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睜開眼時，我意識到這是十二年風(fēng)雪逆旅的第八年。同伴們正挺直身子，在河渠取水，我則從他們中飄蕩而過。隆隆的炮火聲響徹云霄，我越過一道道戰(zhàn)壕，目光所及皆是殘肢斷臂。

? 我自北而來，花費(fèi)四年艱難跋涉攀過海峽，又在諾曼底徘徊了四年。這期間，我們要在海水中種植野兔，去海灘上和盟軍爭搶流淌蜜糖的堅果。這兒或許令人壓抑，但絕不孤單，有時候我會和同伴們看著東方漫天的繁星，或是西方燦爛的煙火。它們越過黑沉沉的山脊，灑遍海面和夜空，像是小女孩手中的火柴。

? 同伴們一個個消失了。住在海底的巨獸要吃人。它一開始每天吃一個，現(xiàn)在每天要吃十幾個，或許過幾天就要吃幾百個了。我們在陡峭的山崖上偷偷放牧綿羊，剪掉羊毛編成燕窩，抵御地面冒出的火雨。 等羊和人都老了，我們就剝下羊皮，藏在里面，將鮮紅的羊代替自己，送給海底的國王。

? 這十二年來，燕子對我們的襲擊從未停過一秒。它們劈開高聳入云的海浪，咆哮嘶吼，云、雨、閃電、蘋果、葦草，它們用身邊的一切攻擊我們，但燕子是愚蠢的，它想搶回燕窩，卻不知道火和海水終究會淹沒山崖。

? 我抬起手，掬下一捧海水，腰酸背痛。

? 我們已經(jīng)佝僂著過了八年，還要再佝僂著過四年。西邊的戰(zhàn)士們不甘心，他們舉著羊毛織成的長槍，騎著燕子朝海面沖去。他們越飛越高，高過海浪，高過煙花，高過繁星，高過這世間的一切。

? 燕子飛不動了。

? 他們墜落在冰冷的餐盤里，被餐刀和叉子均勻分割成十三塊。燕子沖進(jìn)火海，直至剩下一副骸骨?？赡墙购诘目莨沁€在動，它兇惡地張開翅膀，昂首挺胸，用尖銳的啼哭和碎裂的聲帶噴吐鮮血，將餐盤邊的玫瑰沾染成一片猩紅。

? 我打了個寒顫，俯下身子，喝了一口海水，干澀無味。

? 人越來越少，羊越來越多，老羊和年輕的綿羊天天打架，打輸?shù)木捅凰偷缴窖律希葡氯?，升上無盡的海底。那些老羊身強(qiáng)力壯，一人多高。他們的眼睛朝外滲著鮮血，尖銳的蹄爪在巖壁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 這樣下去，我們挨不過四年的。

? 我想逃了，漫無邊際的風(fēng)雪封鎖了天空，紅著眼睛的綿羊撕扯對方的皮毛，燕子們咆哮著來，咆哮著去，帶著寧死不屈的勇武和死到臨頭的決絕。我佝僂著身子，偷偷攔住幾片雪花，塞進(jìn)嘴里，那是帶著甜蜜香氣的冰涼，像是煙花在我舌尖綻放。

? 我開始逃跑。趁著這十二年最大的一場風(fēng)雪，來到了最低矮的懸崖，我看到一只正在咳血的燕子，它雖然沒了羽毛，但被鮮血染紅的利喙依舊閃閃發(fā)光。我挖出幾從閃電，編制成一件由雪花和繁星織成的斗篷，幫燕子穿上。

? 我們從山峰上一躍而下，如流火般墜入海面，我看到無數(shù)的綿羊抬起頭，猩紅的雙眼像是綠葉中的番茄，他們咒罵著，咆哮著，人立而起，向我投來標(biāo)槍。成群的燕子趕來，綿羊們遭受了更為猛烈的反擊。

? 那些燕子跟在我身后，朝海底沖刺。群星閃爍，燈火輝煌，西方的戰(zhàn)士們從焚爐中爬起，以身化薪，俯身擁抱大地，那一千萬朵火花在大地上迸發(fā)，數(shù)以億計的火焰連成片，猩紅的舌頭舔舐高崖，對海浪揮舞雙拳。

? 我們就這么飛了四年。

? 穿越一層層海水，穿越一層層火焰，我們直直向上。即使只剩下骸骨，即使命中注定的旅途就要結(jié)束，我們依舊沒有停下。

? 在第十二年的最后一天，我們摔進(jìn)一片溫暖的溫泉中，沉沉睡去。這兒是最溫暖的地方，燕子身上的雪花、繁星和閃電融化了，我身上的羊皮和鮮血也悄然消失。

? “不錯?！蔽衣牭接腥苏f。

? 隨后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