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

懷刃掩鋒芒，只影難雙憎夜涼。

滿腹心事憂癡枉，一枕衷腸。

飄著大雪的冬夜，瘦弱的孩子抱著懷中半個冷硬的肉餅，在無人的道上疾跑。

“嗷嗷嗷！”

伴隨著一陣沙啞的吠叫聲，他被背后襲來的力撲倒在地！

“啊！”他慘叫一聲，口中泛著腥臭味的狗撕咬住他的小腿將他往后拖，他顧不上害怕，雙手死死將肉餅扣在腹下！

“噗嗤——”

突然一聲異響傳來，壓在背上的重量驟然消失，他掙扎著側(cè)頭看去，只見前一刻還兇猛異常的狗已經(jīng)張著嘴倒在了自己身側(cè)，有溫?zé)岬难獜乃硐铝魈食鰜?，他看著它那渾濁的眼珠，忍不住干嘔起來！

“真是臟！老鼠一樣！”一個手拿長刀的女子怒斥道，“還不快爬起來滾開！莫擋了王爺?shù)淖瘃{！”

他看了一眼女子手中滴著血的刃，立刻用手護(hù)住懷中的餅，掙扎著在雪地上爬起來。

“你這孩子倒是有趣，竟甘愿為了一塊餅送上小命，你不怕嗎？”

清冷好聽的女聲傳來，他回頭看，只見身后金玉一般的馬車上下來一個穿著錦衣、披著狐裘的貴族女子。

“我管不了這么多了！再不吃東西弟弟會死的！就像爹娘那樣！”他低下頭，雜亂的頭發(fā)蓋住小臉，被咬傷的腿打著顫，“我可以走了嘛？”

那女子神色傲然，睥睨著他，“走？你難道不曾想過，手中無劍便無法走得長遠(yuǎn)？不是每一次都會像今日一樣恰好被人所救。”

“……”小孩子聞言歪著頭，還不太能理解女子話中的重量。

“我既救了你，不如從今以后你便跟著我吧，為我做事，你能得到的比你手中的餅多得多?！?br/>

“真的？”他驚喜地呼出聲，“那你能救救我弟弟嘛！他一直在發(fā)燒！只要能救他，要我做什么都行！”

“只要你從此聽我的話，當(dāng)然可以?！蹦桥有Φ溃澳憬惺裁疵??！?br/>

“柳意，我叫柳意！”他終于笑起來，他想，老天到底還是眷顧了他一次。

鞭子抽在柳意已經(jīng)褪去孩童青澀的軀體上，他赤裸著上身被吊在院中，夜晚的寒氣使得裸露的肌膚戰(zhàn)栗著抗議，疼痛迫使皮膚下那層薄薄的肌肉微微發(fā)力，顯現(xiàn)出結(jié)實的紋理。

“唔——”柳意咬牙忍著，慘白的臉蛋漸漸被汗水浸濕。

“啟稟王爺！用刑完畢！”行刑者抽完最后一鞭，抱拳行禮道。

“知道錯了嗎？”

女子端坐在柳意面前的靠椅上，冷傲的面容與十年前那個冬夜重疊，她就是當(dāng)年救了自己的人，亦是當(dāng)今的攝政王殿下。

“屬下不該放走那個孩子……”柳意低下頭，“還請王爺不要派人追殺他，他年紀(jì)尚小，一條腿也瘸了，對王爺毫無威脅?！?br/>

“斬草要除根，你入王府也有十年了吧，竟還不知道本王行事的準(zhǔn)則嗎？”攝政王冷哼一聲，“他一家都死在本王手上，怎知他日后不會報復(fù)？”

“王爺，就不能可憐可憐……”柳意回想起那孩子縮在角落發(fā)抖的樣子，心中焦急起來。

“你可憐他？”攝政王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哈哈哈，可殺死他父母兄弟的人難道不是你？”

“！”柳意睜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確實，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沾滿血腥，又有什么資格可憐別人。

“你不過是本王的一把刀罷了，本王隨時可以丟掉，還是先可憐自己吧?！睌z政王收起笑容，“本王給你最后一次將功贖過的機(jī)會，若再辦不好事，你弟弟的小命就別想要了?！?br/>

“……是。”

“你就在這反省一夜吧。”攝政王起身離去，再不屑多看柳意一眼。

夜色更重，寂靜的后院只余月光照在柳意的身上。

“哥！”

單薄瘦弱的少年有著和柳意十分相似的眉眼，他壓低聲音叫著，將一個正冒著熱氣的陶碗捧到柳意唇邊，“喝點吧！我乘著大家都睡了偷偷給你熬的米湯?！?br/>

柳意勉強(qiáng)撐起一絲微笑，安慰著面前的人：“我沒關(guān)系的，倒是你，若被發(fā)現(xiàn)又會被罰了，你身子受不了的?！?br/>

“即便不受罰，我這個藥罐子也好不到哪去！”柳非別過頭咳嗽了兩聲，“別說話了，快趁熱喝！這樣才好熬過今晚！”

“是我沒照顧好你，才讓你從小落下病根?！绷饪嘈Φ溃巴鯛斦f得對，我只是王府的一把刀，我根本沒有資格同情別人……”

“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若不是我，你根本無需過這樣的生活?！绷强粗员┳詶壍哪有闹幸嗍蛛y過，他提起笑容喂了柳意幾口米湯，心中卻想——

興許，當(dāng)年就讓自己死在那個冬天，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

時間過得很快，那日被罰后，柳意略修養(yǎng)了幾日，便在攝政王的安排下進(jìn)入皇宮當(dāng)侍衛(wèi)，為攝政王提供小皇帝的情報。

柳意入宮前本以為，皇宮應(yīng)當(dāng)是比攝政王府更森嚴(yán)的存在，入宮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更像是一座為主人綻放的美麗的花園……

“柳侍衛(wèi)？柳侍衛(wèi)！”

“嗯？”

柳意聽見有人叫自己，他抬眼一看，只見內(nèi)侍小德子一臉震驚得看著自己，而他身邊的其他人都已紛紛跪下行禮。

“哈哈，柳侍衛(wèi)在想什么這么出神？何不說與朕聽聽？”

銀鈴一般好聽的少女聲在耳畔響起，柳意順著聲音望去，那穿著華服頭戴鳳冠的少女笑盈盈望著他，一雙清澈的眼眸中點了三分春色，溫暖得叫人想要淪陷……

“臣該死，不知陛下駕到請陛下贖罪！”柳意慌忙跪下，心中質(zhì)問自己為何今日總是出神。

“平身，發(fā)呆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用太過懊惱。”小皇帝笑著，輕易便看穿了他。

“謝陛下。”

柳意站起身，見身量未足的少女皇帝仰著小臉盯著自己看，一時間慌亂無措起來，“陛、陛下……”

“其實朕更喜歡柳意你慌亂的樣子~”小皇帝沉吟道，“畢竟你平時都沒什么表情，你也該多笑笑，展露一下自己的情緒嘛~”

柳意微微瞪大了眼睛，“陛下，臣的職責(zé)是保護(hù)陛下的安全，臣不應(yīng)該有感情的?！?br/>

“你說什么傻話？”小皇帝吃驚地看著柳意，“你是人，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呢？”

柳意看著面前還有些天真的少女，內(nèi)心矛盾非常，“陛下，我該怎么做才可以在保住小非的同時不傷害你呢？”

“陛下并無不恰當(dāng)?shù)男袨??！?/p>

數(shù)不清是第幾次重復(fù)這句話，柳意知道面前的攝政王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耐心。

“本王送你入宮，難道就是為了聽這些廢話？”

“屬下句句屬實，陛下卻無——”

“就算她真沒有，你難道還不會制造一些巧合嗎？”攝政王冷漠得打斷了他，“別忘了你的弟弟還在王府盼著你呢。”

柳意聞言心下一驚，立刻掀起衣擺跪了下來：“王爺要屬下殺多少人都可以！但這種事，屬下真的做不出來！”

“那不如就按你說的做吧？”攝政王冷哼一聲說道，她語調(diào)上揚，比起在下命令，更像是在試探。

“王爺？！”

“就做你最擅長的，把小皇帝殺掉?！睌z政王突然伸手抬起柳意下巴，端詳著那張變得慘白的臉，“仔細(xì)看看，小皇帝去哪都帶著你也不難理解……”

她一面這么說著，一面彎腰靠得更近了些，森然的目光凌遲過柳意緊咬著的唇。

“若不是這卑賤的出生，我亦舍不得讓你成為最鋒利的那把刀?！?br/>

“王爺，請王爺自重，若叫人看見有損王爺清譽(yù)?！备械綌z政王溫潤的鼻息噴在自己臉上，柳意微微使力掙扎開，下垂的眼簾上纖長的睫毛撲閃著。

“哼！”攝政王直起腰，將一塊白色的手帕丟在柳意面前，“看看這是什么？”

柳意拾起來展開打開一看，之間手帕中有一大塊黑紅的血跡，“這難道是？！”

“你猜到了？”攝政王輕笑道，“沒錯，這是你弟弟咳出來的血，他偷用廚房被發(fā)現(xiàn)，不過是按府中規(guī)矩挨了幾棍子，到現(xiàn)在還病得起不來~”

“王爺！求王爺放過小非！”柳意伸出手想抓住攝政王的衣袖，幾乎是含淚懇求道。

“這就得看你的表現(xiàn)了?！睌z政王得意一笑，“放心，他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不過你再磨蹭下去可就不一定了?！?br/>

“屬下，明白了?！绷饬獾椭^，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攝政王終于聽到了令她滿意的回答，她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轉(zhuǎn)身離去了。

柳意跪在原地，他仿佛又回到那個冬天，那個他什么也做不了的，漫長到無法結(jié)束的冬天。

“王爺，您竟如此狠心嘛?！蔽⒉豢陕劦馁|(zhì)問聲，到底碎在了風(fēng)中。

……

“咳咳咳！”

簡陋的屋子里傳來陣陣咳嗽聲，柳非獨自躺在榻上，臉上因劇烈地咳嗽泛起異常的紅暈。

攝政王每日都會派人“喂”他喝藥，他知道他們打的什么算盤，不會治好他，也不會讓他死……畢竟想要控制柳意，就需要把他牢牢攥在手心里。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哥哥永遠(yuǎn)得不到自由，而我自己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當(dāng)真了無生趣……”

他正這么念叨著，就聽見吱呀之聲，有人一把推開了房門。

“呦~病西施就剩一口氣了啊~”郡主掩著鼻子進(jìn)來，“這屋子還真是好大的藥味！”

“沒有藥味也會有霉味咳咳咳咳！”柳非笑道，“郡主是金貴之軀，又來這里做什么呢？”

“本郡主就是喜歡你這逞強(qiáng)的樣子。”楊之蘭在床榻邊坐下，伸手拂過柳非蒼白的臉頰，“怎么不掙扎了？你以前不都很硬氣的嗎？”

“……我在這里無人問津，只有郡主肯來看我?！绷嵌⒅鴹钪m，漆黑的眼睛閃過一道精光，“我又怎么會再不知好歹下去。”

“哈哈哈！你到底不還是要求本郡主？”楊之蘭得意得大笑著，一把扯開了柳非的衣領(lǐng)，露出藏在其下的白皙肌膚，“好啊，就讓本郡主疼你~”

柳非看著面前的楊之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是了，原來離開這里的方法，自己一直知道。

七日后

這天，柳意收到攝政王府傳來的話，說是約他醉香樓天字號廂房一見。

柳意雖心中疑惑，卻還是赴約前來，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醉香樓等著他的不是王爺，而是柳非。

“小非？你的病好了？”柳意上下打量著弟弟，“可你是怎么出來的？”

“我現(xiàn)在是郡主跟前的紅人，不過是出來見你一面，又有何難？”柳非忍下作弄在喉間的痛癢感，笑著說道。

“郡主？你瘋了！”柳意長眉皺起，瞬間發(fā)黑的臉色隱隱有山雨欲來之意，“郡主她并非良人！你怎能——”

“我來見你是想告訴你，我不再需要你了?！绷抢淅湔f道，他刻意抬起手臂展示自己穿在身上的錦緞，“你看看我，已經(jīng)今非昔比了，郡主能給我的比你多得多。”

“……”柳意先是吃驚得看著他，片刻之后難過得幾欲落下淚來，“小非，我知道你受苦了，但是你必須離開郡主！我去求陛下，她會幫我們的！”

“怎么？你是說你要去告訴陛下你是來監(jiān)視她的？”柳非搖頭，“哥哥，陛下應(yīng)該還挺喜歡你的天真吧。”

“不管你說些什么，你和郡主的事，我不允許?！绷庖Ьo牙根站起來，“看來你也聽不進(jìn)我的話，日后我會親自和王爺說?！?br/>

“你可以找王爺，但是我建議你說別的事。”柳非叫住了正準(zhǔn)備打開門的柳意，“比如，離開她?！?br/>

柳意沉默片刻道，“我會找機(jī)會和陛下坦白一切，讓你可以離開王府，小非，你要相信我?！?br/>

柳意推開門，他最后看了柳非一眼，對方端坐在茶案前，側(cè)頭看向窗外的落日，臉上泛起一絲他看不懂的笑容，“從這里看夕陽，就像是看日出呢……哥哥，我們自由了?！?br/>

多年后，柳意無數(shù)次夢到那一天，那一眼，若能重來一次，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柳非帶走。

可惜，人生中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都無法重來。

他還記得那個夜晚，那個他得知柳非在醉香樓自盡的夜晚，他沒有嚎叫痛哭，淚水安靜地順著沒有表情的臉頰流淌，嚇壞了沖進(jìn)來找他的陛下。

“柳意？你怎么了？”小皇帝踮起腳尖，用手指笨拙地拂去他臉上的淚痕。

“我只是太高興了。”他記得自己是這么回答的。

那個困住他們的冬夜，終于過去了。

而不管世事怎樣變化，他們一直是彼此的太陽，以前是，現(xiàn)在是，永遠(yuǎn)是。

柳意?

懷刃掩鋒芒，只影難雙憎夜涼。

滿腹心事憂癡枉，一枕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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