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復旦)



第十講??江西詩學及其批評者
一、黃庭堅的“無一字無來處”之說。
杜甫強調(diào)讀書工夫?!斗钯涰f左丞文二十二韻》:“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個觀念可能跟他對《文選》的重視有關。當時流行的是李善注本。(杜甫時五臣注已撰成,流行于宋。)李注征引古籍數(shù)百種,側重于文辭的溯源。杜甫所說的“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不能不受李善這種注疏傾向的影像。李邕,李善子。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初識李邕?!斗钯涰f左丞文二十二韻》中就有“李邕求識面”之語。此后有詩唱和。杜甫對李邕很推崇,晚年作《八哀公》之《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追述李邕生平及其與杜家淵源。杜甫與李邕的交往,會影響到他對李善注的接受。
黃庭堅繼承了杜甫的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論作詩文》:“詞意高勝,要從學問中來爾。”成為黃庭堅詩學的基本精神。
*《答洪駒父書》: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無一字無來處”,成為江西派詩學的基本內(nèi)容。如呂本中《紫微詩話》所說:“從山谷學詩,要字字有來歷?!薄办`丹一粒”二語,典出《五燈會元》卷七靈照禪師曰:“還丹一粒,點鐵成金。”庭堅引申其說,指融化前人陳言而再鑄偉辭,猶言“化腐朽為神奇”。《再次韻楊明叔小序》:“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此詩人之奇也。”所謂“以俗為雅”云云,主要是從點化古人文辭的角度說的。
要做到“無一字無來處”,就必須“熟讀”?!墩撟髟娢摹氛f:“老杜詩字字有出處,熟讀三五十遍,尋其用意處”。?《答洪駒父書》:“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繩墨耳,可更熟讀司馬子長、韓退之文章。”《書王觀復樂府》說“須熟讀元獻(按:晏殊字)景文(按:宋祁謚號)筆墨,使語意渾厚,乃盡之”,《與王立之》說“須熟讀楚詞”,都是教人著眼于學問工夫。
但要“以俗為雅,以故為新”,還須“點鐵成金”。前者是“入”,后者為“出”。
所謂“點鐵成金”,就是點化古人詞句,具體有“奪胎”“換骨”二法。按惠洪《冷齋夜話》卷一引其語:不易其意而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一作‘規(guī)摹’)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簡言之,“換骨”是換語,“奪胎”是換意。
比如:
陳僧慧標《詠水》:“舟如空里泛,人似鏡中行?!鄙騺缙凇夺灨汀罚骸叭巳缣焐献~似鏡中懸?!贝耸恰皳Q骨”。杜甫《小寒食舟中坐》:“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贝耸恰皧Z胎”。
李白《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白居易《賦得古草原送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保ㄔ洹耙盎馃直M,春風吹還生”)此是“奪胎”。
晚唐江為佚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绷皱汀渡綀@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贝恕皳Q骨”之法。
賈島《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睔W陽修《送張至秘校歸莊詩》:“鳥聲梅店雨,柳色野橋春?!贝恕皧Z胎”之法。
熟讀古人作品與點化古人成句,是入門手段。黃庭堅教人由此拾級而上,至于“不煩繩削而自合”的化境:
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
海運吞舟之魚,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答洪駒父書》)?
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唐代宗大歷元年至夔州),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
(唐憲宗元和十五年還朝),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與王觀復書》)
又《題意可詩后》:“至于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薄杜c王觀復書》之二:“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边@說明黃庭堅雖注重出入古人的句法繩墨,但有更高的藝術追求,而反對簡單的模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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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呂本中的“活法”與“悟入”。
呂本中(1084-1145),字居仁,郡望東萊(今屬山東),遷居壽州(今屬安徽)。世稱東萊先生或呂紫微。元祐時宰相呂公著之曾孫。高宗紹興六年賜進士出身。歷官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兼侍講、權直學士院。因忤秦檜被劾罷。作詩自稱傳衣江西,得黃庭堅、陳師道句法。
北宋末年(一說南宋初),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視黃庭堅為不祧之祖(祧tiāo,把隔了幾代的祖宗的神主遷入遠祖的廟),陳師道以下二十五人為法嗣,建構了一個“江西派”。按南北朝時,佛教有所謂“南三北七”的十家判教學說,在宋代對世俗士大夫影響至深的南禪更是熱衷于構建“傳燈”譜系而有所謂“一花開五葉”之說。自韓愈提出“道統(tǒng)”之說,宋代儒學也開張門戶,形成了以關、蜀、洛、閩等學派為主體的格局。在唐宋建宗立派的學術風氣的影響之下,青年呂本中產(chǎn)生了有關“宗派圖”的設想,同時也是對當時在黃庭堅的影響下興起的一種詩風的初步總結。
宋元之際,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虛谷)撰《瀛奎律髓》,唱“一祖三宗”之說,為江西護法。一祖:杜甫。三宗: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以杜甫為“祖”,可以糾正江西派后學僅知師法黃陳的弊端。
《夏均父集序》: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
“活法”是呂本中詩學的核心概念,是他反思江西流弊的結果?!杜c曾吉甫論詩第二帖》:“近世江西之學者,雖左規(guī)右矩,不遺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又說:“近世人學老杜多矣,左規(guī)右矩,不能稍出新意?!保ā锻稍娪枴罚┱且詾樗庾R到了江西后學過于拘泥規(guī)矩而不知靈活變化和神明創(chuàng)造的弊病,故特拈出“活法”二字。
大抵而言,在黃庭堅的“有定法”之中融入蘇軾的“無定法”,就形成了呂本中的“活法”概念。其“活法”論更多的是關于句法運用的。它不是對黃庭堅詩學的補充,而是把其所蘊含的“活”的精神給突顯出來。
從有定法到無定法的途徑是“悟入”。“活法”論強調(diào)寫作的自由,而“悟入”說則強調(diào)工夫。《童蒙訓》:
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
其“悟入”之說主要包含了三個方面內(nèi)容。一是重視學問工夫,這是繼承了黃庭堅的詩學主張。二是取徑要寬,要見得古人的“全體”?!锻捎枴?:“大概學詩,須以《三百篇》、《楚辭》及漢、魏間人詩為主?!边@可以對治江西后學唯杜黃馬首是瞻而左規(guī)右矩的弊端。三是強調(diào)實踐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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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宋人對江西詩學的批評。
宋代詩論家所提出的用以對治江西詩病的途徑大約有四。
其一是標舉“渾然”之境,由字句的析分雕琢轉向意境的整體把握。此以葉夢得為代表。
其二是倡導抒情言志之傳統(tǒng),由注重技法表現(xiàn)向抒情性功能的回歸。這是從“言”轉向“意”。此以張戒為代表。
其四是主張詩外功夫,由文本世界轉向現(xiàn)實世界。其代表就是陸游。
其三是注重詩歌內(nèi)在意韻,由注重表層美感轉向深層美感。此以嚴羽為代表。這也還是從“言”轉向“意”。不同的是嚴羽的“意”較虛,張戒的“意”較實。
(1)葉夢得。
葉夢得(公元1077年-1148年),字少蘊,晚年自號石林居士。
《石林詩話》說:“今人多取其(杜甫)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边@是將江西派的點化古人之法判為“死法”。葉夢得指出: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難者,往往不悟。鐘嶸《詩品》論之最詳?!?/p>
按此引《詩品序》中“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一段論述,繼承鐘嶸“直尋”之說,反對江西派從故紙堆討生活的風氣。他認為詩的境界有三種,一是“隨物應機”,相當于鐘嶸說的“直尋”;二是“超出言外”,相當于鐘嶸說的“文已盡而意有余”;三是“泯然皆契”,即渾然之境。此三境皆可對治江西之病。
(2)張戒。
張戒(生卒年不詳),字定復(一作定夫)。紹興五年以趙鼎薦入朝。紹興十二年,主和派彈劾其黨于趙鼎、岳飛以沮和議,戒被勒停?!稓q寒堂詩話》作于張戒被貶賦閑的晚年?!对娫挕穼μK黃多有批評,而推重杜甫。其云:
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
張戒此說,為嚴羽所承。他重新昌明“言志”之說,認為“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大序》)這是因為“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極矣”,重形式而輕內(nèi)容,已成詩道之“一害”,所以要倡導“言志”說用以救弊。張戒又分詩五等,宋、唐、六朝、陶阮建安七子兩漢、風騷各為一等,認為學者須“以次參究”。此說也為嚴羽所承,對治宋人“屋下架屋”?之弊。
(3)*陸游“功夫在詩外”
*《示子遹》:“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江西詩派專注詩內(nèi)工夫,而陸游通過自己的豐富的人生體驗以及對江西派的專從“詩內(nèi)”求“工夫”之傾向的檢討,提出了“工夫在詩外”的觀點。其詩還寫道:“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題蕭彥毓詩卷后》),“揮毫當?shù)媒街坏綖t湘豈有詩”(《予使江西時以詩投政府丐湖湘一麾會召還不果偶讀舊稿有感》。南宋詩人中,不乏以相同的視角來批評江西詩風者,如楊萬里說“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范成大說“宇宙勛名無骨相,江山得句有神功”(《晚集南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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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講??嚴羽詩學與明清回歸唐音的復古思潮
一、嚴羽對“宋詩”的批評及其“興趣”說的提出。
嚴羽,字儀卿,又字丹丘,號滄浪逋客,邵武(今屬福建)人。主要生活在晚宋寧宗與理宗朝,與戴復古、劉克莊同時。羽不喜科名,壯年時漫游南北,后還鄉(xiāng)隱居,吟詩著述。其詩話以禪喻詩,推舉盛唐,對明清詩論影響極大。有《滄浪集》,詩多散佚,后人輯為《滄浪吟卷》三卷。其代表著為《滄浪詩話》。
《滄浪詩話》是后人所編。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個部分。
按蘇軾等已開“以禪喻詩”之風,而嚴羽之詩學尤其借助于禪學。后人或混同于“以禪入詩”,是不知作詩與論詩的分別;或由禪學詆其詩學,是不能得其意而忘其言。
1、對“宋詩”的批評:
*《滄浪詩話·詩辨》: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指性情靈感),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作多務使事”云云,主要是批評黃庭堅一路的詩風。
“叫噪怒張”云云,是側論蘇軾影響下的詩風。
嚴羽將“宋詩”的特點歸為三點,即:
(1)“以文字為詩”,是指“奪胎換骨”之類專事點化古人詩句的風氣而言。與所謂“以文為詩”不同。
(2)“以才學為詩”,按黃庭堅倡導“字字有來歷”、“從學問中來”,即是“以才學為詩”。然唐代是情感型的詩人,而宋代是學識型的文人,故唐詩吟詠性情,而宋詩以學識為根底,亦是勢之必然。故嚴羽所指,不必專在魯直一人。
(3)“以議論為詩”,主要是指宋詩講究所謂“理趣”,多涉“理路”,而少唐詩那種“情趣”。蘇詩“以文為詩”(詩的散文化傾向),實為“以議論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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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興趣”說。
宋代詩人對“詩”的“奇特解會”,產(chǎn)生了什么是“詩”的問題。嚴羽提出“興趣”說,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其《詩辨》云: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性情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按“別材”乃針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而言;“別趣”乃針對“以議論為詩”而言?!皠e材”故“不落言筌”,“別趣”故“不涉理路”?!翱罩兄簟钡?,佛家以世界本質為空,凡音、色、月、象等,雖可聞可見,然皆無實性,但隨緣現(xiàn),故有如此種種譬喻。此喻詩之“興趣”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無跡可求。
(強調(diào)詩要空靈。突破語言、情感的層面。)
所謂“興趣”,首先是根底性情,所以嚴羽說“詩者,吟詠性情也”。但“興趣”不等同于“性情”,而是由“吟詠性情”所體現(xiàn)出來的含蓄的審美意韻?!芭d”是性情的感發(fā)?!叭ぁ闭?,趨也,趨于一個超越語言和知性的審美境界。“性情”是“材”,“興趣”是“趣”,二者統(tǒng)一,然有深淺之別。嚴羽反復強調(diào)的是“興趣”的空靈特征。馮班《嚴氏糾謬》以為嚴羽所論“不若劉夢得‘興在象外’一語絕妙”,今錢鐘書《談藝錄》說“水月鏡花,固可見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鏡而后花可映面”,卻不知嚴羽乃針對“宋詩”之“實”(文字、才學、議論)而特以“虛”治之,這也正是嚴羽自己所說的“單刀直入”。
若就江西詩學而言,所謂“奪胎換骨”,畢竟都是“言”的工夫。嚴羽的“興趣”說,是從“言”轉向“意”,繼承了歷史上重“意”的詩學傳統(tǒng)。在嚴羽之前,此傳統(tǒng)以鐘嶸的“滋味”說、司空圖的“韻外之致”說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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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嚴羽之前的韻味論詩學。
(1)*鐘嶸“滋味”說。
《詩品序》云:
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謂直述其事),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故詩有三(一作“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馀,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謂文辭費解不流暢);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輕忽隨便),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按“興”,《周禮·大師》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曰“興者,托事于物”,即寄托人事于草木禽魚等物象之中而不明說,意在言外。鐘嶸乃借玄學“言意之辨”的話語加以重釋。
“滋味”說的主要內(nèi)涵:
五言詩“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相對于四言詩,后者“文約易廣”,“文繁而意少”。一句四言,故曰“文約”,“易廣”指容易寫得長。篇幅長,文辭繁復,故曰“文繁”。涵義不足,故曰“意少”。
詩意的表達要“三義”平衡(“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其中“興”即“文已盡而意有余”,體現(xiàn)了鐘嶸重“意”的傾向。
作品風骨要力量和辭采兼?zhèn)?/strong>。“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風力”即劉勰所謂“風骨”。
(2)*司空圖的“韻外之致”說。
司空圖(837-908),字表圣,自號知非子。懿宗咸通十年(869)進士及第。僖宗廣明元年(880),入朝為禮部員外郎。黃巢軍攻入長安,僖宗出奔,隨從不及,乃歸鄉(xiāng)居王官谷。僖宗自蜀還,召為知制誥,遷中書舍人。后僖宗被劫再度離京,從此退隱不仕。朱溫篡唐,弒哀帝,乃絕食而死。
《二十四詩品》,舊題司空圖作。其文集今傳本未見此著。據(jù)目前文獻所見,《二十四詩品》初載于《詩家一指》(元人編,屬詩法總集,書中并未標出《二十四詩品》作者)。至明清之際,始有人以為是司空圖作,如吳永《讀百川學?!?、毛晉《津逮秘書》均以司空圖之名收入?yún)矔?。迄今未有一致看法?/p>
??“近而不浮,遠而不盡”,?是就寫景詩而言求。
《與極浦書》云:戴容州(戴叔倫,中唐詩人)云:“詩家之景,如藍田(在今陜西,以產(chǎn)玉聞名,又名玉山)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毕笸庵?,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
寫景的基本要求是要生動真切,如在眼前之“可望”,是為“近”?!安桓 ?,就是景象描寫不流于浮泛。所寫景象有一種朦朧之美,“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是為“遠”。“不盡”,就是朦朧景象中自有回味無窮之意韻?!跋笸庵螅巴庵啊?,是要求景象的含蓄,有兩層意義:景象的描寫具有想象性;景象含有情思,即情景融合?!杜c王駕評詩書》中說的“思與境偕”,正是從后一層意義上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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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嶸的“滋味”說是對五言詩體的藝術特征的總結,著眼于言意關系。五言詩比四言詩更適合于“窮情寫物”,只要詩人能夠平衡運用賦比興的手法,就可以有“滋味”。
????司空圖則是對唐詩的總結。情景融合是唐詩的基本特征,司空圖正是著眼于情景關系的。景象的描寫真切而具有想象性,蘊含著多重的意韻,就具有了“韻外之致”。
嚴羽的“興趣”說是通過對“宋詩”的否定而提出的詩歌本質論。鐘嶸和司空圖提出的主要是鑒賞論。嚴羽認為“盛唐諸人惟在興趣”,即盛唐詩歌符合“興趣”的本質,因此“興趣”說也可以看作是對唐詩的藝術特征的概括,在這點上就與司空圖的觀點相通融。但嚴羽更強調(diào)“無跡可求”“不可湊泊”的一邊,而司空圖對詩歌的景象描寫提出了真實生動的要求。嚴羽從“虛”處單刀直入,司空圖則于“實”中求“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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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妙悟”“熟參”“氣象”“格力”。
? 1、*“妙悟”與“熟參”。
??《詩辨》:
????大抵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唯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所謂“妙悟”,首先是指對“興趣”本質的認知而言。盛唐諸公是“透徹之悟”,前面說“盛唐諸人惟在興趣”,可知“透徹之悟”即知“興趣”者。江西派學杜甫而“不問興致”,最多也只是“一知半解之悟”。《詩辨》還說:“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可知“第一義”之悟也還是指“透徹之悟”。漢魏人無意于詩而作天籟之聲,所以說是“不假悟”。后代詩人則需要知道什么是“詩”,才能為“當行”“本色”。
“妙悟”以“熟參”為工夫。《詩辨》云:
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倘猶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按江西派之所“參”,重在“活法”。而嚴羽的“熟參”,首先是在于“妙悟”,其次可以辨析不同時代的風格、不同詩人的家數(shù)。后世分唐詩為初、盛、中、晚,其說實發(fā)源于嚴羽。
“熟參”至于能“辨家數(shù)”,然后“悟入”。*《詩辨》云: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
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這里提出的是如何學習古人的途徑。針對江西派學杜黃,江湖派學賈姚,嚴羽倡導盛唐之音,“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成為其詩學的一大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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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氣象”與“格力”。
??《詩辨》:
???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
??按陶明濬《詩說雜記》:“此蓋以詩章與人身體相為比擬,一有所闕,則倚魁不全。體制如人之體干,必須佼壯。格力如人之筋骨,必須勁健。氣象如人之儀容,必須莊重。興趣如人之精神,必須活潑。音節(jié)如人之言語,必須清朗。五者既備,然后可以為人。亦惟備五者之長,而后可以為詩?!?/p>
《詩話·詩體》論述的就是“體制”。所謂“體制”,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內(nèi)容。一是從體裁樣式上說的,如五言七言、古體律體等,各有一定的體貌和寫作要求。二是“以時而論”,如建安體、唐初體、盛唐體、元和體、江西宗派體等,是指時代風格或流派風格。三是“以人而論”,是指體現(xiàn)作家個人的風格。所謂“辨家數(shù)”,即辨別“體制”(主要從后兩種意義上說)。
?“氣象”:
?????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詩評》)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同上)
?????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同上)
?????李杜數(shù)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同上)
按“金鳷擘?!保吨嵌日摗肪矶撸骸捌┤缃鸪狲B王普觀諸龍命應盡者,以翅搏海令水兩辟,取而食之?!贝擞鞴P力雄壯?!跋阆蠖珊印保阆?,其身青色有香氣?!秲?yōu)婆塞戒經(jīng)·三種菩提品》:“如恒河水,三獸俱度,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贝擞鳉庀鬁喓?。
體現(xiàn)嚴羽美學理念的是李杜所代表的“盛唐氣象”。
所謂“氣象”,理學家原指一種人格境界,猶言胸襟氣質。得道者氣象,是指從容敦厚的精神境界。也稱“意象”,如宋張栻稱趙師孟“意象循循,寬厚和易”(《南軒集》卷四十《訓武郎趙公醇叟墓志銘》),元劉因詩曰“萬古顏曾留意象,烘爐春滿圣門風”(《靜修集》卷十七《顏曾》)。唐庚以為謝朓詩“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中的“平楚”當指平野,而呂延濟訓“楚”為木叢,“便覺意象殊窘”(《唐子西文錄》)。宋末劉克莊稱贊岑參詩“意象開闊”,江西派詩“意象迫切”(《后村詩話》后集卷二)。此皆以“氣象”論詩。此“意象”不能解釋為審美形象。
“格力”,相當于格調(diào)筆力,指詩歌在語詞、句格、音節(jié)、意象等方面綜合表現(xiàn)出的一種力量。《詩法》云:“下字貴響?!薄耙繇嵓缮⒕彛嗉善却??!彪m是就“音節(jié)”而言,但也在“格力”之中。音調(diào)響亮,節(jié)奏流暢,也是有“格力”的表現(xiàn)。明代詩學中的“格調(diào)”,即包括了“格力”“音節(jié)”等。
又,《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云:
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于詩則用“健”字不得?!鹿戎T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雄渾,其不同如此。
格力“壯”而不“健”(勁健則露,露則不厚),氣象渾厚(混沌深厚),這便是所謂“盛唐之音”。其實“氣象”中已有“格力”,“格力”中也有“音節(jié)”。嚴羽的“五法”,是相互包容的。
嚴羽詩學,以漢魏盛唐為高格,重視體制、格力、音節(jié)等創(chuàng)作元素,提倡格力雄壯、氣象渾厚的美學風格,這些都稱為明清時代“格調(diào)”說的基本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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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清“格調(diào)”派。
1、明代“七子”派的“詩必盛唐”說。
復古思潮盛行于明代中期,即弘治至萬歷間,大約一百年。
前“七子”活躍于弘治年間(1488-1505),包括:李夢陽、何景明、康海、徐禎卿、邊貢、王廷相、王九思等。以李何為代表。
后“七子”形成于嘉靖(1522-1566)中期,包括: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徐中行、梁有譽、宗臣、吳國倫等。以李王為代表。
其后又有所謂后“五子”:余曰德、魏裳、汪道昆、張加胤、張九一等;末“五子”:李維楨、屠隆、魏允中、胡應麟、趙用賢等。此時主張“性靈”說的公安派、竟陵派先后興起。復古思潮衰落,文壇進入一個相對混雜的格局。
李夢陽(1472-1530),字獻吉,號空同子。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號大復。
自嚴羽倡導盛唐之音以來,元代的詩學已呈現(xiàn)回歸唐音的傾向。明代永樂以來近一百年間詩文創(chuàng)作萎弱平庸,李何乃以盛唐之詩的高格逸調(diào)來糾正此文風,明代文壇為此一變?!睹魇贰の脑穫鳌贩Q李夢陽“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按李夢陽《徐迪功集序》提出“宋無詩”、“唐無賦”、“漢無騷”之說,這種“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的否定式表述,其實就是要強調(diào)取法乎上的復古精神。其承嚴羽“第一義之悟”,大抵學古體于漢魏,學近體于盛唐,而文章則學習先秦。《明史》概括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雖不全面,要亦得其大旨。
從文學史觀上看,七子主張“詩必盛唐”。從美學觀上看,他們主張“格調(diào)”說。
李夢陽《潛虬山人記》:夫詩有七難:格古,調(diào)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fā)之。七者備而后詩昌也。
按嚴羽自稱善于辨體,以為盛唐之詩氣象渾厚、格力雄壯、音節(jié)響亮,實則開“格調(diào)”說之先聲。李夢陽從“格”“調(diào)”“氣”等七個方面論詩,主要著眼于聲氣、音響、句法等方面來辨析詩的體制,大抵要求品格古樸,風調(diào)清逸,聲氣通暢,句法渾淪,音韻圓亮,意趣沖和,這些格調(diào)特征,又都以“真情”為基礎。這就是以情為本的“格調(diào)”說。徐禎卿(1479-1511)《談藝錄》中說:“因情以發(fā)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以定韻,此詩之源也?!贝思此^“因情立格”,與李夢陽的思想大抵相近。
李攀龍(1514-1570),字于鱗,號滄溟。謝榛(1495-1575),字茂秦,號四溟山人,撰《詩家直說》(一作《四溟詩話》)。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弇州山人。撰《藝苑卮言》。
李攀龍復古傾向尤為激切,王世貞《卮言》稱之為“無一字作漢以后,亦無一字不出漢以前”。他認為“唐無五言古詩”,一味標榜漢魏高古之格;所編選《古今詩刪》,獨不取宋元詩,充分體現(xiàn)了“宋無詩”的立場。
謝榛論詩重在聲律。其論近體:“誦要好,聽要好,觀要好,講要好。誦之如行云流水,聽之如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逼鋵崒朋w的要求也是如此。
王世貞《卮言》論“格調(diào)”:“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贝酥^才情產(chǎn)生意趣,意趣產(chǎn)生聲調(diào),聲調(diào)形成氣格。要之,才思是格調(diào)是基礎,格調(diào)是才思之體現(xiàn)。按“格調(diào)”有實有虛,體格聲調(diào)是其實,格力風調(diào)是其虛,虛難求,而實易辨,結果時人學習古人之格調(diào),往往流于其形。所以王世貞要用“才思”去劑“格調(diào)”。
“格調(diào)”派也繼承了嚴羽的“興趣”說。李夢陽云:“古詩之妙在形容耳,所謂水月鏡花,所謂人外之人,言外之言?!稳葜?,心了了而口不能解?!保ā墩搶W下》)王廷相云:“夫詩意象透瑩,不喜事實粘著,古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可以目睹,難以實則求?!保ā杜c郭價夫學士論詩書》)謝榛云:“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鏡花水月,勿泥其跡可也?!贝蟮挚梢哉f是以“格調(diào)”含“神韻”,以“格調(diào)”求“神韻”。
七子派論詩,既著眼于外之體格,亦不廢內(nèi)之才情,但以“格調(diào)”作詩,有兩個弊端。一是如前所說,得聲調(diào)之實,而失才情之虛。一是學習杜詩的雄渾氣象時,往往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而流為粗豪。有此弊端,故胡應麟(1551-1602,撰《詩藪》)論詩,在“體格聲調(diào)”之外,特標舉“興象風神”?!绑w格聲調(diào)”偏于外,而“興象風神”專于內(nèi),指一種因物而興所生成的渾然天成而意韻深婉的境界,實則也是胎息嚴羽的“興趣”之說。胡應麟還常用“神韻”一詞,含有“清空”一義,顯然是要對治粗豪之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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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代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撰有《古詩源》《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及《說詩晬語》。
清代前期的詩壇,有錢謙益的宋詩派高舉蘇黃之幟,有王士禎的神韻派獨標王孟清音。沈德潛則崇尚李杜為代表的雄放剛健的詩風,提倡開闊豪邁的盛世氣象,上追唐人,下接七子,追求高格,被視為接緒七子的格調(diào)說之代表。
《晬語》:“詩不學古,謂之野體。”這體現(xiàn)了“格調(diào)”派一貫的復古主張。沈德潛強調(diào)辨體,認為詩與詞在體制上各有規(guī)格,如詩之高格不可入詞、詞之麗句不可入詩;樂府、古詩、律詩各有體格,樂府不宜雜古詩而古詩須得樂府意,古詩不宜在律體而律體卻須得古詩風格。
沈德潛注重聲律音調(diào)。《晬語》云: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
后人理解“格調(diào)”甚至等同于格律聲調(diào)(如翁方綱《格調(diào)論》),這與沈德潛對聲調(diào)的重視有很大關系。
沈德潛認為七子派重“氣”,王士禎重“神”,而兩者是互補的。所以他標舉“氣骨”、“風骨”,以此弘揚唐詩的雄闊氣象,以救神韻一派的偏頗。這是繼承了嚴羽的“格力”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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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清“性靈”派。
1、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萬歷年間,公安派興起。黃道周:“此道關才關識,才識又生于學,而嚴滄浪以為詩有別才非關學也,此其瞽說以顛逛天下后生,歸于白戰(zhàn)、打油、釘鉸而已。”(《書雙荷庵詩后》)朱彝尊:“今之詩家,空疏淺薄,皆由嚴儀卿‘詩有別才非關學’一語啟之,天下豈有舍學言詩之理?!保ā稐澩ぴ娦颉罚┣宄鯇W者認為公安竟陵之詩實受嚴羽“別才(材)”之說的影響。
但更為直接地影響公安派之文學主張的是泰州學派(王艮)。黃宗羲《明儒學案》將此派的思想概括為:“吾心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凡先儒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云云。此派具有“異端”之傾向。
李贄(1527-1602),字宏甫,號卓吾。
*《童心說》:
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茍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
無時不文,無一樣創(chuàng)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
此“童心”說強調(diào)性情之真,“古今至文”無不是從真性情之自然流出,“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故文學只可論真假,不必論古今。那么七子所主張的復古、格調(diào)皆屬多余。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北公安人。其文學主張直接受到了李贄的影響。萬歷十九、二十一年間,數(shù)次至龍?zhí)栋菰L李贄(按:萬歷十三年李贄定居于湖北麻城龍?zhí)逗シ鹪海?,其后始唱“性靈”之說。
七子派唱復古,崇古賤今。袁宏道乃作古今之辨:
?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勢也。(《與江進之》)
要之,古不可為今,今不必同于古,甚至“時文”與唐詩也是“異調(diào)而同機”(《郝公琰詩歌敘》)。
七子派唱“格調(diào)”,袁宏道乃標舉“性靈”:
*?(袁中道詩)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敘小修詩》)
所謂“不拘格套”者,實指不拘“格調(diào)”而言。此“性靈”之說,實胎息于李贄之“童心”說,其本質為真。以“性靈”論詩,則詩有真假,而無古今,如《敘敝篋集》曰:“詩何必唐,又何必初與盛?要以出自性靈者為真詩爾?!?/p>
2、竟陵派的“性靈”說。
鐘惺(1574-1625),字伯敬。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均為竟陵(今湖北天門)人。?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引時論曰:“鐘譚一出,海內(nèi)始知‘性靈’二字。”可知竟陵派對于“性靈”說的流傳起著重要的作用。
????鐘惺與袁中道交往頗厚,受其影響更深,以為就時代而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而就性靈而言,則一人有一人之文學。此有打破門戶之意義。鐘惺重視個性,甚至認為袁宏道是“李氏功臣”,因為他反對人人成為于鱗(李攀龍),才有李于麟的自我(《問山亭詩序》)。譚元春以為真文人當有“自信”(確立自我個性)與“自悔”(不斷否定舊我)之精神(《袁中郎先生續(xù)集序》)。
????明代后期的文壇,大抵在復古與創(chuàng)新、師古與師心之間形成對立格局。鐘譚是站在創(chuàng)新與師心的一邊的,但對于公安派的弊端也是有所認知的,所以在“性靈”說上自必與公安派有所不同。
七子派主張師古,從古人格調(diào)中求深厚;公安派反對師古,獨抒性靈而渾厚不足,為此鐘惺提出“厚出于靈”(《與高孩之觀察》)。渾樸深厚是七子派所標榜的境界,但鐘譚認為“厚”不在與高古的格調(diào),而在于古人的靈心。也就是從“性靈”求深厚。這樣竟陵派與公安派對于“性靈”的理解就有了深淺之分。公安派的“性靈”重在“露”與“趣”,“露”就是率性任真,“趣”就是風趣自然。竟陵派所重在“厚”,不僅要求渾厚蘊藉,而且也提出要有像蘇軾那樣的“真學問”(鐘惺《東坡文選序》)。
公安派的“性靈”還有“俗”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市民文化思潮下的審美傾向。竟陵派則主張“深幽孤峭”。鐘惺在《簡遠堂近詩序》中說:“詩,清物也。”所謂“清”,就是“其體好逸”、“其境取幽”、“其味宜?!钡鹊龋貧w于士大夫的傳統(tǒng)趣味上來了。鐘惺《詩歸序》說:
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于寥廓之外。
可知竟陵所主張的“性靈”,乃是一種“幽情單緒”,是一種內(nèi)向避世的士大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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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袁枚的“性靈”說。
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隨園老人。撰有《隨園詩話》等。
清代康熙雍正年間,王士禎標舉王孟“神韻”,崇尚蘊藉清空的詩風。乾隆嘉慶之際,考證之學興盛。受此影響,出現(xiàn)了以學問為詩、以考證為詩的現(xiàn)象。其代表就是翁方綱的“肌理”說。此外,沈德潛承七子之緒,主張“格調(diào)”,為當時復古派之代表。
袁枚將“詩言志”說看作是自己“性靈”說的依據(jù),以為“‘詩言志’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隨園詩話》卷三)。但是他對“性情”的理解,其實與傳統(tǒng)的意義不同,可以說是繼承了明代“性靈”派的“異端”精神。
袁枚對與王士禎的“神韻”說相對寬容,以為“神韻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力強而至”(《再答李少鶴》),這是用“性靈”去包容“神韻”。但同時也認為王士禎講“神韻”是“主修飾,不主性情”(《隨園詩話》卷三),所以少了一個“真”字。
他對同時代沈德潛的批評比較嚴厲。除了有關情詩的爭論之外,他在《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中指出“詩有工拙,而無古今”,否定了沈德潛標榜高古、尊唐抑宋的主張。他反對詩分唐宋:“夫詩,無所謂唐宋也。唐宋者,一代之國號耳,與詩無與也。”(《答施蘭垞論詩書》)對于“格調(diào)”,袁枚以為“格律不在情性外”(《詩話》卷三),甚至贊同“多一分格調(diào),必損一分性情”的說法(《趙云松甌北集序》)。
袁枚對翁方綱的“肌理”說也予以嚴厲批評?!对娫挕肪砦澹骸胺苍娭畟髡?,都是性靈,不關堆垛?!娮髟娬?,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fā),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jù)作矣?!彼?strong>鐘嶸的“直尋”之說,也歸于“性靈”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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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士禎的“神韻”說。
王士禎(1637-1711),字子真,號阮亭、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繼錢謙益、吳梅村之后主盟詩壇長達五十多年。其“神韻”說為康熙年間影響最大的詩歌理論。門人張宗柟綜采其論詩之語,編成《帶經(jīng)堂詩話》三十三卷。
王士禎《池北偶談》:“‘神韻’二字,予向論詩,首為學人拈出。”二字最初見于南齊謝赫《古畫品錄》評顧駿之:“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精致謹細,有過往哲?!敝x赫論畫,首標“氣韻生動”,其所謂“神韻”,指有別于具體形象的精神意趣。唐代張彥遠《論畫六法》也說:“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動之狀,須神韻而后全?!泵鞔洳龢伺e南宗畫,清初四王(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翚)皆承其風,推崇清遠簡淡、意趣深蘊、天然自得之“神韻”。王士禎曾聽王原祁論南宗畫理,說:“子之論,論畫也,而通于詩,詩也而幾于道也?!保ā吨m集序》)則其“神韻”之說得于此。
王士禎“神韻”說直接受到南宗畫論之影響。他也常常強調(diào)詩畫相通:
昔人稱王右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二事雖不相謀,而其致一也?!鑷L聞荊浩論山水,而悟詩家三昧矣。其言曰:“遠人無目,遠水無波,遠山無皴?!庇滞鯒兑翱蛥矔酚性疲骸疤饭绻宜‘嬏焱鈹?shù)峰,略有筆墨,意在筆墨之外?!痹娢闹来蟮纸匀弧S崖暽钣诋嬚?,固宜四聲之妙,味在酸咸之外也。(《跋門人程友聲近詩卷后》)
按王維被認為是南宗畫之祖,而五代荊浩實為開南宗清遠簡淡之風的重要人物。又,“味在酸咸之外”是司空圖的觀點。其《唐賢三昧集序》再引司空圖語?!稘O洋詩話》還說:“余于古人論詩,最喜鐘嶸《詩品》、嚴羽《詩話》、徐禎卿《談藝錄》?!笨芍?,王漁洋“神韻”說,是南宗畫論與傳統(tǒng)意韻論詩學的融合。
在詩學上,嚴羽對王漁洋的影響較大。漁洋在《唐賢三昧集序》中說,自己對司空圖與嚴羽的詩學“別有會心”。所引嚴羽論詩之語,即《詩辨》中有關“興趣”說的一段論述,可證“興趣”與“神韻”二說之淵源。另外,嚴羽的以禪喻詩,也為漁洋所繼承?!对佈┩ぴ娦颉罚骸皣罍胬艘远U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如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禪?!卑础坝鳌迸c“入”不同,然在漁洋,既以禪語論詩,又以禪境作詩,故不必視為二事。如畫分南北是以禪喻畫,而南宗之畫融入禪趣,是論畫與作畫相通之處。
傳統(tǒng)意韻論詩學強調(diào)含蓄蘊藉之美,這也是王漁洋“神韻”說的最基本內(nèi)涵。他說自己最喜歡《二十四詩品》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香祖筆記》)。其特點則偏于清遠空靈一格。詩題以山水為主,此亦與“神韻”說得于南宗畫論相關。興象往往清幽絕俗,以寫其超脫澹泊之心。因此,其所推重詩人,特在王孟一派。晚年編《唐賢三昧集》,所選作品448首,大抵皆屬王孟一派,而不選李杜,即體現(xiàn)其“神韻”說之趣味。
就回歸唐音而論,王漁洋與七子派相同,而途徑卻迥異。蓋七子提倡雄渾闊大之盛唐氣象,其弊在失于粗豪;又重在模擬唐人格調(diào),其弊在失于膚廓呆板。故漁洋專取清夐秀逸一路,標舉王孟清音,視以為“盛唐真面目”(《然鐙記聞》)。
(夐:xióng,遠)
*王國維《人間詞話》:
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其“境界”與“興趣”“神韻”的不同,在于后者無所依托,故不免說的迷離恍惚,而“境界”則依托于文學的“二原質”即“景”與“情”(《文學小言》),簡單地說,就是指景情達到了一種真實性。王國維又把這個“真”稱為“不隔”,“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隔”就是“不真”。有情景之真,才能產(chǎn)生“興趣”“神韻”,所以王國維說:
????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王國維的“境界”說,將傳統(tǒng)的情景論與意韻論結合起來,又融入了西方主客體哲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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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講??詞學與小說批評
一、詞學理論
1、本色派與豪放派。
北宋末年,詞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過三百年左右,為詞學理論積累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蘇軾以詩為詞及其豪放風格,對已有的詞性認知形成一定的沖擊,進一步人們對詞性的思考。李之儀在《跋吳思道小詞》中指出詞“自有一種風格”,而《后山詩話》更是直接批評蘇詞為“非本色”。本色論觀念在舊署李清照的《詞論》一文中得到初步的理論化。
《詞論》輯于《苕溪漁隱叢話》及《詩人玉屑》卷二十一,署名李易安?;蛞善浞乔逭账?。主要理由:在時間上,未提到靖康亂后的詞壇情況,所以應該是南渡以前的作品,當時李清照二十至三十歲之間,與文章所表現(xiàn)出的自負語氣不合。易安體的特點是明白如話,與文章強調(diào)典重、故實等風格不合?!对~論》的論詞標準更接近周邦彥的詞風,而文章又未提及周邦彥,故有人亦疑為周所作。
《詞論》曰:
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踅楦?、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
按“歌詞分五音”四句,大意是要求制詞做到字音、樂調(diào)、音律相互和諧,其審音之精嚴,遠甚于作詩的僅作簡單的平仄之劃分。五音,張炎《詞源》:“蓋五音分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贝?strong>就聲母的發(fā)音部位來區(qū)分。五聲,指古代音樂五聲音階中的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級。所謂歌詞“又分五聲”,指要求字的發(fā)音與樂調(diào)相協(xié)和,如《詞源》所說:“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xié),隨即改正?!?strong>六律,為古代樂律中十二律呂的簡稱。又分六律,意思是五聲進一步與十二律呂相配相乘,從而推演出各種調(diào)式。所謂分五聲六律,是從音樂的角度說的。清濁輕重,指發(fā)聲時由聲母送氣與否、帶音與否等原因所造成的字聲差別。
“別是一家”,即指詞體的本色而言,其基本內(nèi)涵是以音律為本。李清照認為擅于詩文者往往不能制詞,這其實是對北宋詞壇出現(xiàn)的以詩為詞的現(xiàn)象深表不滿。趙令畤《侯鯖錄》卷八引黃庭堅語:“東坡居士曲,世所見者數(shù)百首,或謂音律小不協(xié)。”晁補之《詞評》:“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p>
在強調(diào)合聲律性之外,李清照對詞性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高雅、渾成、典重以及鋪敘:
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
晏(晏殊)苦無鋪敘。賀(賀鑄)苦少典重。秦(秦觀)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黃庭堅)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此視鋪敘為詞作者當行里手的工夫,并要求合理運用典故以形成“典重”風格。
靖康之變為詞壇接受蘇詞提供了一個環(huán)境。南渡之初,不少詞論家對蘇詞進行了重新評價。胡寅《題酒邊詞》集中體現(xiàn)了南宋初期的蘇派詞家的觀念。?其曰:
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余脈)也。古樂府者,詩之傍行也。
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
首先強調(diào)詩詞同源。同源論強調(diào)詩與詞“發(fā)乎情則同”,不像本色論那樣強調(diào)詞體在音律、風格、用字、句法等方面的特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對詞的詩化現(xiàn)象有所認同。詩詞同源及推崇豪放詞風的主張。
本色派與豪放派二家各有得失。豪放派的同源論積極肯定豪放詞風,重視詞與社會之關系,對詞境的開拓有倡導之功,而對詞的體性或未予深究。本色論則拘泥傳統(tǒng)詞風,但其理論經(jīng)過南宋風雅詞人的努力,能夠在宋末發(fā)展成為一套包括審音、用字、結構、風格等方面內(nèi)容的系統(tǒng)詞學,此又同源論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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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風雅派二家詞論。
南宋中期以后,姜夔、史達祖、吳文英一派取代辛棄疾一派的地位,風雅詞派成為詞壇主流。此派積極倡導雅化,注重音律諧美、字句錘煉、篇章布局等等。其詞論的代表作是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和張炎的《詞源》。
沈義父,字伯時,震澤(今江蘇吳縣)人。曾任江西白鹿洞書院山長。致仕歸,建義塾講學。宋亡,隱居不仕,以遺民終。與吳文英過往甚密,相與酬唱,其論詞主張音律和諧、文辭典雅、意蘊含蓄、風格柔婉?!稑犯该浴罚惨痪?。
蓋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北宋民間說唱的一種俚曲)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論詞四標準:本色、典雅、含蓄、婉約。“癸卯(理宗淳祐三年即公元1243年),識夢窗。暇日相與酬唱,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知此四標準乃承諸吳文英。如其中第三條指詠物“不可直說破”,即用代字之意,正是吳家詞法的體現(xiàn)。
近世作詞者不曉音律,乃故為豪放不羈之語,遂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諸賢之詞,固豪放矣,不豪放處,未嘗不葉律也。如東坡之《哨遍》、楊花《水龍吟》,稼軒之《摸魚兒》之類,則知諸賢非不能也。
視豪放為詞之一格,亦必合音律。
凡作詞,當以清真(周邦彥)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學者看詞,當以《周詞集解》為冠。
《周詞集解》,已佚。宋人注本有曹杓注《清真詞》二卷,亦佚。今存最早注本是元陳元龍《片玉集注》十卷。周邦彥詞最合四標準,如“最為知音”與第一條相符,“無一點市井氣”與第二條相符,“下字運意皆有法度”云云與第三、四條相符?!吨该浴氛撛~,標舉風雅,體現(xiàn)了周邦彥至吳文英一派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審美趣味,對清代的常州詞派有重大影響。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晚年又號樂笑翁,臨安(今杭州)人。宋亡,潛跡不仕,落拓以終。一生致力于制詞及聲律研究,推尊姜夔,以“雅正”、“清空”、“意趣”為歸?!对~源》,共二卷。
美成(周邦彥)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詩句,而于音譜且間有未諧,可見其難矣。作詞者多效其體制,失之軟媚而無所取。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姜夔)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吳文英)詞如七寶樓臺(傳說中神仙所居之處),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說。
辛稼軒、劉改之(劉過)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
張炎精通音律,主張“詞以協(xié)音為先”。這是風雅派的共同主張,強調(diào)詩與詞在體性上的界分,從而反對蘇辛一派的豪放格調(diào)。
如陸雪溪《瑞鶴仙》云。辛稼軒《祝英臺近》云。皆景中帶情,而有騷雅。故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州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
(回文,指北朝前秦蘇蕙事。相傳秦州刺史竇滔以罪被徙流沙,其妻蘇蕙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題葉,指唐代盧渥事。相傳盧渥應舉之年偶臨御溝得一紅葉,上題一絕。及其任職范陽,獨獲一退宮女,正是題葉詩作者。峴首,相傳晉羊祜鎮(zhèn)襄陽時,常觴詠于峴首山,及卒,后人立碑其上,見者悲泣,謂之“墮淚碑”。西州,相傳晉羊曇嘗從謝安游金陵西州門,及安卒,曇醉中重經(jīng),慟哭失聲。)
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引言》:“《詞源》論詞,獨尊白石。……降及清初,浙派詞人家白石而戶玉田,以清空騷雅為歸,其實即宋末張氏所主張之詞派?!?/p>
風雅詞派內(nèi)部在風格追求上存在差異,大體上可分為周邦彥派和姜夔派。沈義父專宗周邦彥,而張炎獨尊姜夔,各樹典范,或以深美閎約為歸,或以清空騷雅為旨,顯示了風雅詞派的二水分流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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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代浙西派與常州派。
浙西派:在常州派興起之前,首領詞壇一百五十多年。
朱彝尊,字錫鬯(chàng),號竹垞(chá)。浙江秀水(嘉興)人。博通經(jīng)史,參修《明史》,著《經(jīng)義考》三百卷,編《詞綜》三十六卷(汪森增補)。
《魚計莊詞序》:
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
詞以小令慢詞分宗南北兩宋,實取法詞中最高一格?!稌鴸|田詞卷后》:“南唐北宋,惟小令為工,若慢詞至南宋始極其變?!?/p>
在小令慢詞中,朱彝尊又偏重慢詞,故推尊姜夔、張炎,而尚雅詞。
詞莫善于姜夔。(《黑蝶齋詩余序》)
洎乎南渡,家各有詞,……而姜夔審音尤精。終宋之世,樂章大備。(《群雅集序》)
注重比興寄托,為清初詞學之一大特征,朱彝尊也強調(diào)“寄情”“傳恨”。
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陳緯云紅鹽詞序》)
厲鶚,字太鴻,號樊榭。錢塘人。著《宋詩紀事》、《樊榭山房集》。
嘗以詞譬之畫,畫家以南宗勝北宋。稼軒、后村諸人,詞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諸人,詞之南宗也。(《張今涪紅螺詞序》)
與朱彝尊略有不同者,在厲鶚更突出周邦彥的地位。自萬樹《詞律》及《欽定詞譜》問世之后,清詞對于格律的要求更趨嚴格,而周邦彥是格律派的代表詞人,厲鶚尊清真詞,反映了清詞的一種發(fā)展。在總體的趣味上,則與朱彝尊相去不遠。
除了尚雅,厲鶚還以“清”評詞。其所謂“清”,主要是指幽雋清綺、婉雅淡冷之風格,在內(nèi)容上則寄寓排除俗態(tài)的清高志性。
尺鳧之為詞也,在中年以后,故寓托既深。(《吳尺鳧玲瓏簾詞序》)
趙信《秋林琴雅序》稱厲鶚詞:“感時覽物,托寓微至,詩所不盡,必形之于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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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派:興起于嘉慶,大暢于道光。
張惠言,字皋文(一作聞),號茗柯。武進(常州)人。深于易學,與惠棟、焦循并為乾嘉易學三大家。與弟張琦合編《詞選》,為常州派所尊奉。著《茗柯文集》。
《詞選序》:
幾以塞其下流,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于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也。
此所謂“下流”,主要是柳永、黃庭堅、劉過、吳文英等人。故《詞選》不選此四家。
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概言之:尊詞意,崇比興。傳統(tǒng)詞學更重合樂性,而此則追求詞之內(nèi)在意蘊,突出其表意性。其崇比興,兼指手法與有所寄托。重比興,故詞意幽眇深邃。
周濟,字保續(xù)、介存,號未齋,晚號止安。江蘇荊溪(宜興)人。有《介存齋論詞雜著》,編選《詞辨》(存二卷),評選《宋四家詞選》。
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介存齋論詞雜著》)
此以“史”(反映時代之變化)推尊詞體,亦高其詞意之方式。
初學詞求有寄托,有寄托則表里相宜,斐然成章。既成格調(diào),求無寄托,無寄托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知者見知。 (《介存齋論詞雜著》)
夫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
周濟論詞要先“有寄托”,即以己之情思,通過“一物一事”加以具體表現(xiàn)。然后“無寄托”,將特定所寄托之情思具有廣泛性與包容性之意蘊,可以多角度體會。譚獻《復堂詞錄序》:“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
編《宋四家詞選》,旨在建立詞統(tǒng)。以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四家統(tǒng)領宋詞,無南北之分,對專宗南宋之浙派有所矯正。柔厚相兼,婉約豪放不偏一格。亦學詞之步驟:“問途碧山(王沂孫),歷夢窗、稼軒,以返清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周濟反對以姜夔張炎為宗,此與浙派不同。推崇周邦彥,曰:“清真,集大成者也?!?/strong>然亦不貶抑柳永,此與張惠言排斥柳永黃庭堅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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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說評點
古代四大小說評點家: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道深)、脂硯齋。
金圣嘆,原名采,字若采;又名喟,號圣嘆。曾頂金人瑞名應科舉,故又名人瑞。評點《水滸傳》最為有名。
1、《水滸》非忠義說。
李贄評《忠義水滸傳》,提出“忠義”說。序曰:“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苯鹗@序二則曰:“后世不知何等好亂之徒,乃謬加以‘忠義’之目。嗚呼!忠義而在水滸乎哉?”于是腰斬《水滸》(貫華堂七十回本),自稱得到施耐庵的“古本”。流傳本以梁山義軍受招安、征遼、征方臘為結局,“古本”均刪去。
2、“性格”論。
《序三》:
水滸所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
《讀第五才子書法》:
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只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
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端疂G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人物創(chuàng)作方法的總結。
人物語言:
《水滸傳》并無“之乎者也”等字,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真是絕奇本事。
相犯與不犯:
《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松粗鹵是豪杰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反襯即“背面鋪粉法”:
如要襯宋江奸詐,不覺寫作李逵真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涂是也。
3、“因文生事”。
區(qū)分歷史與小說。《讀第五才子書法》: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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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