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 ? 堤壩上，耳側(cè)的風呼呼的刮著，提醒著那遠眺的人，春天已悄然離去。

? ? 修繕的事宜，在愈發(fā)熱烈的陽光下商定。李暮看看空中的烈日，轉(zhuǎn)頭行下了大堤。最后一場春雨的痕跡猶在，幾粒濕潤的春泥，擦臟了他棉布的鞋底。

? ? 李暮沒有拭去它們，只是將那抹淡然的視線，飄向了不遠處的市集?！澳銈兌蓟厝グ桑拮约撼鋈プ咦?。”李暮道。

? ? 跟隨的老臣嚇了一跳，想要開口勸，卻又不敢，只得紛紛將視線，投向了身旁的東方煜。

“陛下想要親自考察民情，自是情理之中?？芍灰蝗霜毿?，只怕難保周全?！睎|方煜上前一步。“還是有人相隨為好?！?/p>

? ? 眼神微微一動，李暮沒有多言。東方煜向身側(cè)的武將侍衛(wèi)看了一眼，那侍衛(wèi)領(lǐng)了一個諾，跟在了走遠的陛下身后。

? ? 正午的陽光翻涌著炙烤般的熱浪，市集上還未散去的人們，依舊賣力地吆喝著自家的商品。

“這位公子，我們店新釀的酒，嘗嘗吧。”店小二捧著托盤，一臉笑容地說道。

? ? 濃醇的酒香沒有留下李暮的腳步，他輕輕一笑，走過了店家?？蛇€未行幾步，便聽得巷口處一陣孩童的啼哭聲，催人的傳來。

“好了好了，寶兒乖，不哭了。”李暮循聲看去，只見不起眼的窄巷中，一位鬢邊花白的老婆婆，一邊擦著懷中小寶的眼淚，一邊安慰著說道?！暗绕牌刨u了這些窗花，換了錢，就給你買好不好？”

? ? 小孩子的哭聲不止，烈日將他的臉映得有些發(fā)紅。一雙眼睛窺著側(cè)旁賣玩具的攤位上，琳瑯滿目的各色小玩意。

? ? 然而，捉住李暮視線的，竟然攤位中一支竹制的竹蜻蜓。竹心的淡黃色由于沒有上漆，而變得有些深褐色。

“對，就這樣，用力搓?！蹦侨赵诤獾畹幕▓@里，擁在懷里的人兒，竟已有三日未見了。

? ? 三日。曦兒，原來三日這么長......

? ? 李暮放下一塊銀錠，將買來的竹蜻蜓，送給了老婆婆懷中的小寶。

“謝謝哥哥?！睗M是稚氣的眼睛，盈滿笑意地看著他，眼底的那抹純白，與自己心底的“小寶”漸漸重疊。

“主子，時辰不早了，還是早些回去吧?！鄙砗蟾S的侍衛(wèi)看了看天色，上前說道。

? ? 細雨般輕蔓的思念，讓李暮心中泛起苦澀。他點點頭正欲離去，卻看到不遠處的告示墻前，聚集了很多百姓，就連街市都被占去了一多半。

? ? 身后跟隨的侍衛(wèi)，偷眼見李暮鋒利的劍眉微蹙，機警地說道：“主子，前方百姓聚集，臣先行遣散?！?/p>

“不可驚擾百姓，稍等無妨。”李暮劍眉緊鎖，看著前方沉聲說道。

? ? 日光耀眼，高歌的蟬鳴卻壓不住聚集在告示前，百姓的議論聲。

“宮里的告示啊，寫什么??？不是要打仗吧！”一位蓄著胡子的老人，瞇著眼睛站在最前面，一邊看一邊提心吊膽地說道。

“別胡說?！鄙磉叡呈侄⒌膶W者模樣的人，趕忙阻止道?！斑@是當今圣上的招募令?！?/p>

“招什么?。俊币娪腥丝炊?，人群里擠出一位矮胖的莊稼老漢，手里還拎著一把鋤頭。

“上面寫的是要名醫(yī)圣手?！睂W者模樣的人轉(zhuǎn)頭不解地繼續(xù)說道：“這陛下前幾日還在汴陽，這是誰病了呀？”他指了指那張告示?！扒牲S金，加官進爵，這是要一步登天??！”

“是啊。”“是啊。”周圍的人紛紛附和道。

“依我看啊，”莊稼老漢想了想，擺弄著鋤頭說道：“一定是圣上心尖兒上的哪位皇妃有疾。天子也是人，終歸逃不過一個情字嘛...”

“哈哈，有理有理！”一陣哄堂大笑。

? ? 笑聲隨風而來，傳進站在一旁人的耳中。原是正午烈日，李暮卻覺得一陣發(fā)寒，心中那細雨般的思念，一下子匯聚為奔涌的大河，將強忍的思念決堤，成了胸口惶惶的不安。

“主子，還是早些回去休沐吧?！笔绦l(wèi)再次勸慰道。

? ? 李暮搖搖頭。“告訴那些大臣，星夜兼程，一日內(nèi)回宮?！闭f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 ? 烈日當頭，城外官道上，車轍聲碾碎了蟬鳴。李暮坐在御駕之中，一雙手將身上的衣擺攥得起了皺，如此時含光殿中，李曦才壓平的宣紙。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摘選自曹操 《短歌行》）

? ? 筆尖流轉(zhuǎn)，娟秀的撇捺，在紙上譜寫著沙沙的響聲。

“辰王殿下！辰王殿下，不好了！”緊閉的殿門，突然間被拍得生響。站在門外的小侍女急得滿臉是汗，一邊大力地拍著門，一邊大聲喊道。

“何事驚慌？”李曦放下筆，起身打開門。定睛一看，竟是皇后身邊的玉樹姑娘。

? ? 玉樹急得全身都在微微發(fā)抖，她順了一下氣息，趕忙說道：“皇后娘娘她......”

“娘娘怎么了！”李曦追問道。

“娘娘今日到弘福寺為百姓祈福。許是受了顛簸，回宮后便腹痛不止?！庇駱浼钡妙~頭冒汗?！疤t(yī)說是要早產(chǎn)，現(xiàn)下十分兇險。必須在娘娘和小皇子之間...”

? ? 些許的哽咽將后面的話凝噎在唇邊，玉樹低下頭，將廊下的風雨聲斷在眼眶外面?！氨菹码S丞相出宮前吩咐過，宮中一切事宜由您做主，還請殿下早做決斷?！?/p>

? ? 原本晴好的天空，在李曦急促的腳步下，翻滾了轟隆的悶雷。

? ? 含元殿中，燈盞將大殿照如白晝。緊閉的內(nèi)殿大門中，產(chǎn)婆在皇后的痛呼聲中，急得滿臉是汗。

“娘娘，用力啊！”芝蘭跪守在榻邊，被一條條染血的帕子嚇得全身發(fā)抖。

“快了快了，一定要用力?！碑a(chǎn)婆擦拭著猩紅的鮮血，催促著?！澳锬?，為了小皇子，用力啊?！?/p>

? ? 計時的沙漏翻覆了幾次，滂沱的大雨便傾盆而下。殿中的血水換掉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呼聲漸漸微弱，產(chǎn)婆才不得不對著榻邊的芝蘭說道：“不行了，孩子娩不出來，趕快做個決定。”

“您說什么？”芝蘭顫抖著站起身，不敢置信地反問道。

“保大還是保小，快，不然來不及了。”

? ? 芝蘭看看產(chǎn)婆滿手的鮮血，顧不得自己還在發(fā)顫的雙腿，轉(zhuǎn)頭跑出了內(nèi)殿。

? ? 燭火不緊不慢地燃燒著，照著桌上藥碗中的殘渣，讓那此起彼伏的呼聲，顯得格外突兀。

“?；屎??！崩铌貨]有猶豫。

“不，曦兒。?；蕛??！睅缀鹾谋M體力的皇后，對著殿外大聲喊道。“給陛下...給大魏...留個血脈！”

? ? 悶雷聲如擂鼓般敲在李曦心上?！澳锬铮⒆?..可以再有，只要你平安?！?/p>

“不！”汗水劃過皇后蒼白的臉?！安粫辛耍僖膊粫?。”撕喊的聲音微弱了幾分?！瓣貎?..皇嫂求你，留下他?！?/p>

? ? 炸雷響徹天際，回蕩在空寂的宮墻內(nèi)。不染纖塵的白衣，散去了存于心底的紅梅香，只余下覆于枯枝上的寒霜，獨自飄。

“皇嫂，孩子...會有的。”

? ? 李曦沉了聲音?！澳阈盼??！?/p>

? ? 狂風卷著驟雨，像無數(shù)條鞭子，狠命地抽打在李暮的馬車上。早已泥濘的官道，像是與他過不去般，在一聲雷動后，將車輪深陷進了泥潭。

? ? 蓄力的馬蹄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深痕，推車的侍衛(wèi)們，肩頭是盔甲被雨滴砸得叮當脆響。李暮心中慌如亂麻，他一把扯開車簾，推開侍衛(wèi)跳下馬車，拽過韁繩揚手打馬，向著宮城疾馳而去。

? ? 長長的燭心搖曳，內(nèi)殿中嬰兒的哭聲伴著產(chǎn)婆興奮的叫聲，一起傳向殿外。“生了！生了！恭喜娘娘，是個小皇子！”

? ? 報喜的婆婆自內(nèi)殿跑出來，歲月留下的皺紋，此時笑成了一朵春花?！暗钕?，是個小皇子??！”

“娘娘如何？”李曦問道。

“上天保佑，有驚無險?！逼牌砰_心地回道，轉(zhuǎn)身掩上了門。

? ? 雨勢逐漸小了些，可雷聲卻不止。喜娘們抱著才墜地的小皇子，不論怎么拍哄，也無法讓他停止哭泣。

? ? 李曦看著他有些泛紅的小臉，擔心地問道：“他為何哭泣不止？”

“殿下，小皇子早產(chǎn)月余?！毕材锟纯创巴猓吐曊f道：“難免易受驚嚇?！?/p>

“我...可以抱抱他嗎？”

? ? 喜娘蹲身行禮，上前將小皇子放進李曦懷中?！暗钕滦⌒模p些...”

? ? 小小的身子，透過薄毯感受到那淡淡的體溫。細白的指尖輕觸著稚嫩的臉頰，哭聲漸歇，才睜開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李曦，帶著淺淺笑意。

? ? 站在一旁的喜娘，看著小皇子止了哭聲，笑道：“殿下，小皇子喜歡您呢...”

? ? 懷抱在臂彎中的小生命，張張小嘴打了個哈欠，看著李曦的眼睛卻久久不愿移開。那雙輕淺的笑意逐漸蕩開，彎了相似于李暮的眉眼。

“笑了笑了，小皇子笑了?！?/p>

? ? 喜娘的歡笑沒過了窗外的雷聲，讓守在殿門外的侍衛(wèi)，也不覺間染了笑意?？僧斔偬ь^時，眼前拽停的馬背上，翻身躍下的竟是滿身雨水的永徽帝。

“陛下，不可淋雨傷了龍體啊!”宮人追在李暮身后，一把搶過侍衛(wèi)手中的油紙傘，擋在了李暮頭頂。

? ? 布靴被泥污染得不成樣子，緊貼在身上的衣衫，連腳步帶起的勁風，都揚不起那沉著雨水的衣擺。

? ? 殿門被大力的推開，李曦轉(zhuǎn)身看去，只見李暮全身濕透地站在門口，狹長的眼睛遠遠相望。

? ? 挪動的腳步氤氳開李暮身上的水汽，退開的步伐鞭策著李曦徹骨的傷情。嬰孩的哭聲再次響起，理順了心中的亂，涌動了眼中的歉。

? ? 李曦將皇子交于喜娘，掌心相疊推于身前，垂首慢道：“臣弟恭喜陛下，江山有繼，母子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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