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思道《孤鴻賦（并序）》

作者：【南北朝】盧思道

余志學(xué)之歲[1]，自鄉(xiāng)里游京師，便見識知音，歷受群公之眷。年登弱冠，甫就朝列[2]，談?wù)哌^誤，遂竊虛名。通人楊令君、邢特進(jìn)已下[3]，皆分庭致禮，倒屣相接[4]。翦拂吹噓[5]，長其光價。而才本駑拙，性實疏懶[6]。勢利貨殖，淡然不營。雖籠絆朝市且三十載，而獨往之心未始去懷抱也[7]。攝生舛和，有少氣疾[8]。分符坐嘯[9]，作守東原。洪河之湄，沃野彌望[10]。囂務(wù)既屏[11]，魚鳥為鄰。有離群之鴻，為羅者所獲[12]。野人馴養(yǎng)[13]，貢之于余。置諸池庭，朝夕賞玩，既用銷憂，兼以輕疾[14]?！洞笠住贩Q“鴻漸于陸”，羽儀盛也[15]。揚(yáng)子曰：“鴻飛冥冥”，騫者翥高也[16]?！痘茨稀吩疲骸皷|歸碣石”，違溽暑也[17]。平子賦曰：“南寓衡陽，避祁寒也[18]?！比羝溲挪角逡?，遠(yuǎn)心高韻[19]。鹓鸞以降，罕見其儔[20]。而鎩翮墻陰，偶影獨立[21]。唼喋粃粺[22]，雞鶩為伍，不亦傷乎！余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永言身事，慨然多緒[23]。乃為之賦，聊以自慰，云其詞曰：

惟此孤鴻，擅奇羽蟲[24]。實稟清高之氣[25]，遠(yuǎn)生遼碣之東[26]。氄毛將落，和鳴順風(fēng)[27]。壯冰云厚，矯翅排空[28]。出島嶼之綿邈，犯霜露之溟濛[29]。驚絓魚之密網(wǎng)，畏落雁之虛弓[30]。若其斗柄東指，女夷司月[31]。乃遙集于寒門，遂輕舉于玄闕[32]。至如天高氣肅，搖落在時。既嘯儔于淮浦，亦弄吭于江湄[33]。摩赤霄以凌厲，乘丹氣之威夷[34]。遡商飆之嫋嫋，玩陽景之遲遲[35]。彭蠡方春，洞庭初綠[36]。理翮整翰，群浮侶浴[37]。振雪羽而臨風(fēng)，掩霜毛而候旭[38]。饜江湖之菁藻，飫原野之菽粟[39]。行離離而高逝，響噰噰而相續(xù)[40]。潔齊國之冰紈，皓密山之華玉[41]。若乃晨沐清露，安趾徐步[42]。夕息芳洲，延頸乘流[43]。違寒競逐，浮沅水宿[44]。避暑言歸，絕漠云飛。望玄鵠而為侶，比朱鷺而相依[45]。倦天衢之冥漠，降河渚之芳菲[46]。忽值羅人設(shè)網(wǎng)，虞者懸機(jī)[47]。永辭寥廓，蹈跡重圍[48]。始則窘束籠樊，憂憚刀俎[49]。靡軀絕命，恨失其所。終乃馴狎園庭，棲托池籞。稻粱為惠，恣其容與[50]。于是翕羽宛頸，屏氣銷聲[51]。滅煙霞之高想，閟江海之幽情[52]。何時驤首奮翼，上凌太清[53]。騫翥鼓舞，遠(yuǎn)薄層城[54]。惡禽視而不貴，小鳥顧而相輕。安控地而無恥，豈沖天之復(fù)榮[55]！若夫圖南之羽，偉而去羨。棲睫之蟲，微而不賤[56]。各遂性于天壤，弗企懷以交戰(zhàn)[57]。不聽《咸池》之樂，不饗太牢之薦[58]。匹晨雞而共飲，偶野鳧以同膳[59]。匪揚(yáng)聲以顯聞，寧校體而求見[60]。聊寓形乎沼沚，且夷心于溏淀[61]。齊榮辱以晏如，承君子之余眄[62]。

注釋：

[1]志：立志?！2]弱冠：年二十歲。公元551年，盧思道二十歲?！3]通人：學(xué)識淵博通達(dá)之人。楊令君：楊愔（yīn），字遵彥。邢特進(jìn)：邢劭，字子才?！4]分庭致禮：賓主相見，分站庭兩邊，相對行禮。倒屣相接：用典，漢末蔡邕急于迎接王粲，鞋子穿反?！5]翦拂：對人才的贊揚(yáng)，提攜?！6]駑拙：駑鈍愚拙。疏懶：粗疏懶惰。　[7]籠絆朝市：朝市為官如鳥入籠，馬被縶。獨往：隱居?！8]舛（chuǎn）：相背離，相矛盾。少氣：《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岐伯曰：“孫絡(luò)三百六十五穴會，亦以應(yīng)一歲，以溢奇邪，以通榮衛(wèi)，榮衛(wèi)稽留，衛(wèi)散榮溢，氣竭血著，外為發(fā)熱，內(nèi)為少氣?！薄9]分符：剖符，帝王封官授爵，分符節(jié)一半作為信物。坐嘯：閑坐吟嘯，指為官清閑或不理政事?！10]湄：水草交接處。彌望：充滿視野?！11]囂（áo）：眾多貌。務(wù)：事務(wù)。屏（bǐng）：除去?！12]羅者：捕鳥者?！13]野：民間，與“朝”相對?！14]銷憂：使憂愁消解。輕疾：使少氣疾減輕。　[15]《周易·漸卦》：“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笨追f達(dá)疏：“漸進(jìn)之道自下升高，故取譬鴻飛自下而上也。”　[16]揚(yáng)雄《法言·問明》：“治則見，亂則隱。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彬q：飛。翥（zhù）：飛舉。此句言展翅高飛，全身遠(yuǎn)禍?！17]《淮南鴻烈·覽冥訓(xùn)》：“過歸雁于碣石?！瘪R宗霍注：“北歸之雁指碣石以為鄉(xiāng)?！边`：避開。溽（rù）暑：盛夏?！18]平子：張衡，賦指《鴻賦》?！19]雅步清音，遠(yuǎn)心高韻：優(yōu)雅的步態(tài)，清亮的聲音，曠遠(yuǎn)的心志，高潔的韻致。　[20]鹓（yuān）：鳳凰一類。儔：伴侶，同輩。　[21]鎩（sh?。捍菡?、傷殘。翮（hé）：羽莖，鳥翼。偶影：對著影子?！22]唼（shà）喋（zhá）：水鳥或魚吃食?；z（bǐ）：子實不飽滿的谷粒。粺（bài）：介于精米、粗米之間的米?！23]永：通“詠”，用詩賦、文辭等來抒寫?！24]擅：專有、專長?！25]稟：稟承、承受?！26]遼碣：遼東和碣石，臨近渤海?！27]氄（rǒng）毛：鳥獸貼身的細(xì)毛?！28]壯冰：堅實的冰。矯翅：高舉雙翅?！29]嶼：《南北史合注》（清四庫全書撤出本）卷一一七作“歟”。按：嶼指海中的山；歟為句末語氣詞，表示疑問或感嘆，故當(dāng)作“嶼”。綿邈：遼遠(yuǎn)。溟濛：混沌不分貌。　[30]絓（guà）：絆住，纏住?！31]斗柄東指：《鹖冠子·環(huán)流篇》：“斗柄東指，天下皆春?！迸模骸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長百谷、禽鳥、草木?！备哒T注：“女夷，主春夏長養(yǎng)之神也?！薄32]寒門、玄闕：傳說中北方極遠(yuǎn)之地?！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遺屯騎于玄闕兮，軼先驅(qū)于寒門。”裴駰集解引《漢書音義》：“玄闕，北極之山。寒門，天北門。”　[33]嘯儔：以長而尖的叫聲呼朋引伴。浦：水濱?？裕╤áng）：喉嚨?！34]摩：迫近，接近。赤霄：紅色云氣。凌厲：凌空高飛，意氣昂揚(yáng)。丹氣：彩霞。威夷：逶迤，迂遠(yuǎn)貌?！35]遡：迎面對著。商飆（biāo）：秋風(fēng)。嫋嫋：長弱貌。陽景：陽光。遲遲：陽光溫暖、光線充足、從容舒緩貌。　[36]彭蠡（lǐ）：彭蠡湖?！37]翰：鳥羽。群浮侶?。撼扇航Y(jié)隊在水上嬉戲?！38]雪羽、霜毛：白如霜雪的羽毛。候旭：等候旭日東升?！39]饜（yàn）、飫（yù）：飽食。菁（jīng）藻：水草?！40]離離：若斷若續(xù)、相連貌。噰噰：鳥和鳴聲。　[41]潔、皓：比……潔白。冰紈：潔白的細(xì)絹。　[42]安趾徐步：步態(tài)嫻雅、安適?！43]延頸：伸長脖頸?！44]沅：《南北史合注》（清四庫全書撤出本）卷一一七作“阮”；《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一五、《歷代賦匯》（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二九、《歷朝賦格》（清康熙間刻本）下集駢賦格卷五作“沉”。按：“沅”，水名，在湖南境內(nèi)。鴻不僅僅生活在湖南境內(nèi)，與“浮”相對，當(dāng)作“沉”?！叭睢薄般洹币敉谓灐＿`寒：避開寒冷。競逐：競相追逐。　[45]玄鵠：黑天鵝。比：親近。朱鷺：鳥名，體形如鶴?！46]天衢（qú）：天路。冥漠：玄妙莫測貌。冥：《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一五、《歷代賦匯》（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二九、《歷朝賦格》（清康熙間刻本）下集駢賦格卷五作“溟”。按：二者于義均可，構(gòu)成雙聲聯(lián)綿詞，“溟”為上。渚（zhǔ）：水中小塊陸地?！47]虞者：掌管山澤田獵的官。機(jī)：捕鳥機(jī)關(guān)?！48]寥廓：指鴻自由翱翔的空間?！49]憚：懼怕。俎（zǔ）：切肉的砧板。此兩句謂孤鴻被關(guān)籠中，憂懼被殺?！50]馴狎：馴順，被賞玩撫弄。池籞（yù）：陂池禁苑。恣：放縱。容與：安閑自得貌?！51]翕（xī）：收攏。宛：屈曲?！52]閟（bì）：止息?！53]驤（xiāng）首：昂首。奮翼：振羽展翅。凌：逾越。太清：天空?！54]騫翥（zhù）：飛舉貌。?。浩冉?、靠近?！55]此四句為：孤鴻為惡禽、小鳥欺凌，輕視，卻安于處地不以為恥，不認(rèn)為再次沖天高飛會恢復(fù)曾經(jīng)的榮耀?！56]圖南：典出《莊子·逍遙游》。此四句為：鯤鵬在九萬里高空飛向南海的宏愿偉大但不值得羨慕，居于睫毛的小蟲微小而不卑賤。　[57]遂性：順?biāo)毂拘浴Ｌ烊溃禾斓?。企懷：盼望懷念。交?zhàn)：順?biāo)毂拘耘c實現(xiàn)宏愿沖突。　[58]《咸池》：古宗教祭祀之樂。饗：享用。太牢：古代帝王祭祀社稷，牛、羊、豕三牲全備為“太牢”。薦：進(jìn)獻(xiàn)?！59]匹、偶：與……為伍、對等。野鳧（fú）：野鴨。膳：飯食。　[60]匪：不。此句為不高聲鳴叫以讓大范圍聽見，寧可改變本性求得人的待見?！61]聊、且：姑且。寓形、夷心：平心靜氣地寄身。沼：池塘。沚：水中小洲。溏：泥漿。淀：淺水湖泊。　[62]晏如：安然。此兩句為：泯滅榮辱，安然處之，接收豢養(yǎng)者末等的看顧。

賞析：

本賦作于北周靜帝大象二年（580年），盧思道時為武陽太守。

序文先講述其游學(xué)發(fā)跡列班朝廷為人賞識春風(fēng)得意的經(jīng)歷，接著筆鋒一轉(zhuǎn)，云其性疏懶，不營勢利貨殖，以致“雖籠絆朝市且三十載，而獨往之心未嘗去懷抱也”。再加上他身體有疾，所以在太守任上忙完公務(wù)后，便與“魚鳥為鄰”。有人捕獲一只離群之鴻獻(xiàn)給他，他將之豢養(yǎng)于池庭中，“朝夕賞玩，既用銷憂，兼以輕疾”。鴻雁原本是“雅步清音，遠(yuǎn)心高韻”的，如今卻是“唼喋秕稗，雞鶩為伍”，作者為之感傷。于是聯(lián)系自己經(jīng)歷，作賦以自我安慰。

賦之正文按旨意可分為前后兩部分。前部分寫鴻之來歷及特有習(xí)性，在各方面窮盡形容，具體入微。字里行間，透露出作者對其自由高翔不受束縛的企羨與贊美。后部分寫其“倦天衢之溟漠，降河渚之芳菲”后陷入羅網(wǎng)，為人所擒后的遭遇和感受。它失去自由后，開始擔(dān)心被人宰殺，后來被人馴養(yǎng)于庭園池塘后，食有稻粱，安閑舒適。于是它收起翅膀，彎起脖子，屏聲靜氣。煙霞高想、江海幽情不復(fù)有，惡禽小鳥也不再視其為高貴。它安于地面不覺得恥辱，再飛上天也不認(rèn)為恢復(fù)榮耀。大鵬展翅遠(yuǎn)飛與小蟲棲止于睫毛并無高下貴賤之分，不過是“各遂性于天壤”罷了。所以鴻雁和雞鴨共飲同膳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這就是“齊榮辱以晏如”的境界。

這篇賦托物言志，自抒情懷，實秉老莊齊物之意，自嘲自慰。但揆諸大旨，有以下幾點值得參考：

一、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入世與出世思想之交鋒。

盧思道年十六便喟然嘆曰：“學(xué)之有益，豈徒然哉！”二十出仕，改朝換代之際，參與謀反。為齊賀甘露（《在齊為百官賀甘露表》），為隋討伐陳（《為隋檄陳文》），總結(jié)北齊、后周興亡教訓(xùn)（《北齊興亡論》《后周興亡論》）。指切當(dāng)時，揭露官場中趨炎附勢的丑惡（《勞生論》）。身事三朝，多次隨駕，沉浮宦海三十余年，至五十二歲卒前仍上奏議置六卿、除大理。經(jīng)世致用、積極入世可以說是其“煙霞之高想，江海之幽情”。

綜觀其一生，入世與出世思想，糾葛絞纏，一如孤鴻沖天復(fù)飛與安于處地的矛盾。其父道亮，隱居不仕，勢必會影響盧思道“勢力貨殖，淡然不營”。齊天統(tǒng)二年（566年）秋七月所作《盧紀(jì)室誄》明確表述“余慕大隱”。后仕途多舛，官途淪滯，經(jīng)世未濟(jì)，沉淪下僚。加上年歲將暮，身患疾病，致《孤鴻賦》言“獨往之心未始去懷抱”。稍后《勞生論》認(rèn)為“籠絆朝市，失翹陸之本性，喪江湖之遠(yuǎn)情”，并對歸隱生活有具體細(xì)致的規(guī)劃設(shè)想。

二、賦作以鴻自喻。

盧思道祖陽烏為魏秘書監(jiān)。盧思道少時師事“北地三杰”之一邢子才，正如其《勞生論》所言：“生于右地九葉卿族，天授俊才，萬夫所仰，學(xué)綜流略?！贝蟪稍辏?79年）北周文宣帝崩，所作挽歌獨得八首，被譽(yù)為“八米盧郎”。嘗薊北為五言詩，人以為工。作《聽蟬鳴篇》，時人所重。年少得志的盧思道與雅步清音、遠(yuǎn)心高韻、稟清高之氣、自由翱翔的鴻何等相似。

鴻自由翱翔之際亦“驚絓魚之密網(wǎng)，畏落雁之虛弓”，可視為盧思道自弱冠就朝列至任武陽太守間，“才識美茂亦受嫉于愚庸”，因私誦魏史被笞辱，漏泄省中語被出，居官多被譴辱、免歸等的隱喻。

鴻“倦天衢之冥漠，降河渚之芳菲”慘遭捕獲。盧思道因母疾還鄉(xiāng)，遇同郡祖英伯及從兄昌期、宋護(hù)等舉兵作亂，預(yù)焉。柱國宇文神舉討平之，罪當(dāng)法，已在死中，神舉令作露布嘉而宥之。參與舉兵作亂前，盧思道為世人所重，卻轉(zhuǎn)而限于幾死境地，與鴻倦天衢、降河渚、蹈跡重圍、憂憚刀俎、靡軀絕命，恨失其所有共通之處。

鴻最終沉淪，匹晨雞、偶野鳧、寓形沼沚，夷心溏淀、齊榮辱，可視為盧思道出任武陽太守時“囂務(wù)既屏，魚鳥為鄰”消極怠慢的寫照。但消極沉淪未嘗不是對現(xiàn)實的憤懣與反抗。

三、賦作語言駢儷典雅。

序中連用《大易》“鴻漸于陸”、《揚(yáng)子法言》“鴻飛冥冥”、《淮南》“東歸碣石”、平子賦“南寓衡陽”，講述鴻之習(xí)性與性情，典雅別致。

正文語言駢儷對偶，除句首發(fā)語詞，完全是四、六言工整對仗。音韻和諧，換韻自然。中間不乏疊字運用，讓賦作具有音韻美、形式美，在狀物抒情外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不愧為駢賦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