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貝】——赤伶
他常常做夢,夢里,一座梨園,一折桃花扇,一襲青衣委身倒地嘴里依舊唱著: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昆腔戲曲吳儂著世人的悲歡離合,咿咿呀呀間神情逐漸悲憤!
“點火——”一聲大喝,伴隨著鏗鏘有力的鼓點和步伐,霎時間梨園內(nèi)火焰滔天——
夢驚醒,一身薄汗,心潮澎湃……
還未來得及收拾這夢中的悲戚,只聽見屋外傳來一個聲音:“晏之,快跑——”
帶著金屬的腳步聲紛亂嘈雜,在裴晏之還沒有來得及晃過神時,一隊日本兵踹開了房門涌了進來。
尖刀長槍筆直對著裴晏之,他有瞬間驚嚇。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
是了!昨天就已經(jīng)聽戲班子的班頭說,七月七日那天,日本兵炮轟橋東宛平縣,盧溝橋鎮(zhèn)29軍奮起反抗,戰(zhàn)火滔天!
逃來安遠縣的百姓訴說著日本兵的殘暴和慘絕人寰的情景……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血肉模糊,到處都是婦孺的悲哭,到處都是人間煉獄!
后來,很多人聞風(fēng)逃了,逃離了安遠縣,因為,日本兵要來了——
風(fēng)聲鶴唳間,他們選擇留了下來……
他們又能去哪里呢?
日本鬼子的炮火已遍布全國,他們妄圖滅了他們的種、亡了他們的國!他們無處可去!
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家園,他們扎根的土地終于不堪其迫害,掀起了一場場令人可歌可泣的悲壯反抗!
他裴晏之,雖出生卑賤,但有的是一腔熱血滿懷家國!
是了,他是裴晏之,一個伶人,供達官顯貴玩樂的下賤的人,雖然他已經(jīng)在梨園頗負盛名,但依舊是下賤的!他自卑,沒有一刻不在自卑!可他又驕傲,萬分的驕傲!不肯折了風(fēng)骨!而在家國存亡之際,在群狼虎視之下,他骨子里的那股子倔強依舊讓他無法在此刻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所以,哪怕日本兵的尖刀觸上他裸露的脖頸,哪怕他渾身透出森寒的冷意,哪怕此刻讓他立地赴死,他也毫不畏懼!
或許是聽到這個名字,日本一個軍官揮手喝退了欺上身的豺狼虎豹,單手捏著他的下巴嘴里咕噥著聽不懂的日本話,滿是審視和戲謔。
后來,有漢奸給他翻譯,說大佐要犒勞他的軍隊,要求他唱一出拿手的好戲。
裴晏之咬碎銀牙,恨不能啖其肉嗜其血:“你是什么東西,他們又是什么東西?也配聽我唱戲?!”
漢奸立刻對裴晏之橫眉冷目,“別不識好歹,你唱了這出戲,讓大佐高興了,他就饒了這全城的百姓,你若是惹大佐不高興了,嘿嘿……”轉(zhuǎn)身又對著日本兵點頭哈腰。
裴晏之握緊雙拳,恨聲答應(yīng)。
片刻,日本兵退出房間,被漢奸領(lǐng)到了梨園戲臺子下紛紛就坐。他招呼著還沒有來得及逃跑、又或者是被抓來的小斯給日本兵準備著糕點茶水……
裴晏之領(lǐng)著戲班子和他同樣不愿離開的人到了后臺……
布簾子后面,裴晏之他們圍坐在一起,商量著什么,神情嚴肅而悲壯!
布簾子外面,群狼環(huán)伺,他們興高采烈地吃喝著,笑著高談闊論著什么,眼睛里卻全都是或兇狠、或貪婪、或淫穢的光,如惡犬豺狼!
那是一折“桃花扇”是亂世動蕩中一抹悲戚的血色。
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峨眉淡掃就已艷冠八方,慕名而來的豪客數(shù)不勝數(shù),但她傲骨錚錚如男兒般不流世俗,她關(guān)心國事,明辨是非,知曉大義!裴晏之常以她為榜樣,即便身陷囹圄即便低賤不堪,他也從不低看自己!他努力讓自己成為“李香君”,他想要成為“李香君”,所以,這出“桃花扇”他從小學(xué)到大,他把自己當做了“李香君”,他就是“李香君”!
此時,安遠縣內(nèi)人人自危,他們躲在家中,靜靜聽著不遠處梨園里依依哦哦既熟悉又陌生的陳詞唱腔……
有人瑟瑟發(fā)抖、有人悲戚涌上心頭,也有人憤慨不平,他們對即將面臨的災(zāi)難恐懼不已,又對屈于淫威的國人還在為“犒勞”敵人而吟哦淺唱、依依情深的梨園戲子鄙薄唾棄!
臺上鑼鼓喧天,“李香君”唱著她和情郎的悲歡離合,山河破碎,風(fēng)雨飄搖,她越唱越是悲憤!
臺下酒池肉林,豺狼虎豹們喝酒、吃肉、放肆談笑,好不快活!
方寸的戲臺上,“李香君”飲恨血染定情扇,譜就一曲桃花扇,只見“她”水袖婉轉(zhuǎn)間,顧盼生姿,昆腔戲曲帶著濃濃的恨和悲,誓要守住和侯郎的海誓山盟和一身的傲骨!
裴晏之把“李香君”演的活靈活現(xiàn)!臺下叫好一片——
正在眾人沉醉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愛恨情仇中,戲園子已經(jīng)被悄悄撒滿了油,門窗也被全部釘死。
“你看城枕著江水滔滔,鸚鵡洲闊,黃鶴樓高,雞犬寂寥,人煙慘淡,市井蕭條。都只把豺狼喂飽,好江城畫破圖拋。滿耳呼號,鼙鼓聲雄,鐵馬嘶驕?!?/p>
空有一腔熱血卻無處報國的侯方域情路坎坷事業(yè)蹉跎,他鏗鏘的唱調(diào)陡然拔高,悲鳴著家國的破碎和親人的流離。
和不染塵泥志氣高潔的“李香君”相遇在秦淮柔影憧憧的媚香樓,他們一見如故互許傾心;和敢愛敢恨的“李香君”桃葉渡琵琶相別依依不舍;聽聞佳人為守貞愛,寧死不從血濺定情扇,后輾轉(zhuǎn)流離,他們終在棲霞山相遇,只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回憶一遍又一遍滌蕩著他們的心,昆曲的纏綿悱惻、愛恨情深被他們演繹的淋漓盡致!
“李香君”再次登臺。
她因低賤的身世被趕出侯府,一身青衣抑郁悲憤。
臺下又是一片叫好聲。
有人在門口比劃著,臺上的“李香君”見狀大喝一聲:
“點火——”
臺下人卻不知其意,依舊叫好不絕!
戲園外,被釘死的門窗被火舌迅速舔舐著。
一座梨園已經(jīng)陷在了漫天的火光之中——
火!
是火!
日本兵發(fā)現(xiàn)的時候火勢已經(jīng)隨著油的入侵快速燃燒到了他們的身上。一時間戲園子里也是火光沖天叫慘不絕!
他們慌亂的奔跑著,等到發(fā)現(xiàn)門窗全部釘死后他們又拼了命的邊拍打著燃著的衣服邊跑上了戲臺……
“李香君”含笑唱著離愁哀怨……
一聲聲雜亂的腳步,桌翻椅倒后露出獠牙的中國人拿著早就準備好的菜刀、鐵鍬、掃把、木棍、椅子……他們拿起所有他們覺得可以作為保家衛(wèi)國的武器沖向了火場沖向了少殺搶掠無惡不作的豺狼虎豹!
一時間,打斗聲、槍響聲、人的悲吼哀鳴聲不絕于耳……
而臺上,青衣依舊淺唱著……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謝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直到一聲槍響,血花炸在“女子”的胸膛,嘴角蜿蜒出一抹血色,“李香君”依舊唱著,然后委頓在地……
轟——
樓塌了……
鐺鐺鏘鏘……
城中的百姓聽到了槍響,聽到了日本兵的慘叫和中國人崛醒的怒吼……
泣血之史桃花扇,泣血之人赤伶人。
?。ǘ?辰小弦、戲腔念白:王韓一淋)
臺下人走過 不見舊顏色
臺上人唱著 心碎離別歌
情字難落墨
她唱須以血來和
戲幕起 戲幕落 誰是客
戲一折 水袖起落
唱悲歡唱離合 無關(guān)我
戲中情戲外人 憑誰說
慣將喜怒哀樂都融入粉墨
陳詞唱穿又如何
白骨青灰皆我
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憂國
哪怕無人知我
臺下人走過 不見舊顏色
臺上人唱著 心碎離別歌
情字難落墨
她唱須以血來和
戲幕起 戲幕落 誰是客
慣將喜怒哀樂都藏入粉墨
陳詞唱穿又如何
白骨青灰皆我
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憂國
哪怕無人知我
臺下人走過 不見舊顏色
臺上人唱著 心碎離別歌
情字難落墨
她唱須以血來和
戲幕起 戲幕落 終是客
你方唱罷我登場
莫嘲風(fēng)月戲 莫笑人荒唐
也曾問青黃
也曾鏗鏘唱興亡
道無情 道有情 怎思量
道無情 道有情 費思量
? ? ? ——【赤伶】
都道戲子無情,怎知戲子也有心!
“清彥?清彥?醒醒?”身邊有人輕輕推搡著,我睜開迷蒙的雙眼,卻發(fā)現(xiàn)淚水早已打濕面龐。
夢醒,戲落。
我不顧阻攔,赤足下榻伏案寫下【赤伶】,為她譜就一曲肝腸斷忠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