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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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顆石頭投進水中之后,水面必然會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從空中俯瞰,整個水面的動態(tài)一覽無遺。
只是被浪劈頭蓋臉卷進去的人,往往很難分得清,哪里是投石的中心,而哪里又是邊緣漾開的水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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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現(xiàn)在被兜頭蓋臉澆個透心兒涼的薛小波,在現(xiàn)場忙活了了三十多小時之后,頂著臉挨雷劈的表情,打著呵欠進入支隊辦公區(qū)時,是懵逼的。
懵,但又不算完全懵。
跟他最終寫進結(jié)案報告的判斷一樣,其實在接到報警的第三十四個小時,他就已經(jīng)預感到,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復雜的案件。
只是這個時間點,薛小波還無法描繪,這個案子到底是如何復雜的。
除了讓他們外勤一隊燈秋火把地在水庫旁邊忙活了大半夜,卻一無所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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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不過來一路打了多少呵欠地穿過一樓的接待區(qū)和審訊室,拐進樓梯間,站在通往二樓的臺階前,薛小波那朦朧地淚眼被一樓半處的窗子透進來的日光晃得幾乎睜不開眼,他抬起胳膊,正在遮陽還是揉眼睛中舉棋不定時,猛地頓住了腳步。
“格襯衫那個,干什么的?”薛小波厲聲道,原本因缺覺而迷蒙的眼神瞬間就犀利了起來,抬到一半的右手既沒揉眼睛也沒搭涼棚,而是自然而然地摸上了后腰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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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樓半那位條紋襯衫機靈地舉起了雙手。
舉的不太高,指尖剛剛及耳的樣子,手臂和手指都是松弛微曲狀態(tài),但這個高度又恰好夠了,讓他兩手空空,并未攜帶武器的狀態(tài)就此展露無疑。
“放松,沒武器?!迸e起手之后,不速之客才以不會驚擾到背后喝令者的速度,一邊轉(zhuǎn)過身來,一邊慢悠悠地說:“我現(xiàn)在轉(zhuǎn)過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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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輕松的語氣,緩慢的行動,以及行動前的提示,讓闖進辦公區(qū)的不速之客看起來非常友善,事實上,在看清這位出現(xiàn)在樓梯上的陌生人身無長物、不具備攻擊力的時候,薛小波摸槍的動作就已經(jīng)緩下來了。
“你是哪位?”因為迎著東窗的陽光,他皺著眉瞇著眼打量樓梯上逆光站著的男人,“報案到一樓值班室;受害者家屬先登個記,跟一樓大廳等會兒,有人接待你?!毖π〔ㄌ鹪鞠麓怪裂g的右手,大拇指越過肩膀指向自己身后的接待室,語氣雖然不算嚴厲,但卻也帶著威懾。
至少,對在刑偵支隊大樓里迷路四處亂撞的普通老百姓來講,足夠威懾;對于心懷不軌的犯罪分子,他聲音里帶著的后勁兒絕對能把人立刻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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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隊長?”
在薛小波打量著一樓半那男人的時候,后者顯然也掃視過了他,并且以一種薛小波從未在支隊里聽過,但理論上又正確的方式,笑容滿面地稱呼道。
薛小波微微皺了皺眉,不悅地看著站在半層樓上,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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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程,”那個穿著不怎么適合炎炎烈日的長袖襯衣,迷彩褲的男人見到薛小波的臉色,挑了下眉毛,“程靂前來報道?!彼浅>徛匕雅e到了耳邊的手伸向了薛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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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的驚訝及隨后的恍然大悟在薛小波面上幾乎是錯覺般的閃過,滿面笑容瞬間就取代了早前的審視戒備。
“哎呦,程哥!”他緊趕上前兩步,握住那男人的手,“咳,這怎么說的呢,自己人不認識自己人了哈。早聽呂隊提起,沒想到你今兒就到了,”握著的右手才一松開,他便熱絡地輕拍了一下男人的腰背,將其向二樓方向帶,“沒什么準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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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靂眼神閃動了一下,但臉上的笑容跟焊上去的那么瓷實,“我跟家待著也沒什么事兒干,不如過來打個雜兒什么的。”對薛小波看似熟絡,實則搜身的動作,恍若不覺,錯后了半步跟上了樓梯,“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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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誒!這是哪兒的話,”程靂這話,說的即上進又謙虛,就沒有主管不喜歡聽的。薛小波到底在外勤隊長這個最頭痛的科級職位上待了一陣子,平時刺兒頭見多了,驟見一個主動合格的兵,盡管明知這未必是這老兄的真心話,心情到底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來。“盼著您呢?!彼贿吳懊嬉?,一邊回頭道,“支隊早就把您辦公環(huán)境準備出來了,就等程哥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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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程靂吧。”程靂笑著打斷了薛小波的話頭,“我是個純外行,打雜兒不給你們添亂就燒高香了。今后還得請你多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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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那哪兒成啊?聽說程哥警銜比我高一大截兒呢?!毖π〔ㄒ荒樀恼\懇,“您是……對了,程哥,您什么銜兒來著?”他拍了拍腦袋,“咳,您瞧我這記性?!彼贿呎f,一邊轉(zhuǎn)頭再次打量身邊錯后半步的“新人”。
不同于上一次逆光,這一次男人的臉正微仰著迎向晨光,柔和雋秀的五官看起來人畜無害,反射著陽光的眼里甚至帶著點童真,只有微黑而略帶風霜的皮膚攜帶著些破解他過往經(jīng)歷的密碼。
看外表,還真不太能看得出這位高齡新丁的年紀——既可以是個老相一點的青年人,又可以是個面嫩的中年人。
但從支隊長呂嘉鴻給這位準備的位置看,警銜不會太低,那也就是說,年齡也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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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還需要時間認定。”程靂隨意地道,踏上了二樓的地板后,他緩下腳步,“有什么用我?guī)兔Φ??”他問,同時也在打量著這位面上帶著困倦的灰黑色的外勤隊長,“或者我先熟悉一下檔案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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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小波低頭沉吟了一下。
“這是備勤辦公室,”二人恰好路過二樓第一間辦公室,他順手推開門,“您先跟這兒等一下,我在隔壁會議室馬上要開個會,估計呂隊……”
他的話沒說完,忽然朝右側(cè)偏了一下頭,迅疾無比地閃避開。
大概不只是因為程靂瞥向他身后的眼神,更因為他后腦隱隱地冒出的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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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瞬間,一打分量不輕的文件堪堪擦過薛小波的后腦,“砰”地砸在了他頭側(cè)的墻壁上,嚇得薛小波一激靈。
這雖然打不死人,但肯定也他媽輕不了。
“我操!”他脫口而出,回頭在看到來人時,仿佛基因里帶著的變臉神技再次發(fā)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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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靂算是開了眼了,親眼瞧見這位外勤隊長的表情從驚怒不耐迅疾無比地轉(zhuǎn)成了諂媚,就是那種,解放前佃農(nóng)見到東家時,不,確切地說,是欠債沒錢還的佃農(nóng)見到來收賬的東家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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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磊哥,這么早???來來來,我給你找個好位置?!币贿呎f,薛小波一邊殷勤地扶住——應該說是,他怕對方倒出手來再次揍他,不得不緊緊握住——那位兩手抓著厚厚地一沓文件的青年警察的胳膊,把后者拉向會議室。
“誒,慢著點,別磕著……”與其說薛小波在引路,不如說是落荒而逃,“程哥,那什么,你先在備勤室等個幾分鐘,對了,這位是石磊。磊哥,這位是程靂,新同事?!币荒_邁進會議室的門,他忽然想起還沒給這兩位相互引見,忙簡要地插了一嘴。“磊哥,磊哥,這個位置好,來坐這兒?!本o接著,他又狗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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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穿著便服的薛小波不同,石磊身著警服,他那臉兒黑的如同鍋底,也許是雙眼中的血絲,也許是犀利的眼神,總之他帶著一股恨不得吃了薛小波的氣勢,只是因為嘴沒薛小波快,一直沒能插進去嘴。眼瞧著自己被一身蠻力的薛小波拉進會議室,他只來得及跟那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新同事點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