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映像的無軌鐵道上 ——《雪國》讀書報告

作品簡述
《雪國》中文版譯本目前有葉譯版(葉渭渠)、高譯版(高慧勤)、韓譯版(韓侍桁)、林譯版(林少華)、尚譯版(尚永清)以及臺灣的李永熾譯版和金溟若譯版等,筆者閱讀的是2013年南海出版公司的葉譯版。
小說描述了來自東京的一位名叫島村的舞蹈藝術(shù)研究家,三次前往雪國的溫泉旅館,與當(dāng)?shù)匾晃幻旭x子的藝妓、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葉子之間發(fā)生的微妙感情糾葛:島村是一個有著妻室兒女的中年男子,坐食遺產(chǎn),無所事事,偶爾通過照片和文字資料研究、評論西洋舞蹈。機(jī)緣巧合之下(倒不如說是命運(yùn)有意無意的安排,所謂徒勞之旅的緒端)他來到雪國的溫泉旅館,邂逅了藝妓駒子,并被她的清麗和單純所吸引,甚至覺得她的“每個腳趾彎處都是很干凈的”,同時,駒子對他一見傾心,邀請他每年都來這里相聚。
小說就是從島村第二次來雪國開始的,島村第二次來雪國,駒子的三弦琴師傅的兒子行男患上了肺結(jié)核,葉子陪同他從東京乘火車返回湯澤,正好坐在第二次去會駒子的島村對面。島村透過車窗欣賞黃昏的雪景,卻看到映現(xiàn)在車窗上的美麗的葉子,不禁“喜歡”上了這個美少女。由此在他和駒子、葉子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微妙的情感關(guān)系。
然而,當(dāng)島村第三次來雪國與駒子約會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對葉子動了感情。島村即將返回東京前的一個夜晚,村子里著了大火,葉子在沖天的火光中意外死去了,故事也像那不知其始,亦不知其止的渺茫雪霰般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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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賞析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小說開頭首句便營造出一種意蘊(yùn)豐厚,風(fēng)致朦朧的“映像派”意境,這也是通讀整部作品后給我留下極深刻印象的句子。閱讀文學(xué)的過程,是作者筆下的文字同讀者的互動過程,意象的構(gòu)建正是欣賞文學(xué)之旅途上的界標(biāo),紙上文字,眼中風(fēng)景,心中體悟,這正是閱讀的過程。就好比酌酒品茗,得乎其中。首句包含了三種意象,“隧道”——象征著延伸,無盡,未知,旅途;“雪國”——象征著純白,高潔,廣漠,凈土;“夜空”——與雪國形成鮮明的對照,同時映襯隧道與列車,三者共同營造出一幅供人遐想無窮的火車夜行雪界圖。這樣一幅朦朧如夢的圖畫,或許正與后文中作者借島村之“口”多次言及的“徒勞”“虛無”相襯吧。由此,川端把我引入一個初印象純潔、靜謐、凄清的雪國境界。
小說不以情節(jié)見長。敘事中不見起承轉(zhuǎn)合,高潮也只是結(jié)尾處輕輕一點,這種寫作風(fēng)格,筆者也曾于作者的掌小說集《陣雨中的車站》(南海出版公司2014版,葉渭渠譯)中窺見一斑,相對于其他大部分日本作家,川端的文風(fēng)要清淡一些,但“清淡”并非意味著“平淡”,這種清淡文風(fēng)伴隨著霧里看花般的情節(jié),常常給人一種奇妙的閱讀體驗,意識與情緒的空間在文本的描摹下變得集中而又分散,突兀而又沖淡,流淌而又凝滯,像在做夢一般。朦朧美的優(yōu)越之處就在于亦真亦幻,而且朦朧意象構(gòu)建的過程,朦朧體驗獲得的過程,筆者個人認(rèn)為正是閱讀過程的核心,閱讀,正是客體主體化與主體客體化的辯證過程,即閱讀體驗與所得所感的構(gòu)建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者只是領(lǐng)路人甚或僅僅是鐵道旁的路標(biāo),正如開篇的火車,將我們置“身”其中,亦將我們送入雪國。文字中穿插的環(huán)境描寫恰到好處,供人遐想,引人探幽;主觀化的動作和感受描寫也別具匠心,我尤其喜歡《雪國》中川端對人物的描寫,這些人物(島村,駒子,葉子)各有特點,形象鮮明,同雪國幕景交相輝映,混為一體。這正是川端所偏愛的所致力抒寫展現(xiàn)的日本物哀文化的表現(xiàn)吧。川端精心營造出的凄涼、哀愁的氛圍,總是無形地涵藏于流淌于行文之中。
閱讀《雪國》,就好像是在閱讀一部朦朧的組詩,循著島村的行跡,我貌似也時或親自探尋時或意識徜徉于那夢中雪國,我是分一個星期,每天隨機(jī)抽出部分時間來閱讀這部小中篇的,每當(dāng)?shù)诙扉_始閱讀的時候,我總能獲得嶄新的體驗,昨日之記憶在今天的雪國中迷藏,昨日的體驗在今日之雪國中入夢,記憶之場在模糊的意境間來來回回,印象隨著小說提到的亦或自我假想出的飛雪無聲跌落在無軌的鐵道上。
創(chuàng)作小說時,川端用的是在雜志上連載的方式,最開始的兩篇,標(biāo)題分別是“暮景之鏡”和“朝雪之鏡”。鏡子是現(xiàn)代作家非常喜歡使用的一個意象:可以用于自我審視,也可以映出他人的臉龐。一面為虛,另一面為實,虛看似與實完全相似,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未必沒有涌動的暗流。實看似真實可信,但常常自我矛盾,荒誕不經(jīng),不過存在之遮蔽。鏡子是連接虛實的橋梁,也是置身其中的同樣真假難辨的意象。小說開頭一章是“暮景之鏡”。川端別出心裁,沒有使用真正意義上的鏡子,而是把火車車窗當(dāng)做鏡子,窗玻璃,雪風(fēng),夕照,云霞,營造出至美而近乎幻夢的豐富意象。在這里出場的是姑娘葉子。作者在這一部分描寫葉子幾乎不從實處落筆,而是描繪葉子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的虛像:“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特別是當(dāng)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span> 川端希望通過這樣一種虛實相融的手法,來把葉子的存在虛化,抑或是介于虛實之間——在島村眼中,葉子仿佛不是真實存在的個體,而是“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中”,象征著虛幻的美,宛如蜃景。而在描寫駒子時,川端則用了實實在在的鏡子——“鏡里閃爍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緋紅的面頰。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潔凈,說不出的美?!耙苍S是旭日將升的緣故,鏡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漸漸染上緋紅。姑娘映在雪色上的頭發(fā),也隨之黑中帶紫,鮮明透亮?!辈煌谌~子的虛幻縹緲,川端把駒子描繪成一種充滿生機(jī)與活力的美的形象。這種生機(jī)與活力自然而然地化作她對島村的熱烈追求。雪國悲劇由此引出。
回到故事情節(jié),島村三年時間里前后三次來到雪國,駒子一直在變。第一年,駒子還未當(dāng)藝伎,只是偶爾去宴會上幫忙;第二年,駒子“到底還是當(dāng)了藝伎”;最后一年,師傅去世,駒子只能寄人籬下。身份地位越來越低微,處境也十分艱難。在駒子生活處境每況愈下時,我們還是能從駒子身上找到一些沒有變的東西:盡力追求文學(xué),堅持記日記,面對遠(yuǎn)山苦練琴技,熱愛古典舞蹈,以及,對島村的戀慕。生命的火焰從駒子身上迸發(fā)。她簡單、直接、固執(zhí)、倔強(qiáng)。就算衣服一定會被弄亂,也要一次次再整理好;就算無人聆聽,也要對著空曠的群山練習(xí)三弦琴;就算沒有實在的意義,也要堅持寫讀書筆記、記日記。可是一次又一次,島村劈頭蓋臉地告訴她,這是徒勞。
同樣的,還有駒子對島村的追求。
身為富家子弟的島村,玩世不恭,把一切當(dāng)做“徒勞”,集中熱情于虛無的美,以至于對待現(xiàn)實若即若離。他沉迷研究西方舞蹈,但卻只沉溺在文字和圖片的虛幻中,不肯去研究現(xiàn)實中的舞蹈表演?!半m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shù),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空想的幻影,仿佛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倍创x子,島村“也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dāng)作了西方舞蹈”,當(dāng)成虛幻來看。島村完全否定了生活的價值,沉浸在虛幻的美中,在他看來,一切歸于徒勞,駒子對他的愛也是如此。
島村的玩世不恭,駒子未嘗不知。島村認(rèn)為記日記“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可是女子卻“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島村說“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她“呆呆地望著島村,忽然帶著激昂的語調(diào)說:‘你就是這點不好,你就是這點不好!’”
可是面對島村的淡漠,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小說中提到,駒子以前在東京生活過?;氐缴酱宓鸟x子,自然會對大城市有所迷戀和憧憬。可是按照如今的情況發(fā)展下去,駒子便只能在僻遠(yuǎn)的雪國中凋零。而島村的出現(xiàn),無異于駒子的救命稻草。駒子渴望得到島村的拯救,而島村卻一次次將她推開。時間就在這樣的重復(fù)與周旋之間推移。
至于葉子,小說從頭到尾,她和男主人公稻田就只有唯一一次對話。從島村和葉子的唯一一次談話開始說起。葉子央求島村好好對待駒子,然而島村的回答是絕情的:“我什么也不能為她效勞呀!”于是葉子只得簌簌涌出眼淚,走出房間。然后是駒子和島村的對話。駒子希望島村能把葉子帶離雪國——葉子是過去的駒子的象征,駒子明白了自己的命運(yùn)已然注定,只得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葉子身上,希望葉子代替自己得到拯救??墒菎u村沉迷的的不是真實的葉子,而僅僅是美的幻影。妄圖欣賞虛幻的島村無情地拒絕了駒子最后的請求。
悲劇結(jié)局已然注定。
第二天。暮秋的清晨,紅葉落盡,雪花初降,滿目蕭然。
“從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飄進(jìn)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花。不知為什么,寂靜得使人難以置信。島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著虛空?!?/span>
“這場初雪,使得楓葉的紅褐色漸漸淡去,遠(yuǎn)方的峰巒又變得鮮明起來。
披上一層薄雪的杉林,分外鮮明地一株株聳立在雪地上,凌厲地伸向蒼穹?!?/span>
據(jù)有關(guān)資料顯示,川端原打算在這里結(jié)束整部小說,而最初出版的幾個版本也正是以此結(jié)尾。往后的部分是將近十年后補(bǔ)上的。
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是在暮秋,而時間最后停留在雪花紛飛的清晨——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的開頭,也就是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時,時節(jié)正是在初冬。
川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開頭和結(jié)尾連綴在一起。故事沒有再延續(xù)下去,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延續(xù)下去。已經(jīng)是又一年的初冬,那些和駒子一樣為生命執(zhí)著、在秋夜沖向火光的飛蟲也都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寒意料峭,島村也終將離開,不會再來,徒留身后白茫茫一片的雪國。
但是后來川端在自己的自傳中寫到:“……看上去小說似乎在哪兒結(jié)束都還行,但由于開頭和結(jié)尾的照應(yīng)有些糟糕,另外,關(guān)于失火的場面在小說寫到前半部分時就已經(jīng)形成了,就這樣以未完成的形式結(jié)束它對我來說始終成了一件心事。但是在出書時,我急于想把它整頓出一個較為完整的結(jié)構(gòu),而剩下來的雖然只有一點點卻是極其難寫。”
所以在將近十年之后,川端終于再次續(xù)寫,為小說補(bǔ)上一個完整的結(jié)尾。而續(xù)寫的部分,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整部作品,甚至是日本近代文學(xué)的一個經(jīng)典。
同樣是那一天,島村來到溫泉浴場附近的古老紡織城鎮(zhèn),一幅雪國民俗在川端筆下展開。川端著筆于雪國特產(chǎn)的縐紗:縐紗夏日穿起來使人覺得特別涼爽,而“傾心于島村的駒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種內(nèi)在的涼爽。因此,在駒子身上迸發(fā)出的奔放的熱情,使島村覺得格外可憐?!?/span>
川端繼續(xù)往下寫:“但是,這種摯愛之情,不像一件縐紗那樣能留下實在的痕跡??v然穿衣用的縐紗在工藝品中算是壽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當(dāng),五十年或更早的縐紗,穿在身上照樣也不褪色。而人的這種依依之情,卻沒有縐紗壽命長。”
十年后再次續(xù)寫的川端,筆端更深入、更透徹:“駒子為什么闖進(jìn)自己的生活來呢?島村是難以解釋的。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駒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里。當(dāng)然,島村也不可能永遠(yuǎn)這樣放蕩不羈。島村覺得這次回去,暫時是不可能再到這個溫泉浴場來了?!?/span>
即使駒子反復(fù)請求“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里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但是島村內(nèi)心的滿不在乎也好,客人和藝伎之間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也好,都決定了島村不可能再這樣每年一次地前來。于是一切化為泡影。
最后,故事的結(jié)局發(fā)生在當(dāng)晚。
遠(yuǎn)處大火驟起,島村和駒子向火場奔去。
川端在這里花了大段筆墨來描寫頭頂?shù)你y河——“啊,銀河!島村也仰頭嘆了一聲,仿佛自己的身體悠然飄上了銀河當(dāng)中。銀河的亮光顯得很近,像是要把島村托起來似的。當(dāng)年漫游各地的芭蕉,在波濤洶涌的海上所看見的銀河,也許就像這樣一條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銀河懸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體擁抱夜色茫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驚嘆。島村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從地面上映入了銀河。綴滿銀河的星辰,耀光點點,清晰可見,連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來也像粒粒銀沙子,明澈極了?!?/span>
“島村不能相信,那橫貫長空的光層,竟會如此幽黯。星光似比薄明的月亮更加淡薄,銀河卻比任何滿月的夜空還要明亮?!?/span>
“猶如一條大光帶的銀河,使人覺得好像浸泡著島村的身體,漂漂浮浮,然后佇立在天涯海角上?!?/span>
來到火場,死去的葉子從樓上落下。
在島村看來,“就好像那是非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跳動起來。仿佛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dāng)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駒子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抱起葉子,“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吶喊。
死去的不僅是葉子,更是那個從前的駒子,是島村心中所有的幻影。雪國幻境轟然崩塌,一切終歸徒勞的虛無。
“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span>
故事到此結(jié)束。
雪國幻境崩塌,象征著人生之虛無的銀河傾瀉。
至于后續(xù)如何,島村是離開雪國一去不返,還是留下來照顧駒子,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純凈的雪國只留存在了人們心里。一切都只如一場大夢。
既然是夢,那么何必苦苦追尋其意義呢?
又是冬天。銀河向遠(yuǎn)方的山巒無盡伸延,隱耀著這座冷寂的雪國。紛揚(yáng)飄落的雪花終于淹沒了熾烈燃燒的紅葉,同碎落在厚雪上的星光一道,將塵世中的一切覆蓋殆盡。凡是屬于幻覺的東西,過了第一座鐵路橋便會消失,徒有觀者的意識與感觸,間或搭上那列沒有軌道(興許銀河就是鐵道),沒有方向,沒有始終,徒勞開過,間或落雪的雪國列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