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字宮里的人物大多有一些共同的特點，諸如武功高，資歷豐富，年紀大，愛好倚老賣老，習(xí)慣用眼睛看天，用鼻孔看人，腦袋不靈光的時候還會藐視全天下……這類人往往越到后來行事作風(fēng)就會越乖張，具體表現(xiàn)在他們閑暇時候甚至可以抽出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把自己的院落裝扮得富麗堂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大戶人家。

但也有例外，比方說那些真的已經(jīng)無敵到空虛寂寞的反而會低調(diào)許多，再不然就是墨染這樣剛升上來不久的，那屋子簡直可以概括為“凄凄慘慘戚戚”——諾大的屋子，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柜子……再無別物。小院子就更荒涼了，可能還是上一任住在這的玄字號人物留下的幾盆植物，因為許久沒人打理，已經(jīng)死的不能再死了。

墨染做了個稀里糊涂的夢，夢里人的臉都看不清楚，他卻還是被嚇醒了。有那么一刻鐘的時間，他靜靜的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只有靠近了才能發(fā)現(xiàn)他額頭的冷汗正順著臉頰往下流，然后滴在被褥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水暈。

他這屋子的朝向不太好，一天內(nèi)也見不著幾次陽光，尤其此刻臨近傍晚，屋內(nèi)沒有掌燈，黑乎乎的一片。

忽的，似乎有人輕輕推開了外面的大門，墨染才回神警惕起來，劍在他觸手可得的位置，幾乎是瞬間被他握緊。

直到端著水盆的丫頭走近里屋，這種條件反射的警惕才被稍許放松。

“啊…”

小丫頭本來以為屋里的人還沒醒，結(jié)果走近了發(fā)現(xiàn)墨染就坐在那里，誠實嚇了她一跳，“你，你……大，大人您醒了?！?/p>

“……嗯?！?/p>

墨染的喉嚨有些干啞，好像是把夢里的聲嘶力竭帶到了現(xiàn)實。

丫頭隨即把水盆放下，把燈掌上。

墨染閉了閉眼，有些不適應(yīng)強光。

玄字宮有不少粗吏丫頭，卻不是按人頭分配的，畢竟大佬們出個任務(wù)時間都挺長，固定分配會造成資源浪費。除了那些有底氣的老油條會厚著臉皮挑幾個順眼又順手的扣在自己屋里，再對外宣告一下私人所有權(quán)，其他的人基本是哪有安排就去哪，沒有安排的時候就集中替大佬們洗洗衣服做做飯。

照顧墨染的這個丫頭叫小玉，長了一副人如其名的模樣，看起來年紀不大，還保留著幾分小姑娘的水靈?？赡苷驗槿绱?，才會招人欺負，好幾次了，每次墨染有點什么事，來的總是她。

墨染在丫頭們心中的印象不是很好，首先他不是個愛聚財?shù)闹鲀?，在他這里干活沒什么可以揩的油水，又是個成天拉著臉一看就很不好相處的，哪個活得好好的會愿意往冰柱子上撞？

所以就算見了挺多次，小玉面對墨染的時候還是緊張的打哆嗦，“我，我?guī)湍烈幌律碜影伞?/p>

“不用。”

墨染拒絕道，根本沒過腦子想。

“那，我?guī)湍纤帲俊?/p>

“你出去吧?！?/p>

“可是……”

“還有什么事？”

“您這樣……怎么去晚宴？”

晚宴？

墨染愣了一下，他都不知道自己從地牢回來之后睡了多久，結(jié)果一睜開眼就讓他去參加這什么晚宴？他萬一睡到明天早上才醒呢？

“我不去?！?/p>

他不喜歡這種場面，能躲則躲。

“上頭來命令了，玄字宮的幾位掌事都得去。”

“我不是掌事?！蹦疽桓北鴣韺跛畞硗裂诘膽B(tài)度。

“還有近一個月立過功的……”小玉又道。

墨染……

他想了一下，“我犯了錯?！?/p>

“但……不妨礙您立了功……”小丫頭聲音越來越小，她怕她再這么說下去可能就出不了屋門了。

墨染回味著他的話，忽然有些好笑。

這大概是不夜天最為獎罰分明的一點了，他犯了死也不足惜的過錯，結(jié)果沒死成還得舔著臉去參加慶功宴。

可是不去會有什么結(jié)果？被冠以大不敬或是藐視教主權(quán)威的罪名，然后最輕也得在刑堂跪上兩宿？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p>

小玉有些不放心，但還是很聽話退出了房間。其實在此之前她一直默默算著時間，就在前幾日她還在想，這位玄九大人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萬幸，他還活著。

小玉走后，墨染掙扎著從床上下來，他一身新傷迭舊傷，走路都有點困難。

忽而門再次被人推開，這次毫無征兆，背對著大門正準備給自己上藥清潔的墨染瞬間攏了一下衣領(lǐng)，聲音冷入了冰窟。

“不會敲門么！”

“嘖，”來人是個略顯邋遢的青年男人，臉上除了沒剃干凈的胡渣還有一道淺淺的刀疤。

“我進個后生的門，還需要敲門？”

墨染轉(zhuǎn)過身來，冷峻的目光凌遲著對方不以為然的嘴臉。

玄七，說起來還真是位“前輩”，就是不知道這位前輩吃錯了什么藥，總是故意要跟他過不去似的。

“你來干什么？”

玄七瞅著他，“不打算給我行個禮？”

墨染從鼻子里嗤了一聲，意思是“沒正事你就可以滾了”。

玄七多少有點自討沒趣，“得嘞，來就是通知你一聲，辰時中秋宴，不要遲到?！?/p>

玄七說完又上下掃了他一眼，“就你這德行，可別死在半路上，怪晦氣的。”

“你放心，就算你死了，我都死不了。”

沒打起來說明這位玄七前輩的脾氣還是挺不錯的，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意味聲長，甚至還朝墨染走近了一些，低聲道。

“聽說你遇到了位高人，那高人能幫你壓制體內(nèi)的毒？”

墨染默然看著他，心道原來這才是重點。

“不知道這位高人有沒有可能，制出解藥？”

“你想叛教？”

“叛教”兩個字如同洪水猛獸般，讓對方瞬間變了臉。

“你覺得我至死也沒有對言護法說的話，會跟你說么？”

墨染反問的面孔上顯而易見的寫著兩個字做夢。

魏無羨坐在鏡子前面，他換了一身精致的裙裝，要說哪點不好，就是稍微太精致了一點……

“好看?！?/p>

虞紫鳶拿掉了魏無羨腦袋上那根不知道從哪里順手扯下來的破布條，嫌棄之情不加掩飾，隨后換上了一條紅燦燦的紅菱。

“真好看。”

她連續(xù)夸了好幾遍，看得出來對自己的“杰作”十分滿意。

他覺得虞紫鳶有兩點說的很對，第一在墨染知道并接受他的身份之前，他不能貿(mào)然行事，第二，現(xiàn)在的墨染更需要休息，所以他盡可能的先不去打擾他。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距離辰時也已然越來越近，絕明殿燈火通明，無數(shù)教眾為了晚宴的事情忙前忙后，各宮的掌事和表現(xiàn)卓越的殺手同志們也陸續(xù)入席。

魏無羨在殿后的簾子后面偷偷往外看，但是看了好一會兒也沒見著墨染的人影。

他不會不來了吧？

“放心吧，他會來的?！?/p>

虞紫鳶突然出現(xiàn)，一副將他看穿的模樣。

果然下一秒，魏無羨就看到一抹純黑色的身影，換掉了那身淺紫色的衣服，他好像瞬間又回歸到了最初的黑暗。

“看，這不來了？”

魏無羨沒說話，墨染直著腰板，步伐穩(wěn)妥，很快找了處僻靜的位置落座。他看起來再正常不過，就好像從沒受過任何的傷。

忽而有個負責(zé)安置入座的教徒走到他的跟前，“玄九大人，您的位置在那?！?/p>

墨染？

還有固定的位置？

墨染還算配合，跟著那教徒走到側(cè)前方的一個座位。

魏無羨看著墨染，虞紫鳶就看著他，看了老半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我的臭小子還真是長大了。”

魏無羨古怪的回頭看她一眼。

虞紫鳶繼續(xù)道，“你這是春心萌動了？”

魏無羨……

就算魏無羨不承認，虞紫鳶也很肯定自己的這個想法，畢竟魏無羨要做的事，簡直荒唐又瘋狂。

殿中席位很快坐滿，辰時已到，鐘聲豁然響起，人聲頓時安靜下來。

熄了燈火，絕明殿陷入了短暫的漆黑和更深層的靜謐，直至某個樂聲由遠及近，裊裊而來。

鼓點隨后附和，構(gòu)成了某種輕快而分明的節(jié)奏，卻又伴著曲徑通幽的意境。一時間，平淡、沖動、憂傷、希冀……很多情感，因人而異，又好像可以混為一談。

在場的人沒聽過這樣的曲子，都掛著滿臉的好奇，一方面又沉浸其中，不敢錯過每一個旋律。

“曾許一世恩寵，相守，烽火暖涯如晝，誰錯……”

忽而有人就著樂聲唱了起來，聲線平穩(wěn)，嗓音清靈悅耳……與此同時，殿內(nèi)乍亮起一簇火光，火光下則是一名戴著銀色面具的少年。

坐在最前面的言冰云，拿著水杯的手微微一頓，目光中有一閃而過的錯愕。

疾沖同時不聲不響的在他身邊探出個腦袋，小聲道，“這少年看著，是不是有些眼熟？”

言冰云……豈止是眼熟？

墨染有些心不在焉，滿桌子上好的美酒佳肴都不能讓他提起興致。參加這種場合他首先需要偽裝起自己身體的虛弱，光這一點已經(jīng)足夠消耗他大部分的精力。

他姑且承認那個正在唱歌的少年聲音不錯，唱的也不錯。

在場大有垂涎于少年身段美色的男人，但是有虞紫鳶在場沒人敢表現(xiàn)出來，只暗自盤算著一會散了場再去偷偷找一找這美少年。

“……生死不棄，空等雁歸又去，一人一心，墨痕無影，相思扣鎖心底……”

臺上的人還在深情吟唱，墨染聽到這里的時候微微一怔，似乎不僅僅是因為歌詞中讓人艷羨卻又深感悲傷的情感，而是他恍然間涌現(xiàn)出來的一個微妙又可笑的錯覺。

他竟然會覺得，這個少年的聲音有些像他在云深山上遇到的那一位。

抱著這種念頭，墨染在入場后第一次抬起了頭，他看著那個身影，似乎有那么一瞬間，他還和對方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堪堪對上了。

于是墨染出現(xiàn)了更嚴重的錯覺，那個少年看向他的眼神，似乎并不是不小心碰上，而是等候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