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遺體確實被支援的達拉布將軍帶回了王國，但他們怎么都沒找到法洛克。就在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時候，大概過了一周左右，他居然奇跡般地獨自出現(xiàn)在了軍營里。他認為公主因為自己的魯莽而死，無言面見國王，因此在帶隊遠征之前對達拉布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誓言——‘不燃盡阿塔爾，不再見密特拉’?！?br>
“……但是，實際上精靈帝國換將之后，當時法洛克的軍隊本來也就已經(jīng)快推進到極限了吧。公主偏偏還在這個時間點戰(zhàn)死，那精靈軍隊不應該開始反攻了嗎？”

坐在博物館地下的大圖書館里，阿爾文靠在書架上，扭頭看著全神貫注地讀著《精靈時代與前王朝》的帕莉。

“是啊，但問題在于，精靈帝國歷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統(tǒng)治了精靈帝國300多年的老女皇潘泰亞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駕崩了?！?br>
“呃……這我倒是好像聽說過?！卑栁膿狭藫项^?！拔矣浀脷v史書不是說她是被自己的兒子暗殺的嗎？”

“正史的說法確實是這樣沒錯?！迸晾蚶^續(xù)低著頭看書?！芭颂﹣営形鍌€兒子。盡管統(tǒng)治了300多年，但女皇絲毫沒有打算把位置傳給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意思，甚至看不出來她想把位置給誰——雖然說現(xiàn)在確實認為，她傾向于把位置交給自己的大兒子塞盧斯，但他當時年齡也很大了，很多大臣都猜測他甚至活不過女皇自己。嗯……很顯然，幾位王子們并不甘于現(xiàn)狀，他們對于王位的覬覦之心很快就吞沒了自己對于母上的敬畏之心。差不多在法洛克準備征伐精靈帝國的時間點前后，這場斗爭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br>
“實力最強大的長子塞盧斯和次子蓋爾吉斯是實權派人物，剩下的三個兒子實力就弱很多。第三個兒子薛西斯據(jù)說就是刺殺法洛克的實際策劃者，他好像試圖通過奪取圣劍來獲得與兩位哥哥相爭的機會，但很顯然失敗了。這事畢竟是私通人類一起干的，事情敗露之后他直接被老女皇打發(fā)到最西邊的萊尼亞獵北極熊去了?！?br>
“然后就是女皇之死了。所有資料都認為是老四伊曼干的。女王病重的那幾年，他早早地就放棄了自己的兵權，留守在王宮內(nèi)，日夜陪伴在女皇身邊，其他人也沒什么戒備。結果女皇突然莫名其妙駕崩之后，他立刻就宣布自己依據(jù)女皇臨終的遺詔即位為皇帝，同時宣布廢黜了幾位兄弟的軍權?！?br>
“長子和次子聯(lián)手發(fā)動了宮廷政變軟禁了他，并且宣布他毒殺了潘泰亞。至于真實情況嘛……精靈族死后都是火葬的，這么多年估計灰都沒了，也就無從考證了?？傊谅杆俚乇惶幩懒耍L子和次子誰也不服誰，結果兩個人各自宣布自立為皇帝，然后就圍繞著皇都阿塔爾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內(nèi)戰(zhàn)。長子和三子、次子和五子分別結成了聯(lián)盟，兩個實力比較弱的兒子借著對自己兄長的支持，干脆在自己事實上獨立的封地內(nèi)部自立為王。”

“內(nèi)戰(zhàn)？”阿爾文遲疑了一下?！八麄兙筒还苋祟惖耐{嗎？這不就給了法洛克機會嘛。”

“是啊，精靈帝國的兩派幾乎都是在兩線作戰(zhàn)，而且他們之間互相攻伐的力度甚至大于抵抗人類，經(jīng)常是人類軍隊進攻其中一方，另一方不僅不支援，反而可能會趁火打劫。桃花石國古代有位軍事家徐文，據(jù)說他說過這么一句話，‘百桅之舟，遇愚主而覆。濟舟如此，濟國亦然。’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了。”

“不過精靈帝國也有三千年的積累，即使是最混亂的情況下，兵力和裝備優(yōu)勢也畢竟還在?？傊蹇说能婈犛昧舜蟾湃甑臅r間贏下了一連串決定性的戰(zhàn)役，最終成功消滅了蓋爾吉斯和他的軍隊，而塞盧斯也只剩下阿塔爾一座孤城。在另外兩個精靈王子的袖手旁觀之下，最終的決戰(zhàn)就在這里展開——”

魔法的光芒在衰退中緩緩被火光掩蓋，神燈的碎片散落在大殿的殘骸之中。枯萎燃燒的藤蔓穿過斷垣殘壁，匯聚在倒伏的巨人身邊，與它一同葬身于火焰。爆炸在大地上遺留下無數(shù)焦黑的圓形傷疤，將曾經(jīng)繁華的街道無力地擊作碎片。

噤默的夜晚，逐漸在流火中吶喊。

如今，精靈們鎖鏈相連的艦隊，在天際之邊燎燃著，以它們從未用過的方式，釋放從未有過的光芒。紅蓮般的烈焰照亮了不語的一切，和這絕望與渴望并存的城市。那屹立千年的城墻最終未能繼續(xù)守護這里，從一個細小的裂縫開始，剝落，崩解，就像潮汐中的沙堡，在戰(zhàn)爭的洪流中化為烏有。塞盧斯，精靈們最后的領袖，高舉著那銀色的佩劍，與自己的將士一同戰(zhàn)死在王座前的臺階上。絕望與不甘的血液肆意橫流，炙熱而寒冷，似乎也與這座城市一同沸騰。

阿塔爾，這座以圣火之神命名的城都，它向阿扎爾祈得了那藍色的圣火，創(chuàng)造出的諸多奇跡，也最終在火焰之中歸去。

我沉默的夢，不曾觸碰那淡藍的圣潔。
絕美地沉睡著，與此世相擁。
主，你為何厭棄？
為你獻上純白的酒。
過往啊，你是我的唯一。
唯有你不會被奪去。
縱然長夜無眠。
縱然長眠無夢。

曾經(jīng)的青年將領早已脫去了銳氣，換上了那淡漠的臉譜。他在山頂上遠望這一切，任由火光撕咬臉上的溝壑。人們歡呼著，祈禱著，為自己的勝利而狂歡。來到這里之前，他一度覺得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如他們般為了偉大的事業(yè)而欣喜若狂。而此刻他同所有的精靈一同沉默，在無人理解之處放聲吶喊。一切都是那樣吵鬧，那樣安靜，那樣虛偽，那樣真實。

他來到達埃納時，這座城市剛剛被蓋爾吉斯的軍隊洗劫。那些強盜在聽得風聲之初就抱頭鼠竄，而他卻不費一兵一卒拿下了這里。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但踏入達埃納的那一刻，還是如芒在背。

漆黑的草木，未滅的圣火，廢墟和其中隨意丟棄的尸骸，一切都如數(shù)十年前那個絕望的夜晚。

精靈語中，“達埃納”即“善良”。其諷刺如同其中蘊含的希望一般濃烈，似乎向那位不諳世事的神明宣告惡的一切。

只是這一次，加害者是精靈，受害者也是精靈。

他覺得自己本該由大仇得報的愉悅——本該如此。他無法說服自己變得喜悅。那些噩夢里復現(xiàn)無數(shù)次的場景又一次與現(xiàn)實重合，只讓他覺得無法呼吸。

路邊躺著精靈族少女的尸體，散落滿地的石榴和葡萄已經(jīng)引來了蠅蟲。她胸前的傷口中依稀能看見裸露的內(nèi)臟，血液混雜著污垢將她的衣裙染黑。她被永遠定格在恐懼的最后瞬間，雙目圓睜，雙瞳渾濁。開路的士兵正打算將尸體踢開，卻被法洛克突然橫起的劍擋下——

“……將軍？”那士兵愣愣地說，“您這……是什么意思？”

那感覺就如同從噩夢中驚醒。法洛克微微喘氣，滿頭冷汗的看著自己伸出的劍。

他終于看清楚了那些藏匿在黑煙之后，始終在嘲弄著世人的東西。

正如之后在拉什努、在赫瓦雷納、在銀霜城、薩恩瓦蘭薩、穆拉格看到的。

還有此時此刻，自己眼前的景象。

他想到了出發(fā)前那個精靈的預言。那個他原以為能靠自己的力量避開的詛咒，似乎依然纏繞在他身邊，在三年中時刻在他耳邊低語。

精靈們獨享著屬于他們的藍色火焰——那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不滅圣火。過去在法洛克灰暗的雙瞳中，這明亮的碧色并未照進他的內(nèi)心，而是埋下了一顆原罪的種子——來自于火的族群，來自于三千年前。而這蒼色的流焰吞沒精靈的神殿之時，他又從這種火光中看到了另一樣東西——精靈們被創(chuàng)造之初就如影隨形的詛咒。

而如今，他看到了第三種火焰。屬于人類的赤色烈火，正在精靈的居所煌煌燎燃。

這是什么？復仇的烈焰嗎？

還是說，對即將到來的第四種火焰的預言？

“勝利征服了阿塔爾的法洛克同時也算是終結了精靈帝國對大陸的三千年統(tǒng)治。盡管這時候精靈帝國的殘余——三子薛西斯的萊尼亞王國和五子哈達維的安納塔爾王國還存在，但幾方在這場戰(zhàn)斗之后都元氣大傷，沒有余力再繼續(xù)互相侵犯了?！?br>
帕莉合上了厚厚的書本放在一邊，手指在發(fā)絲上繞了幾圈，“接下來的故事我就能不看書給你講啦?！?br>
“接下來？那不就是法洛克王回國……對啊，那豈不是他要當國王了？”

“是的。當他帶著隊伍凱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密特拉城中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的歡樂氛圍——達里烏斯國王剛剛去世。國王身體本來就不好，又因為公主去世而大受打擊，結果就從此一病不起了。不過前線不斷傳來的好消息還是讓他振奮了一些日子的。傳說的一個版本是，國王剛剛駕崩，帶來阿塔爾被攻占消息的傳令兵就急急忙忙地闖進了國王的寢宮……當然也有說法是國王聽到勝利的消息之后才駕崩的?！?br>
“這也太慘了……不過等一下。”阿爾文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澳侨绻沁@樣的話，公主去世之后他不就不滿足即位的條件了嗎？他怎么還能當上國王？”

帕莉推了推眼鏡?！捌鋵崗奈抑翱催^的資料來看，當初國王會選擇資歷近乎空白的法洛克作為養(yǎng)子，恐怕是因為國王需要一個人來幫助自己擺脫一個更大的麻煩……”

“不，你完全不需要為此而擔心。其實在你們出征前的那一晚，先王就已經(jīng)向公主安排好了一切。他早就做好了公主戰(zhàn)死沙場的覺悟，也囑咐她作為你的副官，應該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的人身安全——對于一個父親而言，下這樣的決定對他自己有多殘忍，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所以，你完全沒有必要懷疑先王對你的信任。當然，以你現(xiàn)在取得的戰(zhàn)功和我對你的了解，我相信你完全沒有辜負先王對你的期待。

“比起這一點來，我想你要對賈韋德大將軍多加提防，或許你自己也已經(jīng)看出這一點了。身為先王早逝的弟弟唯一的兒子，賈韋德本來應該是王儲的不二人選。他早年確實勇武過人，曾經(jīng)一個人差點成功刺殺精靈族的薛西斯王子。但隨著他的成長，他和先王、乃至整個人類族群之間的觀念沖突都越發(fā)不可調(diào)和。先王忌憚他瘋狂的想法，因此遲遲沒有正式封他為儲君，但朝中其他所有人，有實力的都因為家庭背景之流的限制而不能與他正面抗衡，沒有這些限制的又沒有足夠的能力贏過賈韋德……直到你的出現(xiàn)。

“不管怎么說，你的出現(xiàn)可以說毀掉了他的計劃，所以他恐怕對你恨之入骨，我對此毫不懷疑。你不能太過于信任他，而且毫無疑問他也會對你發(fā)難。——不過不用擔心，我和貝楊、阿扎拉特兩位大將軍，以及朝中過半數(shù)得先王信任的大臣，都會支持你的?！?/p>

皇宮金色的議事大廳中，沉默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十秒。偶然出現(xiàn)的小聲低語出現(xiàn)又迅速消失，空氣中彌漫著異樣的氣息。賈韋德仍然穿著象征著王族血統(tǒng)的黑色長袍，瞇著眼睛凝視著長桌另一側的大功臣，衣服上綴著的金色流蘇靜止在空中。

“各位，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法洛克將軍是我們?nèi)缃駪?zhàn)勝精靈帝國的最大功臣。在這一點上，王國的所有人都應該稱贊將軍的輝煌成就，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值得被刻寫在普利阿摩斯山和賈比里斯山的懸崖上。”賈韋德頓了頓，不慌不忙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繼續(xù)緩緩說道。“但是，我在這里要聲明兩件事。第一，作為先王之下王國的最高軍事將領，法洛克將軍同樣需要聽我的調(diào)配。因此，這其中自然也有我的一份貢獻。我知道各位可能對此有所質(zhì)疑，那么第二個，也是更重要的理由——”

賈韋德望向?qū)γ嫔袂閲烂C的法洛克，眉頭緊鎖，臉上卻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暗笑。

“先王陛下在世的時候確實將將軍收為養(yǎng)子，但法洛克將軍想要繼承王位就需要滿足一個條件——他要和公主結婚。但是現(xiàn)在索拉婭公主已經(jīng)不幸葬身沙場，而將軍閣下——你與之難脫干系！”

“確實如此，我想法洛克將軍并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坐在賈韋德身側的一位大臣點了點頭。賈韋德暗暗看了看身旁幾位附和自己的大臣，暗暗地笑了笑。

法洛克神情嚴肅，面對質(zhì)疑卻沉默不語。

“不，我想這件事沒必要責備法洛克將軍?！背聊丫玫膶④娺_拉布終于開口?！肮魃頌楦惫?，理應將保護主將作為自己的重要人物。在前線戰(zhàn)死沙場對于公主這樣的戰(zhàn)士而言是一種榮耀，這一點我相信公主本人和先王都早有覺悟?！?/p>

“那條件又怎么說？”賈韋德繼續(xù)步步緊逼，“這是先王明確說出的遺詔。”

“殿下，我理解您的擔憂，但您恐怕對此有些誤解。”內(nèi)務大臣顫巍巍地直起身，“先王的命令——歸根結底只是希望延續(xù)自己的血脈，但他也必須遵循王國成立之初就訂立的繼承法。先王沒有子嗣，而法洛克將軍是先王認可的養(yǎng)子，因此他至少從王位繼承的角度來看，是最有資格繼承王位的人——甚至，比您更有資格。”

“那么——”賈韋德皺了皺眉。盡管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明顯的變化，但他手中的金杯卻被攥得更加牢固?！耙粋€私下里與精靈過從甚密的人，難道還會有資格嗎？”

會場立刻爆發(fā)出了一陣騷動，連達拉布的臉上都閃過一絲驚訝。賈韋德抬起手朝向法洛克，臉上寫滿了不屑。“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我們前些日子觀察到的情報表明，法洛克將軍曾經(jīng)在出征期間和一個精靈有過私密的交談……”

法洛克突然睜大眼睛，一陣閃電劃過他的腦海。他腦中迅速浮現(xiàn)出第一次見到這句話的時刻——在三年前那封以賈韋德名義寫就的密信里。在以公主的生命作為代價從陷阱中狼狽脫身之后，他本來毫不懷疑那封信來自精靈的偽托。他暗暗地攥緊拳頭，幾乎要拍案而起。這一次，他的身邊沒有阻止他的少女，他自己的理智將他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

“賈韋德殿下，”從頭到尾一直沒有發(fā)言的老宰相終于在悠悠地咳嗽兩聲后慢慢開口?！拔蚁肽遣皇峭诵┦裁础?/p>

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位75歲的老人身上。在先王薨逝之后，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也即將告老還鄉(xiāng)，這將是他參加的最后一次會議，但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最能代表先王意志的人。老人慢慢地瞇起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著：

“您……真的不清楚先王為什么遲遲不立您為王儲嗎？還是說……”宰相頓了頓，“需要我提醒一下您和在座的各位？”

“你……什么意思？”

“殿下，念及老王爺和您年輕時的英勇表現(xiàn)，”大將軍貝楊也加入了討論，“我們不太愿意揭露您的某些過錯——但我想，如果是您來用這樣的理由質(zhì)疑法洛克將軍，恐怕有些站不住腳吧？”

賈韋德臉上悠然自得的神情迅速消失，臉色逐漸變得鐵青。

“雙方妥協(xié)之后，投票表決的結果就是，法洛克最終當上了國王。而與之相對的，賈韋德，則取代年事已高的老宰相，擔任了這個新生的帝國的宰相。

“在征服阿塔爾之后，貴族們認為人類的功績足以取代曾經(jīng)精靈帝國的位置建立帝國。法洛克即位時使用的頭銜并非國王，而是皇帝。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知的賈比里斯王朝——人類在這片大陸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王朝。出于類似的原因，他為人族引入了姓氏。而他本人的姓氏就來自當時的首都密特拉，也就是……”

帕莉抬起頭笑著看了看阿爾文。“密特拉尼，就是你的姓氏，阿爾文同學。”

走出圖書館，一輪滿月已經(jīng)掛在天空中，銀色的月光灑滿寂靜而古老的庭院，照在擁有千年歷史的斷垣殘壁之上。

“今天麻煩你啦，索拉婭姐姐?！迸晾蜣D(zhuǎn)過身對著講解員點了點頭?！白屇闩阄覀兠Φ竭@么晚，真是不好意思?！?br>
“沒關系啦。既然你們是來做課題的，那我也算是為研究做貢獻了嘛！”講解員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拔倚菹⒁粫驮撓掳嗔耍銈円部旎厝バ菹?。——說起來，今晚的月亮真美啊。好久沒在這里欣賞過月亮了。”

告別了講解員，兩人也走出了宮殿的大門。作為最后離開的游客，景區(qū)的鐵門在他們身后被咣地一聲合攏。

“我還是要說，這個講解員真的長得好像那個公主啊……”阿爾文雙手背在頭背后，一邊走路一邊看著月亮。“哎，帕莉，你相信世界上有轉(zhuǎn)世輪回的存在嗎？”

“這怎么說得清楚嘛。”帕莉聳了聳肩，“又沒有什么實際證據(jù)。倒是關于精靈的一些傳說里確實有類似的題材。在這類故事里，一般是人類的轉(zhuǎn)生會有相似的相貌，但靈魂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精靈的容貌會隨著轉(zhuǎn)生而變化，但靈魂總是相似的哦，所以在那些傳說的世界里，你的推測也不算是空穴來風啦?，F(xiàn)實世界嘛就——哦對，之前忘了跟你說了……”

“什么？”阿爾文轉(zhuǎn)過頭來。

“我明天要來這里找點東西——所以你還是要陪我來一趟這里！”帕莉笑了笑。“這次就不用你出門票錢啦，我?guī)忝赓M逛?！?/p>

深夜的薄霧籠罩著田野中孤獨的木屋。在最后一個被收養(yǎng)于此的孩子終于躺在床上依依不舍地沉沉睡去之后，少女也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她剛剛摘下斗篷上的兜帽準備休息，卻聽到樓下的木門傳來一陣沉悶的敲擊聲。少女走下樓，下意識地拿起了放在門邊已經(jīng)略微生銹的長劍，然后打開了門——

眼前的男人蓄著胡須，臉上留下了粗糙的痕跡。他的身后遠遠跟著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他自己則身披嶄新的金色盔甲，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少女仍然是三年前的容貌，而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飽經(jīng)滄桑的將軍和皇帝。盡管如此，妮爾還是一眼認出了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靈魂的氣味是不會變的。

“法……”妮爾幾乎脫口而出，卻迅速壓低了聲音,“皇帝陛下。請問這么晚到訪這座破敗的小木屋，有什么事情嗎？”

“妮爾?！狈蹇碎]上了眼睛點了點頭?！啊瓗啄瓴灰娏恕Ｎ矣行┦虑橄胝夷懔牧?，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否愿意?！?/p>

“不管怎么說，恭喜陛下成功征服阿塔爾?！蹦轄枔u了搖頭。“終極夙愿已經(jīng)達成，身為皇帝，我想現(xiàn)在的陛下應該不再需要我實現(xiàn)愿望了吧?！?/p>

“不是愿望。”法洛克說。“——我想，三年前你又對我說了一次謊。契約者的語言，對你而言，并不是讓你獲得實現(xiàn)愿望的路徑吧。相應地，你所需要付出的副作用，大抵也并不是未來的代價……你口中的‘但是’?！?/p>

妮爾臉上閃過驚訝，然后露出一絲微笑，慢慢打開了門。“沒錯……看來三年的征戰(zhàn)讓您也和我一樣看到了命運?！?/p>

“這是我在赫瓦雷納得到的?！?/p>

法洛克從腰間的袋中取出了一枚硬幣。妮爾小心地將它從法洛克的掌心中接過。盡管被黑色的污漬覆蓋，她依舊一眼認出了那正是精靈帝國的硬幣。

“那里曾經(jīng)是蓋爾吉斯的地盤。我們?nèi)サ臅r候，兩支精靈的軍隊正在那里作戰(zhàn)，我們一直蹲守在城外，直到他們兩敗俱傷的那一天，我們最終決定動手。還未等我們進城，一個小女孩滿身是血地穿過城門兩側的烈火跑了出來。她有著淺棕色的頭發(fā)和琥珀色的眼睛，幾乎同我妹妹一模一樣……

“她一瘸一拐地跑到了我們陣前，被衛(wèi)兵攔下，舉著這枚硬幣，哭喊著希望我們不要殺她、救救她的父母與哥哥。然后，精靈族士兵的箭矢從背后射穿了她的喉嚨。她倒在地上，硬幣從她的手中落在路邊。我撿起了硬幣、射殺了那名精靈士兵，然后隨著軍隊一起進入了城里。那時，城里除了烈火別無他物，尸骸和廢墟被燒作一團，難以分辨，沒有任何活著的生命幸存。

“我曾以為這是精靈族與生俱來的詛咒，直到阿塔爾陷落的那天，我親眼看到人類的火焰燒毀精靈的城市?！狈蹇藝@了口氣。“那是無可避免的命運嗎？那是你所看到的嗎？”

“你是想說，三年前我向你提出的那個愿望的條件吧?！蹦轄柲]上了眼睛?！澳闱宄@一點。只要聽到你的話語，我就可以看到未來的命運，并且獲得實現(xiàn)它的能力。”

“你曾經(jīng)對我說無可避免的詛咒才是你實現(xiàn)愿望的代價，但我現(xiàn)在知道你又說謊了，那詛咒與你的能力無關。所以，我要盡全力避開那樣的命運……我想，只有你能指引我做到這一點?！狈蹇祟D了頓，然后看向少女那三年未變的清澈藍色瞳孔。“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應該怎么做才能規(guī)避這個詛咒？”

妮爾眨了眨眼?！氨菹拢也辉冈谶@種問題上欺騙你。這個詛咒無法避免，因為它早已是發(fā)生過和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但……在精靈族有個古老的傳說，或許可能對你有所啟發(fā)?！?/p>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著。

“據(jù)說，精靈自白色的火焰中誕生，而其中不純粹的部分則在火中沉淀，凝結成了一條雙頭的黑色毒蛇。蛇的兩個頭噴出的毒液落在地上幻化為兩種蟲群，分別吞噬莊稼、播撒瘴疾，在精靈之中傳播饑荒與瘟疫。這樣的災難引來了精靈之間的互相攻伐，也觸怒了神，于是神找到了城邦阿塔爾的王，對他說：

“我要你的四個兒子去斬殺雙頭蛇。我許諾賜予他們每人一種特殊的能力，讓他們能夠殺死那條蛇。成功做到這一點的人將繼承你的王位，還將成為所有精靈的皇帝。

“長子對神說：‘我希望獲得無比強大的力量’。神賜予了他無窮的力氣。他穿過重重阻礙找到了毒蛇。毒蛇幻化作一位美麗的少女，將他迷得神魂顛倒。她對他說，‘你勇武過人。若你能扯下自己的頭顱，我便承認你為世間最強大的英雄?！帽M全力，將自己的頭顱連著脊髓一起拔了出來，然后倒地斃命。

“次子對神說：‘我希望獲得贏得博弈的智慧?！褓n予了他在斗爭中不輸人的智慧。他費盡心思發(fā)現(xiàn)了毒蛇的巢穴。在準備斬殺毒蛇時，毒蛇對他說：‘我的毒液是醫(yī)治百病的珍貴藥物。若你留我一命，我便甘心做你的奴隸、日日為你生產(chǎn)毒液，你將由此獲得支持、登上王位，還能收獲無盡的金錢?！巫酉氲脚c自己競爭王位的兄弟們，認可了它的結論。他將毒蛇帶回自己的寢宮，卻在半夜被蛇咬斷了喉嚨。

“三子對神說：‘我希望獲得不會被蛇殺死的肉體?！褓n予了他堅強的身軀。他在身上涂滿了牛羊的血，將蛇吸引出洞，然后與他搏斗。蛇不斷地咬嚙他的身體卻無法殺死他，他卻也發(fā)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擊敗蛇。在千百個回合的斗爭之中，他因無盡的痛苦而崩潰，從與蛇的纏斗中逃脫，瘋狂地跑向懸崖的盡頭而墜落。

“最小的四子拒絕了神的恩賜，他說：‘請給我足夠的時間成長吧。’他的足跡游遍了大陸的每個角落，從士兵那里習得了力量，從學者那里獲取了智慧，從哲人那里領悟了耐性。蛇終于找到了他，化作美女欺騙他自戕，被他用智慧看破。蛇又以毒液誘惑他墮落，被他以忍耐抵擋。忍無可忍的毒蛇試圖殺死他，卻被他以強大的力量一劍斬首。

“……這最小的兒子后來統(tǒng)一了諸多精靈的城邦，成為了精靈帝國的第一代皇帝。我想，這大概也同樣適用于您——給您的帝國以成長的時間，或許就是您需要的答案?！?/p>

法洛克低著頭沉默不語，若有所思。過了片刻，他給出了自己的回復。

“我想我明白了，謝謝你——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p>

“什么？”妮爾微微點頭?！拔視M力幫助你的?！?/p>

“……我的神燈精靈，我要你扮演我的皇后，以人類的身份伴我左右。……你是否愿意？”

妮爾被這個意料之外的請求震驚得說不出話。她靠在座椅上，眼眶中似乎有液滴在旋轉(zhuǎn)。

“可……為什么？你難道不應該……”妮爾輕輕低下頭，藍色的瞳孔閃著光。“……不會再需要我?guī)湍銓崿F(xiàn)愿望了嗎？你是皇帝，我只是一個偽裝成人類的妖怪，時時刻刻都面臨著被周圍的村民綁在火刑架上燒死的危險。對你而言，我也依然是你最痛恨的種族，那個帶走了你所有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戰(zhàn)友、你的族人的罪惡族群的一員……不對嗎？”

“我原本就打算來找你。我從沒忘掉你，妮盧斐兒，就如同三年來你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情形一樣。每一次我都在夢里望見遠遠地現(xiàn)身的你，但當我試圖尋找你，卻發(fā)現(xiàn)你早已遠離?！狈蹇四曋轄柕难劬Α！叭昵暗哪莻€懸崖邊，我本以為戰(zhàn)爭結束之后，我會帶著驕傲來找你，向你證明沒有你我也可以實現(xiàn)我的目標。我最終還是找到了你，但這次，我需要你在我身邊幫助我?！?/p>

許久之后，她終于直起了身，看著面前的皇帝，默默地點了點頭。

“作為您的神燈精靈，我接受您的請求?；实郾菹?，我的契約者。”

法洛克遲疑了幾秒?！啊瓫]有但是嗎？”

“……這一次，沒有。”妮爾輕聲說道?！斑@樣的指令不需要消耗我的能力。作為您的臣民，我自愿執(zhí)行您的指令，陛下?！?/p>

“就這樣，法洛克王身邊多出了一名‘貴族家庭的大小姐，雅思敏·斯魯沙’作為他的皇后。這位金發(fā)藍瞳的皇后出行時，與皇帝總是形影不離，在帝國的民間很受歡迎。即使是當時從宮內(nèi)傳出的野史也說，在這一時期，法洛克同他的皇后常常一起出現(xiàn)，非常恩愛……但他們倆卻沒有孩子。——呃，后來我們都知道她其實就是妮盧斐兒偽裝的?！?br>
走在傍晚的庭院里，帕莉雙手插在口袋里，一邊繼續(xù)講著故事，一邊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什么目標。

“在這一時期，法洛克下令停止了對萊尼亞和安納塔爾的進一步征伐，讓早已疲憊不堪的將士終于有機會自遙遠的邊境回到家鄉(xiāng)休息。飽受饑荒之苦的人們終于有機會安心地放牧和耕作，帝國的人口也自連年的征戰(zhàn)之中逐漸恢復。

“不過似乎也有人對此不那么滿意。當時的宰相是之前提到過的、老國王的侄子賈韋德，他的封地在曾經(jīng)蓋爾吉斯的都城穆拉格，也因此獲得姓氏‘穆拉戈爾’。他在帝國大力宣揚人族對精靈的仇恨，宣稱精靈是自燒傷了神的火焰之中誕生的，他們生來就不敬神，觸碰魔法這樣僭越神之權能的領域，帶著污濁的原罪。

“那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有被精靈殘害致死的親人，這種說法也獲得了不少支持者。他們似乎對皇帝停止繼續(xù)征伐的行為頗為不滿。當然，賈韋德本人究竟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綠洲附近的駱駝群在河邊低頭飲水，山羊成群結隊地穿過砂巖和草編織而成的山路。戰(zhàn)火已經(jīng)逐漸遠去人類之國的腹地，生機重新在沙漠與綠洲之間恢復，山間依稀可以聽到年輕的牧羊少年在彈奏著四弦琴高歌。在衛(wèi)兵的前后護送下，華麗的白色馬車沿著賈比里斯山腳下的驛道緩緩行進。東方巍峨的普利阿摩斯山脈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路的遠處。

“我們快到了。”法洛克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這里已經(jīng)能看到普利阿摩斯山了，重建的神殿就在那邊的山腰上。我沒有把它修在你當初被困的那座神殿的舊址上，而是修在了湖邊——”

他回過頭來望著身旁金發(fā)的皇后。已經(jīng)過去五年，法洛克的容貌早已褪去稚嫩，頭發(fā)由長變短又變長，下頜逐漸蓄起了胡須。多年的征戰(zhàn)在他臉上留下粗糙的風沙痕跡，與五年前剛參軍時的少年判若兩人。身為精靈的妮爾的容貌卻幾乎沒有一絲改變，仍然與他們初見時那個美麗的少女別無二致。她正仔細地托著兩塊繡著金色花紋的白色絲綢，用銀針仔細地將它們縫在一起。

“小心一點。馬車還是會顛簸，不差這一會，別刺傷手?！狈蹇溯p輕地扶著妮爾的肩。

“我只是想早點知道，”妮爾笑著放下了針、靠在座椅上端詳手中的綢緞，“這件衣服做好會是什么樣。不過做好之后我大概又會早點期盼著看到它穿在我們的孩子身上的樣子吧?！?/p>

“一定會很合身的。畢竟，這可是你親手做給他的?！狈蹇诵χ戳丝茨轄柺种械陌咨z綢。

馬車沿著斜坡緩緩駛上普利阿摩斯山。在道路的盡頭，青藍色的湖水一直向前延伸到懸崖邊一座半露天的洞穴處，曾經(jīng)的神殿被泥石流沖垮而遺留的大理石殘跡仍留在洞中。在洞穴的對面，莊嚴的白色神殿剛剛落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無瑕的銀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