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這句話在母親的心里，可她并沒說出來，仿佛這樣，孩子就能夠一直坐在這里陪她和丈夫吃飯、過年。

“對了，這是你的包裹。”

被冰凍的觸感令他清醒，對方發(fā)出指令引導(dǎo)貨運機(jī)器人進(jìn)來，隨后一只金屬密封箱被放到桌面上，繼續(xù)操作提取記憶的儀器。

男人打開面前的箱子，發(fā)現(xiàn)是冷凍的半成品茄盒。隔著塑料袋擦去上面的霜，他感到指尖一陣暖意。

“這個可以帶上去嗎？”

“什么？”

唐突地一問，讓她把目光從顯示器上移開，重新放到他……以及他面前抱著的箱子上。

背后的顯示器依舊播放著剛才提取出的影像，女人看到他手上的東西，神情有些變化。

“我……盡量吧，我和上面申請一下?！?/p>

孤星

距離春節(jié)來臨還有不到十個小時。

方才突如其來的傷感無需太多釋懷，男人很快便從中解脫了，因為還有許多非他不可的事，比如……

發(fā)呆。

也許您覺得不可思議，那就把這種行為叫做觀測地球吧。

飛船維修交給自動修復(fù)機(jī)能，生命維持裝置也讓他不會因高溫和射線而遭到傷害，情感平衡儀更是將他的精神活動維持在絕妙的均衡狀態(tài)。

沒有饑餓，沒有死亡，沒有危險，沒有不必要的憤怒，沒有……好像什么都沒有。可以說這這里是最安全的，幾乎沒有任何外力能夠攻破，人類之軀的他也不存在逃出的可能。

因此，他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自己的工作——確認(rèn)地球是否已經(jīng)毀滅，如果毀滅，又是在何時發(fā)生的。

但真正的觀察記錄也并不需要他親自完成，一切交給行星動態(tài)監(jiān)視系統(tǒng)就好。太空艙里只有儀器輕微的運轉(zhuǎn)聲音，他一動不動看著眼前。

欲言，又止。

低垂著視線，男人環(huán)抱雙膝的姿態(tài)如同一顆球在失重環(huán)境下滾來滾去，和飛船里無數(shù)塵埃一樣。

有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放逐在文明之外的野人，卻保留著還在文明社會時養(yǎng)成的理性和思考。這樣的生活無疑是自由的，那一刻，甚至感受到了宇宙般的自由涌入碳基構(gòu)造的脆弱軀殼。

他曾經(jīng)全部脫光玩T臺走秀，像美人魚一樣在失重之海里游弋，甚至模仿某壁畫藝術(shù)中的飛天形象……

他可以做任何事！

但自由從某種意義上才是最大的監(jiān)牢，宇宙的自由之中，有引力的束縛，所謂自由也只能局限在這狹小的宇宙飛船內(nèi)。

漂浮在地月之間的他如同魯濱遜，靠著來自同伴遺留的庇護(hù)所獨自求生。只可惜比起宣揚殖民開拓與樂觀冒險的小說比起來，自己的余生顯然要慘淡得多。

因為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事。

“今年，也會這么過去吧?！?/p>

雖然是除夕這樣重要的日子，可對他而言依舊沒什么實感，反復(fù)之前無數(shù)個春節(jié)都是從這樣毫無“年味兒”的枯燥中迎來。

計時器提示還有幾個小時就要到新年了。至于他最最主要的工作——

地球也還是老樣子，一切正常。

男人看向窗外，此刻窗口正面向地球的方向。軌道上懸浮著一顆生銹的超巨大鐵球，已經(jīng)看不出是否在轉(zhuǎn)動。銹色侵蝕的表面不含任何生命，只有絕對純粹的死寂。原本翠綠與蒼藍(lán)的地方被有毒大氣侵蝕，仿佛一顆埋藏在宇宙里的定時炸彈，而他則要看守這顆炸彈直到它啟動為止。

地表只剩某些痕跡，還能讓人稍微分辨出曾幾何時的樣貌。

男人為了舒張身體，展開雙腳試著隨她一起行走。在當(dāng)空用力邁步時，他從亞利桑那來到夏威夷……或者說大概是夏威夷的位置。

他又加快了腳步，從澳大利亞踱步到馬六甲海峽，從長江跑到松嫩平原。

腦海中，暢想著自己如盤古巨人，踩在大地之上自在而行；又像逐日的先驅(qū)，隨日月輪轉(zhuǎn)不停奔走。

他認(rèn)出了曾經(jīng)的東非大裂谷，深邃的傷痕淺得如一道疤，紅海停留在擴(kuò)張中的某個瞬間，凝固的洋流隨意塑造著干涸的海面。

這些地形，那些名字，他還記得；

那些痕跡，那些過去，只有他記得。

男人結(jié)束漫步，來到飛船總控制臺，調(diào)出監(jiān)測系統(tǒng)取出定期拍照的記錄。這里記載著近萬年間那顆行星的演變歷程：

2956年，人類文明遺留痕跡完全消失；

4438年，最后一只嚙齒類滅絕；

6324年，地表徹底被毒氣籠罩；

8532年，海洋干涸，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消失；

9425年，最后一株木本植物滅絕；

9973年，地球完全失去生命反應(yīng)……

這些都被他見證著，一步一步見證著。

男人關(guān)閉了數(shù)據(jù)，但那些記錄依舊放映在腦海中。他仿佛一位家庭醫(yī)生，目睹某個獨居老人的衰老，近在咫尺卻無法改變?nèi)魏问?，只能懷著悲嘆不斷記錄近乎每一瞬的變化。

這時，宇宙的漆黑與過于遙遠(yuǎn)的星光映照下，男人眼中的地球已經(jīng)與其他行星無異，失去了文明和生命的陪伴的她更顯黯淡，甚至稍不留意就會被忽略。

“你也一樣嗎？”

這樣自言自語地發(fā)問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了。每當(dāng)這時，他總是下意識地想起些什么，那也許是被未完全抹除的仿佛不屬于他的記憶，卻也是他最初的想法。

如果讓你獨自迎來最后的毀滅……

這時，定期播送的內(nèi)部廣播中，那首歌再度響起：

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

I'd rather be with you

Another sky , before my eyes

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

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

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

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

Another sky,a different path

Wish I could be with you

……

“那樣的話，也未免太孤單了吧?！?/p>

正如一萬年前那樣，男人對地球說。

也許在他的心里，他們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離開了文明的自己（人類），也是一顆漂浮在宇宙中的孤星。

他們，是兩顆孤獨的星球。

孤獨的星球，卻可以彼此為伴。

守星人記事

2xxx年，距離人類撤離前六個月

“為什么接受那種安排??！”

那是對方闖進(jìn)門內(nèi)的第一句話。那人坐下之后抓起冰桶里的紅酒瓶，毫無禮儀地痛飲起來，就像在燒烤攤踩箱喝啤酒一樣。

男人倒是沒什么芥蒂，他們的交情還不至于被一瓶不算貴的紅酒影響。況且位于數(shù)萬英里高空的懸浮房間內(nèi)，男人久違地遇到了訪客，他反而是高興的。

“已經(jīng)決定的事，如今再討論也沒什么意義吧?！?/p>

“‘議會’的想法都快擺到明面上了，你不可能看不透，可是為什么還要那樣做？”

“抱歉?！?/p>

他只能這樣回應(yīng)老友的質(zhì)問。

他們沉默了，訪客賭氣似的喝完剩下的酒，來到他旁邊。他們一同看著地表，此時地球尚且還有斑點狀的翠色和蒼藍(lán)，但大多已經(jīng)被染上鐵銹般的印記，落日時分燃燒的天空把這一切都變成了煉獄般的渾濁緋紅。

四周時而有飛行器劃過，留下尾焰的軌跡。

“再過些日子計劃就該實際執(zhí)行了，你……保重?！?/p>

“沒想到這么快啊?！?/p>

男人數(shù)著夕陽中飛機(jī)云的軌跡，心里涌現(xiàn)出少許感動。

自有文明的數(shù)萬年后，地球毫無征兆，且無可避免地走向了最后的倒數(shù)讀秒。這并非古老的預(yù)言，而是經(jīng)過縝密測算的結(jié)論。幸而以當(dāng)時的技術(shù)而言逃離這里并非沒有可能性。只是如何找到另一顆類地行星需要漫長的實踐。因此全人類登上名為“ARK”的飛船，開啟漫游宇宙的歷程。

但幾十億人之中，只有他留了下來，負(fù)責(zé)觀測和記錄地球最后的結(jié)局，以及行星終焉的形態(tài)，但這毫無疑問也是漫長而枯燥的偉業(yè)。

“一想到她會在我的關(guān)注下漸漸衰老，真是不可思議。你不這么覺得嗎？”

男人笑著轉(zhuǎn)身看向朋友，卻發(fā)現(xiàn)對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哭了。

“你不該被如此對待的，這不是人類能承受的孤獨?！?/p>

“不，還有她在?！?/p>

友人立刻理解了他的話語，但僅僅是理解的程度而非徹底認(rèn)同：“詩人的浪漫可不會一直陪著你！人不應(yīng)該為了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賭上一生。你只是被那些人逼得木已成舟，沒得選才會這樣想。”

酒精發(fā)揮的作用讓他有些激動，話語里近乎強(qiáng)迫地祈求著想讓男人承認(rèn)那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但男人卻指著窗外說：“如果是同樣孤獨的我們，正好可以結(jié)伴?！?/p>

“又是那種浪漫而不切實際的想法，又會保持多久呢？這份‘記憶’會保留多久呢？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情況?！?/p>

“不，即便一度遺忘，她也會讓我再次想起這個決定的由來，然后繼續(xù)下去。”

彼此間無法達(dá)成的共識，已經(jīng)不需要再說些什么了。那人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同時背對著他說：“下次會議上我還會向那些提案，試試有沒有其他出路。”

客人走后，他還未從窗邊離開。

“如果讓你獨自迎來最后的毀滅，也未免太孤單了吧。”

男人對地球說。

對飲

就在男人注視著行星運轉(zhuǎn)時，尖銳的提示音將他拉回不再蒼白的現(xiàn)實。

地球，要毀滅了。

周圍的一切都提醒他這件事：

飛船內(nèi)部布滿了暗紅色的燈光，緊急情況化作色彩將這片空間包裹起來，鮮明地宣示；提示音回蕩在他所處的空間，又像對整個宇宙的通知——你的一個細(xì)胞即將壞死。

盡管未曾經(jīng)歷，可這一切對他而言卻再熟悉不過，他曾無數(shù)次預(yù)想過這一天的到來；

盡管無數(shù)次預(yù)想，可未曾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他，現(xiàn)在心里卻有些許迷惘，因為這一天到來的如此輕易和突然。

在注視了地球一萬年后的今天。

男人來到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控制臺前，數(shù)據(jù)顯示地球的行星壽命已經(jīng)到了最后，用不多時他就能一睹行星毀滅的壯觀景象。至于安全自然也無需考慮，男人所在區(qū)域毫無疑問不會被波及，飛船又有相當(dāng)堅固的防衛(wèi)屏障，外部沒有任何方式能夠打破，自己也無法逃出，就像一座浮游在星海之上的監(jiān)獄。

但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男人一度失神，過了許久才像是卸下什么似的，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發(fā)愣。

最后，這些感受被雜糅，只化作一句話從無感情的語氣中吐出：

“真是份沉重的驚喜禮物。”

就連他自己也為這種冷漠感到驚訝，也許是沒想過那個日子沒想到來的如此輕易吧。

倒計時并沒有隨著雜亂無章的思緒而停歇。

“說起來，今天好像還是過年啊?！?/p>

跨越萬年迎來的巧合，長達(dá)萬年相伴的觀測，終于萬年的最后一個除夕，仿佛冥冥中有誰在安排著這一切。

是該慶祝一下嗎？

是的，慶祝一番吧，為她，也為自己。

以億為計算單位的壽命，也許星球間并不少見，但在人類的觀念里應(yīng)該是值得慶賀的，哪怕是毀滅。

是該把那東西拿出來的時候了。

男人離開了控制臺?；貋頃r的他，手上多了個墨綠色酒瓶。瓶身沒有標(biāo)簽，晃動時里面的深色液體以難以預(yù)料的軌跡運動。

他忘記了這瓶酒是什么時候找到的，但應(yīng)該是隨著他一起登上飛船，又一同漂浮至今?？上У氖撬麑@些東西背后的記憶并沒有印象。事實上，除了守星人的職責(zé)和少量關(guān)于家人的記憶以外，他什么記憶都沒有。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始終沒有把那瓶酒打開過。

并非厭惡酒精的魔力，只是……

酒這東西嘛，是要在最重要也最特別的時候，和最值得的人喝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

那么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時候了。

重力模擬的運行之下，酒杯擺在男人面前。正對著觀測窗口，他捏著杯腳輕搖幾下，酒液暗紅卻不可思議的剔透，仿佛盛裝著液態(tài)的宇宙。

該嘗嘗這萬年不曾品味過的佳釀嗎？他只是端詳了一下瓶中液體，以及酒杯。他并不想自己獨占這美味。

至于該和誰對飲——他看向不久后將會消失的地球。

小桌上又多了一只杯子。

也許是時候該和這個一直未曾對話過，卻一直伴隨自己漫長孤旅的老友來次對飲了。在迎來終末的時光中對視了無數(shù)次，這份交情值得來一杯。

“就算是馬上見不到了……不對，正因為這樣，這杯敬你?！?/p>

男人舉杯，酒液還沒接觸有些發(fā)干的唇邊，他瞥見一旁零落的月球。隨即又?jǐn)[下一只酒杯，這只杯屬于軌道中忠誠的月。

月是作陪的，她和地球的交情遠(yuǎn)超過自己，也最有資格得到這第三杯酒，并不需要她說什么，只要在那里就足夠讓這場宴飲增光添彩。

“喝吧?！?/p>

男人先干為敬，第一杯酒喝下。

久未被酒精鍛煉過的他只是覺得臉上有些熱。眼前的地球更加分明，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清晰通透，眼中的世界也從未如此鮮明過，那顏色都流入酒杯里。吐出一口熱氣，男人看著地球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他想再多看看她。

自己從未真正凝視過她，認(rèn)真地端詳過她。只知道這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被人類拋棄的孤獨之星，但這就是她的全部嗎？

孕育了我們之前的你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有多少你的秘密是逃走的我們還不知道的？

但他依然沉默，酒的潤滑還不足以撬動舌關(guān)去詢問，也許詢問也并不能帶來任何結(jié)果。

目光，繼續(xù)隨飛船與地球的轉(zhuǎn)動而游走。

這份共處的時光還有多久呢？男人努力不去在意，他不想去看那堆詛咒般的數(shù)字。因為與其一分一秒斤斤計較個沒完，杯中酒眼前事反倒更加真實，這才是他經(jīng)歷過的“世界”。

耳邊依舊是倒計時的尖銳鳴響。

一定是自己還不夠醉才會計較這些，那就再喝吧。

第二杯酒喝下。

他的頭開始發(fā)脹，膨脹到要爆炸出新的宇宙。也許是受不了飛船內(nèi)的沉悶，他打開透明裝置，讓整個飛船透明化，宇宙十方都從他這個質(zhì)點延伸。

漆黑的宙之海里，他比微塵還卑微。只不過他是有思想的塵埃，無數(shù)思緒頭腦內(nèi)延伸，觸手般伸向宇宙八荒，但這思想也逐漸被星辰吞噬，仿佛將要消失的是他，而眼前的地球?qū)来妗?，沒有什么事永遠(yuǎn)存在的。

宇宙和秋刀魚一樣有一個期限，地球也會在不久后消散，成為和他一樣的塵埃，而那些塵埃也將組成新的，誰知道又會是怎樣的一顆星球？

今年即將過去，

以后又會在哪里看到你？

他有點想哭了。

他感覺那不是將要一顆死去的星球，而是過年后不再見面的母親。

告別的酒總是最難喝的，只是他不得不喝，否則就醉不了。

第三杯酒喝下。

月的影子縹緲起來，逐漸從眼中化作一灘灰白，地球模糊著鐵銹的斑駁，流淌在星際之間，漫漫宇宙，孤舟一粟的自己此時又是什么樣子呢？

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斑斕色彩，涂抹出后現(xiàn)代的抽象畫作。醒目的黑色背景引他沉思，卻零零散散不成念頭，只能一遍又一遍把眼前的酒杯滿上、喝光、繼續(xù)添上新酒。

男人已經(jīng)有些醉了，感受到蒼白之外的這座囚籠竟然如此之美。這還是萬年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他也想融入進(jìn)去，于是——

第四杯酒喝下。

他不想再沉默了。已然和宇宙、星光，和萬千色彩融為一體的他，不愿沉默。

萬年來沉淀在孤獨中的話語，傾訴的欲望，告知的心聲，此刻如蘇打里的氣泡涌現(xiàn)。之前說的再多都只是空虛的自言自語，而現(xiàn)在，他想要“對話”，和地球?qū)υ挕?/p>

眼眶有些濕熱，他終于開口了。

面向地球，面向宇宙，第一句卻是含糊不清的。沒人聽到，沒人記住，沒人聽懂，地球懂了嗎？他不知道。

“辛苦了，我們都是?！?/p>

這是他的那句話。

“你也是?！?/p>

片刻沉默過后，男人忽然難以置信地看著地球，她說話了。

第五杯酒喝下，還是沒能沖淡心里的驚訝。

“你也是?！?/p>

聽不出性別的悅耳聲音環(huán)繞著他。

地球說話了，男人覺得自己一定是醉了，或者徹底瘋了。但醉了或者發(fā)發(fā)神經(jīng)又有什么呢，現(xiàn)在的他已然不需要再繼續(xù)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糊涂些也好。

醉了，瘋了，糊涂了，這也正是他想要的，那便將錯就錯吧。這是他和地球最初的對話，也許是最后的。

一想到是如此重要的場合，男人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地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反正這里就你一個人，說什么無所謂咯，就隨意些吧?！?/p>

可男人還是猶豫著，最后只是潦草地回應(yīng)一句：“對不起，我們逃走了，把你丟下了?！?/p>

“生命的周期本就各有安排，這是宇宙的規(guī)律，你們無需為此感到歉意。人也只是宇宙里微渺不過的生命之一，你們難道能影響什么呢？”

“對不起，我們把你丟下逃走了……”

男人重復(fù)著，但地球一直未曾介意過：

“而且還有你在，我的老朋友。你是陪我走到最后的人，我應(yīng)該謝謝你才對?！?/p>

此刻也許他還有許多話題想問，宇宙是否有盡頭，你的眼中生命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你的秘密是什么？是否有地底人？究竟怎樣才能幸?？鞓?？你怎么看待爛片被吹上風(fēng)口浪尖？

但這些話題在此刻都顯得平庸而無趣，萬語千言?？站破康淖詈笠坏尉疲温湓诒?，滴落成一句話：

“喝吧，朋友。”

敬這漫長旅途的終點，敬那瞬間的燦爛，敬無數(shù)個與之相同卻無法見證的瞬間，敬這個宇宙的永恒。

第六杯酒，他們相對無言，只有喉嚨吞咽的聲音，響徹船內(nèi)或是宇宙空間。

第七杯酒喝下，酒瓶已經(jīng)空了。

男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醉的感覺，不再糾結(jié)于那些紛紛擾擾的思緒，只是享受，和地球也沒有過多的對話。

喝酒就是體會循序漸進(jìn)麻痹自我的過程，也許有人這樣覺得，但根本不是這樣。越是讓酒精浸泡過的思想，才有超越了愛的真誠，才有平日里感受不到的親切。

某個時刻，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盡管他還是醉著的?；杌璩脸恋男闹邪绕綍r更強(qiáng)烈的愛。他不再是自己，他不再是一個人，他不再是人類……

剎那間他的耳中充滿了嘈雜，那是萬物的聲音，那是來自宇宙的熱鬧。

仰頭望去，太空中所有的星體都在向他搭話。他聽到一直未開口的月，正詢問自己是否醉了，需不需要她的照顧；他看到半人馬座熱鬧的慶典，群星都在竭盡全力展現(xiàn)自己，其中鉆石星球閃耀著最美的光輝；北極星始終未曾挪動分毫，和臣下共同舉杯；巨蟹小心翼翼地窺探四周，蜷縮著自言自語；武仙座在一場酒宴里喝得大醉，向其他星星夸耀那十二件偉業(yè)；他看到銀河鐵道上的捕鳥人，燃燒自己的小天蝎，熾烈的星云……整個宇宙都在傾聽，也在呼喚。

這才是過年該有的氣氛！男人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氛圍，仿佛宇宙就是群星的家，今天是所有星體的聚會，她們在這個日子里聯(lián)系情感，述說過去現(xiàn)在與不遠(yuǎn)的將來。

除了他和地球。

最后，他又把目光落在從剛才就一直保持緘默的地球。

“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

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

I'd rather be with you

Another sky , before my eyes

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

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

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

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

Another sky,a different path

Wish I could be with you

……

男人哼唱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是？”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p>

其實這里只有這首歌，他聽了一萬年。

“真好聽，是唱給我的嗎？”

“嗯?！?/p>

你，從未孤獨；

我們，從未孤獨；

宇宙，從未孤獨。

一曲終了，他本想對地球把這些都說出來，可腦中再度感到一陣昏沉。

男人并未立刻睡去，朦朧中似乎聽見地球又在說些什么，又像是靜靜守候著，自轉(zhuǎn)時背過了臉。

他倒下，倒計時還在跳動。

守星人記事

2xxx年 人類撤離一周前

高空數(shù)萬英尺的房間已經(jīng)完全封閉，名義上是為了確保守星人能夠安全，就連會面也控制在最低限度。

只有家屬和摯友能來探視數(shù)小時。

黃昏時分，落日的光暈浸泡在屋子里。男人像是早就預(yù)料到會發(fā)生什么，提前把杯子準(zhǔn)備好。正當(dāng)他把下酒的小食從冰箱里取出時，厚重的金屬門開啟。

那個身影如約而至，對他晃晃手里的酒瓶。

酒液從醒酒器里傾倒，男人率先拿起杯子聞聞，歲月的芳香向嗅覺襲來。

這一周，他每天準(zhǔn)時造訪，只為和朋友分享一杯好酒，今天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了。

“還剩這么多啊?！?/p>

看著每次只喝一點就不再的好酒，男人感到惋惜。

“既然這么可惜，那你留下吧?！?/p>

友人的慷慨讓他難以拒絕，但又深知自己以后也許不會再有喝酒的時候了：“酒這東西嘛，是要在最重要也最特別的時候，和最值得的人喝的?！?/p>

“不是還有她嗎？按你的風(fēng)格來說，這才是最好的酒友，等找到這瓶酒的時候就和她一起喝光吧?！?/p>

友人指指窗外，男人笑著又為彼此倒了一杯。

飲至微醺，會客時間也剛好截止。友人正要起身告別卻在門口停下腳步。

“這是她托我交給你的——”

對方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某個片狀物丟給他，映射進(jìn)室內(nèi)的夕照讓那樣?xùn)|西劃出輝煌的軌跡，被他正巧接到。

“這是……”

男人盯著手里的CD剛想說些什么，卻連同此刻的想法一齊被他的話打斷了：

“今天是咱們最后一次喝酒了吧?！?/p>

“好像是啊，不過……”

聽到玻璃輕微碰撞的響動，友人匆匆回頭，卻看到男人遞來的那杯酒，他自己手里也有一杯。

“至少這杯酒我們一起喝過?！?/p>

兩人相視，莫逆于心。

他們都有些醉了。

守星

男人，在宇宙中漂浮。或者說只是看上去像是如此。

他扶著頭，痛苦地嘟囔些毫無意義的詞句，幾次失敗之后才搖晃站起身來并左右環(huán)顧，來到一處裝置前關(guān)掉了透明開關(guān)，飛船內(nèi)再度回到最初的冷清模樣。

眼前的四周從昏暗到清晰，他長舒一口氣，看向身旁空空如也的酒瓶以及東倒西歪漂浮著的三只酒杯。

酒醒以后，之前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一切歸復(fù)平常。沒有說話的地球，沒有燦爛熱鬧的宇宙。

只有那些零落如彩色玻璃碎片的記憶，不斷割傷他的羞恥心?；叵肫鹱约簞倓偟哪?，他恨不得讓自己也跟地球同歸于盡。但宇宙中沒人關(guān)注，更無所謂道德和自尊心，換言之他做什么都可以。

意識到這點后，他眼中的宇宙才真正回歸沉寂，或者說之前本就是如此，一切都是他從心中溢出的孤獨，為整個世界上色。

男人把視角從遙遠(yuǎn)的宇宙，美麗而縹緲的星云，轉(zhuǎn)向了近在眼前的東西。

計時器閃爍著，艙內(nèi)依舊死寂。

還有不久就要和地球永別了，他重新看向那顆失去了藍(lán)色擁抱的星球。那顆悄然運轉(zhuǎn)，悄然毀滅，宇宙里沒有任何人為他哀悼，不為人知的星球。這一切，只有自己見證，如同限定版唱片的收藏一樣讓他甚至有些許欣喜。

但她又會怎樣消散呢？開裂，花朵般綻放，巖漿從里面流出，像撕開的湯包，還是化為粉塵飄散，如幽靈般游蕩在星系之間，還是說……

爆炸，如一場盛大的煙火。

要是一場壯觀的煙火表演就太棒了！對于自己，對于地球也許這樣最合適。

男人如此期望。

當(dāng)然原因極為單純——今天正是地球上的除夕。在曾經(jīng)的祖國，人們都是這樣慶祝。即使關(guān)于這些的記憶再模糊，那忽遠(yuǎn)忽近的鞭炮聲，足以照亮夜空的煙花轉(zhuǎn)瞬即逝，點亮一次次白夜。

燦爛過后，就是新的開始，新的一年。

等待的過程是枯燥的，男人不想盯著顯示器上枯燥的數(shù)據(jù)，那跳動的時間讓他感到煩躁不安。

因為【那一刻】到來之際，他說不定也要踏上新的旅途，作為守星人的工作宣告結(jié)束，他自由了。

與此時獨自放浪的自由不同，那是他命運再次漂泊的開啟，宇宙之大他可以任意而行，不再有束縛，不再被牽絆。

意識到這點時，男人忽然把目光從過于宏大的星球宇宙，轉(zhuǎn)向自身。

“自由嗎？”

水聲從意識中劃過。此時他正盯著洗面池鏡子里那個形容萎靡的鏡像。剛才的胡鬧有些過分了，他像稍微用點水擦擦臉。

自己又是為了什么而在這里偏執(zhí)地見證呢？對母親的臨終關(guān)懷？履行使命的責(zé)任感？還是……

一萬年的時光，朽爛了他許多作為人類的東西，無論是記憶還是別的什么，所剩無幾的常識和理性，還在堅持這看似荒誕的工作。

他記不起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了，只知道自己是人類文明逃走后，陪伴地球的最后的人類。沒有同類，沒有社會，沒有存在的意義，除了……

如果能再陪陪你，多好。

男人忽然不想讓那一刻到來。不是面對命運變革的恐慌，也非對毀滅心存畏懼。僅僅是懼怕著之后潮水般的孤獨罷了。

就像開學(xué)前為數(shù)不多的假期，就像讀到喜愛的小說的最后一章，就像任何美味僅剩的一口……

除了珍惜，他沒有任何方式能阻止或改變。也許只有坦然接受。只是一想到地球消失，仿佛男人感覺自己的存在也一起消失不見了。

漫長的守候已經(jīng)將他們變成了一體，他仿佛從地球上看到了自己存在過的證明，曾經(jīng)擁抱這顆星球的文明與生命，濃縮成他——守星人。

他就是地球，地球就是他。

男人失魂落魄，回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窗外的地球依舊靜默著悄然轉(zhuǎn)動，對自己結(jié)局渾然不知。

這讓他心里一陣悲傷，對自己也對地球說出最后的告白：

“為什么直到失去你之前，才會這么珍惜啊?！?/p>

男人無力地跪倒在窗前?？刂婆_上，推定的毀滅倒計時永遠(yuǎn)不會減緩。

自由，對自己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嗎？

那難道不是更加煎熬的孤獨牢獄嗎？

他將去往何方？

她將歸往何處？

男人蜷縮在座椅上，哭了。

守星人記事

2xxx年，人類撤離一年前

南極冰海之上，浮動著人類為數(shù)不多的“凈土”。最后的人類聚集于此，做著逃離母星前最后的準(zhǔn)備工作，而類似的基地還有許多。

位于第一撤離基地的中心，莊嚴(yán)的尖塔高聳入云，這里正是殘存人類最高司法機(jī)構(gòu)。今天它將裁決一件微不足道，其結(jié)果注定將湮沒于歷史，無人記得，即便這個文明的延續(xù)都是個問題的時代。

男人站在席位上低頭沉思，仿佛周圍的議論和辯駁都與他無關(guān)。長達(dá)數(shù)天的商議過后，高高在上的法槌裁定了他的將來：

有罪。

法庭對他的審判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項裁決并非依據(jù)任何既存法條，而是來自于“議會”——殘余人類之中的諸國首腦組成的最高權(quán)力機(jī)關(guān)。

是權(quán)力，為他戴上了負(fù)罪的荊冠。盡管他沒有任何罪名，僅僅是需要為他定罪罷了。

其罪名為，永生。

作為生物科技領(lǐng)域僅存的人才，男人偶然間獲得了人類通往永恒的鑰匙，仿佛冥府里那瓶讓蛇蛻皮的靈藥。

永生細(xì)胞，讓被注射者永遠(yuǎn)維持生命活動，同時免疫絕大多數(shù)疾病。在對自身的實驗成功后，他也履行最初的承諾，為暗中提供贊助的所有議會成員注射。但接下來等待他結(jié)局卻并不出乎意料。

他沒有被人們奉為賢者，而是站在受審的席位。

永生的秘密不需要多余的知情者，而“議會”的權(quán)力將永遠(yuǎn)凌駕于人類之上，無論在終焉之時的地球還是未知的新家園。

至于“罪人”的處理方式——那即便被殺死也會立刻治愈，饑餓同樣無法阻止那旺盛生命力的不死之軀，然而有一種方式卻最能讓他徹底在文明范圍內(nèi)銷聲匿跡。

孤獨。

使用當(dāng)下最先端技術(shù)洗清所有記憶，只留下必要的知識和常識，隨后將他和舊型號航天器隨意放置在地球附近，名義上作為觀測者查看地球的情況并記錄，但誰都知道這份記錄永遠(yuǎn)無法發(fā)出，因為這浩瀚宇宙本身就是他的囚牢，沒有任何聯(lián)絡(luò)手段，也不存在追上人類文明的可能。

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允許被記住，在那里只有唯一的身份——守星人。

“這個名字真有夠惡趣味的?！?/p>

男人得知自己的處刑，甚至無奈地笑出聲來。受刑人，守星人，無聊的諧音笑話將伴隨他一生。

與星球相伴，直到終焉。

判決下達(dá)后，男人被押入高空監(jiān)獄服刑，期間因為過年而獲得批準(zhǔn)，在有關(guān)人員陪同下回家探望數(shù)日。

其中無數(shù)個夜間輾轉(zhuǎn)，無數(shù)次失眠。每當(dāng)他想起自己的將來，并未有過多恐懼，只是覺得有些悲傷。自己明明掌握了真相，也許還會讓人類得到無限可能的未來，宛如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最終卻只能被鎖在山頂被鷹啄食內(nèi)臟，這究竟是誰的可悲呢？

但諷刺的是他也即將忘記這一切，連思考的權(quán)力都不被允許。

漫長的人類文明中，并不缺少普羅米修斯們的存在。或因身為人類的謙遜而被燒死在廣場，或為自己的高尚買單，飲下毒酒，走得安詳……然而他所要承擔(dān)的，正是脫離這文明，脫離能讓他得到慰藉的一切。

頂著那個惡趣味的名字，

與星球相伴，直到終焉。

人類撤離前一天。

友人走后，夜里又來了新的訪客。外套下明顯是女性的身形。

“你怎么來了？”

“怎么可能不來啊?！?/p>

她掛起外套，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對他說：“之前你交代的都辦妥了，可能那些人也覺得對你太過分了吧，你答應(yīng)的那些物品都可以帶上去。”

“如果真是這樣我就不會在這里了。”

男人調(diào)侃道。但他并沒有埋怨或是悔恨什么。被誆騙著研究了半生，最終又遭到無法反駁的誣陷，這些往事對他而言現(xiàn)在的一切都能接受了，哪怕自己的命運并非那樣公平，他并非那樣擅長爭斗，也因此總是陷入這樣的境地。

“對不起，我們……人類逃走的時候，沒能帶上你?！?/p>

“不如說能和地球獨處也是難得的體驗。”

女人嘆了口氣，接過男人遞給她的熱水杯，玻璃傳遞著水和掌心的溫度。他們面對面坐著，什么都沒說，只是讓沉默從彼此之間飄過。

“哦，CD也多謝了，另外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p>

忽然誠懇的一句話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手上的水杯險些都要掉落，卻被他及時接下。

“看來你身體不太好，趁著還沒出發(fā)回去休息一會兒如何？”

說著他就要起身送客，但靠近她身旁的時候被抓住衣袖。

她靠了過來，隔著衣料仍舊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以及那懇求似的目光。

“我就不能多留一會兒嗎？今天，明天，以后……”

男人耳邊傳來讓他某種情感融化一樣的細(xì)語。他忽然有種想要抱住她的沖動，卻還是勸她盡快離開：“天要亮了?！?/p>

此時窗外天空的確已經(jīng)褪去夜色。朝陽從東邊燃起火一樣的云帳，把荒涼的地面籠罩著全新的色彩，仿佛此刻地球再度煥發(fā)了生機(jī)。撤離前的最近一段時間都是這樣的晴空萬里，廣播里都說這是地球最后的眷顧。

是該走了，于是她站起身來和他并肩走向門口，并在那里告別。

“如果沒有永遠(yuǎn)的生命，我們是不是就能一起離開了？”

“能珍惜現(xiàn)在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正因為這永遠(yuǎn)的生命?！?/p>

說著，男人笑了，她把頭偏向另一側(cè)……看不到他面容的那側(cè)。因為如果再多看看他的話，說不定自己就會因為這包容一切的微笑而哭出來。

這天，人類全部撤離地球，前往宇宙尋找未知的新家園。而除了文明保存旗艦“ARK”之外，還有一顆孤獨的飛行器一并升空，卻幾乎無人注意到。

人們只在乎遙遠(yuǎn)星河，絢爛星云之間，是否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全體人類撤離結(jié)束后不知多久。

男人從睡眠艙中醒來，飛船內(nèi)部各項機(jī)能開始運作。無感情的電子音響徹飛船內(nèi)部，把他的大腦從昏沉里徹底激活：

守星人你好，你將在這艘飛船長期生活，直至見證到地球直到最后一刻的模樣。

如果這是自己的命運，自己將欣然接受，哪怕前方還是未知而漫長的歲月。男人正這樣暗下決心時，提示音尚未結(jié)束：

接下來請在引導(dǎo)中熟悉飛船操作和功能。第一部分，生命維持系統(tǒng)……

處理過一大堆雜事之后，他并未覺得自己有多累。從控制臺附近的觀測窗口看向還有些許生機(jī)的地球，他笑了。

今后就讓我陪著你吧。

男人在飛船里探索并熟悉著今后不知多久的工作時，偶然發(fā)現(xiàn)一張CD

“這是……”

他摸索許久終于找出播放這種過時的音樂載體的功能，似乎從未聽過但有些熟悉的歌聲從音響中傳出：

And if the last day of the world comes

I'd rather be with you

Another sky , before my eyes

Just like we saw together then

Like petals tumbling down

Like shadow running cross the open field

I can feel my pain in my heart

Another sky,a different path

Wish I could be with you

……

以后就把這個當(dāng)做定時廣播吧，他這樣想著，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剛剛發(fā)現(xiàn)的紅酒。

他笑了。

煙火

新的一年，新的紀(jì)元，正從從男人此刻的哭泣中誕生。

然而偌大的宇宙并不會有沒有任何事因此動搖，時間不會凝滯，空間無法撼動，只有男人的心里卻有什么正逐漸改變著。但在徹底的變革到來之前，他必須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這地球消失前的一切模樣：

倒計時結(jié)束的瞬間，劇烈的光與熱頃刻間在球體中膨脹、綻裂，在宇宙中沒有任何聲響。

那顆飽經(jīng)滄桑的巨大圓球如同在爐火里煅燒過，先是從表面綻放出樹狀紋理，里面透露著溫暖的光彩。之后那層外殼瞬間炸裂，每一片飛出的碎屑拖著流蘇般的尾焰沖向空間中的任何一個方向；爆炸的火光圍繞著她的中心，那個燒紅的球體并未一次就釋放盡自己所有的能量，而是再度迸發(fā)新的光彩，周而復(fù)始，在頃刻間的毀滅中創(chuàng)造著記憶中永恒的絢麗。

許久未見的感覺，那股熱鬧又將他變成了另一個自己——那時他還在地上仰望著天空的群星，或者除夕夜的煙火，身邊還有幾個人，他們是……

恍惚之中他好像記起了什么。

站在原地僵立不動的他，似乎有什么東西從自己的軀殼內(nèi)撕裂，破出，飛向那片璀璨。

無聲的宇宙，無聲的爆裂，在男人耳邊匯成了某種熟悉的聲音。是來自悠遠(yuǎn)且模糊的記憶里，鞭炮和煙花的聲響，正喚醒萬物走向新的未來。

“原來是這樣啊，我……”

該出發(fā)了。

男人走到控制臺前，輕松破解系統(tǒng)并打開了飛船的航行系統(tǒng)。此時爆炸尚未結(jié)束，他腦海中浮現(xiàn)著自己在兒時看到的煙火，絢爛，讓人想要投身其中，感受那光彩合二為一。仿佛火光中父母也在，朋友也在，甚至喜歡過的女孩子也在。

一切，都伴隨著現(xiàn)實中的電子音：

飛船動力引擎啟動中，倒數(shù)計時開始；

計時器上，除夕夜也將結(jié)束：

5、4、3、2、1

不知不覺里，新年正式到來。

航行模式，啟動。

“新年快樂，我自己?！?/p>

隨后他喃喃自語著：“一萬年，如今刑期也該結(jié)束了。”

至于今后的他該如何選擇，答案早就在那嬰孩初生般的哭泣中找到。或者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一萬年的時光里，流浪在宇宙里的人失去了唯一的家園，失去了文明和同伴，他擁有的僅剩下自由了，現(xiàn)在的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那么，就回去吧。

那個，最想去的地方，

那個，最想回到的地方，

那個，最想念的地方，

只有一個——

家，

我想回家。

男人駕駛著飛行器投身爆炸的末尾，去追逐去趕赴，那盛大絢爛的終結(jié)。他也想融入這場創(chuàng)造生命，毀滅生命的大爆炸里。尾焰在億萬星辰的映照下更加閃耀，如超新星爆發(fā)般壯烈。

男人如同一道流星，高速的行進(jìn)中沒有任何阻礙，也許是爆炸的力量讓附近的阻礙都被沖散，迎接著她此刻唯一的孩子。

劇烈的震動與顛簸中，那光為他與飛行器賦予了金色的甲胄，眼前泛濫的光暈讓他暈眩，無數(shù)記憶潮水般涌進(jìn)腦內(nèi)：模糊的，清晰的，欣喜的，悲傷的，蒼白的，鮮明的，值得記住的，想要忘卻的，早就釋懷的，已經(jīng)遺忘的……

2xxx年，人類尚未撤離的某個時間點

夜半鞭炮聲依舊未曾停歇片刻。母親早早睡去，父親和他在煙火映照下的廚房喝著啤酒。

這是父親和他的對話：

“我可能沒辦法陪你們走了，我……”

父親在陰影里的臉時不時被煙火照得分明，那是和他相似卻有更多時光刻印的面容。將手里喝光的啤酒罐捏癟，他對男人說：“這幾天好好在家里呆著，哪兒都別去。多陪陪你媽?！?/p>

“對不起。”

“說的什么話，你是我們的孩子，是好是壞我們心里清楚。大過年的別想太多，能回家看看就算盡心了?！?/p>

家，就是這樣的地方啊。

男人忽然理解了父親，理解了他年輕時一味逃離，卻又在如今迫切想回到的家。

那些書上的記錄：除夕過后就是新春，中國人之所以堅持這樣的傳統(tǒng)，往往認(rèn)為比起元旦，春節(jié)更像新的開始，不是春節(jié)才要團(tuán)圓，因為春節(jié)都要在家里過，因為家才是所有人共同的起點與歸宿。

這些記錄不再只是方方正正的鉛字，而在他心里也有了如同人心的溫度。

回家、回家……

家已不再。

他想回家。

來自地球的龐大的愛意，最后的星球爆發(fā)吞噬了關(guān)于他的一切，宇宙中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

就這樣，擁有永生的男人，迎來了死亡。

但在他的心中——無論是擁有記憶的他，還是那個單純的守護(hù)了地球一萬年的他。他們的心中未曾留下一?；诤薜膲m埃，在已經(jīng)無法選擇的命運中，至少最后他想選擇自己的結(jié)局：

就算是終焉，也讓我陪你一道吧，把我們變成新春到來時最絢爛的煙花。

煙花……

好久沒看過了。

于是，某顆即將徹底消逝的行星迎來了最后，又或許是最璀璨的一度爆發(fā)。無數(shù)微塵飄散在宇宙之中，那是他和地球，最后的相伴。

這次，已經(jīng)不再需要記憶的束縛，職責(zé)的枷鎖，自由的囚籠；

這次，他們的時間還有很多，多到幾乎成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