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令》三影 HE(伍)

《將軍令》三影 HE(伍)
(十四)
冬日天亮得晚,玄黑色的馬車駛過玄正大街時,東方依舊一片昏暗的霾色,但眼看著正陽門便到了。
天斗朝寅刻點卯,天子腳下寸土寸金,住得遠(yuǎn)的朝官便受累些,唐三的鎮(zhèn)北王府乃開朝高祖封賜,地段自然是好的,雖然這一代這位年輕的鎮(zhèn)北王沒怎么回來住過,但此時時影卻是慶幸,好歹能讓唐三多休息一會兒。
車架入了正陽門,在宮闈外的奉天門止步,這里是百官上朝府中車馬??康牡胤剑瑫r影替唐三攏緊了滾邊斗篷,看著他揚(yáng)唇笑笑走下車架去。
雖然這已是眾目睽睽的宮闈門口,皇帝還需依仗唐三擊退外族,但唐三還是有些不放心時影的安全,想著百官點卯到底人多眼雜,時影又生得實在讓人過目難忘,未免他這身份給時影帶來不必要的危險,下車前他叮囑了小醫(yī)師,莫要跟他下去了,讓時影先隨著玉小剛回府。
說完,男人抖抖斗篷跨下馬車,時影從厚車簾里挑開縫隙,定定看著唐三一步一腳印,款款走向如云的白玉階,邁向這座王朝巍峨高聳的禁宮深處。
時影也沒想到,老天爺如此兒戲,偏生是這一天,皇城下起了初雪。
瑞雪滿京都,宮殿盡成銀闕,這場飄搖的雪來得突然,輕鵝絨一般覆下大內(nèi)的重重屋脊,奉天門外靜了下來,時影并沒有讓玉小剛送他回去,而是就待在車架上坐著,不知為何,他不太想一個人回府,一想到這是唐三回京后第一次上朝,那人拖著病體磋磨半日,若是還只能一個人回家....光是這么想著,時影便止不住擰眉。
于是,問過玉小剛后,他便守在了車?yán)?,想要守著唐三下朝,若是那人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可提早?yīng)對。
初雪來得毫無征兆,四下同樣等候的朝臣仆從們多是走去正陽門外躲雪去了,見四下無人,時影撩開了一側(cè)車簾,倚在唐三坐過的位置朝外望,目光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晨曉的一抹熹弱微光,折射在禁宮屋頂明黃的琉璃瓦上。
巍然殿宇從宮門頂端的縫隙里露出冰山一角,時影望見那飛揚(yáng)的檐角屋脊,一整排鱗次排列的神獸雕飾精巧細(xì)致,是時影在九嶷山見不到的尊貴與華美,可他卻只覺晃眼,某種莫名的窒息感讓他一瞬幾乎要呼吸不暢,時影攥拳的手指緊了緊,瞇瞇眼后垂下眼睫,望著宮闈青石路上漸積的薄雪,男人清俊淡然的眉眼里憂色愈顯。
兩個多時辰后,朝散,朝官們?nèi)齼蓛勺叱鲎h政殿,各色長袖袍服的大人們?nèi)寰郾婂e落走出大內(nèi)。
玉小剛方才被時影叫進(jìn)了車架里取暖,當(dāng)下也趕忙出來,立在馬車前想要望一望自家王爺,時影在車上早已等得難耐,兩個多時辰的早朝,還不知唐三到底情況如何了,他也想下車,卻又想到了唐三的叮囑,為怕打亂唐三的安排,給他添麻煩,時影忍住了沖動,還是坐回去側(cè)榻上,靠在車窗邊透著縫隙朝外看。
朝官們或許也是沒想到外頭竟飄起了雪,他們個個穿得都不夠厚實,當(dāng)下出了殿門便都被凍得哆嗦,三兩兩上了各自的馬車便著急離去,不一會兒,奉天門外等候的車架便幾乎走了個干凈。
只不過,走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若有似無地瞄了眼宮門外那架通體玄黑的馬車,他們都認(rèn)出了鎮(zhèn)北王府的徽紋,那是鎮(zhèn)北王唐三的車架。
想起方才朝堂之上,繼任鎮(zhèn)北王后第一回上朝的年輕王爺,鎮(zhèn)守北境、手握重兵的一方統(tǒng)帥,那人一點都不像是年方二十三,倒像是早已歷盡千帆,哪怕是以此及冠之齡立于眾武官最前端,唐三站在年邁的太尉身后,也絲毫不顯勢弱。
若不是看他面色蒼白、唇無血色,還異于尋常朝官著了厚襖里襯、頎長纖瘦的模樣,怕是群臣一時都忘了,此人已是纏綿病榻多年,是個天下皆知要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北堂墨染一襲淡黃的皇子朝服走了出來,哪怕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也顯得矜貴優(yōu)雅,但玉小剛卻敏銳察覺,這位大皇子像是刻意放緩了步子,他遠(yuǎn)遠(yuǎn)與墨染幽邃的眼對上一瞬,心頭一跳,視線趕忙朝北堂墨染身后望去。
人群的最尾端,面色蒼白如紙的唐三圍著滾邊的長風(fēng)斗篷,一步一腳印地自如云的白玉階上徐步踏下。
他的身后,九天宮殿郁蒼蒼,紫金龍樓直署香。
那樣俊挺纖瘦的一個人,滿身濃墨重彩的墨色,薄雪白了肩頭,染了眉眼,在這巍然恢弘的皇權(quán)至高處,他孤身一人,病骨支離,步履飄浮又篤定地徐徐朝外走。
四下終于無人,眼看著北堂墨染也上車離去,時影下了馬車,抬眸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天斗這一年初冬的第一場風(fēng)雪里,時影打著一把傘,一襲白衣白斗篷俊逸出塵,謫仙一樣的人俊華如松,身姿筆挺地立在寂寥的奉天門外,與漫天的絨雪幾乎融為了一體。
吃人一樣高聳的朱門,時影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他的病人步履逐漸錯亂,俊臉沉得滴水。
唐三一眼便看到了那人,心尖一動,毫無血色的唇揚(yáng)起一抹笑來。
眼下,藍(lán)銀蠱已逐漸陷入沉眠,不再壓榨唐三身體生機(jī)的同時,卻也再無法為他補(bǔ)充氣血,哪怕只是一場初雪,也難免寒氣襲人,唐三只覺當(dāng)年箭傷的舊患處又是一陣熟悉的蝕疼,入了骨如蟻蟲嚙咬的酥麻陣痛,讓他面色一白再白,若非時影昨夜早有預(yù)料為他施了兩針,他怕是在議政殿便要失態(tài)了,更何況還要在朝堂上....
唐三走出奉天門,四下無人便終于松了口氣,腳下一個踉蹌被時影迎上來撐住手,他幾乎大半個身子都靠進(jìn)了時影的懷里,醫(yī)仙公子眉眼冷冽,厚實的斗篷里卻暖熱得很,唐三明明自己也穿著厚襖,不知為何卻就是覺得時影身上更暖些,不自覺倚著人蹭蹭。
時影沒留意懷里人的動靜,反手將傘遞給了身后的玉小剛,他展臂攬住了唐三,將這人肩上落的一層薄雪掃去,趕忙摟著人塞進(jìn)了馬車?yán)?,玉小剛見狀麻溜地封好門簾,回身便揮鞭驅(qū)馬,火速駕車而去。
車架里暖爐不斷,時影將唐三扶進(jìn)了軟靠深處,將備好的絨毯給他蓋上,摸摸他冷寒刺骨的手,緊蹙的劍眉襯得整張俊臉都結(jié)了冰,但時影到底是唐三的醫(yī)師,對眼下狀況也不是沒有預(yù)料,軟榻上的小幾早已被時影挪到一側(cè)去,他矮身將唐三的長腿也架上車榻,自己倚在軟靠邊抱著人,用自己的體溫給這人暖著,還不忘解下自己的斗篷又給唐三再加了一層。
俊容蒼白的男人被暖熱的體溫攏著,臉色舒緩了下來,寒氣逐漸褪去,舊患處的蝕疼也隨之緩和了些,唐三習(xí)慣了疼痛,觸感也遲鈍,忍耐力比之常人要好得多,身體里有一陣沒一陣的酥麻陣痛還未褪盡,他竟然也覺得舒服許多,頭腦昏昏沉沉,眼前霧蒙蒙地看不清明。
周身的暖融讓唐三幾乎要昏睡過去,他能感覺到,身邊若有似無的雪寒薇香近了又遠(yuǎn),遠(yuǎn)了又近過來,待他努力抬眸看才發(fā)現(xiàn),身上被人蓋得厚實的同時,手里還多了個紫銅手爐,時影攬著他靠在廂板的軟靠上,這人身上好聞的雪寒薇香讓他緊促的心一下子平和下去,安寧得不像話,唐三勾唇笑笑,莫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么些年來,他一直是鎮(zhèn)北王府的支柱,是北境軍的支柱,是北境的支柱,哪怕他病骨支離、再不能同他珍重的同袍兵士們一起沖鋒陷陣,但他也始終盡自己所能地護(hù)佑著自己的身邊人,自己的士兵,還有他所能挽救的每一寸天斗的國土。
唐三習(xí)慣了被人依靠,成為別人的主心骨,卻沒想到有一日,居然也有人能夠給予他這樣的一份安心感。
仿佛有時影在,他便不必再計算著自己到底還能活多少日,到底還需要堅持多久,還需要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安排好哪些事情。
唐三看得通透,并非所有的醫(yī)師都能給他這般的篤定,也不完全因為時影醫(yī)術(shù)精絕、遠(yuǎn)非尋常醫(yī)者,好似便是時影這個人本身,便能帶給他完全不同于常人的心安,明明相識也不算久,這樣的親近感卻來得熱烈。
他的身份使然,本不該如此輕信于人,但或許也是在苦寒的北境堅守得太久了,他有生死與共的同袍,有英勇無畏的士兵,北堂墨染和言冰云礙于身份只能書信關(guān)懷,他確實是久未有妥帖親近的友人在旁了。
【...朋友....嗎?】
【朋友...也很好了吧?】
唐三唇角笑意淡了些,撐著手臂抬眸看了時影一眼,嗓音微?。骸拔覜]事,就是沒想到這么不湊巧,竟然下雪了啊?!?/p>
時影垂眸涼涼看了他一眼,抿唇不太想說話,觸了觸唐三的手,感覺到指尖回溫,俊容面色這才好看了些,他手上撫過去握住男人的腕骨,牽著人搭在絨毯上,徑自閉眼診起了脈。
唐三另一手摸了摸鼻子,瑞鳳眸里多了無奈的神光,心里暗想著不妙,他的小醫(yī)仙好像真的有些惱了,他揉了揉額角,到底是有些心虛,但還是不能瞞著時影,抓上身后人攬他的臂肘,手握重兵的鎮(zhèn)北王小心翼翼抬眸,輕輕拉了拉時影的袖擺。
“阿影,有件事,要和你說?!?/p>
時影松開了診脈的手,俊臉上神色不變,大抵是昨夜兩針墊了底,唐三氣脈還算穩(wěn)定,但一想到這人忍著舊患蝕疼在皇帝和群臣中強(qiáng)自支撐,為北境軍出征的后方寧定、為邊關(guān)安寧殫精竭慮,時影慣常淡然的心境便始終穩(wěn)不下來,他知道唐三并未做錯,也懂得他的堅持,卻不知為何一看見這人揚(yáng)唇笑,胸腔里就漲疼得厲害。
診過脈才堪堪安心少許,但時影一聽見唐三這么說,心里霎時又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他瞇了瞇眼,終于還是嘆了口氣,有些認(rèn)命的模樣:“你說吧,何事?”
玄黑的馬車碾過薄雪鋪就的石板路,一路駛回了鎮(zhèn)北王府。
(十五)
玉小剛和戴沐白都發(fā)現(xiàn),自那日王爺下朝回來,時公子好似心情一直不太好。
時公子生得謫仙一樣,醫(yī)術(shù)高明不說,性情更是溫雅隨和,清冷而不失君子之風(fēng),整個鎮(zhèn)北王府闔府上下,不僅是因他為王爺醫(yī)治而感激他,更因這位確是灼灼其華、光風(fēng)霽月的妙人,個個也十分尊敬他。
因而時影臉色難看了這么些天,不僅玉小剛等人發(fā)現(xiàn)了,連未央殿把守的昊天衛(wèi)們、棲云殿打掃的小廝們也都若有所覺,暗地里有些發(fā)憷,不知道是不是自家王爺惹人家惱了,又是八卦又是好奇。
唐三悄悄瞥了眼給他手臂扎著針的某人,眼看著那頭的玉小剛給他使眼色,俊臉上頗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唐三垂眸盯著時影的側(cè)顏微微失神,心尖愈發(fā)柔軟
【這幾日事畢,是得想法子哄哄人了....】
出乎所有人預(yù)料的,唐三連著上了四日朝,哪怕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他也風(fēng)雪不輟,日日都去議政殿。
坊間也不知誰開了頭,從酒樓到街巷,從東坊傳到了西坊,連普通老百姓都在議論,北境恐似又要再起戰(zhàn)事,皇帝不僅不體恤歸京遇刺受傷的鎮(zhèn)北王,還讓重病纏身的小王爺日日頂著風(fēng)雪去上朝,沒過幾日,甚至都傳出了鎮(zhèn)北王在朝堂上失力昏迷,命不久矣的傳言。
今上最是在乎臉面,那些傳言愈演愈烈,眼看著第五日唐三又來上朝,臉色一日白過一日,哪怕特許了這人圍著斗篷立在殿上,慶元帝也總覺這人瘦弱得像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便要跌倒了一般。
皇帝面色極不好看,但他知道,這是唐三對他無聲的表態(tài)。
那日,唐三首日上朝,哪怕是繼任鎮(zhèn)北王以來第一次,哪怕他除卻北境兵權(quán)外在朝堂上孤立無援,但慶元帝仍是未曾從這人眼中看到哪怕一絲的退卻。
果不其然,當(dāng)日在議政殿上,皇帝虛偽的溫和體恤才堪說完,群臣議事,沒兩句便入了正題,提到了北境邊關(guān)有變,六百里加急塘報昨夜抵京,朝臣們像是刻意忽略了唐三的存在,大肆謾罵著蠻狄的暴行,仿佛痛心疾首一般,三五句過后,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圖窮匕見,開始舉薦起領(lǐng)兵的統(tǒng)帥人選。
然而,夷狄兇悍,如今又正值寒冬時節(jié),北境如此苦寒艱險,十五萬北境軍更是唯鎮(zhèn)北王唐三馬首是瞻,旁人哪怕領(lǐng)了統(tǒng)帥之名,去了那里也是為唐三魚肉,哪怕是垂涎戰(zhàn)功,可臨到了這等節(jié)骨眼,幾乎所有人又都心生退卻,他們心照不宣的,在朝堂上淺笑晏晏地客套,話語里句句是家國重于泰山,可話到最后,卻仍是落到了沉默的鎮(zhèn)北王身上。
慶元帝笑笑,面上蒼老的痕跡掩藏不住,他像是很滿意自己仁德的姿態(tài),眼神分明居高臨下,話音里卻帶上了亂真的贊賞:“看來,這次又要辛苦鎮(zhèn)北王一趟,有鎮(zhèn)北王為我天斗鎮(zhèn)守北境,朕心甚慰?。 ?/p>
“是啊是??!”
“有鎮(zhèn)北王在,夷狄根本不足為懼啊...”
“沒錯,你看戎羯都已主動和談,區(qū)區(qū)蠻狄又哪里翻得起什么風(fēng)浪來....”
唐三第一次站在這座皇權(quán)至高的議政殿內(nèi),明明周身都是熱烈議論的人潮,是天斗朝的中流砥柱,但聽著他們的話語,他卻只覺心寒,徹骨的寒涼好似跗骨之蛆自脊背攀遍全身,連同身體里蝕疼的舊傷疼痛一并襲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冷笑出聲。
從頭至尾,只言鎮(zhèn)北王英勇,卻只字未提他病骨支離,舉步維艱;
從頭至尾,只言北境軍戰(zhàn)無不克,卻從不言十五萬兵士食糙米,著單衣,出生入死,血流成河;
從頭至尾,只言蠻狄粗野難馴,仿佛居高臨下、頤氣指使,將士百戰(zhàn)死換來的勝利,卻成了這些尸位素餐之人傲慢優(yōu)越的憑借。
唐三第一次深切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恨的,是怨的,是不甘的,是憤怒的。
或許是這些年與皇城遠(yuǎn)隔千里,這些憤懣像是被積攢著,直到此時此刻,真正親眼得見、親耳聽到,才將將爆發(fā)出來。
唐三朝四周環(huán)視一眼,不漏聲色地對上北堂墨染深幽的視線,他讀懂了對方眼底同樣的嘲諷和冷意,很快偏過目光,再度望向皇位之上。
【墨染,如今看來,你的準(zhǔn)備是對的?!?/p>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守住北境,哪怕.....】
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唐三俊臉上卻始終古井無波,直到皇帝金口玉言定下了他統(tǒng)帥出征的旨意,他才有了反應(yīng),斂睫垂眸,啞聲謝恩。
而接下來,議政殿內(nèi)便十足的風(fēng)起云涌,跌宕起伏。
那日,下了朝的百官全都噤若寒蟬,就連散朝時一個兩個都走得飛快,沒人敢多加停留,更沒人膽敢隨意結(jié)交一個皇帝心惡之人,何況唐三還手握重兵,因而那一日的議政殿,他一人走在了最后。
北堂墨染憂心他的狀況,卻礙于身份只能裝作不識,緩步走在唐三前頭領(lǐng)著。
但即便回了皇子府,他腦海中仍不斷回旋著朝堂上唐三的話,擲地有聲,振聾發(fā)聵。
“恕臣直言,戶部蕭尚書年事已高,恐心力不足,前年籌措軍備至今仍有軍餉未厘清,北境軍中多有兵士議論紛紛,為了軍心安定,請陛下收回成命,再擇人選為好?!?/p>
“陛下,臣自知忤逆陛下罪該萬死,但北境一日不平,臣一日心有不安。”
“北境軍備事關(guān)將士們是否能后顧無憂地沖鋒陷陣,臣既領(lǐng)命出征,便不敢辜負(fù)陛下和將士們的期待。想陛下如此圣明仁德,絕不會讓北境將士們寒心,請陛下三思!”
唐三從來都是年少早熟的,是極沉穩(wěn)、極冷靜的。
因而就連北堂墨染都沒料到,唐三會當(dāng)著慶元帝的面,如此直截了當(dāng)?shù)攸c出軍備一事。
那日議政殿如此稟言,無異于忤逆圣顏,公然反駁了慶元帝的臉面。
但唐三卻想得通透,他會如此激言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朝中雖風(fēng)氣不佳,但據(jù)他與墨染了解,滿朝文武里也還是有那么一些心系家國之人的,其中有許多還是當(dāng)年與他父親唐昊有舊的舊部。
更何況,皇帝虛情假意,對他早已起了殺心,他自然是無所謂是否失了帝心,是否被這位記恨,只要能有好結(jié)果,他已然無懼自己的安危。
哪怕過了數(shù)日,北堂墨染的眼前也歷歷在目——
年輕病弱的鎮(zhèn)北王跪在地上,冰冷的玉石地板冷得滲人,但男人依舊背脊挺拔,不動不搖地跪著,垂眸拱手。
明明跪著,卻像是仍鐵骨錚錚地站在殿上一樣。
最后的最后,皇帝借口身體不適,傳旨退朝,此事便被擱置了。
如此,唐三上朝的首日,這場鬧劇便被如此兒戲地截斷了。
但唐三知道,北堂墨染也知道,不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了,有些事做了,那便只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正如唐三在議政殿所言,他既是北境軍的統(tǒng)帥,是十五萬將士信任的鎮(zhèn)北王,那么他便要極盡所能地保護(hù)他們,戰(zhàn)場刀槍無眼,他無法護(hù)得每一人周全,但他至少不能讓他的士兵們因為朝堂上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貪婪和爭斗失去性命。
于是,下了朝那天,回府的馬車上,唐三與時影講了此事。
時影被這人的膽大包天驚得瞠大了眼,但意識到唐三話里的言外之意,臉色卻霎時黑沉了下去,“一鼓作氣....你的意思是,你還要上朝?”
唐三抿唇,明明心中斟酌過無數(shù)遍,但同時影講出來時,他卻仍覺話音發(fā)虛:“是...是啊?!?/p>
“你知不知道,你體內(nèi)的藍(lán)銀蠱尚未完全沉眠,隨時都可能因你氣血不穩(wěn)而復(fù)蘇???”
“藍(lán)銀蠱蘇醒根系植入血肉,痛不欲生,你的身體底子不好,隨時可能熬不住一命嗚呼,你明白嗎?!”
唐三滾了滾喉結(jié),瑞鳳眸閃了閃,到底還是對上時影深幽的眼,他當(dāng)然清楚自己的身體,也懂得眼前人眸中的憂慮,聽著時影難得厲聲說話,他卻反倒安下心來,將自己身上的絨毯扯過些許,也蓋在時影的膝上。
“阿影,你說的我明白,我自然不會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只不過,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皇帝今日的態(tài)度便是不想正面回應(yīng),但他深知我說的都是事實,以往我不在皇城,墨染不能暴露與我之間的關(guān)系,只能暗中相助,鞭長莫及,眼看著北境后方被他們拖累,如今我回來了,便只有我能做這件事?!?/p>
“可是.....”時影胸口悶疼,第一次有些止不住身體里的某股沖動,主動伸手覆上了唐三的手背。
白衣的醫(yī)仙公子攥著掌下回暖的手,指節(jié)隱隱用力,他覺得喉嚨澀得厲害,某句話到了嘴邊,卻就是不知如何開口。
“嗯?”
唐三看了看兩人交疊的手掌,心尖一暖,正欲再說些什么,卻聽沉默許久的時影終于說話。
他的嗓音摻了喑啞的澀意,眼眶不可見地微紅:“可是...這不公平?!?/p>
唐三聞言,唇角笑意一窒。
時影擰著眉,盯著唐三不挪眼,桃花眸里有純?nèi)挥謭?zhí)拗的神光,晃得唐三心亂。
“為什么又是你呢,這不公平?!?/p>
“并非你的過錯,卻要你用自己的身體來冒險?”
“怎么能說只有你呢?這并非你一個人的責(zé)任,不該全然由你來背負(fù)?!?/p>
時影咬牙,眼底有隱隱綽綽的淚光閃動,他到底才下山?jīng)]多久,還未曾見識過太多猙獰和丑惡。
哪怕是面對病患的生離死別,他也能盡力冷靜理智地勸解,可唯獨唐三,他懂得他,他尊重他,他理解他,可他卻無法說服自己。
時影想,他是一名醫(yī)師,更自詡習(xí)得了師父的畢生所學(xué),這些年也是救人無數(shù)。
但唯獨唐三,他明明知道怎么救他,明明可以救他,但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只能旁觀,只能看著他做那些看似正確、看似果決的所謂選擇,他不是不明事理,他只是無法說服自己,無法眼睜睜看著唐三將自己的性命,與北境的千千萬萬人放在一個天平上——這本身便是不合理的,不公平的。
他也知道,唐三一定會選擇對面,但他作為一名醫(yī)師,卻無法對任何一個寶貴的生命坐視不理。
更何況,這個人是唐三啊,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唐三。
唐三從未想過,會有人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就好像從未想過,原來,除卻身為“鎮(zhèn)北王”,只身為“唐三”時,也有人如此在意他能不能好好活著。
一時之間,唐三有種沖動想要擁緊眼前人入懷,可一對上時影微紅的眼眶,卻霎時散去了旖旎,只余慌亂。
他慌了神,眼前驟然清明,趕忙撐起身來伸手去捧時影的臉,小心地?fù)崃藫徇@人的眼尾,動作笨拙,聲線卻柔軟得不可思議:“阿影....你別...別擔(dān)心啊?!?/p>
“只是受點累,多上幾天朝罷了,這幾日過去了我就好好休養(yǎng),不騙你!”
沉著冷靜的鎮(zhèn)北王手忙腳亂,裹緊了身上的絨毯和斗篷,他將自己圍得像個軟乎乎的絨球,拉著時影的手小心地哄他:“阿影你看,我挺好的,方才在朝堂上那般折騰,現(xiàn)在也好多了?!?/p>
“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我遇見的最好的醫(yī)師,以后也不會遇見你這么好的了?!?/p>
唐三從沒哄過人,但勝在人夠聰明,嘴也甜,像是無師自通一般,拉著時影不撒手,“我會聽你的話,只要下了戰(zhàn)場,以后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好好修養(yǎng)長命百歲的,好不好?”
在外頂天立地的鎮(zhèn)北王語尾繾綣,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他實在長得俊美,時影被他湊得太近,難免臉熱,“你...你要說話算話,我是你的醫(yī)師,為了你的身體,你要聽我的。”
唐三笑瞇了眼,狹長的鳳眸噙滿了明亮的暖意,他百依百順,趕忙點點頭表態(tài),滿臉認(rèn)真:“嗯,本王說話算數(shù),一言九鼎。”
“你是我的醫(yī)師,我都聽你的?!?/p>
那日后,唐三好不容易哄好了時影,繼續(xù)雷打不動地寅刻點卯去上朝,哪怕皇帝早就免了他一月早朝好好修養(yǎng),他也每天都去。
時影自然也每日都陪著他,不僅陪著他上朝,下了朝也寸步不離,盯著他喝藥,盯著他熱敷,盯著他好好休息,唐三一開始還想勸他,后來見他堅持,便也只得放棄,怕時影光顧著照看他、不顧自己身體,趕忙差人在未央殿里騰了一處軟榻,方便時影隨時休憩。
鎮(zhèn)北王上朝也沒別的事,便是一再地重提軍備籌措的問題。
皇帝以為唐三遇刺受傷,又有消息說他極度畏寒,當(dāng)是無法再輕易上朝的。他只覺唐三到底也太年輕,仍是沖動莽撞得很,那日如此頂撞龍顏,加之冬日愈發(fā)寒涼,不論如何此人都不會如此不知好歹的,而只要軍備籌措人選一事被按下,皇帝自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依舊如過往那般縱容。
然而唐三卻不如他愿,反而反其道而行之,一而再再而三,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每一日的鎮(zhèn)北王皆是舊事重提,他像是料準(zhǔn)了慶元帝還需依仗他對抗外族,也算準(zhǔn)了臨近整軍出征的節(jié)骨眼,皇帝不敢寒了北境軍士的心。
說來十足諷刺,正如唐三對時影所說的,唐三病弱的身體,在這個時刻反倒成了他的一道護(hù)身符。
皇帝無法冒天下之大不韙,對這樣一位戰(zhàn)功累累、病骨纏身的一品王爵施以任何懲戒,而眼看著唐三臉色愈發(fā)難看,坊間傳聞更是愈演愈烈,甚至已經(jīng)演化到了北境軍分崩離析、邊關(guān)將失、戰(zhàn)火涂炭的地步。
五日時間,不僅是唐三一日日迫慶元帝妥協(xié)的時間;
更是北堂墨染暗中聯(lián)通朝官的時間。
萬幸,那座沉悶窒息的議政殿內(nèi),也并非所有人都甘愿淪為皇權(quán)貪欲的工具,還是有人在朝為官,服緋佩環(huán),是為了一展宏圖,為了家國興旺,百姓安康,他們或許曾經(jīng)沉默平庸,但稍作引導(dǎo),卻也能成為一股力量。
正也因此,一日勝過一日,唐三一再重提舊事,附議之人愈來愈多,皇帝只道是朝臣們也與他一般,不得不迫于坊間傳聞的輿論,不得已站在了占理的那邊,卻沒想過潛移默化間,一些事情便已然有了截然不同的含義。
“阿影你知道嗎?雖然我畏寒,但其實我并不討厭冬日?!?/p>
“為何?”
“冬去春來,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總能等到春暖花開。”
“我只便等著,終可見萬物復(fù)蘇,生生不息?!?/p>
“阿影,北境的春其實很美,待這場仗打完了,我領(lǐng)你去看看?!?/p>
“好,一言為定?!?/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