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司禮x你】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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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最喜歡他的發(fā),光澤柔順,好像柔軟的云。每每向他討要,說要結(jié)同心結(jié),他卻總笑她癡。他們不就在一起,哪需要用頭發(fā)來結(jié)?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人。女孩雙眼緊閉,宛若熟睡。他剪下一綹發(fā),與她的長發(fā)結(jié)起。
那樣怕黑的人,該如何獨自一人度過這無盡的黑暗。
都道七月流火,可如今早已到了八月光景,頂上的日頭依舊是毒得很,打在皮膚上跟被攪碎了的辣子貼著似的,刺得生疼。
白日里巡完士兵,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里衣黏膩地貼在后背,整個人跟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她有氣無力地趴在小桌上,聽到帳簾響動,正想坐直,抬眼瞧見來人,復又懶洋洋地趴了回去。
“怕熱的話叫旁人去巡視就好,何必每次都親自去。”
她抬了抬眼,正看到瞧見齊司禮半瞇著眼睛望著她耷拉在額頭兩邊被汗浸得濕漉漉的劉海,那眼神,不用說,又是滿溢的嫌棄。
“大家練得那么辛苦,就我一個人躲在帳里納涼哪說得過去。”轉(zhuǎn)眼又收起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撐著臉嘟囔道,“這鬼天氣要再這樣熱下去,我這朵花都要曬焦枯了?!?/p>
這便是敵方陣營里聞風喪膽能止小兒夜啼的修羅將軍,齊司禮無奈地搖了搖頭。每當他們二人獨處的時候,她倒更像一個孩子。
“誒你去哪兒啊,”看見齊司禮轉(zhuǎn)身就要掀開帳簾,她連忙喊道,“怎么剛來就走???”
“找個水壺,”齊司禮唇角輕揚,“給快要被日頭曬枯的花澆點兒水?!?/p>
她笑瞇瞇地閉上眼。等半晌兒,聽見帳簾發(fā)出簌簌響動,不多時臉上突然貼上一道冰冷。隱隱傳來清涼的草木香,柔軟的指腹輕輕地落在她的臉側(cè),劃開一線黏膩。一瞬間被烈日灼痛的皮膚好像貼進清涼的水里,好舒服。
“自己來涂。”齊司禮冷冷地說道。
“不要,我好累?!彼Y嚨亻]著眼,抬起身對著齊司禮無賴道,“你幫我涂?!?/p>
黑暗里,只聽到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無奈里雜夾著幾分到底還是被她拿捏住了的坦然。
她嗅了嗅,是清淺的草藥味。膏藥順著他的指腹在她的臉上一點點勻開,含著一點說不上來的冰涼的芳香。
她突然睜開眼,正看到齊司禮跪坐在她對面認真為她涂藥的樣子。燈火映照著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投落在身旁的屏風。即便是再熱的天氣,也從來不見他有過同旁人一般有過生汗狼狽的模樣??偸歉筛蓛魞舻南癖┧频?。她抬頭看向他認真專心望向她的眼眸,漂亮的碎金色,好像雪山上耀眼的陽光。
太陽會融化高山上的冰雪嗎?
她不自覺地咽了咽,心下卻好像漏了一拍。只好掩飾一遍地說道:“什么時候買的寶貝,藏得那么好,現(xiàn)在才拿出來?!?/p>
“自己做的,”齊司禮報復似地在她的臉頰上按了一下,“前幾日去山里探路的時候見著幾株梳雪草,治曬傷最好,就順手收著了?!?/p>
她抬起眼笑嘻嘻地說道:“齊司禮你對我真好?!?/p>
齊司禮頓了頓,沒好氣地回道:“誰說是為你做的。”
正要收回手,不及防被她捉個正著。
“等等?!彼幌吕∷氖?。
“怎么了?”齊司禮不解道。
她笑瞇瞇地捏了捏:“你的手冰涼涼的,摸著好舒服?!?/p>
齊司禮聞言,面上神色不變,卻被耳際的一抹紅暈出賣了剎那的心動。
“胡鬧?!?/p>
倒真像是她在調(diào)戲什么良家婦人。
不過這比喻到底還是不精確,畢竟她可是親眼見過齊司禮冷著張臉一腳踹翻了集市上鬧事的流子負手揚長而去的場景。那模樣,要多不可一世有多不可一世。
初見時她并不喜歡他,只覺得他嘴巴壞,為人又傲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惡劣中的惡劣,生生浪費了一張好看的臉。
后來才曉得,這世間形形色色言行不一的人太多,齊司禮可以說是其中最嘴硬心軟的那一個。即便是外頭凍著一層冰冷的殼,也像是糖葫蘆的殼子似的,不過是為了封著自己,半點傷不著旁人。
她拉了拉齊司禮的袖子,仰頭問道:“齊司禮,要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你想去做什么?”
齊司禮并不見思索,便答道:“縱情山水,閑云野鶴,樂得自在?!?/p>
“那該叫閑云野狐才對?!彼龘尠椎?。
齊司禮不滿地睨了她一眼:“你最近倒真是越發(fā)牙尖嘴利了。”
“要不也帶上我?”她央求似的搖了搖他的手臂,眨著眼睛道,“你一個人該多無聊啊?!?/p>
“不要,”齊司禮拒絕得很果斷,半分不給他的上司顏面,“嘰嘰喳喳,太吵了?!?/p>
“哼,不近人情,”她撇了撇嘴,“我就和岐舌一起去縱情山水,閑云野鶴,樂得自在?!?/p>
聞言,齊司禮的眉頭驟然蹙起:“他敢?”
“他不敢我可敢,”她張牙舞爪地威脅道,“你得把我綁在身邊時時刻刻看好才行?!?/p>
聞言,齊司禮輕嘆了一口氣,俯身無奈地抵著她的額頭:“拿你沒辦法……”
“我也拿你沒辦法呀,”她笑著攬住他的脖子,“我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齊司禮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可以在人前人外有著那么多的不同樣子。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戰(zhàn)場上。她一襲紅衣獵獵,身上掛著厚重的鎧甲,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明明是討人喜歡的圓臉,卻偏偏冷著眉目,作出肅穆不可接近的樣子。她的臉上尚帶著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旁人的,眼神卻極干凈。
齊司禮在戰(zhàn)場上見過太多不同的人,他卻未見過這般干凈的眼神。像是雪山融水,泠泠地含著刺骨的冷,卻又那般干凈。若流能在陽光下,必是沁甜爛漫的長流,能洗去世間所有的怨懟仇恨。
她瞇了瞇眼睛,干脆利落地從背后拿出長弓,三枝箭矢懸在弓上,朝著他的方向疾射而去。
齊司禮并未躲閃,右手的長劍使了個劍花,刺向她身旁來人。長劍沒入皮肉,傳來清晰的血咽聲,正同時,左手參差劍已脫手向她身后擲去。
二人俱未回頭,只聽到身后人紛然落地的悶哼。
“箭術(shù)不錯。”
“好劍法?!?/p>
騎馬交錯間匆匆落下,這便是他們與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這一場仗一直到深夜才停息,她身上的傷未來得及處理好又匆匆趕到了傷病營帳安撫傷員。
倒是一個擅攏人心的,齊司禮心想。
她走到他面前,向他抱了一拳。
“若不是你帶領援軍及時趕到,這場仗未必能贏。道謝之類太輕,若下次有機會,我也一定會救你?!?/p>
齊司禮揚了揚眉,并沒有領情:“先顧好你自己吧?!?/p>
但她并沒有說謊,她確實救了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
如果結(jié)局注定是悲劇的話,你還會愿意遇見那個人嗎?
“漂亮嗎?”她接過他手里的曇花,小心翼翼地戴在發(fā)間,旋即露出粲然的笑。
月光落在她的笑靨,倘若不生在亂世,她應該日日露出這般傻氣的笑來吧。
齊司禮的臉頰罕見地浮上一層紅暈,他別扭地轉(zhuǎn)過臉,良久才吐出一句:“不算丑?!?/p>
“齊司禮,謝謝你,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朵花。”她的手扶著花,生怕動作間花又掉下來,“只可惜,花開一瞬,到底還是會枯萎,要是能永遠存著就好了?!?/p>
“你若喜歡,待日后我便為你種一山的曇花,日日開著,直到你看厭了為止。”
“齊將軍好生闊氣,”她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即便以后見過再多的花,我也會永遠把今日你送我的這第一朵曇花記在心里的。”
他頓了頓,拇指捏了捏她的手心:“不過是一朵花罷了,哪里值得那么開心?!?/p>
總歸是個小姑娘,連收到一朵曇花都那么開心,日后難免被人騙去。那便多送一些東西給她,讓她多習慣才是。齊司禮想那就給她做一個護手吧,上面繡一朵曇花,長長久久地陪著她。
可是最后護手還沒做完,收禮物的人卻不在了。
人都道曇花易謝,好景不長。
那時他甚是自負,以為憑借自己的靈力,自可以做到讓曇花長久不敗。
可他……到底連最愛的那個人都抓不住。
待到八月中旬,暑熱漸消,夜里也有一些涼意。
上面?zhèn)鱽硐ⅲf是對方已有降誠之心,命她回城休整。話里話外,似有敲打她貪功徒勞致使損兵折將的意思。
她不平,道應是乘勝追擊一鼓作氣,如何能停兵回城。但到底軍令如山,只能依言停下,回城休整。
“八月十五是中秋,主事在府里準備了酒席,說幾個月來大家都幸苦了,晚上好好吃一頓團圓飯一同過節(jié)。”
“好?!饼R司禮撥開她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fā)。
“待酒席完了,我們?nèi)ズ笤撼孕∽溃彼龥_他神秘地眨了眨眼,“就我們兩個人?!?/p>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齊司禮的生辰。
她特意換了一條緋紅的羅裙,旋開的時候羅裙層層綻開,當真像是一朵花。旁人笑道從未見過將軍女裝的模樣,如今俏生生站在面前都不敢認。
“好看嗎?”她也不扭捏,仰起臉湊近了向齊司禮問道。
齊司禮抿了抿唇,眼神柔軟得好像湖心的一汪融雪:“嗯,很漂亮?!?/p>
她被他難得吐露的實話嚇了一跳,一下紅了臉,糾著手不知道該說什么。
月華如水,流淌在簌簌的草葉間。她仰起頭看齊司禮,此時他也已卸了軍裝,素衣長袍,長發(fā)松散地挽了一個結(jié),比起白日少了幾分凌厲,倒像是一個俊俏的書生。
“你們狐族的人都生得像你這般好看嗎,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你帶我去你的故鄉(xiāng)看看好不好?”
“光我一個看不夠,還想看多少人?”
“小狐貍吃醋了?”她歪著頭調(diào)笑道。
“我口味清淡,從不吃醋?!饼R司禮淡淡道。
“齊司禮,你的頭發(fā)好漂亮。”她仰著頭,伸手想要抓住他肩上的一綹發(fā)。清涼的微風鉆進她的手心,她頓了頓,指尖好像碰到那柔順的發(fā)絲,終于還是沒有前進,怯怯縮了回去。
她眨了眨眼,說:“人都說結(jié)發(fā)……結(jié)發(fā)什么來著?”
花枝輕擺,月影間齊司禮的臉好像微微泛起紅暈。像是報復似的,他隨手捏住她的兩頰,無奈道:“結(jié)發(fā)為夫妻……”
她倒也不惱,脫開齊司禮的手,笑嘻嘻地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齊司禮,送一束頭發(fā)給我好不好?”
“又在說什么癡話,”話剛說話,頭頂被他輕輕敲了一記,“我們就在一起,要什么頭發(fā)來結(jié)。”
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人。女孩雙眼緊閉,宛若熟睡。他剪下一綹發(fā),與她的長發(fā)結(jié)起。
她倒在他懷里的時候,鮮血染滿了緋紅的羅裙,好像隱隱浮動在織錦上的花瓣。
她笑了笑,想要抬起手碰碰他的臉,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只好無奈地說:“齊司禮,別哭了,哭起來就不好看了?!?/p>
“笨蛋……”他緊緊地抱住她,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命緊緊攥住。
身后大火熊熊,齊司禮心想便如此同她死在火海也好。
她這般怕黑的人,該如何獨自一人度過這無盡的黑暗。
很早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為這一日做好了的準備。
人與靈族不同,靈族綿延長生如林木,人壽限有時如蜉蝣。更何況她身處戰(zhàn)場,刀劍無眼,隨時都有可能失了性命。齊司禮那樣偏執(zhí)的性子,若她先他而去,必然不可暢意余生。她早就知道這一點,卻偏偏還好招惹他,齊司禮便應該知道她不是一個好姑娘。
她請求夔先生,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就告訴齊司禮靈族有一復生古術(shù),需點燃一盞心燈亡者散落在世間魂魄。唯一的條件,是需要用齊司禮的記憶來作燭芯,養(yǎng)護這盞心燈。
這自然是假話。
天道恒常,死者不能復生。齊司禮即便有再生的靈力,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擅改人壽。
她說若齊司禮能放下便好。若是他放不下,甚至逆天而施作出無可挽回的錯事,便請用這個理由抹去他所有關于她的記憶。
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齊司禮總是會做一樣的夢。夢里依稀有一個笑影,握著一朵曇花沖著他伸出手。但等到他走上前去,那模糊的影子轉(zhuǎn)瞬就被熊熊的大火吞噬。
幾乎是被劇烈的痛苦催促著從夢中醒來。心好像被什么力量緊緊地握住,喘不過氣來。夜半時分,身上浸透了汗,他睜開眼望著空落的黑暗,想要抓住什么,手心卻是鈍痛的空蕩。
齊司禮旁敲側(cè)擊地問過岐舌,岐舌支支吾吾的,搪塞說一定是累著了。
夢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可是無論如何,齊司禮都想不起那個人的模樣。
但如果會忘記,怕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遠處炊煙裊裊,偶有兒童笑語,游戲田間。
戰(zhàn)爭結(jié)束許久,齊司禮沒有留在輕云澤。山水長闊,原不該拘束一處。
春去秋來,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煙波浩裊雪落長原,也見過杏花飄搖月影西樓。繁華處有,蕭索處有,但卻總覺得,那些景里似乎少了什么。
即便是喧鬧的集市,也總讓他感覺到似乎缺少了一道明媚的聲響。有時那個聲音會對他說這個我也好喜歡,要是以后日日能吃到就好了。有時會說齊司禮你看,這只狐貍像捏得像不像你,好可愛。
他要找的到底是誰?
每到一個地方,齊司禮總是會下意識地在人群里尋找一個身影。也許他是想找一個人。但那人樣貌如何,是男是女,齊司禮一概不知?;蛟S等他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便會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誰了。
齊司禮不再停留,向前走去。身后風吹花葉,花葉輕顫。
已是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