
我妹妹白雪人如其名,從小就長得粉雕玉琢的,是村里有名的小美人,只可惜,天生智力低下,是個白癡。
但我們?nèi)叶疾唤橐膺@點,反而越發(fā)疼惜她,把她當(dāng)小公主一樣寵著。
我爸叫白誠,承包了一片蘋果園,做水果生意,我媽叫周美惠,是個小學(xué)老師。
家里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稱得上幸福美滿。
白雪比我小兩歲,從小就與我形影不離。
我喜歡牽著她的手在村子里四處溜達(dá),聽別人夸一句「你妹妹長得真俊」,然后美滋滋地去小賣部買糖給她吃。
這種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白雪十歲。
2008 年冬天,妹妹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昏迷了整整半個月,醫(yī)院確診為腦膜炎。
幸運的是,病治好了,不幸的是,留下了后遺癥。
出院后,白雪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喜怒無常。
她的身體里就像住著兩個人,一個乖巧,一個瘋狂。
清醒的時候,她和從前一樣可愛又善良,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常常給我們帶來歡笑。但發(fā)起病來,就六親不認(rèn)。只要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事物,都要毀滅,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我的身上,有無數(shù)妹妹留下的傷痕,至今不褪。
當(dāng)然我不是因為這種事殺了她的,因為她是個病人。
父母帶著她輾轉(zhuǎn)于多家醫(yī)院,得出的結(jié)論一致——「器質(zhì)性精神障礙」。
她沒辦法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
學(xué)業(yè)肯定是無法繼續(xù)了,又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家里,于是母親辭了小學(xué)的工作,在家專心照顧妹妹。
那段時間,我最怕放學(xué)回家,看見媽媽身上新添了傷口。
有一次傷得格外重,妹妹用刀割傷了媽媽的臉。
我很生氣,沖到白雪房間里想要教訓(xùn)她,可看見她的那一瞬,卻只覺得心疼又無力,半點火也發(fā)不出了。
妹妹像只受驚的兔子,蜷縮在角落里,不斷用自己的頭撞著膝蓋,一遍遍重復(fù):「對不起……對不起……」
我走過去抱她,輕聲安慰:「別怕,姐姐來了?!?/p>
她整個人抖成一團,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半晌,摸著心臟的位置對我說:「姐姐,這里疼,好疼?!?/p>
每次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又傷害了家人,白雪比任何人都痛苦。
我又怎么舍得繼續(xù)責(zé)怪她。
說來也奇怪,只要我待在她身邊,她清醒的時間總會比平常更久一點。
所以自那以后,只要不上學(xué),我就待在家里,和母親一起照顧妹妹。
雖然因此和學(xué)校里的朋友都漸漸生疏了,但我不后悔。
沒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的。
為了給妹妹治病,父親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求醫(yī)問藥。
終于在三年后,聯(lián)系到一位海外歸來的腦科專家,愿意給妹妹做手術(shù)。
我們一家人高興壞了,以為終于抓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卻不料,那才是真正地獄的開端。
3
2011 年春,妹妹住進了市一醫(yī)院。
專家給她進行了詳細(xì)檢查,并制定了手術(shù)方案。
父母將畢生積蓄都拿了出來,無論是用藥,還是設(shè)備,都用最好的。
手術(shù)那天,我跟學(xué)校請了假,一個人坐大巴到市里,用平時攢的零花錢買了頂帽子。
妹妹要做開顱手術(shù),一頭漂亮的長發(fā)都被剃光了。
她這人愛漂亮,一定用得上這份禮物。
等頭發(fā)長回來了,我就和從前一樣,給她編小辮子,再簪上花,牽著她的手招搖過市,聽別人一句夸獎。
這樣想著,我的心情就像那些飄在空中的彩色肥皂泡,在陽光下膨脹、發(fā)光。
到醫(yī)院的時候,爸媽守在手術(shù)室外面憂心忡忡,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我來了。
我有點兒生氣,所以沒有叫他們,只是抱緊懷中的禮物,靜靜蹲在角落里等。
妹妹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小臉慘白,很是讓人心疼。
爸媽的眼睛像是長在了她身上,腳步隨著她的病床漸行漸遠(yuǎn)。
我站起來想要跟過去,卻被另外一群推著急救床經(jīng)過的人不小心撞倒在地上。
手掌擦破了皮,流血了。有好心的護士路過,給我上了點藥。
我道謝后一個人朝妹妹的病房走去。
爸爸坐在 ICU 門口低垂著腦袋,滿臉疲憊。
媽媽終于看見我了,走過來抱了我一下,輕聲問:「什么時候來的?」
我抬頭正對上她布滿血絲的雙眼,忙將貼了紗布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笑笑說:「就剛剛?!?/p>
醫(yī)生說妹妹的手術(shù)很成功,我很高興,什么委屈都忘了。
說實話,這三年來白雪的病就像一根繞在全家人脖子上的繩索,緊緊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如今,終于能喘上一口氣了。
可沒想到,這根繩索驟然收緊,將生機一點點從人的身體里剝離。
醒過來的是一個越發(fā)不可控的白雪,并伴有更嚴(yán)重的暴力傾向。
爸爸被砸破了腦袋,媽媽在一旁哭。
好幾個醫(yī)生一起上才將她制服。
我看見自己送的帽子被她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不知道為什么,耳邊都是肥皂泡吧嗒吧嗒破掉的聲音。
專家說妹妹的情況比他想象中復(fù)雜,需要進行第二次手術(shù)。
其實家里已經(jīng)沒錢了,支付不起高昂的醫(yī)療費用。
可如果就此放棄,之前的努力又都白費了。
父母合計著把房子賣了,再借些錢,終于湊夠了手術(shù)費。
錢財可以再賺,只要能救妹妹,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并無異議,甚至比從前更加體諒父母。我努力學(xué)習(xí),不讓自己出半點差錯,以免惹得他們焦心。
那一年我初三,考上了縣里最好的私立高中。
可高額的學(xué)費和住宿費,已經(jīng)不是這個家庭負(fù)擔(dān)得起的。
我自愿放棄了心儀的學(xué)校,選擇了一所離家最近的普通公立高中。
父母欣慰地夸我懂事,我想他們心中定也是愧疚的,只是實在無暇顧及我了。
我總是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相信一切都會慢慢變好。
后來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背叛我們的是什么呢?
是希望啊。
4
我高中開學(xué)那一天,妹妹恰好第二次手術(shù)。
爸媽在醫(yī)院里忙碌,我自己一個人辦理了入學(xué)手續(xù)。
看著校門口摟著孩子不舍離去的家長,我開始恍惚,視線也一點點變得模糊。
回過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淚水早已打濕了臉頰。
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再多堅持一陣就好了。
不承想,厄運卻怎么都不愿意放過我們一家。
手術(shù)后,妹妹不僅沒有任何好轉(zhuǎn),甚至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再也聽不到她精靈一般美妙的歌聲了。
父親跟醫(yī)院討要說法,卻只得到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答復(fù):「沒人保證過一定能治愈。」
所有操作合規(guī),院方無責(zé)。
因為付不出住院費用,妹妹被迫出院了。
原先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我們租住在一棟別人家廢棄的破瓦房里。
接連的打擊下,父親一夜白了頭,母親也大病一場。
但我們?nèi)耘f沒有一個人向苦難低下頭顱。
妹妹發(fā)病的時候,就用繩子把她綁住,等清醒了再松開。
我們開始嘗試接受并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
白雪醒著的時候總是很乖,喜歡聽我給她講童話故事,從不會抱怨我們剝奪了她的自由。
我常常想:為什么上天要如此折磨一個天使一樣美好的女孩呢?
家里新租的房子面積不大,只有兩間臥室,我和妹妹共用一間。
她的手腳長期被綁,留下了深深的紅痕,我特別心疼,晚上總是抱著她一起入睡。
我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兩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親密無間。
日子雖苦,但習(xí)慣了之后,也漸漸能品出一絲甜來。
直到高三寒假的一個雨夜,意外發(fā)生了。
我在半夜里驚醒,發(fā)現(xiàn)身邊空蕩蕩的。
轉(zhuǎn)過身,恰好看見白雪直愣愣地站在床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看。
她不知何時掙脫了繩索。
「小雪?」我輕輕喚了她一聲,嘗試去觸碰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手里握著把菜刀。
刀芒在黑夜里發(fā)出寒光,迅速向我劈過來。
我下意識驚叫出聲,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溫?zé)狃こ淼囊后w已經(jīng)噴涌而出,覆蓋了視線。
那把菜刀砍在了我的腦袋上,若沒有及時躲閃,恐怕早已命喪當(dāng)場。
「姐……姐……」白雪突然恢復(fù)清醒,磕磕巴巴喊我,眼中滿是驚恐。
我疼得發(fā)不出聲音,無法給出任何回應(yīng)。
爸媽闖進我們房間的時候,恰好看見白雪從窗戶里跳了下去。
她接受不了自己砍傷我的事實,自殺了。
我們倆一起被送進了醫(yī)院,我的頭縫了 18 針,這道疤痕至今隱在我的頭發(fā)底下,猙獰可怖。
妹妹身上有多處摔傷,但好在傷勢不重。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加上房屋矮小,距離地面不高,下雨天泥濘的路面也減緩了沖擊力
所以她保住了性命。
由于白雪隨時隨地可能發(fā)狂,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破壞力比從前更高,村里的人擔(dān)心她跑出來傷人,建議我們把她送去精神病院。
可家里沒錢,再說我們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扔進那種地方。
父母迫不得已,把繩索換成了鐵鏈,將她日日夜夜關(guān)在房中。
我不想給家里增加負(fù)擔(dān),主動要求仍舊與妹妹同住,方便夜里照顧她。
其實每每關(guān)燈,四周陷入黑暗,我聽見鐵鏈咔噠咔噠的聲響,都會止不住顫抖。
我好害怕,但我不能告訴爸媽。
此后再無好眠。
但這個時候,我仍未想過要妹妹死。
5
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本就不好,給我們姐妹治傷又跟村里人借了些錢,生活越發(fā)拮據(jù)。
爸爸整日守在蘋果園里,小心照料果樹,想著等到來年蘋果熟了,賣個好價錢。
媽媽會接一些工廠的手工私活,貼補家用。
他們常把「知足常樂」掛在嘴邊,日子再苦,也從不放棄希望。
2014 年夏,我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全家人都很高興。
我們家似乎終于得到上天的垂憐,迎來了新的希望。
卻從沒想過,絕望向來善于偽裝。
暑假的時候,有個青年路過我家進來討了碗水喝,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白雪。
他叫梁川,介紹自己是個記者,正在四處游歷取材,想給妹妹寫篇報道,讓更多人看到她的苦難。
爸媽本來是不同意的,他們的意思很明確,「不想讓白雪成為別人口中的談資?!?/p>
梁川非常有耐心,一點點給我們分析利弊。
他說:「事情曝光之后,白雪的事能引來社會大眾關(guān)注。知道的人越多,能獲得幫助的概率就越大?!?/p>
爸媽動心了。
其實我不太喜歡這個男人,他那雙狹長的眼睛里透出的精光,讓人有些不舒服。
但這是妹妹的機會,我沒有立場拒絕。
那天梁川留宿在我們家,爸媽拿出最好的酒菜招待了他,這一頓的花費夠我們?nèi)页砸粋€禮拜了。
他給妹妹拍了照片,采訪了爸媽,臨走時信誓旦旦說:「等著好消息,苦日子要到頭了?!?/p>
我們其實不怕苦,只是希望妹妹過得比現(xiàn)在好一點。
為什么這小小的心愿,就這么難實現(xiàn)呢?
幾天后,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那篇標(biāo)題為「被鐵鏈鎖住的人生:花季少女為何被囚?」的文章。
作者避重就輕,絲毫不談及妹妹的精神疾病,反而大肆批判父母罔顧智障孩童的尊嚴(yán)。
爸爸嘗試聯(lián)系梁川,卻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更換了手機號碼。
于是,我們又聯(lián)系了報社,得知這篇文章是轉(zhuǎn)載的。
梁川根本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記者,他自己運營博客,經(jīng)常發(fā)些獵奇的報道。
我用爸爸的手機找到了他的微博,上面還有他上傳的音頻文件。
一段是妹妹的,她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勉強能聽清幾個詞:「難受……我難受……」
還有一段是我爸的,他在咨詢募集善款的事情。
我記得這段對話,話題是梁川挑起的,我爸只是順勢詢問,最后還強調(diào)了,籌錢不是目的,最重要的是看看有沒有辦法治療妹妹。
兩段錄音都不完整,截取的內(nèi)容十分具有誤導(dǎo)性,就像我們家想利用妹妹賣慘賺錢。
我看著網(wǎng)絡(luò)上一邊倒的批判言論,怒火中燒,編輯了很長一段文字解釋原委,發(fā)在他的文章底下。
可這段話就如一粒投入大海的小石子,沒泛起半點水花,不多久就被博主刪除了。
如此反復(fù)多次,我的賬號也被拉黑了。
「惡魔父母」「畸形家庭」,網(wǎng)絡(luò)上的評論顛倒黑白,字字誅心。
我說要聯(lián)系記者澄清事實,還要報警抓他。但爸媽只是搖頭,安撫我說:「算了,不要再多事,過段時間大家就忘記了?!?/p>
他們生性良善,以前卻不是這樣軟弱的人。
我知道是接連的打擊,讓他們沒了精氣神,徹底喪失了還手的力氣。
巨大的無力感像浪潮一般向我襲來,我感覺自己被卷入了海底,快溺死了。
可這篇報道帶來的影響遠(yuǎn)不止如此。
8 月恰好是果園收獲的季節(jié),一直合作的水果批發(fā)商卻突然取消了訂單。
嘴上說著行情不好,但事實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不過是看了網(wǎng)上的不實消息,自以為是地對我們進行制裁罷了。
如果蘋果賣不出去,我們家就連基本生活都難以維持了。
全家正發(fā)愁時,警察上門了,一起過來的還有村長李金水。
警察是從縣城下來的,不了解我家的情況。
他們接到群眾舉報,說爸媽涉嫌虐待。
我爸向來嘴笨,但媽媽以前是老師,一貫?zāi)苷f會道,現(xiàn)在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這些苦,到底要怎么用語言來表達(dá)?
幸虧村長幫著解釋了,我們也拿出了妹妹的病例證明,這才了事。
警察仍舊對爸媽進行了思想教育,臨走時還不忘批評他們,沒扮演好父母的角色。
爸爸挺直的腰背一點點垮了下來,低著頭認(rèn)錯,就像個佝僂的老頭。
媽媽眼睛里的神采也漸漸熄滅了。
你們看,生活多可笑啊。
6
那天白雪一直在發(fā)瘋,爸媽第一次沒有及時進去安撫,反而是盯著房門發(fā)呆。
我擔(dān)心妹妹弄傷自己,獨自進屋查看。
她不認(rèn)得我,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但鐵鏈扯住了她的手腳。
我好像魔怔了,主動迎了上去,緊緊抱住妹妹。
她拼了命打我,還在我肩頭狠狠咬了一口,但我感覺不到疼痛。
「小雪,我們到底該拿你怎么辦?」我喃喃自語。
未來的路,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亮。
接下來幾天,家里的氣氛都很凝重,只要出門,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爸爸聯(lián)系了好幾個批發(fā)商,生意都沒談成。
水果容易爛,賣不出去就血本無歸,我們家承受不起。
我跟爸媽說:「我不念大學(xué)了,出去打工賺錢。」
爸爸低著頭不說話,媽媽抹著眼淚回了房。
我們心里都清楚,如果再沒有收入,就算想上學(xué),也肯定是交不起學(xué)費的。
我只是主動把這件事提出來,減少他們的負(fù)罪感而已。
我在縣城找了份服務(wù)員的工作,年紀(jì)小總是受欺負(fù),但回家后還是強打起精神,笑呵呵說,「長大了能自己賺錢真好?!?/p>
爸媽看出我在逞強,變得比以往更沉默了。
爸爸頻繁地找借口一個人出去散步,我知道,他又出去求人了。
終于,有一天回家后,他興奮地跟我們說:「有辦法了?!?/p>
原來是村長借了爸爸一輛三輪車,他打算將采摘好的蘋果裝車,運到城里去賣。
我碰巧在家休息,就自告奮勇跟著一起。
天蒙蒙亮我們就出發(fā)了,到達(dá)目的地的時候,太陽剛好升起。
我扯開嗓子叫賣,很快就招攬到了顧客。
爸爸是個內(nèi)斂的人,這會兒卻也學(xué)著我大聲吆喝,每成交一單,聲音就越洪亮。
第一天生意很好,收攤的時候我久違地在我爸臉上見到了笑容。
如果這一刻,停留得再久一些該有多好。
我們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有幾個小孩經(jīng)過,吵著要吃蘋果。
他們的父母一把將他們拉開了,不知道耳語了些什么,這幾個孩子就跑過來,對著我們罵:「毒蘋果!毒蘋果!」
那幾個父母面上有些尷尬,但怎么都攔不住孩子叫嚷。
突然有人喊了聲「城管來了」,周圍的攤販一溜煙上車跑了。
我們也想逃,可幾個孩子圍在邊上,怕傷到他們,我爸不敢開車。
所以我們被抓住了。
城管說要沒收車輛,還要罰款。
三輪車被拖走的那一刻,我爸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崩潰的樣子。
回家之后,爸爸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房間。
媽媽知道事情原委后一直沉默。
我以為這個家再難有歡聲笑語了,沒想到第二天,爸媽像是突然想開了,說要帶著我們出去散散心。
妹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整天都格外配合。
我們?nèi)コ抢镔I了新衣裳,逛了游樂場,還一起拍了很多照片。
晚上,媽媽做了一桌好吃的,就像過節(jié)一樣。
好久好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日子了,真好啊。
媽媽一個勁給妹妹夾菜,同時不忘囑咐我:「多吃點?!?/p>
爸爸難得地喝了酒,吼了兩嗓子:「真痛快!」
幾碗下肚后大約是醉了,他紅著眼睛給我們道歉:「對不起啊……」
我剛想說沒關(guān)系,我會努力賺錢,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的。話音未落,他就倒下了,渾身抽搐,并吐出一大口血。
我嚇壞了。
媽媽淚眼婆娑,哽咽著和我說:「小潔,我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一起走吧。」
我的腹部開始有絞痛感,我意識到,自己中毒了。
我這是要死了嗎?
人死了之后,會去哪呢?
如果真有閻羅王,我可以問問他,為什么這輩子這么苦嗎?
我的人生才剛開始,就要結(jié)束了啊。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甘心啊……
我其實不想死啊……
誰能來救救我?
啊,沒有人,只有我自己。
「救命啊!救命?。 刮乙贿厯钢韲?,一邊跑出去求救。
跨出大門的那一刻,視線開始模糊,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全散了。
我摔倒在地,當(dāng)眼前的世界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我看見了一個人。
所有的變化,都是從這里開始的。
7
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在醫(yī)院,洗了胃撿回一條命。
是村長救了我。
爸媽是奔著求死去的,毒藥的攝入量很大。村長到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不行了。
我吐了一些出來,保住了小命。
白雪食量小,也幸運地活了下來,但一直昏迷不醒。
爸媽沒有親戚,出院后,我們倆就住進了村長家。
他們夫妻年過半百,但沒有孩子,就收留了我們。
李叔和李嬸是極好的人,對我格外照顧,給了我從未有過的關(guān)愛。
是他們幫助我,從失去家人的無助和悲痛中恢復(fù)過來。
父母的葬禮是他們幫忙操辦的,白雪還未蘇醒,也一直是李嬸在細(xì)心照料著。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們從我家找出了我藏起來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替我交了學(xué)費,還親自送我去了學(xué)校。
那會兒其實已經(jīng)開學(xué)了,我因為住院沒趕上報到,他們早早就替我向?qū)W校請了假。
我順利踏進大學(xué)校園的那一天,李叔李嬸站在學(xué)校門口久久不愿離去,就像那些普通的父母一樣。
十月天氣轉(zhuǎn)涼了,秋風(fēng)拂過臉頰,卻很暖很暖。
以前為了趕回家?guī)蛬寢屨疹櫭妹?,我整個高中都是走讀的。
現(xiàn)在我的學(xué)校在市里,回村需要半天時間,李叔李嬸給我辦了住校。
白雪現(xiàn)在昏迷著,不需要像從前那樣隨時守在身邊。
我終于重獲自由,開始了正常的大學(xué)生活。
怎么來形容當(dāng)時的感覺呢?
就好像快溺死在海里的時候,突然被人撈了出來,大口大口的空氣灌入肺里。
沒錯,是重生的感覺啊。
曾經(jīng)那些可怕的記憶在我腦中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充實的學(xué)習(xí)生活,和久違的輕松感。
可好景不長,三個月后,白雪醒過來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傷了李叔和李嬸。
我收到消息趕回家的時候,妹妹已經(jīng)被綁起來了,李叔的左眼瘀青一片,李嬸的額頭腫了個大包。
他們本不用承受這些的。
愧疚感讓我無地自容。
我想帶著妹妹離開,可我們又能去哪呢?
李叔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怕我自責(zé),遞給我一個剝好的雞蛋,說:「去給你李嬸揉揉?!?/p>
李嬸也輕聲安慰我:「俺們倆沒事,都是粗人,皮糙肉厚的?!?/p>
他們說把我當(dāng)成了親生的孩子,讓我別多想。
我哇地一下哭出了聲,我好想留在他們身邊。
人這種動物,最不怕吃苦,怕就怕苦盡甘來之后,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幻夢一場。
嘗到甜頭之后,就真的很難再回去了。
妹妹又被套上了鐵鏈,我只要學(xué)校沒課,就趕回來守著她。
學(xué)期最后一天我回來得早,不小心聽到了李叔和李嬸的談話。
李叔抽著煙,一臉愁容,「要不給白雪找個精神病院?」
李嬸在一旁按著計算器,皺著眉頭,「得請看護,要花不少錢的。政府給的補助根本不夠,咱還要供小潔讀書呢?!?/p>
李叔聽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小潔是個好孩子,就是被這個妹妹拖累慘了?!?/p>
「誰讓你當(dāng)時兩個都救的?」
「有其他人在場看著的呀。」
「那以后到底咋辦?」
…………
畢竟不是親生父母,天天照顧一個瘋瘋癲癲的孩子,一定已經(jīng)到極限了吧。
我走進家門,裝作無事發(fā)生,默默進了妹妹房間。
「真羨慕你,什么都不懂?!刮页冻鲆唤z苦澀的笑。
白雪又犯病了,狂暴地看著我,鬧得比平常更兇了。
一直到深夜,都不曾停歇。
我聽見李叔、李嬸的房門開關(guān)了許多次,一定是睡不好。
寂靜的黑夜里,鐵鏈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敉蝗蛔屛矣X得無比煩躁,這根鏈條就像鎖在了我身上,怎么都無法掙脫。
如果沒有妹妹,那該有多好。
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想法。
等妹妹睡著后,我走到她身邊,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就像曾經(jīng)她砍我的那個雨夜一樣。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一旁的枕頭,捂住了妹妹的臉,閉上眼睛用力按了下去。
沒有遭到抵抗,我覺得有些奇怪,睜開眼,看見妹妹的雙手緊緊拽著床單。
她沒發(fā)出一點聲響,就像是,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
她現(xiàn)在,是清醒的嗎?
我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慌忙移開枕頭。
妹妹的手跟著放松了,但眼睛仍然閉著,就像還在睡夢中一樣。
我想道歉,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悲劇的種子,就是這時候播下的吧。
8
「你后悔嗎?」
我有些恍惚,審訊室里的燈光微微閃爍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陳警官正在問我話。
「不后悔。」我答。
陳警官扶著額搖了搖頭,大概是看我對自己的殺人行為毫無悔意,心里失望。
「我們調(diào)查過,知道你以前因為白雪吃了很多苦,但一直感情很好,為什么要這么做?而且從你大二開始,你們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她吧?」
是啊,你們說人生多奇妙,我以前可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逆轉(zhuǎn)。
更何況,在其中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的,竟是那個男人。
李叔、李嬸收留我們后,家里突然多了兩張吃飯的嘴,而且白雪還有病,經(jīng)濟確實緊張。
那年寒假,我找了份兼職,想著賺點錢補貼家里,但憑我微薄的收入,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李叔心疼我早出晚歸,糾結(jié)后告訴我,有個人能幫上忙。
這時候,我才知道,爸媽拉著我們一起求死的那天,我昏迷前并沒有看錯。
最后一眼,我看到了梁川。
李叔說,其實是梁川先發(fā)現(xiàn)了我,才叫了人來救。
他沒想到我們家會變成那樣,所以希望能做點事補償。
李叔怕我不高興,一直沒敢跟我提。
在他的說和下,我和梁川見了面。
梁川跪在我面前,誠懇地道了歉。
他提出幫妹妹建立一個微博,他負(fù)責(zé)運營,把我們家真實的情況發(fā)布出去,尋求社會幫助。
這其實也是我想做的事情。
爸媽死了,雖然我內(nèi)心對他們?nèi)杂幸唤z責(zé)怪,但作為女兒,還是想還他們個清白。
我怕梁川使壞,要求賬號由我保管,這樣他發(fā)布的內(nèi)容我不滿意可以隨時刪除。
梁川同意了,而且也刪除了自己賬號上那篇不實報道并發(fā)了致歉聲明。
我并沒有立刻原諒他,但我接受了他的方案。
我家的事情,本來就有些社會關(guān)注度,妹妹的微博號一開通,就立刻漲粉無數(shù)。
我們收到了許多社會捐助,為了感謝大家,梁川會給白雪拍些好看的生活照,發(fā)布出去,告訴那些善心人士,是他們的幫助,拯救了這個小姑娘。
那晚之后,我其實有些不敢面對白雪,但她表現(xiàn)得與往常無異。
清醒的時候,仍舊會笑著抱我,用不流利的語言,吃力地喊:「姐姐……」
我暗暗松了口氣,大概是第一次慶幸,她什么都不懂。
那年除夕夜,妹妹難得一直清醒著,我們吃了一頓圓滿的年夜飯。
晚上我和她躺在一起,我問她:「小雪,你有什么愿望嗎?」
她眨巴著眼睛,良久后,結(jié)結(jié)巴巴說:「看看外面?!?/p>
午夜十二點,突然天光大亮,爆竹聲響起。
漆黑的夜空流光溢彩,燦爛奪目。
我和她相互依靠著,倚在窗邊看那漫天煙花,火樹銀花。
我找了張信紙,寫下一句話:「白潔一定會帶著白雪出去好好看看這個世界?!?/p>
隨后,將它折疊好遞給妹妹,認(rèn)真說道:「這是姐姐給你的承諾,愿望肯定會實現(xiàn)的?!?/p>
白雪表現(xiàn)得很高興,小心地將它收好。
那時候,我就在心里發(fā)誓,再也不會做任何傷害妹妹的事,將來一定會帶她過上好日子。
她如果相信我,該有多好。
9
「白潔,你不要以為什么都不說,我們就查不清楚!」
陳警官又生氣了,還真是容易暴露情緒,他應(yīng)該跟邊上的吳警官學(xué)學(xué)。
「那就好好查,千萬別讓我失望?!刮姨翎叺卣f了一句。
這可是一場解謎游戲,直接公布答案,那多無趣。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吳警官突然開口,他舉起一張照片,上面是一把帶血的水果刀。
「這把刀上檢測到了你妹妹的血跡,還有你的指紋,你就是用它行兇的對嗎?」
我點頭。
他皺了皺眉頭,陷入沉思。
這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胡子拉碴,不修邊幅,但一雙眼睛很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妹妹有男朋友嗎?」他突然問。
我的心抽了一下,「為什么這么問,你們查到了什么?」
吳警官不答話,直視著我的眼睛,「白潔,應(yīng)該我問你,你在隱瞞什么?」
我低下頭,揣摩每句話的含義。
他們應(yīng)該還沒有找到正確答案。
「警察叔叔,加把勁吧?!刮姨ь^笑道。
「我們會查清楚的?!箒G下這句話后,吳警官就和陳警官一起離開了。
回到監(jiān)室,房間墻壁上的電視機恰好在播報新聞。
我在大學(xué)門口引發(fā)的騷亂得到了極大的社會關(guān)注,妹妹的微博截圖從屏幕中一閃而過。
置頂?shù)恼掌撬b扮成白雪公主,笑容甜美的樣子。
曾經(jīng)我最喜歡別人夸妹妹漂亮,如今,卻只覺得厭惡。
10
梁川是個很善于營銷的人,白雪的微博在他的運營下,半年時間,已經(jīng)有了三百多萬粉絲。
妹妹長得好看,有商家挑中了她,提出合作。
任務(wù)很簡單,就是穿戴他們提供的衣服和飾品,拍拍照片,隱晦地打打廣告。
李叔、李嬸都很贊成,社會捐助畢竟有限,如果能有收入,就能帶白雪出去看病,家里的負(fù)擔(dān)也會減輕很多。
我思來想去,覺得沒什么不妥,就同意了。
梁川的拍照技術(shù)很不錯,對白雪也十分耐心。
有時候妹妹拍到一半就會發(fā)狂,砸東西傷人,但他絲毫不嫌麻煩,一遍遍重來,也不會發(fā)脾氣。
我開始對他有了一些改觀,人是復(fù)雜的動物,或許他也有善的一面。
從我大二開始,妹妹就自己有收入了,而且比我兼職高得多。
她成了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
李叔、李嬸都是好人,把妹妹交給他們我是放心的。
所以,漸漸地,我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
我想著,現(xiàn)在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找份好工作,加倍回饋他們。
大學(xué)期間我過得仍舊辛苦,為了拿到各項獎學(xué)金,我付出了遠(yuǎn)超常人的努力。
可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累,對未來的憧憬,裝在心里沉甸甸的,特別踏實。
空閑的時候我也會回家看看妹妹,她清醒的時候,總喜歡給我塞糖吃,跟我說:「甜的?!?/p>
這幾年,白雪變得越來越安靜了,李叔李嬸說這是治療有了初步成效。
我很高興。
梁川會時常帶著她出去看病,兩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關(guān)系也變得親密。
我以為,日子真的在一點點變好。
大四開始,我登陸妹妹的微博,總能發(fā)現(xiàn)她的照片底下有很多污言穢語。
它們就像雜草一樣,死而不僵,無論我怎么刪除,都清不干凈。
大家對妹妹的關(guān)注點從病痛折磨,轉(zhuǎn)變成了穿著打扮,身材長相。
有時候甚至還會收到內(nèi)容不堪入目的私信。
有一天,我偶然登錄微博,收到一條消息,是一張妹妹全身赤裸的照片。
對方還十分猥瑣地發(fā)了一句:「小雪真漂亮?!?/p>
我馬上聯(lián)系了梁川。
雖然他跟我說照片是合成的,但我思考再三,還是想要停止商業(yè)合作。
還有兩周我就畢業(yè)了,該換我來養(yǎng)家了。
可是這次,我遭到了拒絕。
「白潔,你是嫌你妹妹丟人嗎?」梁川質(zhì)問我。
當(dāng)然不是這樣,我是她姐,我想要保護她。
她年紀(jì)比我小,而且是個病人,將生活的重?fù)?dān)壓在她的肩頭,慚愧的是我才對。
梁川提議問問白雪自己的意見。
我立刻回了家,和他一起去找妹妹,把想法告訴了她。
我本以為她會一直聽我的話。
結(jié)果,白雪看了看我們兩個,最后小心翼翼說:「聽哥哥的。」
我愣住了。
他們兩人眼神交匯間,分明傳遞著某種我看不懂的信號。
有一個秘密藏在其中,而我像個局外人。
我不甘心,再次強調(diào):「小雪,姐姐不會害你的,你聽話?!?/p>
妹妹搖了搖頭,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拒絕我。
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種變化呢?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梁川適時插到我們中間,把妹妹掩到身后。
他對我說:「白潔,小雪已經(jīng)長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你應(yīng)該尊重她?!?/p>
李叔、李嬸也來了,勸我不要事事管著妹妹,把心思放在找工作上。
他們幾個人站在一起,擋在白雪前面,與我對立著,讓我有了一種回到從前的感覺——沒有人站在我這邊。
「好,我不管你了!」我沖白雪吼完,就跑出房間回了學(xué)校。
我聽見妹妹哭了,但我沒有回頭。
11
十天后,吳警官又來了。
這次,是單獨一個人。
「你妹妹……」吳警官頓了頓,斟酌了一會兒,問:「她懷孕了你知道嗎?」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拳頭越握越緊,指甲嵌進肉里。
「根據(jù) DNA 對比,孩子的父親是梁川。我們最近聯(lián)系上了他,他說和白雪是戀愛關(guān)系?!?/p>
我的胃里一陣翻騰,我本以為,生而為人,一顆心只要還在跳動,就總有溫?zé)岬臅r候。
可有些人啊,他是沒有心的。
淚水從眼角滑落,掉進嘴里,苦澀的感覺滲入靈魂。
我咬著牙強調(diào):「不是這樣的。」
吳警官正色道:「那就告訴我真相,這樣我才能幫你?!?/p>
我有些驚訝,他竟用了「幫」這個字眼。
吳警官輕輕頷首,明顯讀懂了我的疑惑。
他十分篤定地望著我。
眼中的光亮似乎照到了我內(nèi)心最陰暗的角落。
12
這是我此生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記憶。
鬧了矛盾之后,我雖然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不對,但還是賭氣沒再跟妹妹說一句話。
直到畢業(yè)前夕,同學(xué)問我:「將來的夢想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賺很多錢,帶我妹走遍世界?!?/p>
這時我才如夢初醒,自己竟連初心都忘了。
想通這點后,我就怎么都待不住了。
所以,傍晚我悄悄回了家,想著好好給妹妹道個歉,然后第二天帶著她一起去學(xué)校拍畢業(yè)照。
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聽見屋子里傳出低低的談話聲。
梁川問:「檢查過了?沒弄錯?」
李嬸答:「絕對沒錯,都兩個月了?!?/p>
李叔嘆了口氣,「這也搞不清楚是誰的孩子,找哪個負(fù)責(zé)去?。俊?/p>
梁川冷冷道:「買藥,流掉?!?/p>
李嬸試探問道:「那今晚就別去了吧?」
梁川回:「不行,張總還等著呢。這瘋丫頭拍廣告費時費力,不付出點代價,哪個商家愿意長期合作?」
我的腦袋一瞬之間空了,不管不顧地沖進去,「你們在說什么?要帶我妹去哪?做什么?」
李嬸忙過來拉住我,「小潔,你怎么回來了?」
梁川看了眼手表,不耐煩道:「你們搞定她,我?guī)О籽┳??!?/p>
說完就往妹妹的房間走去。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李嬸的束縛,抄起門邊的掃帚,跑進房間將梁川打了出去。
妹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紗裙,手被捆著,嘴巴也被堵住了。
我?guī)退山?,給她整好衣服,把她抱得緊緊的,痛心道:「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告訴我,難道你愿意做那種事嗎?」
白雪口齒不清,但這句話還是準(zhǔn)確地傳進了我的耳朵,「愿意的?!?/p>
我一把推開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梁川從門外進來,居高臨下看我,徹底暴露了真面目,「白潔,你也聽見了,我可沒逼她,是她自愿的。」
「我看她也不傻,躺著賺錢這種好事,為什么要拒絕,你說是不是?」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想打電話報警。
梁川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不慌不忙說:「報警你打算說什么?男歡女愛,你情我愿,不犯法。」
我紅著眼怒視著他,「她什么都不懂,一定是你騙她的!」
「你可別冤枉我?!沽捍ㄌ统鍪謾C,點開一段視頻,擺到我面前,「嘖嘖嘖,你看看。」
畫面中妹妹躺在床上,如一具破敗的木偶。
這樣的視頻在我眼前一個個劃過。
我看見自己捧在手心疼愛的妹妹,毫無尊嚴(yán)地跪在男人身前搖尾乞憐的時候,心如刀絞。
原來每次梁川聲稱帶白雪出去看病,都是送她去陪客戶,而且還偷偷錄了像。
我明明有很多機會發(fā)現(xiàn)問題,卻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踏入地獄。
「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以后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安心念你的書,不要多事,這樣對大家都好。要不然我哪天心情不好了,去修個電腦什么的……你妹妹可就徹底紅了。」
說完梁川就大搖大擺走了,離開前通知我,跟客戶重新約好時間會再來接白雪。
我抱著頭縮在角落里,覺得天都塌了。
因為我發(fā)現(xiàn),除了滿腔怨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妹妹拿著個裝滿糖果的鐵盒過來,蹲在我身邊,討好說:「姐姐,吃糖?!?/p>
「你真的傻到連做人的尊嚴(yán)都沒有了嗎?」
我大吼一聲,打翻了鐵盒,紅紅綠綠的糖果撒了一地。
妹妹跑過去一粒粒撿。
我看著她消瘦的背影,心痛到無法呼吸。
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把妹妹殺了,是不是更好的結(jié)局?
13
我將白雪的遭遇告訴了吳警官,苦澀笑道:「我殺了她,是為了幫她解脫?!?/p>
對方神情嚴(yán)肅,「我們調(diào)查過梁川,發(fā)現(xiàn)你妹妹死后,他的手機、電腦有大量數(shù)據(jù)被銷毀的痕跡。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些可都是線索。你早點坦白,或許我們早就找到他傷害你妹妹的證據(jù)了?!?/p>
我緊握的雙拳無意識地松了松,這微小的動作沒有逃過警察的眼睛。
吳警官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白潔,你是故意的?」
「立案以來,你什么都不說,就是給他留時間銷毀你妹妹的視頻?!?/p>
我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回道:「吳警官,他要是心里沒鬼,這么著急毀滅證據(jù)做什么呀?我看你們得好好查查他。」
吳警官反問:「你有沒有想過,自作聰明,可能會讓罪犯逃脫法律的制裁?」
我扯了扯唇,訥訥回了句:「我妹都死了,就不能讓她干干凈凈地走嗎?我知道,您一定不會懂的?!?/p>
他看著我,目光幽深,突然說:「白潔,現(xiàn)在我確定,你根本就沒有殺人。」
我愣了愣,回:「我聽不懂您在說什么。」
「還記得那把刀嗎?上面檢測到了死者的血跡,還有你的指紋。」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疑惑道:「這有什么問題嗎?」
吳警官答:「問題就是,上面只有你的指紋?!?/p>
「我詢問過李金水夫婦,那把水果刀是家里常用的,除了容易傷人的白雪,誰都可以使用。那么為什么其他人的指紋都不見了?我的判斷是,你為了達(dá)到某種目的擦掉了指紋?!?/p>
我辯解道:「這只是您的猜想不是嗎?或許那把刀只是碰巧剛清洗過也不一定?!?/p>
吳警官的語氣緩和下來,「我原本也這么想過。但是白潔,你提到你妹妹的時候,眼里的情緒是溫柔的,連視頻的問題都替她考慮到了,我很難想象你會傷害她。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她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你也不會采用那么殘忍的方式殺害她。按這個思路推測,就只有一種可能,那些傷口是為了掩蓋真正的致命傷。
「所以,白雪是自己用那把水果刀割腕自殺的對嗎?」
我努力讓自己正視他的雙眼,笑著說:「吳警官,您沒有證據(jù)?!?/p>
他看著我,嘆了口氣,「白潔,你在懲罰自己。」
14
那晚梁川走后,李叔李嬸進來勸我。
他們告訴我,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白雪的狀態(tài)時好時壞,好多商家合作一次后就失去了耐心,如果不采取一些手段,收入只會越來越少。
我要讀書,白雪要治病,憑他們的能力,根本就負(fù)擔(dān)不起。
我和妹妹之間,必須要有取舍。
他們選擇了我。
沒有比這更讓我痛苦的事了。
我記得那一晚,我沒有給妹妹鎖上鐵鏈。
我希望她發(fā)瘋,狠狠地打我。
可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守在我身邊,問我:「姐姐,我做錯了嗎?」
我流著淚和她說:「你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p>
這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句話。
明明發(fā)過誓不再傷害她,最終她還是在我眼皮底下一點點死去。
就像吳警官猜測的那樣,那晚白雪在洗澡的時候悄悄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浴缸里的水已經(jīng)被染紅了。
我趴在她身邊,和她說著話,可是她再也不會給我回應(yīng)。
李叔、李嬸說,白雪剛開始被強迫的時候,也是激烈抵抗過的。
可當(dāng)梁川跟她說,這么做可以幫到我的時候,她就不掙扎了。
他們告訴我,妹妹做這一切,都是自愿的。
而且她瘋癲癡傻,多半時候也是不記得這些的。
現(xiàn)在這樣,大家都能得到幸福,是最好的選擇,讓我不要太過自責(zé)。
可我又怎么可能不自責(zé)?
我說那句話,只是太難過了,一時間接受不了現(xiàn)實。
當(dāng)我看見妹妹真的變成一具尸體躺在我面前時,我的腦袋是蒙的。
有那么一瞬,我覺得這樣也好,她解脫了。
可當(dāng)我把她從水里撈出來,看到浸濕的衣裙下,那具新傷疊著舊傷的身體時,我全身的細(xì)胞都在顫抖。
她有病,總是弄傷自己。
我習(xí)慣了在她身上看到傷痕,卻從沒想過,這么多傷,她有沒有可能遭受過虐待。
明明離她那么近,卻對她的遭遇一無所知。
我想要知道妹妹經(jīng)歷過什么。
而且梁川手里還有她的視頻,那個人為了牟利,我根本不敢想象,他會用那些東西做什么。
李叔、李嬸說過,妹妹剛開始是不愿意的。我不相信,梁川不怕查。
白雪肚子里那個孩子會成為突破口,找出孩子的父親,就能查出她的遭遇。
我相信警察,一定能順藤摸瓜,查到梁川的。
他是個聰明人,不會留著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我猜他會主動銷毀視頻。
雖然知道事情不一定會按照我的意愿發(fā)展,但我必須試一試。
于是,我擦掉了水果刀上的指紋,沿著妹妹手腕上的割痕,將她的左手與身體分離,為了掩人耳目,我又制造了其他傷口。
只有將自殺偽造成他殺,警方才會立案調(diào)查。
第二天畢業(yè),我牽著妹妹的手,與莘莘學(xué)子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馬路對面就是學(xué)校,里面人聲沸騰,穿著學(xué)士服的少男少女,臉上都印著光。
我被警察攔住,看著學(xué)校的大門一點點關(guān)上,像被那個世界驅(qū)逐。
但我并不后悔。
15
「你這是在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懂嗎?」吳警官有些生氣了。
我望著他,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fā),歇斯底里道:「我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
她已經(jīng)身在地獄,我又怎么能好好活在人間?
「她是個病人,她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相信我,依靠我就好了啊!」
我無力地垂下腦袋,淚水滑落臉頰,「為什么……不信我……」
我一直以為妹妹是個傻子,什么都不懂。
現(xiàn)在想來,或許在我第一次想要殺死她的時候,我的軟弱就已經(jīng)被她記在心里了。
她是因我而死的,我就是兇手。
只有待在牢獄里,我的內(nèi)心才能得到安寧。
「我是個沒用的姐姐?!?/p>
我語無倫次地將我和妹妹的經(jīng)歷說給吳警官聽。
他沒有打斷我,靜靜聽我發(fā)泄完。
「白潔,我曾經(jīng)也有個女兒?!箙蔷俚穆曇敉蝗坏统料聛怼?/p>
我抬起頭,看見他眼中有濃厚的悲傷一閃而過。
「她死了,死得很光榮?!?/p>
吳警官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面前,上面是一個扎著馬尾,長著一對梨渦的可愛女孩。
「她死前對我說,這輩子最自豪的事,就是爸爸是個正義的警察。我以她的名義跟你保證,壞人都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相信我?!?/p>
他的表情格外嚴(yán)肅,正氣凜然的樣子,真的讓人很想,再一次相信希望。
16
2018 年冬,我因損毀尸體、妨礙司法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半。
走出看守所的時候,天空飄著白色的雪。
吳警官站在大門口等我,我沒想到他會來。
他告訴我,梁川已經(jīng)被捕。據(jù)他交代,偶然救下我們姐妹后,他是真的想要悔過。但家里缺錢,就又動了白雪的心思。
結(jié)合梁川的供詞,那些將白雪當(dāng)作物品一樣交易的人,也一個個被揪了出來。
因為妹妹有精神問題,無法判定一切行為出自本人意愿,所以他們會被控告強奸。
李叔、李嬸轉(zhuǎn)作了污點證人,可以證明白雪剛開始是極度抗拒的。
沒有人虐待過妹妹。
身上的傷是她自己弄的,因為太痛苦了,所以不停傷害自己。
或許我的最后一句話,對她來說,就像赦免一樣。
「李叔、李嬸會怎么樣?」我問。
「如果有你的諒解書,有希望緩刑。」
「好,我寫?!?/p>
「他們讓我告訴你,隨時可以回家?!?/p>
我搖了搖頭。
如果說以前是爸媽因為白雪忽略了我,那么現(xiàn)在,就是李叔、李嬸為了我舍棄了白雪。
我沒有資格恨他們,但也無法原諒他們。
所以,那個地方,回不去了。
「那你接下來去哪兒?」吳警官問我。
我無處可去,但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有辦法的?!?/p>
「先跟我走吧?!?/p>
他領(lǐng)著我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我女兒的房間空著,你如果不嫌棄就先住下?!?/p>
我知道這個男人,半年來一直為我的事四處奔走,甚至因為檢察院不同意不起訴跟對方大吵了一架。
我心中感動,哽咽著說:「謝謝您?!?/p>
「小陳本來也要來接你的,不過他覺得自己當(dāng)初瞎眼罵錯了人,沒臉來見你。你不要怪他,在你妹妹這件案子上,他查得比誰都賣力?!?/p>
吳警官頓了頓,接著說:「你最擔(dān)心的那些東西,梁川已經(jīng)全部銷毀。之前傳播出去一些,小陳全部都找到了。你放心,不會再有人看見?!?/p>
我想起那個喜歡發(fā)脾氣的年輕警察,抿唇笑笑,「他是個好人?!?/p>
進到車?yán)镏?,吳警官遞給我一個鐵盒,是妹妹用來裝糖果那個。
我小心翼翼打開,紅紅綠綠的糖果底下埋著一本存折。
「存折上的錢是你妹妹的合法廣告收入,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非法收入大多數(shù)進了梁川的賬戶,少部分在李金水夫婦那,用作了你們一家子的日常開支?!箙蔷俳忉屃艘痪洹?/p>
我顫抖著翻開存折,這本東西實在太沉太沉。
里面掉出一張信紙,是我在那個煙花綻放的除夕夜寫給妹妹的那張。
「白潔一定會帶著白雪出去好好看看這個世界?!?/p>
我看見這句承諾被修改了。
妹妹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帶著白雪」四個字劃掉了。
我的心被扎得生疼生疼,「她果然恨我?!?/p>
吳警官朝我手中的紙條看了一眼,說:「我不這樣認(rèn)為,我覺得這是你妹妹的心愿?!?/p>
「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不是嗎?我想她心里裝的一定是愛,而不是恨。你不要讓她失望?!?/p>
淚水滴落在文字上,將「白雪」兩個字暈染成了雪花的形狀。
汽車啟動了,行駛在飄雪的路上。風(fēng)刮過的聲音,像精靈在歌唱。
妹妹現(xiàn)在跟爸媽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吧,一定要幸福啊。
17 尾聲
吳警官的家里很明亮,我一踏進去,就看見穿著圍裙的小陳警官端著菜從廚房里出來。
他看見我,眼神有幾分躲閃,與初識時暴躁的樣子很不一樣。
「吳隊,那個,晚飯做好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他支支吾吾地想要逃。
吳警官取笑他,「跑什么?人家小姑娘能把你吃了不成?」
小陳警官撓撓頭,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之前罵你,對不起啊?!?/p>
我忙朝他鞠了一躬,鄭重地道謝。
我怎么可能怪他,只有真正熱血的警察,才會那么激動。
吳警官踹了他一腳,催促道:「別廢話了,你不是有東西要給白潔嗎?」
小陳警官「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從冰箱里捧出一個蛋糕,對我說:「白潔,生日快樂。」
我愣了愣,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今天是這種日子。
吳警官微笑著點頭看我,「新的一年,重新開始。」
我就這樣又有了一個新家,吳警官女兒的房間布置得很溫馨。
陽臺上有個秋千架,上面積了一層雪。
外頭不知道是誰在放煙花,將漆黑的夜空照得透亮。
我打開窗,潔白的雪花一擁而上,給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緊接著又隨風(fēng)散去,像在低聲呢喃:「再見,再見?!?/p>
我仰望天空,看著雪花一點點將天地填滿,堆出一個純白的世界。
小陳警官端著熱牛奶進來,說:「吳隊讓我給你?!?/p>
我接過杯子,冰冷的手掌被熱氣融化。
小陳警官站到我身邊,與我一起望著窗外,笑笑說:「吳隊的女兒也喜歡看雪,你們很像?!?/p>
我回頭看了一眼客廳里那個仍在忙碌的中年男人。
以后有機會,真想聽聽他的故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