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華晨宇水仙文(四)殼卷
顛簸了一路的車子停下來,殼將卷兒身上的繩子都解開,又去看他額頭上的傷問他還疼不疼,無比關(guān)切的樣子正撞在母親氣頭上。
不給點教訓可不行,她找來一根兩指粗的鐵鏈,那原先拴過殼的嫂子,現(xiàn)在又拴到了卷的脖子上。
也不聽殼的勸阻,連拖帶拽地把他弄下車一直拖進堂屋,口中是一連串專門罵女人的難聽話。
嫂子倚靠在門邊,靜靜旁觀著屋子里一塌糊涂的粗鄙與混亂。要是有把瓜子,她還能興致勃勃磕得香噴噴,可惜沒有。
殼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被抓回來這一次,以后想走只會更不容易,況且卷兒是個男孩,要是被知道了會怎么樣呢?他只能悶悶地奪過來母親手里的鏈子,把哭得全身亂顫的卷兒扶起來坐到沙發(fā)上,拍拍衣服上的灰。
那舒舒服服的羽絨服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母親直接拉了拉鏈把羽絨服脫下來,打算改幾件暖和衣服給小孩穿。
衣著單薄的卷冷得縮成一團。她見那閃著光的項鏈像是什么好東西,也摘下來塞進口袋里。
卷立刻就不冷靜了。這條項鏈不值錢,但是一直都陪著他。他小時候因為不會說話總被人欺負,爸媽說戴上它以后,我們的小卷兒就會一直幸運下去,每天都快快樂樂的。
可是現(xiàn)在它被奪走了,卷拽著她的衣服以示央求,求她把小熊項鏈還回來。
大哥湊過來仔細一看,卻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將可憐巴巴伸著手要項鏈的啞巴扯過來,胡亂揉上一把平坦的前胸。
卷憤憤地又咬他的手,這回大哥根本不在乎那點疼了,反而輕笑一聲:“殼,他不是女的吧?”
殼不知如何答話。卷死咬著怎么都不松口,眼淚都砸在那只手上。
母親這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大哥也是被咬得實在受不了,突然心生一計壓住他不許他動,一只腿跪上他的兩腿之間,偏偏不安分地往前頂啊頂,意料之中地頂?shù)揭粋€肉肉的小東西,然后加了力,再蹭一蹭碾一碾。
這回可是把剛才受的疼都還回去了。卷當即就松了口,顫顫巍巍地弓起身體拿手去推他的腿,疼得一點呻吟聲也發(fā)不出。身體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被疼痛牽扯住,卷憋著氣絲毫動不了。
大哥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玩越開心:“媽,你看見了沒?這分明是個男孩,要不要脫了褲子看看???”
母親踮著小腳繞過來看時,大哥適時地收了腿,那一瞬間卷像嗆了一下才喘過氣來,把自己縮得小小的。
這樣卻也看不真切了,母親又罵大哥:“你弄什么幺蛾子呢?我花一千塊錢能給你弟弟買個男孩回來嗎?”
“殼,你最清楚,你不要也裝啞巴?!贝蟾珉y得掌握了一回鐵證,說話底氣都足了幾分。見他支支吾吾的弟弟只顧著拍拍這妖精一樣的小美人,更是升起幾分氣焰,氣沖沖上手摸過去,摸到腰帶就往下扒拉。
乖巧的中學生還穿著校服褲子呢,松松垮垮掛著細腰一扒就下來。哭喘的聲音一霎時升了調(diào),卷是側(cè)著身子被一屋子的人看了個干凈,慌慌張張將自己重新捂好,然后把臉埋起來嘩嘩落淚。
大冬天里只是穿這點薄衣,竟也哭出了一頭的汗。
可怕的沉默在屋里蔓延片刻,殼也只好坦白:“媽,大哥說得沒錯,那咱就放他走吧?!?/p>
“說什么傻話呢?放他回去,等他來報復(fù)咱們嗎?”
“不會的,他向我保證過,不會的?!?/p>
母親的臉上無一處不打起褶皺來。
“我看你是糊涂了!他精得跟猴一樣,心里不知道想什么呢!你就伙著他一塊來騙我老婆子吧!”
再想想啞巴那張漂亮小臉,怎么想怎么可惡了,一抬手把正在哭的啞巴拽過來,隔著一層薄衣掐他的胸肉,恨不得掐出一雙女人的奶子來。
“男孩沒點男孩樣!你這模樣是托生錯了!你就該是女的!就該給俺們家生孩子!……”
卷一邊躲一邊哭,晃得那鐵鏈瘆人地響。還好有殼護著,可是殼也是一副認錯的姿態(tài)求她:“媽!我錯了,我不該這樣!你打死他也沒用啊!不走了,我不讓他走了還不行嗎?”
她不打卻也氣不過,看那長發(fā)覺得不順心,又從茶幾上抄了把剪子來,要給啞巴剪頭發(fā)。
最終還是被殼攔下來,她也哭了,將剪刀砰的一聲摔回到茶幾上,嚇得卷緊閉著眼睛叫喚了一下。
大哥抱著手站在一旁,笑了笑就回家了。嫂子終日無聊,本來還想多看一會兒,想想家里的小兒子說不定這會該醒了,于是也走了。
母親則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一邊捶胸頓足一邊哭訴著自己這一輩子有多可憐。守了半輩子寡不說,累死累活養(yǎng)大兩個兒子,現(xiàn)在小兒子還要和她對著干。
她哭著哭著又開始心疼那一千塊錢,拍拍手起身去給老金打電話。
“真的?這么漂亮的啞巴真是男孩?”
電話那頭的老金卻顯而易見地高興起來,再一想想啞巴的個頭和力氣,真覺得自己是撿到寶了。
這樣難得的好看的男孩,他立馬就能賣到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手里,能賣多少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數(shù)目。
一拍腦袋覺得自己蠢,那天把啞巴抓過來的時候,怎么就沒想起來先扒了衣服驗驗貨呢。
“好嘞!我老金做生意實在,明天就去把人弄走,錢一分不少地退你,連同那壺燒酒一塊!”
老金掛了電話,飯也沒來得及吃就一刻不停地出門找下家去了。
“卷兒你別哭啊?!?/p>
屋里卷聽見殼只會說這些沒用的話,扔過去一個滿是淚光的冷眼。
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只能等著明天人販子將他帶走,帶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賣給另一個陌生的人。
怎么就這么難呢?他只是想回家,他其實還只是個高中生,可是這里全是不讓他走的壞人,理所當然地囚禁他,壞起來連愧疚感都沒有,他恨極了,恨得徹徹底底。
尤其是這個殼,打著心疼他的旗號,干的卻不是人事兒。給他點希望,哄得他對殼無比信任,又忽然一盆冷水澆過來,把好不容易抓住的那點光澆沒了。
而他做錯了什么呢?甚至在學校里從來沒有遲交過作業(yè),在家里也從來沒有無理取鬧讓爸媽傷心,卻要被那老婦人牽走,一直牽到柴房里拴在墻邊。
而殼就呆呆地在旁邊看著。
一路上卷因為脖子上牽扯出的窒息感并沒有怎么反抗,只能絕望地看著她把一屋子的黑暗和冰冷關(guān)起來,留下幾句辱罵離開了。
屋里散著濃重的塵土味,只有窗戶那里透進來點亮光,映到卷哭得水亮的兩只眼睛里。
鬧哄哄的家里總算平靜下來,殼耳根子軟,被母親教育了一頓也只能連連點頭。
他一向都很聽話,就像當年大哥的老婆要跑,也是他幫忙給抓回來的。還有幾年前母親一個電話過來不許他繼續(xù)上學了,殼轉(zhuǎn)頭就收拾了東西,背上行囊回了家。
父親為了家庭操勞過度死得早,他把聽母親的話當成一種孝順和補償。
至于明天老金來了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他還沒有認真去想。
飯是殼端進去的。一開門卷就瞇上眼,關(guān)了大半天,他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太陽光了??匆娛菤ぃ⒖毯藓薜乇尺^去不理他。
“卷兒,你先吃飯,你中午就沒吃飯?!?/p>
卷慢慢地回頭,用掛著淚的眼角瞥了他一下,終究還是孩子,終究還是屈服于饑餓感,接過來狼吞虎咽地扒飯,又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潤潤干疼的嗓子。
他吃不慣農(nóng)家飯,粗糲的米飯,沒有油水的菜,全都混著亂燉在一起,實在是難以下咽。吃了半碗就擱下來不吃了,對著殼拽了拽那條鏈子,又比劃著什么。
殼無比內(nèi)疚地向他鞠了一躬,給出那句既沒用又累贅的道歉:“對不起,我不能讓你走了?!?/p>
卷重重地搖頭,比劃得更厲害,急得坐在地上直跺腳。
殼依然不解。“你等著,我去拿紙筆來?!?/p>
卷在紙上飛快地寫了幾個字:“上廁所?!?/p>
“哦?!睔退蜷_鎖鏈,拉著卷兒去了茅房,“我在這里等你。”
卷點頭就進去了。
母親路過的時候罵了一句“懶人屎尿多”,卷當然聽見了她的難聽話,出來的時候一聲不吭,也乖乖讓殼把他重新鎖好,倦倦地躺在柴草堆上。
殼抱來兩床被子,一床鋪在下面,一床蓋在他身上。
“這樣不冷吧?”
卷搖搖頭。
殼又從口袋里掏出來一瓶藥水,掀開卷的劉海看額角那塊指頭大小的傷口,破了皮又滲了血,還摻著臟兮兮的灰,怎么看怎么嚇人。這可比昨晚兩人額頭撞在一塊疼多了。
他們城里小孩本來就皮膚嬌嫩,要是留了疤可就罪過大了。
殼為他處理好傷口急忙要走時,卷把筆記本遞了過來,上面多了一行字:“我不跑了。你能別關(guān)門嗎?太黑了?!?/p>
“不關(guān)門會冷?!?/p>
天色已經(jīng)不早,院子里反著冷津津的雪光。
門又一次被關(guān)上,卷躺在黑暗里一個人睜著眼睛,居然笑了笑。這一天里稀里嘩啦哭得眼睛疼,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想哭了。
爸爸,媽媽,我可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