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言，人之閑》

　　夕陽先生認為自己是一個不落俗套，不愿隨大流的人。

　　比如，狗這種東西，鄉(xiāng)下一般認為它就是看家護院的畜生，只需要把它綁在門口，餓了給它一碗剩飯，三急來了解開繩索牽它去草地，待到下雨下雪才打開房門將它綁在屋里，那么你便是一個合格的狗主人。

　　而狗呢，生人來了會叫，三急來了會叫，餓了渴了不能叫，冷了熱了不能叫，得學(xué)會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那么你便是一條合格的好狗。

　　夕陽先生卻不如此認為，他破天荒地給狗洗澡，幫狗穿衣服，給狗喂新鮮的豬肉，夜里還摟著狗一起睡覺，甚至稱他家的狗為兒子。

　　一開始是鄰居最先發(fā)現(xiàn)這件事，他們勸夕陽:“你是人，它是狗，人與狗怎能走得這么近？這不是敗了道德嗎？”

　　夕陽先生不以為然。

　　緊接著，鄰居的親戚也知道了這件事，親戚勸鄰居:“那人恐怕是有什么缺陷，你們不要與他走得太近，以免變得跟他一樣不正常。”

　　鄰居們深以為然。

　　再接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起初，他們還避著夕陽先生，躲在他身后指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隨后，他們膽子便大了起來，也不知是哪個帶頭，哪個開腔，他們故意等夕陽先生走到面前，突然問身邊的人:

　　“你說哈，這人可真是奇怪，有人喜歡給狗洗澡，有人喜歡抱著狗睡覺，你說抱著那玩意，他不嫌臟嗎？”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身邊的人便迫不及待地搭腔:“就這？我還聽說有人把狗當(dāng)兒子呢！”

　　“我可都聽別人說了，就說這類人啊，都是腦子不健全，心理不健康！”

　　說著，他們便偷偷抬起眼角，用力轉(zhuǎn)動眼珠，想要得知夕陽臉上有哪些羞愧的表情，卻又不敢當(dāng)面去看，只能如此偷窺。

　　然而夕陽先生卻已走遠，只回復(fù)他們一個背影，這不免有些掃了他們的興致。

　　最后，夕陽先生的親戚們也逐漸疏遠起他，仿佛跟他沾親帶故這件事，本身就極度的羞恥。

　　然而有些愛表現(xiàn)的親戚卻將夕陽先生的妻子叫到跟前，假裝痛心疾首地勸:“實在不行，就找個神婆吧！”

　　夕陽先生卻對這些流言全不在意，他覺得自己仿佛化身為一名戰(zhàn)士，鐵了心要與這舊觀念、舊思想作斗爭。

　　更何況他認為有一只心愛的寵物，本身就不是什么錯，如同有人愛吃，有人愛玩一般，再平常不過的事。有罪乎？無罪也。

　　為了表明自己必將奮斗到底的決心，他甚至在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上面寫有幾個歪扭的藍色大字:

　　“關(guān)你屁事！”

　　有時候，夕陽先生還會專門給狗穿上鮮艷的衣服，抱著它去村里溜一圈，故意昂起頭，挺直腰，在那些人異樣的目光中穿行而過，越行越遠，只留下一個孤傲的背影。

　　然而這些行為卻深深激怒了村里的人，仿佛一把圖釘撒在心臟上，仿佛無數(shù)虱子在頭皮上爬，竟讓他們難受到餐不能食，夜不能寐。

　　他們指著夕陽先生的大門破口臭罵:“有些人連自己的祖宗姓什么都忘了！竟然給一只狗穿衣服，簡直傷風(fēng)敗俗，不知廉恥！”

　　也有人站在道德至高點，以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假裝義憤填膺地高喊:“你是人，它是狗！人對狗這么好，是會給狗折壽的??！你自以為是對狗好，其實你是害了它?。∷篮笫菚碌鬲z的！”

　　又有些人專盯著夕陽先生的一切行為去找缺點，仿佛所有跟夕陽有關(guān)的事物都是錯的，都是有罪的。終于，他們注意到了夕陽門口那張白紙，上面寫著藍色的水筆字，連忙對著那張紙冷嘲熱諷起來:

　　“好家伙！你們看，這個人居然用藍色的筆在白色的紙上寫字，連‘白紙黑字’這個道理都不懂，就敢出來瞎顯擺！你說，這不是傻子嗎！”

　　于是那些人也擠眉弄眼地大笑起來，仿佛“用藍筆在白紙上寫字”這件事在他們看來，就如同給狗穿衣服一樣，是一件極為羞恥的事，是夕陽先生腦子有病的表現(xiàn)。

　　這時，又有人注意到這張白紙上的皺褶與黃斑，便趕緊嘲笑:“你看，就連這張紙都發(fā)黃成這樣了，指不定他家里面還要多臟呢！”

　　他說得很急，仿佛怕晚了一秒，就會被人搶先說了一般。

　　也有人指著那張紙的一處缺角，譏諷道:“你看，這張紙都破成這樣了，也好意思貼出來，說不定他家里面還要多破呢！”

　　那幾天，他們嘲笑了夕陽先生的所有，包括他的穿著、他的名字、他的行為、他貼在門口的紙、就連屋旁的野草都不放過。

　　他們非常仔細地將跟夕陽先生有關(guān)的所有事物都給嘲笑了一遍，唯獨對他貼在門口那張紙上的字視而不見。

　　然而，他們并不滿足。也許是反復(fù)嘲笑同一件事的次數(shù)過于多了，他們開始覺得無趣，于是便有模有樣地幫夕陽先生塑造了一些歷史。

　　他們說:“夕陽那小子我知道，他爹在他未出生前曾殺了一只野狗，后來野狗投胎成夕陽，要來報仇?！?/p>

　　他們又說:“你別看夕陽對那只狗那么好，指不定他老婆跟這只狗還有什么故事呢！”

　　他們還說:“夕陽以前沒結(jié)婚時，經(jīng)常將自己和一條母狗鎖在屋子里，現(xiàn)在又認自家的狗做兒子。你品吧，你細品?！?/p>

　　大人們盡心盡力地制造與傳播著夕陽先生的流言碎語，小孩們也不甘示弱。他們雖然不清楚來龍去脈，不明是非善惡，但總聽大人那么說，便覺得夕陽先生是錯的，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人總是幻想著當(dāng)英雄的，這些小孩便趁著夜幕降臨，撿起石頭去砸夕陽先生家的玻璃，或者偷偷在夕陽家門口大小便，又或者用偷來的粉筆在他家的墻上涂鴉。

　　他們自認為自己是大俠，是好漢，是在維持正義，是在懲惡揚善。

　　只是苦了夕陽一家，幾天下來，他臉上憔悴了不少，就連頭發(fā)也白了許多，他總算明白，這鐵了心的戰(zhàn)士并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p>

　　最先扛不住壓力的是夕陽先生的妻兒，妻子埋怨他，就連上小學(xué)的兒子也在他面前哭訴:

　　“他們老說我是狗養(yǎng)的，說我是狗的弟弟，還叫我狗兒子?！?/p>

　　 終是夕陽先生妥了協(xié)，他明白自己輸了，輸?shù)煤軓氐住?/p>

　　在某天清晨，天剛蒙亮，他趁著眾人還未起床，連忙將門打開一條縫，如同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犬那般，如同縮著脖子四處逃竄的過街老鼠那般，灰溜溜地將門口的紙條撕了下來。

　　接著又脫去狗的衣服，將狗拴在門口，希望借此得到村里人的原諒。他以為只要做得與他人一樣，便不會再受到他人的指責(zé)。

　　然而，當(dāng)村里的人得知夕陽先生的妥協(xié)后，他們高興壞了，連忙奔走相告，仿佛在炫耀自己戰(zhàn)爭的勝利。

　　于是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相聚在夕陽先生門口，對著那條被栓起來的狗指指點點。

　　有人說:“之前對狗那么好，又是穿衣服又是喂肉的，現(xiàn)在直接將狗栓在門口，管都不管，還真是能狠下心，我都做不出這樣殘忍的事。”

　　也有人說:“你看，他將繩子綁得這么隨意，說明他心里一點悔過都沒有，這是在故意作秀，敷衍我們呢！”

　　更有人依然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仍是義憤填膺地高喊:“前兩天假裝對狗很好，現(xiàn)在又將狗丟棄在門口，連件破毯子都不舍得丟給它，這狗要是著涼了怎么辦！你們說這狗的心里落差該有多大，當(dāng)這家人的狗還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夕陽先生躲在門的后面，驚得渾身虛汗，這些話語好似無數(shù)尖刀扎進他的心臟，就連他本人也越來越覺得，自己隱約是一個思想骯臟，品德敗壞的惡人。

　　于是他又趁著第二天清晨，偷偷幫門外的狗穿上衣服，又切了一盤新鮮豬肉丟在狗的碗里，他想，別人這回總算無話可說了吧！

　　然而，當(dāng)村里人看到這只被夕陽先生拴在門口，又穿衣服又吃肉的狗時，難免再次皺緊眉頭。

　　有人指責(zé)這狗身上的衣服過于薄了，如此敷衍地對狗好，是想做戲給誰看。

　　也有人指責(zé)這狗身上的衣服過于厚了，這么熱的天難不成是想把狗悶死。

　　更有人指責(zé)，只給狗吃肉，不給狗喝湯，狗渴了怎么辦，夕陽這小子看似對狗好，實則在害狗。

　　夕陽先生依舊躲在門后偷偷地聽，他總算聽明白了，自己果然是下等的、卑劣的、差勁的，連討好別人這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好！

　　后來的夕陽也不怎么敢上街了，這些人一見到他便全部圍上來，故作關(guān)心地問到:“喲，夕陽先生！逛街呢？怎么好幾天沒看到你的狗兒子了？”

　　夕陽先生不知如何反駁，當(dāng)場羞紅了臉，只好低著頭彎著腰，連忙快步地往家里逃竄。

　　這些人卻連忙快步地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饒地用言語譏諷著他，仿佛這一刻他們都是為了維持正義的斗士，是維護了道德不被敗壞的俠客。

　　再后來，這些人連電視也不看，手機也不玩，整天就搬張椅子坐在門口，眼巴巴地期待著夕陽先生從他門口路過。

　　若夕陽先生一上午不來，他們便在心里拜觀音，拜如來地禱告下午夕陽先生能從他門口經(jīng)過。

　　若夕陽先生一整天都不來，他們便在心里罵這賊老天不長眼，不厚道。

　　倘若夕陽先生有幸從這條巷子經(jīng)過，他們便像見了救星一般，扯起嗓子大喊:

　　“喲，這不是夕陽先生嗎？怎么不帶你的狗兒子出來逛街？難道是被你栓起來啦？”

　　鄰居一聽，也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趕緊出來門前，觀猴一般直勾勾地盯著夕陽先生羞愧難當(dāng)?shù)哪?，這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表情。

　　仿佛這一瞬間，他們的道德都是高尚的，他們的基因都是卓越的，他們的靈魂都是升華的，就連祖上的靈牌也因為這一刻而散發(fā)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芒。

　　而唯一下等卑劣、基因有缺陷的，便是被他們的目光所囚禁的夕陽先生——那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條下水道鉆進去，在他們口中傻叉一般的夕陽先生。

　　好不容易，夕陽先生逃回了家，他看著綁在門口又穿衣服，又吃肉的狗，不禁犯了難。

　　他隱約覺得，自己不管怎么做，都不符合村里人的心意，不管他如何去妥協(xié)，都是錯的。

　　他極度地后悔了，不禁埋怨自己，為何要給這條倒霉的狗穿什么衣服！為何不在一開始就將狗栓在門頭，這樣他也不至于成為村里人眼中的異類，不至于成為世上最殘缺的基因的代表。

　　后來，夕陽先生想到了死，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堵住這群人的嘴，才足以證明自己的清白，證明自己的基因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缺陷。

　　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了:

　　“但是，我一死的話，他們不是會高興得更厲害嗎？到時候他們無論如何說我，如何給我編造故事，我也沒辦法再反駁了?！?/p>

　　一死，仿佛證明了清白，卻不曾想，反而將自己推入更大的泥潭之中，再也洗不清了。

　　于是夕陽先生更加地發(fā)了愁，活也不是，死也不是，這做人怎會如此之難呢！他這般憤憤地想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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