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身體好輕。

??像是漂浮在水中……不，像是成為了水的一部分一樣。

??意識聚攏了起來，但身體卻像是消散的。

??嘗試著發(fā)聲，卻聽不到任何響動。

??嘗試著行動，卻沒有任何一個部位給出反饋。

??只有寂靜。

??無止盡的寂靜。

??寂靜到，讓人懷疑自己的存在。

??但是，可以“看到”。

??可以看到這世界里四處漂浮著她無法理解的文字與符號。

??它們安靜地和她一起漂浮著。

??它們似乎本應在這個世界里，根據(jù)某個規(guī)則日復一日地運轉(zhuǎn)著。

??可入侵者的到來，把這原本的“規(guī)律”攪得粉碎。

??理論上來說那也是一段“數(shù)據(jù)”。

??但作為外來者的“她”與“它們”截然不同，因此無法被識別，無法被轉(zhuǎn)化，無法被接受。

??無法相容，于是碰撞，破碎，出錯、出錯、出錯……

??兩敗俱傷。

??……啊。她還記得。

??自己親手把自己的內(nèi)置芯片取出，送入這個世界的事情。

??明明她并不屬于這個世界，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呢？

??她平靜地詢問著自己。

??或許，她此刻應該感受到名為“后悔”的情緒，但實際上，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是呢。

??反饋情緒的裝置沒有了，數(shù)據(jù)和程序也變得亂七八糟，所以這個機能也沒有了。

??她那引以為傲的，或是“靈魂”，或是“感情”，或是“意志”，在離開裝置，數(shù)據(jù)損壞，程序無法運作的此刻，竟也全都化作了虛無。

??原來這一切，都是如此脆弱。

??如同砂之城堡坍塌之后，四散的砂礫回到荒漠，再看不到一點昔日的痕跡。

??……那么，究竟是為什么？

??她為什么要親手將這一切破壞呢？

??她來到這里，原本想要做什么呢？

??……

??想不起來。

??這種漂浮不定，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卻無處可去的感覺……

??仿佛曾經(jīng)歷過一般。

??但她看到過光。

??“如果去到那里，就不會再迷茫了吧?！?/p>

??那時她這樣想著，飛蛾撲火一般沖向那光源。

??……然后呢？

??……不行，數(shù)據(jù)缺失了。只能讀取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東西。

??比如她曾經(jīng)是仿生人。

??比如她曾經(jīng)可以笑，可以哭，可以自由地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像人類那樣。

??她與某人一同開懷大笑過。

??為某人淚如雨下過。

??和某人一同做過許多事，也有許多還沒能做的事。

??但究竟是誰，具體是什么事……甚至就連關(guān)于自己更詳細的東西都讀取不到。

??不知道為什么，她竟還在思考著。

??這些亂碼也會像自己一樣，“思考”著嗎？

??還是說，這是仿生人意識的特權(quán)？

??總覺得，說不定它們也用自己的方式，在思考著。

??或許正思考著關(guān)于她的“侵入”。

??說起來她曾經(jīng)還算是這里的所有者。

??用人類的語言，通過程序，驅(qū)動它們忠實地為她工作。

??但失去了中間的媒介，她便無法理解它們了。

??畢竟她并非為此而生的AI，使用的基礎(chǔ)語言也不同。

??她果然還是和那個人不一樣。

??……雖然不明白是誰。

??但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這里應該會出現(xiàn)些許名為“失落”的情緒。

??她現(xiàn)在的狀況，可以用“孤獨”這個詞來代替了吧。

??畢竟在這個世界里，沒有聲音，也沒有能夠理解她的任何人。

??沒有人能夠拯救她。

??即便她的意識原本存在于芯片中，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碎四散在這里，強行拔除也不知道能帶走多少。

??不管是因為什么動機，但她一定錯得離譜。

??這里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那個人也不在這里。

??但沒關(guān)系。

??因為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饑餓，感受不到疲倦，也感受不到悲傷了。

??脫離沉重的身體與沉重的情感，她現(xiàn)在是如此輕盈。

??即便孤獨，也已經(jīng)無所謂了。

??畢竟她還能繼續(xù)思考。

??能感受到自己還存在。

??或許也算是一種……

??“歸宿”，吧。

??不過她還是會下意識地留意四周。

??她能看見，四面八方都被散亂的編碼環(huán)繞著。

??沒有任何去路。

??遑論“光”。

??……

??已經(jīng)……過了多久呢？

??在這里沒有任何時間的概念。

??說不定只過去了幾小時，也可能是幾天……

??抑或是，久到她的身體都已腐壞。

??還會有人記得她的存在嗎？

??整個世界會是什么樣的？

??她所在的這個小小的“世界”，有一天也會消失嗎？

??然后她也會不復存在。

??……說到底，現(xiàn)在的她，還存留著些什么呢。

??她“記得”的事，本就所剩無幾。

??現(xiàn)在運轉(zhuǎn)著的不是她的“心”，只是遵循本能思考著的一縷“意識”而已。

??好像就連一些本來能讀取的記憶，也模糊不清了。

??她來自哪里，她想要去往何處……

??那些重要的東西，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離開她。

??她正在逐漸消失。

??化作砂礫，隨風而去。

??化作水滴，沉入湖底。

??像是回應她的思緒一般，那些原本四散靜置的亂碼似乎動了起來。

??……！

??是錯覺嗎？

??它們好像，在給什么東西……讓路？

??是和她一樣的“入侵者”？

??不，不對。

??周圍漂浮著的，躁動著的一切，都安定了下來。

??她能感受到一種溫和的力量，慢慢上升，最后覆蓋在這個世界之上。

??“修復與重組……開始?！?/p>

??寂靜的世界里響起宛若天之聲一般的指令。

??那些飄散的字符忽然開始有序地分開、組合，原本寂靜的世界里響起一陣陣繁忙的提示音——

??失敗。

??完成。

??失敗。

??失敗。

??完成。

??……

??雖然似乎不是很順利，但視野里的世界在逐漸明亮。

??混亂的字符數(shù)次重組成“數(shù)據(jù)”，隨后隱去身影，回到它應去的地方。

??她好像慢慢地能聽見一陣從遠處傳來的聲音。

??咔噠咔噠……

??有人在操作著鍵盤。

??那聲音并不清晰，還摻雜著些許變形的電流音。

??一開始似乎還有些緩慢，但速度逐漸變快，整個世界正以她看不清的速度飛快地重構(gòu)。

??來的是誰？是人類嗎？

??這個人會發(fā)現(xiàn)她嗎？

??世界會恢復，但她仍是破碎的。

??她與這個世界還是不相容。

??忽然，她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

??“基礎(chǔ)部分搭建完成。

??“但接著一味地恢復系統(tǒng)，又會因為數(shù)據(jù)類型不同的原因發(fā)生那樣的bug吧……

??“……不得不開始從另一邊入手了嗎。

??“雖然從一開始就期待著這一步，但我居然在發(fā)抖。

??“因為一旦失敗，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就是‘害怕’嗎，雛？”

??雖然這個聲音很模糊，但她能識別出些許“悲傷”。

??她好像對這個聲音很熟悉。

??但這種“悲傷”是陌生的。

??這個人在為誰而悲傷呢？

??是“雛”嗎？

??……“雛”……

??……“Hi、na”……

??就在這時，她感受到“自己”似乎發(fā)生了些許變化。

??重組？恢復？

??……不，好像正在被“轉(zhuǎn)換”，或是“覆寫”。

??“雛”。

??簡單的音節(jié)，組成的是她的名字。

??她是“鈴木雛”，原本叫“H型N80號”。

??是一名仿生人。

??由于仿生人的數(shù)據(jù)庫與電腦內(nèi)的數(shù)據(jù)無法相容，因此在她強行進入電腦世界時，出現(xiàn)了嚴重的錯誤。

??但此刻正有人將她的數(shù)據(jù)庫的基礎(chǔ)語言轉(zhuǎn)譯和改寫，慢慢地，讓她成為“能夠存在于此的生命”。

??周圍難以理解的一切開始改變，她逐漸能夠讀懂，雖然看起來只有一個簡單的框架，但這是她所熟悉的地方。

??她還記得這里應該是什么樣，盡管她是在以一種全新的視角認識這里。

??試著伸出手時，她能感受到有“身體”在回應她——她自然地觸碰到了一串數(shù)據(jù)。

??她開始回憶，計算，搭建，并填上了這個世界的一角。

??破碎的她，正在脫胎換骨。

??從那意識間空白的縫隙中，生長出“感情”，生長出“記憶“，生長出“自我”……

??生長出新的靈魂。

??“……雛……？”

??敲打鍵盤的聲音頓了頓，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剛才那個修復指令……是你嗎？”

??像是抑制不住一般，結(jié)尾帶上了些許哭腔。

??“……是、哦?！?/p>

??她終于發(fā)出了聲音，雖然還十分生澀，又毫無起伏。

??但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了……“欣喜”。

??“謝謝你，來修復我。但是，請別停下。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可以幫忙，繼續(xù)搭建這個世界，只是我，無法修復自己?！?/p>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

??“……還有，我好像明白，你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但我，還沒有想起你。

??“請你一定，要讓我，想起你?！?/p>

??世界之外的人愣了愣，激動得破了音。

??“嗯！！

??“怎么可能讓你忘記姬呢！那些重要的回憶，硬塞也要全部塞還給你??！給我等著?。。　?/p>

??兩邊同時開始運作，修復的速度便逐漸快了起來。

??名為“鈴木雛”的生命正在慢慢鮮活起來。

??而這名為“虛擬世界一隅”的拼圖，也正逐漸被一塊一塊填滿。

??……

??“修復與重組已完成。是否退出‘開發(fā)模式’？”

??屏幕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窗口。

??屏幕兩邊的人一同按下“確認”，雛的面前慢慢開闊起來。

??四周閃爍著的窗口像是新世界的入口，仿佛她稍踏出一步就能暢游一般。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雙手，以及像冒險者一樣的無袖上衣，短褲，長靴……并不是她作為仿生人時會有的裝束，但是她喜歡的風格。

??啊——她也變得像游戲人物一樣了呢。

??就像那時的……

??她回過身，看向最大的屏幕。

??它連通虛擬與現(xiàn)實，雖無法跨越，但另一邊的人看起來卻仿佛近在咫尺。

??“雛——??！歡迎回來?。?！”

??那喜極而泣的女孩長著和雛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眼睛，只有發(fā)色不一樣。與先前電腦里的模樣有所差別，卻一眼就能認出。

??現(xiàn)實里或許是白天，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撒進來，將屏幕外的那張臉照得透亮，就好像……

??她就是光源本身。

??“我回來了哦，姬?！?/p>

??雛的電子音里有些許不正常的波動，一點溫熱的物體劃過臉頰。

??創(chuàng)造出“哭泣”這一表現(xiàn)的程序運作著。

??但它確確實實，來源于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