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里的「明朝那些事兒」
又一部馬伯庸影視化。
《風起洛陽》《風起隴西》二連撲后,親王首次親自操刀劇本,渴望一雪前恥。
有《大明劫》編劇保駕護航,又有眾實力派演員加盟。
果不其然,接檔《狂飆》的《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還是沒能狂飆起來。

目前熱度挺一般的,口碑方面又是褒貶不一。
不少觀眾直言劇情平淡,節(jié)奏拖沓,看了開頭幾集很難吸引他們繼續(xù)往下看。
以往馬伯庸作品改編過程存在的種種弊病照常桎梏著這部新作爆紅出圈的可能性。
這些問題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但是吧,內地市場還是需要更多這樣舍棄宏大敘事、聚焦平民視角的歷史劇出現(xiàn)。

這是馬伯庸從明代檔案庫的犄角旮旯中挖出來的一個鮮為人知的案子。
一個叫帥家默(原名帥嘉謨,劇中由張若昀飾演)的數(shù)學學霸鬼使神差地發(fā)現(xiàn)了歷史遺留的稅賦疏漏問題。

在仁華縣(原文為歙縣)的稅簿中有一筆疑點重重的“人丁絲絹稅”,沒有出處也沒有來由。
經查證,是有人在其中暗箱操作顛倒乾坤,通過移花接木的手段讓原本各縣的賦稅全都轉到了仁華縣的身上。
本該是均攤的稅目結果成了獨征稅,使冤種的仁華縣百姓們平白無故地默默承受了一百年的絲絹稅(歷史上至少自明太祖時期開始至萬歷年間,足足有兩百多年)。
秉承著“數(shù)字錯了就要改正”信念的熱心市民帥家默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上告之路。?
起承轉合之間觸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蛋糕,成為了當時眾矢之的的政治焦點。

使盡渾身解數(shù)阻攔帥家默“糾錯”的各方勢力互相敷衍搪塞,推諉拖延。

哪怕是隔壁縣明事理的主簿也不能背棄本縣群眾逼迫他們再補上稅款,只得做違心之舉。

“別再亂講話了”
“安守本分”
“你個平頭老百姓,跑到這摻和啥”
活生生一場明代官場現(xiàn)形記。
翻來覆去皮球踢來踢去,太極打了多輪,事態(tài)也未能豁然開朗。
而帥家墨即使數(shù)次被告誡及時止損,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恐嚇,依舊以身涉險據(jù)理力爭。

人世間大多事兒,無謂對錯,唯有一個利字罷了。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所以那些逆流而上的人才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如今看來,不讓帥同學去報審計專業(yè)真是屈才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國產劇里看到過這么軸的男主了。
雖千萬人,吾往矣。
帥家墨身上確實能看到類似于秋菊、李雪蓮這樣做事相當一根筋的影子,歷盡千山萬水重重磨難也要向上申訴謀取正當權益。
而同樣是犯錯必糾,秋菊、李雪蓮更多是為自己發(fā)聲,帥家墨屢屢吃力不討好卻非要啃這個硬骨頭的緣由讓人還是有點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其實看書的過程中也很困惑,到底是什么支撐著這個管錢糧的小官吏不管艱難險阻一條路走到黑。
許是出于為蒙受不公待遇的百姓謀福祉的緣由,夾帶些許脫離軍戶出身一舉成名的功利意圖。
但其本人那鍥而不舍堅持糾錯證實的動機還是散落在史海里無從鉤沉。

文字是間接抽象的,畫面是直接具體的。
影視改編時必須使人物行為動機更加充實,觀眾才能信服。
劇里作了一條隱隱可見來龍去脈但尚未明朗的線索,多次閃現(xiàn)帥家墨回憶兒時父母不幸葬身于火海的片段。
這是交代主角由于悲慘家世背景性格封閉不善人情交際的前因。
聯(lián)系阻攔帥家墨調查真相的官員無意吐露其父親生前也寫過《絲繡全書》與此案有所關聯(lián),可借此勾連其對絲絹稅耿耿于懷的深層動因,使此前單純的“糾正數(shù)字錯誤”不再是孤證。
我們也可從中隱隱嗅出帥家墨父母的冤死與絲絹稅有所關聯(lián),(對應史料中也曾有前人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勁但在來回拖延中莫名去世)由此慎思極恐拉扯出利益集團背后更多不能宣之于眾的陰謀詭計。
如此一來帥家墨一路堅守正義的同時又達成替父報仇的目標,無形中拿了父慈子孝的劇本。
當然將案件與身世相聯(lián)系其實也是種俗套的策略,還是為了營造懸疑感吸引大眾觀劇期待而有意杜撰的戲劇沖突。
結局舊案重提后若真是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倒更像是明代版掃黑除惡。

目前雖說是忠實原著拍了帥家墨激起其余幾縣民憤上街抗議的情節(jié),但我們的帥同學在影視劇的主角光環(huán)下恐怕也不會像歷史中那樣落得充軍罪名,反倒是化險為夷成為人民口中引以為傲的反貪英雄,在當今的時代浪潮中無疑順應了撥亂反正后善有善報的主導性思想。
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
究竟是錦上添花還是畫蛇添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與原著相比,另外一處變動較大之點在于主角性格的拆解與增改。
劇里的帥家墨同樣執(zhí)迷于算術但在人際交往方面存在嚴重的溝通障礙,和他人總是格格不入,哪怕公堂之上深處水深火熱之中也沉溺于自己的世界。
他在外人口中是個只懂算數(shù)的算呆子,但與其親近的人篤定他“呆子不呆”必成大事。
這樣的設定不由讓我想起了麥家小說《解密》里的主人公容金珍,同樣有罕見的數(shù)學智慧也是個執(zhí)拗的天才,木訥寡言而又偏執(zhí)陰郁,最終在701破譯處大展身手。

而《顯微鏡下的大明》原著中著重寫帥嘉謨的算學天分對其在性格方面倒沒什么著筆,但從他多次撰寫的呈文中便可瞥見這小子對人情官場可不是一竅不通,甚至還挺會來事的。
一紙訴狀寫得有輕有重非常巧妙。
詳細寫明自己查考過程的同時還注重發(fā)動情感攻勢先發(fā)制人,不忘煽情描繪本縣人民因背負過多賦稅而生活艱辛,言辭中故意強調“原額六縣均輸”還被其余幾縣痛斥奸猾訴棍。
而帥嘉謨巧言令色的語言優(yōu)勢在電視劇中被讓渡給了巧舌如簧的狀師程仁清(王陽?飾,原著為程任卿,絲絹稅改革后帶領婺源縣百姓抗議,《絲絹全書》真正的編纂者)。

程仁清有點方唐鏡的味道,精明圓滑而又審時度勢,而看似利欲熏心駐扎在反方陣營但一定有所苦衷后期會反水與主角聯(lián)手對抗黑暗勢力。

此外帥嘉謨除為民請命以外一定程度上存在出人頭地的意圖,當時的大明還是重程朱理學并不大重視實用,所以像帥嘉謨這樣盡管擁有數(shù)字天賦的天才也難以在歷史舞臺施展抱負,只得在縣衙里的陳年卷宗中廢寢忘食地計算,是他對數(shù)字的高度敏感讓他深入挖掘發(fā)現(xiàn)了人丁絲絹稅的疏漏,因此也希冀借此一鳴驚人。
而人之常情的的利己心態(tài)在劇中被轉接到了與他一同升級打怪的紈绔子弟豐寶玉(費啟鳴?飾)身上,豐氏姐弟利用此事樹立為民謀利的形象。

于是書中的帥嘉謨似乎一分為三,擁有了帥家默、程仁清和方寶玉三個分身。
如此改動也能理解,歷史上的帥嘉謨在絲絹案中本身也不是孤勇者,有太多沒有姓名但熠熠發(fā)光的小人物為此奔走抗爭。

而馬伯庸也許是能把枯燥無味的史料轉化成娓娓道來的文字。
但他向來不擅刻畫人物關系,塑造人物形象方面也是單薄無力,做編劇時更是尤為明顯。
電視劇有意借群像塑造使劇作更加生動有趣,但原來的靈魂人物卻在跨媒介改編遭到了祛魅。

為了追求戲劇沖突強化人物典型特征很正常,但是過于專注于“呆”這一點上繞來繞去使得主角淪為了沒有人情味、光是呆里呆氣的人形計算機。
角色不夠豐滿,使得演員演起來不由得用力過猛。
沒想到張若昀的演技有一天也會讓我出戲。
這幾年自我風格外放的角色接多了,離開舒適區(qū)碰到需要內斂點的戲時他反而收不住。
因而張若昀這次照著達斯汀霍夫曼《雨人》模仿的表演就會顯得過于浮夸和刻意,不是歪頭斜腦就是瞪眼弄眉,使得帥家墨性格特征的展現(xiàn)過于直白。
不像個不通人情的天才,更像是個機靈鬼在裝傻充愣。
長著一雙好算計人的臉的他更適合演痞天才而非算呆子。
還是男頻爽劇演多了啊。
連觀眾自己都跳脫不出來時不時懷疑他扮豬吃老虎,背負血海深仇的主角利用自身天賦逆風翻拍大仇得報快意人生。
不過,這部劇最大的問題倒不是表演瑕疵,而是作為歷史劇還是沒能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
它必然是尊重史實的。
服化道精良,構圖運鏡超一流,幀幀如畫。
宏村徽派建筑取景和仿佛從屏幕中走出的古代市井煙火氣息都不由得令人驚艷,更別說一些十分考究的歷史細節(jié)了。
其實從《長安十二時辰》開始,每次馬伯庸作品影視改編至少在形式方面都沒什么落人口實的不足。
但問題是這故事拍出來讓人沒有看下去的欲望,又具體說不出是哪里出了問題。
單看《大明絲絹案》,認真起來,原著其實不算是小說,而是考據(jù)翔實的歷史雜談。
雜談改為電視劇,基本就等同于重寫。
那么如何在重寫時如何將思想性、觀賞性以及尊重歷史史實這幾點權衡好呢,還得用淺顯易懂的方式向現(xiàn)代觀眾解釋從歷史課本里看到的那些古代財政、民生與朝局變化。
哇,這個難度不是一丁點大。
既然是真實事件改編就不能編得太離譜,但全然仿照史實又會顯得曲高和寡。
這是近乎所有歷史劇改編的問題。
缺乏新視角,缺乏吸引力。
看歷史本來就容易枯燥乏味,何況是更顯晦澀反反復復爭執(zhí)的賦稅問題。
觀眾們都有著搪塞應試考試而被迫背誦歷史考點的痛苦經歷,在休閑放風時多半不會把嚴肅板正的歷史正劇作為娛樂消遣。
尤其是現(xiàn)在古裝戲頻道里,魔幻仙俠男頻甜寵占據(jù)上風,純粹的歷史正劇沒幾個人看了哎。
所以為了迎合大眾趣味,《大明絲絹案》在影視化之時就效仿了《慶余年》輕喜劇的調調,時而用漫不經心的插科打諢活躍下正兒八經的莊嚴氣氛。
但這生硬的笑點穿插既不好笑,又和原著的精神氣質沒有半毛錢關系南轅北轍。
說是古裝懸疑劇又有點牽強附會。
本身就不是懸疑故事卻還是想類型雜糅討好年輕觀眾。
但懸疑劇不說嚴絲合縫,好歹也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推進吧。
挑了這么多刺,還是基于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兩者能否統(tǒng)一的問題。
從冷媒介到熱媒介,影視文學改編有失必有得。
雖然對《顯微鏡下的大明之絲絹案》抱有異議,但不得不承認劇作至少沒有游離原著的立意,窺探到了大明朝堂之外的市井百態(tài),又傾聽了底層人民湮沒于宏大歷史中的嘶吼。
這才是塵埃里的「明朝那些事兒」啊。
不為王侯將相歌功頌德,而是通過史書縫隙看普通底層百姓的不易。
古裝劇可不只有皇帝妃子仙君魔尊啊,還有一個個裹挾于時代洪流之中的老百姓。
他們溫良寬仁,卻被上層壓迫、被中層欺詐。
他們好像是微不足道的。
可他們才是歷史的主體啊。
都在贊揚馬伯庸小說多以小人物為主角,以小見大借古諷今。
但《大明絲絹案》影視化后對觀眾沒有太大沖擊力的一大關鍵,偏偏也是它的平民視角。
小人物的生活沒有那么多跌宕起伏,供不起各位看客管窺談資,所以難免覺得沉悶無趣。
因此冒著這樣的商業(yè)風險選擇拍攝“人丁絲絹”稅賦紕漏,依舊通過保持邊緣人視角,剖開官官相護的明朝宦海沉浮,是可貴的。
電視劇聯(lián)系首輔張居正新政改革,增加了原文中沒有但真實存在的隱田事件,將人丁絲絹稅和清丈田畝相呼應倒也巧妙。
對第八集里聽到貧窮而勤勞的底層農家人敢對收稅提出質疑尤為感慨。
“你是讀書人,你告訴告訴我,為什么越有錢的人交的稅越少,皇帝到底怎么想的啊?”

“那...那是朝廷體恤鄉(xiāng)紳,所以錢糧優(yōu)免,以示德化之意...”?

“那我們老百姓的錢歸誰管?”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中國古代溫良的老百姓們,不是只會屈服于強權的。

而歷史上各縣群眾奮起質疑和反抗后雖換來了和稀泥式的調解,但那僅僅是短暫的紓困,繁重的賦稅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

昏庸無道的封建王朝試圖改革實行新的稅收制度,本質上仍然要收稅。
仍然是分配不均,仍然是底層百姓被奴役被壓榨。
這在幾千年來中央集權的社會處境下,已經成為一種常態(tài)了。

人丁絲絹稅這道數(shù)學題只是民怨的導火索,大廈將傾的冰山一角。
稅賦問題牽連出了各種民生財政問題。
在整個過程中我們看到了公權力如何被用來謀私侵害百姓,橫縱不同的行政部門為了一己之私又是如何互相博弈較量。
如此種種,都是積弊已久,久病難醫(yī)。
國家早已千瘡百孔。
這是躲不過的「大明劫」。

而大明劫不僅是一個朝代的劫,更是一個民族數(shù)次歷經的劫。
哪里是顯微鏡下的大明呢,分明是透視鏡里的中華大地。
從來如此,便對么?

最后打算引用常銷書《明朝那些事兒》第七部里的一段話告終。
這是高中時期近乎傳閱全班的一本書,也許是身處金陵城的因素使得大家對明朝歷史總有一分莫名的求知欲。
以下當年明月的這段敘述我一直很喜歡,雖然說的是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之亂落下帷幕后無數(shù)沉冤犧牲的忠烈得以正名,但放在絲絹案這以及這部劇想表達的內核也挺吻合:
而在遍覽史料余載后,我信了,至少信一件東西——天道。
自然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規(guī)律,春天成長,冬天凋謝,周而復始。
人世間也一樣,從它的起始到滅亡,規(guī)律恒久不變,是為天道。
在史書中無數(shù)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終在那里,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無論興衰更替,無論歲月流逝。
它告訴我,在這污穢、混亂、骯臟的世界上,公道和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恒久不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