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movere oculis distantia sidera nostris,

aetheraque ingenia subposuere suo

他們將遙遠(yuǎn)的星辰帶與我們身邊，讓空靈萬千被他們的才智征服

奧維德，《歲時記》卷一，305行。

*

（72年5月，羅馬書記員普布斯打開一卷《維斯帕先奪帝之爭要況簡錄》，差點(diǎn)去世。）

我唱的是鐵筆與卷軸之歌，一座羅馬皇宮內(nèi)院的噴泉，還有以筆耕為生之人無上的苦難。從內(nèi)而外，四面柱廊、三枝月桂、兩襲托加，一陣刀尖的驟雨。正坐噴泉中心的羅馬女神！是你大理石的眼睛目睹了這一切；不要用水珠的幕簾蒙住你的明眸，不要只傾聽泉水的玲瓏而讓我的贅言落空飛走。

窗外的樹葉紛紛窸窣地嘆息。

“無花果熟了。”維斯帕先的聲音飄進(jìn)窗來，像是手指抹過粗糙的樹皮。

“陛下！夏日已至，我想，您應(yīng)該來波河的北岸看一看。蔚藍(lán)的日光或十色云霞，披在高盧邊境的山脈上……凱撒，是時候休息了！”普林尼說。一陣風(fēng)吹來薰衣草的香氣，像亮片灑在你的書桌前。

“蓋烏斯！”維斯帕先大帝笑了，他們似乎走進(jìn)了長長的百合花叢中，然后在庭中的噴泉邊坐了下來，聲響仿佛一幅卷軸慢慢收攏。“我希望我有你的眼。我看到樹冠時，只能看見上面掛滿戰(zhàn)俘，而一片菖蒲花，我希望它們是能打包進(jìn)國庫的金幣。蓋烏斯，我真羨慕你。無花果的香氣已經(jīng)是我唯一聞不出陰謀的氣味了?！?/p>

你仿佛已看見噴泉的水珠的躍動，和兩個白色人影。普林尼好像攀了一根大樹枝，把你面前的亮光都牽動。啪嗒一聲，你知道那是顆紫紅的大果子，芬芳得像晨露。蒼老的聲音說：“謝謝你。”年輕的聲音開始給他介紹無花果的種植歷史：此時你們的凱撒手里這顆，比阿伽門農(nóng)金盤中的要甜美多少倍……

他們的聲音淡去，而噴泉隆隆作響。你也想是時候休息了，想順著還在晃動的枝椏跳到長廊的屋頂，看看初夏里逐漸開始涌動的帕拉丁山景。

那位弗拉維老爺子，花了五年時光百萬鐵騎，坐到宮院的噴泉上啃無花果，然后把黏糊糊的鐵手放到水里搓一搓；而你要追著他的軍隊(duì)撿起每一個政敵的腦袋，和它們的死眼睛對瞪，問老頭說：“陛下！這是誰！他殺了誰，您又是怎么殺了他？”而維斯帕先撓一撓那張六十歲的寬腦門，說：“哦哈哈，我怎么記得，哪個史官不會亂編一點(diǎn)。記得要把我的老骨頭寫得像馬爾斯一樣勇猛?！?/p>

你低頭一看，一片黃澄澄的蠟版，你剛寫道：“弗拉維·維斯帕先攻入羅馬城，砍下了維特利烏斯的無花果果果”。

你好像剛以褻瀆罪叛國了！

可是你已經(jīng)寫了滿滿一版的蠅頭小字，而且謄寫處的奴隸剛放了狠話：“先生，如果您再不把大作交出來，庫房昂貴的莎草紙就要和您的腦袋一樣，生蟲子然后被扔火堆了！”；這一段你改了一個上午，別人吃午飯時你在吃紛飛的蠟屑，最后急得拔出匕首戳了個洞進(jìn)去。

維斯帕先當(dāng)然會說：“哈！是啊，我的確砍下了他的那兩粒果子沒錯！”而圖密善大人突然出現(xiàn)在你身后，蛇一樣伸過脖子來問：“我在元老院的故事呢？你的心中是不是缺了一個弗拉維，還是我的微舉實(shí)在太不成氣候？”你縮起下巴，又不能行如在躲避他口中的氣味，告知他：“殿下，您以后有的是做元老院代表的日子！”他立刻指控你“陰謀論”，并且在暗諷他無能繼承帝位；他明明將父兄在猶地亞腿痛的時日都用在了精學(xué)堂里，卻每天都像“陰謀論”是個新詞一樣百般青睞。你每次都被圖密善的貼身衛(wèi)兵抓到噴泉庭的丁香樹林里，與他們一起賞花；要不是太忙著對你拳腳相加，或許你們早就組了一個花間詩班。

你望著蠟版上的那個洞，感到野心十足，像是一扇新窗正照進(jìn)自由的光輝。然后你為羅馬的光輝延續(xù)而矜矜業(yè)業(yè)了二十余年的后腰刺痛起來，烈士的勛章。你發(fā)現(xiàn)“無花果果果”處的蠟層已薄得不能再改，只能走向火盆，為廢蠟版的火葬堆添些新柴。

“繆斯，你為何從不眷顧我，是因?yàn)槲页牟皇且晾麃喌?，而是騎士家族亂世奪權(quán)之歌？

“提圖斯，你為何從不救我，而是在廊下的陰涼中觀望，對你弟弟說’你干脆以他右手寫字來定罪’？”

你三心二意翻找著火石，干涸的喉嚨吟唱起來。即使對書寫甘之若飴如普林尼，如果在你的位置上，想必早把他所知最毒的草藥塞下喉嚨。

“朱庇特！你為何不向我遣派一個救星？一個奇跡，一顆彗星光芒萬丈地落地！”

“你好！認(rèn)識一下路西烏斯！”

提圖斯的貓大叫一聲，從箱子上跳下來，把你的筆記板踢了一地。你看見兩雙軟皮涼鞋，站在你的霉潮的櫥柜間門外。紫袍如一棵巨樹，旁伴的白褂如樹上的白鴿，正銜嫩枝來筑巢。

“凱撒！”你跪在地上掉過身子，然后五體投地俯了下去。

提圖斯·弗拉維寬大地笑了，金枝桂冠套在手腕上，像小孩玩鐵環(huán)似的甩著?！罢媸谴髣痈筛?！難道你的名字要用整個肚子寫在地上？”

“敬愛的凱撒，尊敬的先生，鄙人是普布斯·羅格斯，羅格斯·賽易斯之子?！甭犐先ゾ褪植恢匾?，但你渾身發(fā)抖，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埋首書案多年已落入蠻夷之境，多有冒犯！”

“我是路西烏斯，無人之子。”

如果奧德修斯與你說過話，大約就是這樣。

“而我是提圖斯·弗拉維，維斯帕先皇帝之子?！弊仙膭P撒說，“難道這沒有’無人之子’來得震撼？哦，我應(yīng)該立刻就和父親去組織一場獨(dú)眼巨人領(lǐng)地的突襲。”

抬起頭來，普布斯！看看大皇子身邊站著的年輕人，朱庇特必定十分垂青你在芬香的神壇上獻(xiàn)祭的三只乳鴿，才會讓這一枝搭救的金樹枝垂在你的面前。凱撒佇立，紫燦燦的光輝映上他的白袍，他就像了巨山最堅(jiān)實(shí)的一角；站在兩根廊柱之間，身后的花園光芒萬丈。他環(huán)顧四周，笑容驕傲又興奮，鮮嫩的短發(fā)如月光下的葡萄藤；他把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說：

“羅格斯，把弗拉維家的臟活交出來吧，光輝無限的夏日正在等你。”

“我真迫不及待要看你怎樣玷污我和老爹的戰(zhàn)功了。”提圖斯笑道，舉起一只手放到了路西烏斯的肩上?！拔胰娙莾赫依系?；快點(diǎn)來，他和普林尼都在等你?！彼€抱走了總是躲在你房里的虎斑貓。

你也終于爬了起來，額頭沉重而焦熱，并不只是因?yàn)樯厦娌涞降囊粚踊?。路西烏斯正抱著胳膊審視你的櫥柜間，就像巧匠端詳一座滾落的巨石，要從里面刻出奧古斯都。

“他們真是大大地虧待你了。想要媲美埃涅阿斯的戰(zhàn)功錄，又奢求那能在老鼠洞里被寫出來?！?/p>

“是我一把年紀(jì)還沒有升職，太不中用了?！逼鋵?shí)你覺得他為你出了口惡氣，脈搏正像戰(zhàn)鼓一樣砰砰跳動。

“不無道理。凱撒在金碧堂皇的大殿里也沒寫出一句像樣的詩?！蹦菓?zhàn)鼓忽然一槌敲到了你的腦袋上，你適時的謙卑就這樣被當(dāng)成了示弱？他已經(jīng)旁若無人地翻看起你的蠟版，從仍待修改的到最引以為豪的，都像收拾舊衣一樣翻過又扔開。你注意到他還留著男孩子的齊額短發(fā)，戴著一圈纖弱的燈芯草冠；臉頰光潤得像沒開的睡蓮，即使站得筆挺也只到你下巴的高度。初生牛犢再勇猛也會被雄獅一口咬斷脖子，你又感到年長和智慧起來，決定先給他一堂警告課：

“普林尼，那位正在廊外與皇室交談的學(xué)者——他在冷颼颼的日耳曼兵營里寫完了《標(biāo)槍與騎術(shù)》。環(huán)境并不能加減你的天分……”

“噢，我知道。他是我的老師?！?/p>

路西烏斯轉(zhuǎn)過身來，手里交錯地瀏覽著兩塊蠟版，其中一個穿了個洞。你的額頭感覺更熱了。他仍在讀著上面的字：“正是他舉薦我來做皇家文員工作的——猶太戰(zhàn)爭還沒寫完，怎么維斯帕先已經(jīng)從埃及沖進(jìn)羅馬城了？”

他正朝你笑，未免無奈得太真誠，不像是在譏諷。你只好也跟著苦笑，好不容易漲起的智者之風(fēng)又退縮下去，這大孩子就像酒杯里的胡椒片一樣看得見抓不住：“中間那段著實(shí)欠佳，我已經(jīng)燒掉了。”

“你的筆風(fēng)太寬容了，不可思議。你就像父親正說著’我的孩子維特利烏斯帶著他的日耳曼伙伴們，摧枯拉朽地把羅馬城我的家打得破破爛爛；奧托被他群毆到自殺，多么可憐！雖然因?yàn)樗麄儯覀兊拿癖娨呀?jīng)吃了兩個月谷糠’。你就這么想和皇帝已經(jīng)入土的敵人做朋友？”他笑了，你還是只好跟著笑。雖然他剛才是問你是否急著要入土。你卻還拿不準(zhǔn)對他是該愛還是恨。

“那你會怎么寫？”寫文章的念頭捏住你的腦還擠了三下，你當(dāng)機(jī)立斷地橫下心來：不能讓重獲自由的良機(jī)白白流走，哪怕意味著把長者的尊嚴(yán)獻(xiàn)祭給乳臭未干的卷發(fā)小子。

路西烏斯瞥了一眼蠟版，然后把它們朝身后一拋，成堆的廢板、你的自尊和你的后腰椎一起“卡嗒”一聲；但跳進(jìn)庭院掰了條垂柳在手里，像法杖般輕搖著，你不得不聽他說：

“日耳曼省干擾羅馬首都多年，與猶太起義雙流齊進(jìn)，試圖羅馬由內(nèi)腐蝕；”他倚在你的窗前；

“日耳曼暴民盲擁維特利烏斯為偽帝；同時奧托忤逆元老院與人民的英見，膽敢犯下褻瀆的弒君罪，殘殺當(dāng)時唯一合羅馬公法的加爾巴皇帝…”他拿起你的鐵筆在指尖轉(zhuǎn)了一圈；

“此流叛黨們不惜手染兄弟的鮮血，一度將羅馬推至三足鼎立的不堪邊緣，幾乎將奧古斯都先帝的功業(yè)毀于一旦……”他將鐵筆振臂一擲，一聲悶響，需要上漆的墻上留下了一個凹印而你的筆蜷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唔……”

你看見他逐漸皺緊了眉頭，踱步變得愈發(fā)雜亂無章，嘴里已滿是咬碎的柳葉卻毫不自知。你不乏苦澀地輕聲提醒道：“年輕人，我承認(rèn)你的確才華不俗；但寫公文，會像內(nèi)戰(zhàn)腐蝕羅馬一樣腐蝕你的心神……”

“或許吧！”他厲聲喊道，眼珠像浸飽油的黑橄欖；“但我也不是能信口開河的游方騙子。換鐵筆說話時，當(dāng)然與空口敘述不同；夜晚沉思，黎明下筆，繆斯自然會在耳邊低語…”

你覺得他對繆斯的說法頗為瘆人。

“你甚至沒提軍隊(duì)的規(guī)?！?/p>

“滿紙數(shù)字，那還要文員做什么？凱撒手邊坐一位算學(xué)家就好！”他吐掉了柳葉，更激昂地在屋中繞起圈來，滿眼都噴薄著火花。

“每一個部隊(duì)都有他們自己的戰(zhàn)員報告，每個家庭都會記得有去無回的兒子；而我們的凱撒需要做的，是讓他們忘掉；讓喪子的父親以為自己的掌上明珠在羅馬的榮耀里有一席之地，而我們要讓凱撒相信羅馬真的有榮耀?！?/p>

而你終于開懷大笑，看著滿臉憤慨的路西烏斯：“我們究竟該寫什么，一個哄騙民眾的睡前故事？”

他也跟著笑了。這個洞一樣的房間從未這么繽紛多彩過，你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挺喜歡他。他同意道：“沒錯，把羅馬女神掖進(jìn)她的溫柔搖籃里；我們徹夜寫夢話，把偉大的人民、元老院、將軍和凱撒們悶在枕頭下面；哪怕火山爆發(fā)、瘟疫肆虐、漢尼拔從土里爬出打上門來，他們都甜夢不醒！”

“哦，漢尼拔！”

“大象已進(jìn)房間里！”

“小子，你比奧德修斯還狡猾善騙！”

“別叫我小子；我比奧德修斯還年輕，能妖言惑眾更多年——”

“愿羅馬之光經(jīng)久不息！”

“哈！”

“你究竟是從哪顆星星上掉下來的？”

“我是提圖斯的弟弟?！?/p>

他說什么？

“……你說什么？”

路西烏斯停下了踱步。周圍只有鳥鳴，噴泉聲不停，水珠的光紋籠罩四周。

你驚恐地笑著，看著他走出屋去。草木豐盛的院中，小小的丁香林飄來陣陣香氣。

“當(dāng)然了——我怎么敢妄稱第三個弗拉維？”他心中是不是缺了一個弗拉維？“可千萬別滿城傳唱，一個普林尼選來給圖密善做學(xué)伴的小子，竟然和大皇子兄弟相稱?！彼辉谝?。

“路西烏斯，你到底是誰的孩子？”交接談話將近尾聲，你的自由正閃爍在眼前，但被這個疑問拖著你是無法躍上羅馬的最高點(diǎn)的。

“‘無人的兒子’聽上去還是不可信是嗎？”如果真是如此？“可能我得換個說法?！?/p>

但是正午已至，其他穴居的文工們洶涌而出，你們被蜂群般的人流席卷。他們一個個面黃眼深，手腕顫顫巍巍，在走出宮前強(qiáng)忍著咒罵帝國或裸身在地上打滾的焦灼欲望。

而你，普布斯；你將走出這個蜂巢，從此不回頭，帶著早來了十年的退休金，回家打妻子或罵兒子……

你離宮后數(shù)到二十，雪白的立柱沒有轟然倒塌，真是好兆頭；你祝福那位路西烏斯健康長壽，一頭烏發(fā)總是彈跳如泉水，然后你又跑又跳像乘上了風(fēng)；人群處在全盛之際，氣味像佳肴，初夏的美陽光讓你回到了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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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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