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臺新詠》序

作者：【南北朝】徐陵

凌云概日，由余之所未窺[1]；萬戶千門，張衡之所曾賦[2]。周王璧臺之上[3]，漢帝金屋之中[4]，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押[5]。其中有麗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選掖庭[6]；四姓良家，馳名永巷[7]。亦有潁川、新市，河間、觀津[8]，本號嬌娥，曾名巧笑[9]。楚王宮內(nèi)，無不推其細(xì)腰[10]；魏國佳人，俱言訝其纖手[11]。閱詩敦禮，非直東鄰之自媒[12]；婉約風(fēng)流，無異西施[13]之被教。弟兄協(xié)律，自小學(xué)歌[14]；少長河陽，由來能舞[15]。琵琶新曲，無待石崇[16]；箜篌雜引，非因曹植[17]。傳鼓瑟于楊家[18]，得吹簫于秦女[19]。至若寵聞長樂，陳后知而不平[20]；畫出天仙，閼氏[21]覽而遙妒。至乃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22]；西子微顰，將橫陳于甲帳[23]。陪游馺娑，騁纖腰于結(jié)風(fēng)[24]；長樂鴛鴦[25]，奏新聲于度曲。妝鳴蟬之薄鬢[26]，照墮馬之垂鬟[27]，反插金鈿[28]，橫抽寶樹[29]。南都石黛[30]，最發(fā)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亦有嶺上仙童，分丸魏帝[31]；腰中寶鳳，授歷軒轅[32]。金星與婺女爭華，麝月共嫦娥競爽[33]。驚鸞冶袖，時(shí)飄韓掾[34]之香；飛燕長裾，宜結(jié)陳王之佩[35]。雖非圖畫，入甘泉[36]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臺而無別[37]。真可謂傾國傾城，無雙無對者也。

加以天情開朗，逸思雕華[38]，妙解文章，尤工詩賦。琉璃硯匣，終日隨身；翡翠筆床，無時(shí)離手。清文滿篋，非惟芍藥[39]之花；新制連篇，寧止蒲萄之樹[40]。九日登高，時(shí)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41]，非無誄德之辭。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既而椒房宛轉(zhuǎn)，柘館陰岑[42]，絳鶴晨嚴(yán)，銅蠡晝靜[43]。三星未夕，不事懷衾[44]；五日猶賒[45]，誰能理曲。優(yōu)游少托，寂寞多閑。厭長樂之疏鐘[46]，勞中宮之緩箭[47]。輕身無力，怯南陽之搗衣[48]；生長深宮，笑扶風(fēng)之織錦[49]。雖復(fù)投壺玉女，為歡盡于百驍[50]；爭博齊姬，心賞窮于六箸[51]。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可得代彼萱蘇，微蠲愁疾[52]。

但往世名篇，當(dāng)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53]。不藉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然脂暝寫[54]，弄墨晨書，撰錄艷歌，凡為十卷。曾無參于雅頌，亦靡濫于風(fēng)人，涇渭[55]之間，若斯而已。于是麗以金箱，裝之寶軸。三臺妙跡，龍伸蠖屈之書[56]；五色花箋，河北膠東[57]之紙。高樓紅粉，仍定魚魯之文[58]；辟惡生香，聊防羽陵之蠹[59]。靈飛六甲，高擅玉函[60]；鴻烈仙方，長推丹枕[61]。至如青牛帳[62]里，馀曲未終，朱鳥窗[63]前，新妝已竟。方當(dāng)開茲縹帙，散此絳繩[64]，永對玩于書帷，長循環(huán)于纖手。豈如鄧學(xué)春秋[65]，儒者之功難習(xí)；竇傳黃老[66]，金丹之術(shù)不成。固勝西蜀豪家，托情窮于魯?shù)頪67]；東儲甲觀，流詠止于洞簫[68]。孌彼諸姬，聊同棄日[69]；猗歟彤管，麗以香奩[70]。

注釋：

[1]“凌云”二句：凌云，魏文帝所建臺名，見《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概日，當(dāng)亦臺名，取義與日齊高。由余，春秋時(shí)戎王之臣，到秦國聘問時(shí)，曾觀覽秦宮室臺觀之美。見《史記·秦本紀(jì)》?！2]張衡：東漢著名賦家，所寫《西京賦》形容宮室群的曲折深廣，有“門千戶萬”之句。　[3]周王：指周穆王，曾為盛姬造重璧之臺。見《穆天子傳》?！4]漢帝：指漢武帝劉徹，幼時(shí)曾說若能得阿嬌為妻，“當(dāng)作金屋貯之”。見《漢武故事》?！5]“玉樹”二句：《漢武故事》載，漢武帝造神屋，庭前立玉樹，以珊瑚為枝。又穿白珠為簾，以玳瑁為簾押。押（yā壓），置于簾端鎮(zhèn)簾的簾額?！6]“五陵”二句：五陵，指漢代高祖等五座陵園，在今陜西西安北，其地多住豪門大族。掖庭，后宮妃嬪所居之地?！7]“四姓”二句：四姓，《后漢書·明帝紀(jì)》稱外戚樊、郭、陰、馬四氏為“四姓”。永巷，秦稱掖庭為永巷?！8]“亦有”二句：潁川，郡名，在今河南境內(nèi)。晉明帝庾皇后為潁川鄢陵人。新市，在今湖北京山東北。河間，漢郡國名，在今河北境內(nèi)，漢武帝鉤弋夫人趙氏為河間人。觀津，漢縣名，在今河北武邑東南。漢文帝竇皇后為觀津縣人。　[9]“本號”二句：嬌娥，疑即指漢武帝陳皇后，名阿嬌。秦晉一帶稱美女為娥。巧笑，魏文帝宮人名。以上八句言麗人出身?！10]“楚王”二句：楚王，指楚靈王?！俄n非子·二柄》：“楚靈王好細(xì)腰，而國中多餓人?！薄11]“魏國”二句：魏國，周代諸侯國名，在今山西芮城一帶?！对娊?jīng)·魏風(fēng)·葛屨》云：“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薄睹珎鳌罚骸皳綋?，猶纖纖也?！薄12]“閱詩”二句：閱詩敦禮，即知《詩》達(dá)《禮》之意，是女子有德性的表現(xiàn)。東鄰之自媒，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說有東鄰美女登墻窺視他，即欲自媒求合之意?！13]西施：春秋時(shí)美女名，《越絕書》卷八載她曾在越國美人宮接受調(diào)教?！14]“弟兄”二句：《漢書·外戚傳》載：李延年知音，善為新聲變曲。其女弟為歌女，妙麗善舞，后得幸于漢武帝，稱李夫人。延年也被任命為協(xié)律都尉?！15]“少長”二句：河陽，漢縣名，在今河南孟縣西。此指河陽主家，趙飛燕早年曾在這里“學(xué)歌舞，號曰飛燕”，后得幸于漢成帝，被立為皇后。據(jù)《漢書》顏師古注，河陽為后世妄改，當(dāng)為陽阿?！16]“琵琶”二句：石崇，西晉人，作有《王明君辭》，序中說到造琵琶“新曲”，多哀怨之聲?！17]“箜篌”二句：曹植，魏著名詩人，有《箜篌引》詩。　[18]楊家：西漢楊惲《報(bào)孫會宗書》曾說到其“婦趙女也，雅善鼓瑟”?！19]秦女：指秦穆公女弄玉，她嫁給善吹簫的蕭史，后吹簫引來鳳凰，一起乘鳳仙去。見《列仙傳》。以上寫麗人體貌優(yōu)美，德藝雙全?！20]“至若”二句：長樂，漢代皇后所居宮名。陳后，指漢武帝陳皇后，擅寵十余年，后衛(wèi)子夫得幸，她心中不平，“幾死者數(shù)焉”。見《漢書·外戚傳》?！21]閼氏（yānzhī焉支）：匈奴王后的稱號?；缸T《新論》載，陳平為解平城之圍，向漢高祖獻(xiàn)謀說，大力宣揚(yáng)要向單于獻(xiàn)美女，匈奴閼支有妒性，必竭力使?jié)h脫圍而去?！22]“東鄰”二句：東鄰，司馬相如《美人賦》說：“臣之東鄰，有一女子，云發(fā)豐艷，蛾眉皓齒……恒翹翹而西顧，欲留臣而共止?！笔虒嬘诟拢骸稘h書·外戚傳》載，衛(wèi)子夫因侍漢武帝更衣于軒中而得幸。　[23]“西子”二句：西子，即西施?！肚f子·天運(yùn)》說，西施有心病，嘗捧心而顰眉，人皆以為美。甲帳，漢武帝所造的帳幕?！稘h武故事》載，武帝雜錯珠玉珍寶為甲帳，以居神；其次一等為乙?guī)?，以自居?！24]“陪游”二句：馺娑（sà suō颯梭），漢殿名，在建章宮中。結(jié)風(fēng)，《拾遺記》卷六載，趙飛燕身輕，風(fēng)至則欲隨風(fēng)飄去，漢成帝“以翠纓結(jié)飛燕之裙”，防風(fēng)吹走?！25]長樂：此處為長日游樂之意，與上句“陪游”相對。鴛鴦：殿名，《飛燕外傳》載，漢成帝曾居此殿便房，見飛燕女弟合德。　[26]鳴蟬之薄鬢：指蟬鬢發(fā)式，始制于魏文帝宮人莫瓊樹，望之縹緲如蟬翼。見《中華古今注》?！27]墮馬之垂鬟：指墮馬髻發(fā)式，創(chuàng)于東漢梁冀妻孫壽。見《后漢書·梁冀傳》?！28]金鈿：指鑲嵌金花的釵?！29]寶樹：喻指步搖類首飾。　[30]南都：與下句“北地”對言，泛指南、北方。石黛：畫眉用的青色顏料。燕脂：同胭脂。以上寫麗人之備受寵遇?！31]魏帝：指魏文帝曹丕。其《折楊柳行》詩中說西山有兩仙童，給他一丸藥，服食后身體生羽翼，乘云輕舉?！32]“腰中”二句：寶鳳，指鳳鳥氏，為歷正，見《左傳·昭公十七年》。軒轅，指黃帝?！稘h書·律歷志上》注引應(yīng)劭曰：“黃帝造歷得仙”。按，清紀(jì)容舒《玉臺新詠考異》言此四句“與下文不屬，疑有脫落”，可供參考?！33]“金星”二句：金星，星狀靨妝。婺女，星名。麝月，月形靨妝。嫦娥，神話傳說中羿的妻子，因偷吃不死之藥，飛升入月宮，此用以指月?！34]韓掾：指晉人韓壽，賈充屬官。賈充女與之私通，因所用外國進(jìn)貢香料，一著人衣，經(jīng)月不息，韓壽沾此香氣，被賈充發(fā)現(xiàn)，遂嫁女與韓。　[35]飛燕：即趙飛燕，見注[24]。陳王：指魏曹植，曾封陳王。他的《洛神賦》向洛神表述情意說：“愿誠素之先達(dá)兮，解玉佩以要之。”　[36]甘泉：漢宮名。漢武帝懷想死去的李夫人，曾“圖畫其形于甘泉宮”。見《漢書·外戚傳》?！37]“言異”二句：神仙，指巫山神女。戲陽臺，宋玉《高唐賦》言楚先王游高唐，夢見巫山神女自薦枕席，臨去時(shí)說：“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币陨蠈扄惾思衙?，宜得男歡女愛的生活。　[38]“加以”二句：天情，本然的情性。逸思，超群的思致?！39]芍藥之花：晉傅統(tǒng)妻辛蕭有《芍藥花頌》。　[40]“新制”二句：新制，新巧的創(chuàng)作。蒲萄之樹，出典未詳，亦當(dāng)為女子之作品?！41]萬年公主：晉武帝之女，死后，武帝命貴嬪左芬作誄，其文甚麗。以上寫麗人富有才情?！42]“既而”二句：椒房，漢代后妃所住宮殿，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溫暖，故名。柘館，漢上林苑中宮館名。　[43]“絳鶴”二句：絳鶴，指赤色鶴形鎖鑰。嚴(yán)，指關(guān)合。銅蠡，銅鋪，銅制的銜門環(huán)的螺形底座。蠡（luó羅）即螺。　[44]“三星”二句：三星，即參星，二十八宿之一。懷衾，抱著被子?！对姟ふ倌稀ば⌒恰罚骸皣G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鄭玄箋以為是“諸妾夜行，抱衾與床帳，待進(jìn)御之次序”?！45]五日猶賒：《禮記·內(nèi)則》載妾有“五日之御”制度，此言進(jìn)御之間歇日甚多。　[46]長樂之疏鐘：《三輔黃圖》載，鐘室在長樂宮中。　[47]緩箭：指時(shí)間緩慢推移。箭指古代計(jì)時(shí)器漏壺中的刻箭。　[48]“怯南陽”句：南陽，郡名，治所在宛縣，今河南南陽。古代詩文中常以拆洗縫制衣服寄遠(yuǎn)以表女子相思之情，南陽之搗衣出典未詳?！49]扶風(fēng)：郡名，轄境當(dāng)今陜西乾縣以西、秦嶺以北地區(qū)。前秦苻堅(jiān)時(shí)，竇滔為秦州刺史，被流放西去，其妻織錦為回文詩以寄情思。見臧榮緒《晉書》?！50]“雖復(fù)”二句：投壺玉女，投壺是古代一種游戲，向特制壺中投矢，以投中多寡定輸贏。東方朔《神異經(jīng)》載有東王公與玉女做投壺戲的神話。百驍（xiāo消），《西京雜記》卷五載投壺一般取中不求還，郭舍人改變?yōu)榧な噶钸€，一矢能返百余次，謂之驍?！51]“爭博”二句：博，指六博的局戲。共黑白十二棋，每人各六，兩人對博。爭博齊姬：出典未詳。六箸，博戲雙方各投六箸以行六棋?！52]“可得”二句：萱，草名，古人認(rèn)為可以使人忘憂。蘇，皋蘇木，相傳食其汁可以解饑釋勞。三國魏王朗《與魏太子書》：“雖復(fù)萱草忘憂，皋蘇釋勞，無以加也?！鳖茫╦uān捐），免除。以上寫麗人寂寞，百般無聊，落到屬意于以詩抒懷遣憂?！53]“分諸”二句：麟閣，麒麟閣，漢蕭何建以藏朝廷圖書。鴻都，東漢宮門名，內(nèi)設(shè)有書庫?！54]然脂：即燃燈之意。暝寫：夜中抄寫。　[55]涇渭：陜西境內(nèi)的兩條水名，一濁一清?！对姟ぺL(fēng)·谷風(fēng)》：“涇以渭濁。”意謂二水相較始顯其清濁。此即用其比較而言之意。以上交代編輯《玉臺新詠》的意旨，說明該書的價(jià)值?！56]“三臺”二句：三臺，漢置尚書為中臺，御史為憲臺，謁者為外臺，合稱三臺。龍伸蠖屈，形容筆體飛動。三國吳書法家皇象善八分篆草，世稱其字“龍?bào)断U啟”。　[57]河北：泛指古黃河以北地區(qū)。膠東：漢封國名，治所在即墨（今山東平度東南）?！58]“高樓”二句：紅粉，指美女。魚魯：《抱樸子·遐覽》：“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敝肝淖忠蜃中蜗嘟e訛?！59]“辟惡”二句：辟惡生香，指蕓草，其香氣能除惡味，防止蠹蟲蛀書。羽陵之蠹，《穆天子傳》載，羽陵地方之書為蠹蟲所蛀?！60]“靈飛”二句：靈飛六甲，均為成仙方術(shù)。《漢武內(nèi)傳》載漢武帝得西王母所授五岳真形圖、六甲靈飛十二事，盛以黃金之箱，封以白玉之函。玉函，指玉制的書套?！61]“鴻烈”二句：鴻烈，即《淮南子》，亦稱《淮南鴻烈》。丹枕，即枕中丹書，仙方以紅筆書寫，故稱丹書?！恫┪镏尽份d劉德治淮南王獄，得枕中鴻寶秘書。以上寫珍藏其書?！62]青牛帳：以青牛為圖畫之帷帳。相傳老子乘青牛出函谷關(guān)，又漢方士封君達(dá)好道，常乘青牛，號青牛道士?！63]朱鳥窗：《博物志》載西王母降臨九華殿，東方朔從朱鳥牖中偷窺西王母?！64]“方當(dāng)”二句：縹帙，淡青色書套。絳繩，古代穿書簡的絲繩。　[65]鄧學(xué)春秋：漢和熹鄧皇后早年即“晝修婦業(yè)，暮誦經(jīng)典”，入宮后更“從曹大家受經(jīng)書”?！66]竇傳黃老：《漢書·外戚傳》載漢文帝竇皇后“好黃帝老子言”?！67]“固勝”二句：西蜀豪家，指三國蜀劉琰。魯?shù)?，指東漢王延壽所寫《魯靈光殿賦》。劉琰生活豪奢，有侍婢數(shù)十，既能歌唱，“又悉教誦讀《魯靈光殿賦》”?！68]“東儲”二句：東儲，東宮儲君，指太子。甲觀，漢太子宮中觀名。洞簫，指王褒《洞簫賦》。《漢書·王褒傳》載，漢元帝為太子時(shí)，“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　[69]“孌彼”二句：孌彼諸姬，用《詩·邶風(fēng)·泉水》句。孌，美好的樣子。棄日，遣日?！70]“猗歟”二句：猗歟，嘆美詞。彤管，女史記事所用的赤管筆。麗，附。香奩，雜置香料以收藏珍物的匣子。以上言此書足資把玩，消遣時(shí)日。麗以香奩，一本作“無或譏焉”，似較勝。

賞析：

這是一篇書序，是徐陵為自己編纂的詩歌總集《玉臺新詠》所寫的序言。書序的內(nèi)容自然受所序之書制約?！队衽_新詠》一書的編纂與南朝梁代宮體文學(xué)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梁簡文帝蕭綱為太子時(shí)，與其周圍的文士掀起一股宮體詩的潮流，用綺艷的詞藻描寫聲色艷情，盛極一時(shí)。徐陵當(dāng)時(shí)為太子宮屬的東宮學(xué)士，正當(dāng)二三十歲的盛年，才華橫溢，成為其中重要人物之一。唐人劉肅《大唐新語·公直》載：蕭綱“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nèi)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據(jù)劉肅此說，《玉臺新詠》乃是徐陵奉蕭綱之命編纂，并有適當(dāng)扭轉(zhuǎn)宮體詩的趨向和彌補(bǔ)其內(nèi)容狹隘缺陷的意向。從書中采錄的作品看，排除明人增益的部分，雖只限于“閨房一體”（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二），并有一部分明顯屬于宮體艷情之作，但也確有不少作品表現(xiàn)了真摯的愛情或封建禮教壓迫下婦女的不幸命運(yùn)，有的更只是借愛情關(guān)系為比興以傷時(shí)慨世，別有寄托。這些都不是“宮體”所能范圍，出脫于宮體詩的浮靡詩風(fēng)與冶艷內(nèi)容之外，對“宮體”來說，確可以說“以大其體”了。所以作者也在序文中不無自豪地說：“曾無參于雅頌，亦靡濫于風(fēng)人。”固然非《雅》《頌》之比，但也不濫于《國風(fēng)》中言情之作。靡靡之音的宮體詩，便藉此可以提到與《國風(fēng)》媲美的地位了。不過就序文本身而論，這樣的視角表現(xiàn)得并不明顯。序文中幾乎完全沒有涉及入選作品的上述展拓性與豐富性，只是把它們籠統(tǒng)地稱為“艷歌”而予以概括與闡揚(yáng)，包括文中所用的典實(shí)，描寫的生活內(nèi)容，也都彌漫宮體氣息。這不能不說是作者深受宮體文學(xué)影響帶來的一種局限。

吳訥《文章辨體》引宋人呂祖謙的話說：“凡序文籍，當(dāng)序作者之意。”本篇序文也不例外，主旨在闡明作者編輯該書的用意。但作為一篇駢體序文，作者不走一般書序文字的路徑，即不拘泥于周詳?shù)乇硎鼍庍x原則與凡例，而是扣住入選作品反映的生活內(nèi)容，產(chǎn)生的環(huán)境，展開具體的描寫，在生動的情景中展示出主要意旨，抽象的原則全都轉(zhuǎn)化為優(yōu)美的畫面，在書序一類文字中，便別開生面。把它與產(chǎn)生于同一時(shí)代的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文選序》做一對比，其特點(diǎn)與差別顯然可見。作者所采取的這一獨(dú)特路徑，為發(fā)揮駢文宜于鋪排的長處拓廣了天地，為充分表現(xiàn)駢文的技巧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

《玉臺新詠》選錄的作品不出閨情，都是以女子為歌詠對象的篇章，作者也自視為“撰錄艷歌”。所以序文的描寫不能不限于女子的生活與情思；又由于作者深受宮體文學(xué)風(fēng)氣的左右，更幾乎完全著眼于宮中女子。描寫對象的單一，表述內(nèi)容的偏狹，很容易使文章流于單調(diào)呆板。作者卻極善于展拓，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構(gòu)思，盡可能做多側(cè)面多層次的描寫，把本來比較單純的題材，寫得豐富多彩，具有波翻浪涌之勢。全文共分三大段。第一大段寫麗人之美，卻從宮室落筆引出麗人，不僅有漢樂府《陌上?！菲鸸P由日而樓、由樓而人的藏移之妙，而且開篇便推出雄拔警動的畫面，畫樓鉆云，高閣連延，搖人神思，很容易喚起讀者的興味。由樓而引出人后，又分兩個(gè)層次展開具體的刻畫?！捌淙艘病币韵?，寫麗人出常入貴，德藝兼綜；“至若寵聞長樂”以下，寫麗人寵遇非常，令人傾倒；最后歸結(jié)為“傾國傾城，無雙無對”，把麗人之美妙無匹點(diǎn)染得惹人眼目。第二大段寫麗人之才，引入創(chuàng)作，先以“妙解文章，尤工詩賦”一段，點(diǎn)明麗人之才情出眾。至“既而椒房宛轉(zhuǎn)”以下，又著意勾畫出一種“優(yōu)游少托，寂寞多閑”的情境，很自然地推衍到“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用創(chuàng)作“代彼萱蘇，微蠲愁疾”，即以詩歌遣悶怡神。有才情，有處境，在生動的描寫筆墨中，將詩作產(chǎn)生的條件、環(huán)境、動因交代得一清二楚。第三大段寫編纂之意。先說明篇章分散，“無由披覽”，由此引出編為專集的必要性，并對全書的價(jià)值做一扼要的評價(jià)。至此似乎文意已足，但接下去作者卻又憑空翻出兩段文字：“于是麗以金箱”以下，寫妙墨珍藏；“至如青牛帳里”以下，寫暇日把玩。不覺蛇足，讀來反有余波蕩漾之妙?？傊}材雖然單調(diào)，由于善于展拓，從多層次多側(cè)面落筆，一路寫來，情事層出不窮，場景變換不居，使人如入畫廊，彩繪連翩，撲眼而來，只見其豐而不覺其狹。同時(shí)，這也形成文章氣勢流轉(zhuǎn)，搖漾不平，達(dá)到了以意脈運(yùn)駢偶，流宕不板的境界。

本篇是用駢體所寫。駢體必須句式對稱，給筆墨帶來很大束縛，作者文筆的技巧則相當(dāng)精熟，幾乎無適而不可。文中以駢偶摹景狀物，倩麗傳神。如刻畫麗人動人的妝貌：“南都石黛，最發(fā)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讀來確有“黛痕欲滴，脂暈微烘”（《六朝文絜》許梿評語）之態(tài)。一個(gè)“最發(fā)”，一個(gè)“偏開”，啟人想象眉妝靨飾的無限風(fēng)神。又如以“驚鸞冶袖”、“飛燕長裾”的造語勾勒麗人的美妙風(fēng)姿，意象上也給人以飄逸飛動、婀娜多姿的突出感受。它如“椒房宛轉(zhuǎn)，柘館陰岑，絳鶴晨嚴(yán)，銅蠡晝靜”之寫宮館寂寞，“青牛帳里，馀曲未終；朱鳥窗前，新妝已竟”之寫?yīng)毺師o聊，無不以規(guī)整秀美的筆墨曲盡其情景，意境宛然。有時(shí)將駢偶運(yùn)用于鋪排襯托的場合，往往繁簡適度，既能造出濃郁的氣氛，又不給人以饾饤堆垛之感。如開篇之寫麗人居室，“凌云概日”言其高大，“萬戶千門”言其深邃，“碧臺”“金屋”“玉樹”“珠簾”言其屋宇與環(huán)境的華美，一氣鋪寫下來，濃墨重筆，將宮閣的高華壯麗凸現(xiàn)在紙上，為閨閣佳麗的出場做了極好的鋪墊。又如寫麗人以寫詩遣懷，于“寂寞多閑”之后，著意鋪寫無聊之狀。從厭聽鐘漏，到怯“搗衣”、笑“織錦”，再到對棋戲也都?xì)g盡賞窮，經(jīng)過如許點(diǎn)染，方引到“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引人注目，使人對以詩怡神有更為深刻突出的印象。又如篇末言把玩《玉臺新詠》，遠(yuǎn)勝鄧后之學(xué)《春秋》，竇后之傳黃老，劉琰侍婢之誦《魯靈光殿賦》，元帝后宮之頌王褒《洞簫賦》，連用四個(gè)典實(shí)反襯，將該書之足以娛情散懷烘托得意完神足。

駢體文從魏晉開始形成，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句子愈來愈整飭，對仗也愈來愈精妙。在開始階段，對句三、五、七言不等，并時(shí)雜散句以疏暢文氣。本篇則散句幾乎絕跡，基本是用四字與六字句組成，又多為四六句間隔作對，實(shí)開四六體駢文之先河。這種句式結(jié)構(gòu)具有更加整嚴(yán)精工之美，但也容易流于平板呆滯。本篇妙在經(jīng)過精心的安排，能于整齊劃一之中保有自然流動之勢。它雖以四字和六字句為主，卻參錯運(yùn)用，或四字句自對，或六字句自對，或四六句相間為對，變化無常，便不呆不板，具有活氣。文中又多于對句中嵌進(jìn)轉(zhuǎn)接連詞或虛詞，使板實(shí)的句式多抑揚(yáng)振蕩之致。如“其佳麗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各嵌一語助詞“也”字，不僅增添了贊嘆之意，也使語調(diào)顯得活脫。又如“雖非畫圖，入甘泉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臺而無別”，于上下聯(lián)之首，分別冠以“雖非”“言異”?！扒逦臐M篋，非惟芍藥之花；新制連篇，寧止蒲萄之樹”，于上下聯(lián)之中，分別嵌以“非惟”“寧止”，都大大增強(qiáng)了流轉(zhuǎn)跌宕之感。

早期駢文并不追求用典，南朝劉宋以后，此風(fēng)漸長，“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鐘嶸《詩品·總論》）。至徐陵、庾信，可以說達(dá)到了頂峰。本篇基本上是用典實(shí)表現(xiàn)的。典實(shí)用得好，可收言簡意豐之效，得含蓄蘊(yùn)藉之美。用得不好，也會堆垛故實(shí)，牽強(qiáng)比附，濫調(diào)滿眼，陳腐無神而徒增晦澀。本篇運(yùn)用典實(shí)的技巧也相當(dāng)高明，它對豐富的故實(shí)能消化活用，不僅揮灑自如，貼切表意，而且構(gòu)造對句也精妙動人。如“楚王宮內(nèi)，無不推其細(xì)腰；魏國佳人，俱言訝其纖手”，上聯(lián)是為人們熟知的楚王愛細(xì)腰之典，下聯(lián)則是用《詩經(jīng)·魏風(fēng)·葛屨》中詩句“摻摻女手，可以縫裳”（毛傳：“摻摻，猶纖纖也”），于無明顯典實(shí)處拈出典實(shí)，并與上聯(lián)構(gòu)成銖兩悉稱的佳對，鮮明地描繪出麗人的身手之美。又如“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因曹植”，西晉石崇有《王明君辭》，序中說到造琵琶“新曲”，魏曹植有詩篇，題為《箜篌引》，上下聯(lián)乃活用一篇辭序和一首詩題而成典，并構(gòu)成勻稱的對句，有力地勾畫出麗人的知音識曲。再如“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西子微顰，將橫陳于甲帳”，上下聯(lián)都是捏合二事而成。上聯(lián)的“東鄰”出司馬相如《美人賦》，“侍寢”則出《漢書·外戚傳》；下聯(lián)的“西施”出《莊子·天運(yùn)》，“甲帳”則出《漢武故事》。這樣，根據(jù)具體情況，從不同側(cè)面著眼，改造嫁接，使用典有如用詞，故能妥帖地描摹各種情景。此外，本篇在用典的造語上，除對仗工致外，還詞感明晰，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用典晦澀之弊。諸如“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三臺妙跡，龍伸蠖屈之書；五色花箋，河北膠東之紙”；“九日登高，時(shí)有緣情之作；萬年公主，非無誄德之辭”，等等，即使不明其典，也能粗知其意，而且都是自擬新詞，擺脫了陳言相因的窠臼。徐陵這些精妙的創(chuàng)造，為駢文積累了豐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yàn)。當(dāng)然，本篇也有用典生僻的毛病，有些典故，至今無人知其出處。

總之，層積側(cè)累的內(nèi)容，倩麗傳神的描寫，繁簡適中的鋪排，嚴(yán)整多變的對句，靈活巧使的典實(shí)，使得全篇確如孫梅所評：“美意泉流，佳言玉屑。其爛熳也，若蛟蜃之噓云；其鮮新也，如蘭苕之集翠?！保ā端牧鶇苍挕罚┪囊馊鐕娙苛?，綴詞如貫玉連珠，光華燦爛有如海市蜃樓幻現(xiàn)碧空，綺麗鮮新一似翠鳥棲止蘭苕之上，悅?cè)搜勰?，搖人情思，堪稱駢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