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按】本文是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童芷苓女士于1981年12月6日，在上海黃浦區(qū)文化館京昆之友社的講座內(nèi)容，由京昆之友社的陳琥女士記錄整理。

我今天要講一下我在十年特殊時期之后，重新恢復(fù)舞臺工作，演了幾個戲，在演這幾個戲的過程中的一些想法向親愛的觀眾同志們匯報。

在京劇舞臺上，有很多前輩、老師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很多優(yōu)秀的劇目，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寶貴財富，使我們后輩人有了學(xué)習(xí)和借鑒的條件和機會。我們向老師學(xué)習(xí)，不可能把他們的遺產(chǎn)全部接受下來。比如梅蘭芳、荀慧生，都是我的老師，他們每個人都有幾百出戲，這些都經(jīng)過他們的艱苦勞動進行創(chuàng)造的，而且各人都有各人的天賦條件，我們只能學(xué)到他們的一小部分，甚至一點皮毛。即使學(xué)點皮毛，也是很寶貴的財富，使我們有了借鑒的機會，有可能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

我很早就演戲，十幾歲時就以演《紅娘》、《大劈棺》等使大家都知道了。但是說實在的，我那時根本不懂得演戲。真正懂得演戲是在解放后，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才開始新的舞臺生活。文革前幾年，在舊上海京劇院在領(lǐng)導(dǎo)、導(dǎo)演及同志們的幫助下，才懂得了一點創(chuàng)造角色的道理。那時我演“趙一曼”、“武則天”、《送肥記》、“尤三姐”等的各種不同性格的角色。可是就在我精力充沛，也開始剛剛懂得創(chuàng)造角色的時候，我被趕下舞臺，進了牛棚，剝奪了我的舞臺生命，白白浪費了十幾年。“解放”后才能重新上臺，但是身體和精力都差遠了。很多人都勸我：得啦，老了，別唱戲了，保持名譽吧。但我從小就演京戲，我熱愛這個事業(yè)，我舍不得丟掉它。我的小嗓子一點都沒有了，我想改行唱老旦，就請李盛泉老師教我《沙家浜》中的老旦唱腔，但因為我沒有老旦的基礎(chǔ)，一唱就啞。后來琴師勸我還是唱旦角，幫我吊，可是一練就啞?？戳撕枚噌t(yī)生，還是不行。后來有找發(fā)聲老師教我練，這樣逐漸地嗓子能練出一點來。練嗓子也很艱苦，一練狠了就啞，聲帶又是并不攏啦，又是紅腫啦，老是出毛病。后來逐漸找到一些發(fā)聲方法，現(xiàn)在好一些。怎么練呢，反正找一切機會。那時我被掃地出門，就住在一家人家的后頭，跟那家人家一墻之隔。人家沒怎么受沖擊，我老有自卑感，怕人家看不起我，你還唱戲呀，也不敢練。后來雖然是“解放”了，但那時候的解放是假的解放，還是不用我，還是被人看不起。我就利用這家人去吃飯的時候，房間里沒人，我就關(guān)緊房門，在馬桶間里，把自來水開著，弄幾個臉盆，發(fā)出滴里答啦的聲音，就在那兒喊喊嗓子。還有一次，當(dāng)時我剛剛解放，還沒人敢大膽地說“你唱一出吧?！笨赡苋思疫€覺得我們這些人有些問題，所以演戲的機會沒有?？烧糜幸粋€機會讓我拍電影《奧蕾·一蘭》，雖然是個配角，但我很高興，跟著他們到黑龍江去拍電影，在那里差不多有一兩年。我?guī)е′浺魴C，在拍戲的間隙，到?jīng)]人的地方練。因為不大好意思，怕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圍起來，看到有人就把錄音機關(guān)上。后來引起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的注意，到攝制組去報告，說你們這里有個女特務(wù)，帶著發(fā)報機。后來電影廠一了解，才知道我是在練嗓子。就這樣，經(jīng)過很艱苦的練嗓過程，終于逐漸把嗓子練出來。但最初不會拐彎，是直的（沒有擻音），后來慢慢地再練成能拐彎。有些同志鼓勵我，說：“你越唱越好了。”其實我比過去差遠了，氣力也不夠。主要靠老練老學(xué)，多學(xué)多練，比較掌握了科學(xué)的方法，嗓子不至于老壞了。所以一個人一定要多學(xué)、多苦練。最近看到老藝人新艷秋，七十三歲了，演得還是那么好，我很感動。在北京看到王金璐，六十多歲了，一抬腿還是那么高。這是因為新艷秋一直在搞教學(xué)工作，沒有擱下；王金璐那時候也天天到景山去練功，所以他們現(xiàn)在還是那么好，可見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確是很重要的。而我因為離開舞臺十多年，擱下了，所以現(xiàn)在重新練起來，就很吃力。

前兩年到杭州去演出，有的青年演員問我眼神怎么用，這可把我難住了。因為我沒有理論，不會講；不回答又不好，還以為我架子大，不肯說。我就說，花旦可以的里咕嚕亂轉(zhuǎn)一下，活一些；演青衣眼睛就要動得慢一些。反正欲左先右，欲前先后，欲睜先閉，欲大先小，這樣有一個對比，才能顯出來。有的演員一出來，眼睛挺大，挺漂亮，可是老那么大，到了該大的時候，就大不出來了。其實眼神，我小時候也練過。我小時在天津?qū)W戲，一個老師說，演員出臺，先要轉(zhuǎn)眼珠，要從三樓到樓下，犄角旮旯都望到了，那才能紅呢。他說，天花升有個花旦叫趙美英（可能是趙燕俠的姑姑，文武花旦），是一雙近視眼，一出臺把觀眾都看到，觀眾以為她是看自己，都看傻了，所以天天上滿座。當(dāng)然老師這樣說法是不對，但促進我小時候沒事就練眼珠，使我到臺上能稍微掌握一下眼睛的用法。有系統(tǒng)地鍛煉我還沒有過，但眼睛的訓(xùn)練是非常必要的。其實不單是眼睛，我們唱旦角的，眼睛、嘴、肌肉，都要很好地控制。有的演員張嘴張得挺大，形象很難看；有的該年青的，就要年青一點，自己要掌握，控制一下。我因為沒有很好的、系統(tǒng)的鍛煉，我的表演也是一樣。我演過話劇、電影，小時候還搭過文明戲的班子（文明戲就是時裝戲），演過《雷雨》的繁漪，《啼笑因緣》的何麗娜、關(guān)秀姑，這些亂七八糟的戲都演過，后來又拍電影，這些對我都有幫助。還有戲看得多，小時候在天津，經(jīng)?；煸趹虬嗬铮忻慕莾旱膽蛭叶伎催^，比如“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還有“四大坤旦”（新艷秋那一輩），看了回來就模仿，這樣天長日久積累下來，就對我很有幫助。小時還愛看地方戲，尤其是老白玉霜的戲，無形中也吸收了她們的東西，對我塑造人物很有幫助。下面就談?wù)勎以趲讉€戲里塑造人物的體會。

我在十年浩劫后第一次上臺演的是《樊江關(guān)》，我自己很不滿意。我覺得前后都有戲，一到當(dāng)中比劍一段，就沒人物了，就出戲了。因為這里亮相以后就是一個四門斗，四門斗就是一兜以后，你一個高相，我一個矮相，然后再一兜我這邊一個高相，你那邊一個矮相，然后又一個漫頭，你當(dāng)中一個高相，我一個矮相。這樣一來脫離劇情了，把薛金蓮前面的驕傲、要跟嫂子拼命，都弄沒有了，我覺得這是一個缺陷，人物不連貫了。所以我就請戲校幾個老師幫著我，把這段開打變一變。其實也是亮相、四門斗，加上一些劇情動作。比如薛金蓮的驕傲自滿、不服氣，但是又打不過樊梨花；樊梨花處處讓著薛，看她太過分了，就給她一下子，薛金蓮就往后退一退，有機可乘的時候，又想捅她一下子。這樣兩個人經(jīng)常有戲，又開打，又有劇情，戲就連貫起來了。

《蘇武牧羊》，是和言少朋合作的，演的這段故事，又叫《萬里緣》。這次我演的時候，看了舊本子，也感到胡阿云這個人物不太連貫。在人物貫穿上，我認(rèn)為她應(yīng)該從頭到尾敬愛蘇武到底。可是老的劇本里頭，第一場很好，把番王罵了，情愿嫁給蘇武，而后來有許多“你這個糟老頭子”之類的對蘇武很不尊敬的詞，我就改了一點。我從第一場就注意人物的貫穿?；实蹧Q定把她下配蘇武，她“多謝狼主”，請了安之后唱“謝狼主不罪奴寬宏大量，”一般是唱完，回身再唱一句，我利用這個回身，加上思想感情，不是空白的為回身而回身。我想，我要到海上陪伴蘇武去，遠別爹娘，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我經(jīng)得起這個考驗嗎？可是再一想，我嫁的是英雄，是很光榮的，我經(jīng)得起的。我用了這么一個動作來作為回身的表演，然后唱“配親人又何妨海上（我又指著蘇武牧羊的北海岸邊，對他寄予無限希望）牧羊?！笨粗Ｉ?，想到她是一個英雄，我平時就希望嫁一個英雄，總算如愿以償了，心里很高興，然后轉(zhuǎn)身，邁著很高興的臺步下。這樣就突出了人物的主題思想。第二場到了北海，看到蘇武住的地方，過去老詞是“怎么，你就住在這種地方啊，哎喲，我可跟你認(rèn)了命了！”我覺得這么一來，又跟胡阿云欽佩英雄、立志前來的心情不符合了，就改為“怎么，你就住在這種地方嗎，”好象看到他住在草堆里，又冷、又臭、又臟，胡阿云當(dāng)時就想到，蘇武這么一個大臣，為了不肯投降，十幾年了，就住在這里吃苦、受凍，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啊。上下打量蘇武一下，然后說：“你可真是了不起呀！”這樣，就把蘇武這個人物突出了，而胡阿云也是敬佩英雄的心理。有很多詞都是屬于這一類的，比如生了小孩之后，有一場戲埋怨蘇武說“你看，你整天牧羊，也不幫我做事，兒子也不抱抱，盡累我一個人不成?。　碧K武說“哎，我心里頭不開化呀！”胡阿云說：“你看，我是個大臣之女，嫁給你快兩年了，每天像揉面一樣的，你心里頭再不開化，我可夠多委曲啊！”我覺得這兩句話又不符合人物了，就把它改成體貼蘇武，說：我跟你成親之后快兩年了，實指望我能陪伴你，使你能夠高高興興地歡度晚年，想不到你心里頭還是不開化，我一看見你那么愁眉苦臉的，我的心里頭就非常難過。我這么一改，就改成她和蘇武同患難共甘苦，以蘇武之樂為樂，夫妻非常體貼，比埋怨他好多了。我覺得演一個人物要貫穿到底，不要一股截兒一股截兒的，一會挺佩服蘇武的，一會又把他埋怨得一個錢不值，這樣就不好了。

還有一場，我也改動了一下。生了孩子以后，胡阿云去洗衣服回來后，有六句慢板：“女兒家守婦道勤儉為本，配夫君北海岸勞苦辛勤。出嫁后已二載夫妻和順，且喜得生一子接續(xù)后根。清晨起到岸邊把衣裳洗凈，掛念著兒年小轉(zhuǎn)回家門。”唱完后又自報家門，然后再唱“急忙我把帳房進，撫養(yǎng)嬌兒要小心?！蔽矣X得這么死唱，唱完了再自報家門，而人家已經(jīng)都知道你是胡阿云了，還說那么一大套干嘛呢，而且唱一段大慢板，胡琴再一拉花過門，什么動作也沒有，這里既沒有劇情又沒人物，我就又改動了一下。改成在洗衣服的路上，拿著籃子出來，里面裝著兩件衣服。先在里頭唱一句導(dǎo)板，出來后唱一句慢板，然后在過門當(dāng)中走半個圓場，上石階，然后跪在地上洗衣服。拿起一件蘇武的衣服，一邊唱，一邊望北海，想起蘇武這個人，表現(xiàn)夫妻生活非常美好。一邊唱，一邊可以做許多身段，就不是傻唱了。在花過門中，把衣服擰好，再拿出一件小娃娃的衣裳，正好唱到“且喜得生一子接續(xù)后根”，再邊唱邊演，可以表現(xiàn)夫妻恩愛，家庭和睦的生活。然后洗好，唱好“把衣服洗凈”，再走下臺階的身段，半個圓場，然后唱“回轉(zhuǎn)家門”。下面自報家門不要了，改為準(zhǔn)備晾衣服的身段。這時想起丈夫還沒回來，唱一句搖板，詞改為“相公牧羊在山嶺”，表示胡阿云老是跟丈夫心連心，總惦記著她丈夫：他怎么還不回來呢？一邊抖衣服，這時后臺小孩哭聲起，念“我兒不要啼哭，為娘來了”，唱“撫養(yǎng)嬌兒要小心”，下。這樣這場戲就不是死唱了。所以老戲也要稍為改動改動。

下面談?wù)勛罱诿绹莸娜齻€戲，在排演的時候的一些想法。

《殺惜》，我感到舊本也有個不連貫的毛病。剛上的時候唱“忽聽得三郎到來臨”，閻惜姣愛張三郎，很宋三郎，她母親騙她心愛的三郎來了，她以為是張三郎來了，所以心情非常喜悅，梳妝打扮得非常漂亮，來迎接心愛的張三郎，哪知是宋江，一看就灰心了，“卻原來是個對頭人”，這里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母親把兩個人硬拉上樓后，兩人誰也不理誰，冤家似的?？墒堑搅硕鼤r分，閻惜姣忽然唱這么兩句：“聽譙樓打罷了二更時分，忽然想起往日的恩情，我這里走上前將他抱定，”再覺得他不好，“惜姣與他永斷葛藤?！痹趺茨敲闯鸷?，忽然又會想去抱他呢？到了四更時，惜姣又想殺人了：“聽譙樓打罷了四更時分，惜姣起下殺人心，我這里用剪刀將他刺定，又恐怕好事反難成?！边@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琢磨琢磨，就想給她找點理由，把人物連串起來。下面我把出場時和后面的二更、四更怎么演的說一下。這出戲在唱腔上，我和琴師查長生同志也作了一番修改。過去這出戲就是四平調(diào)，老是這么個腔，我們就結(jié)合劇情，把唱腔都稍為動一動。一上來很高興，（以下簡譜略）“忽聽得三郎到來臨，喜在眉頭笑在心。我這里呀下樓去將他抱定，”她下樓那么一抱，一看，很失望。一撣袖，一指她媽媽，都是你，怎么騙我！（以下簡譜略）“卻原來是個對頭人?！边@里很明確的。然后拉到樓上屋子里，把門一關(guān)，看著很別扭，誰也不理睡，慢慢閻惜姣睡著了。后來閻惜姣怎么會想到去抱他的呢？我就給她找個理由。因為閻惜姣打扮得很漂亮，穿得很單薄，誰到二更的時候，渾身發(fā)冷，冷醒了?；仡^一看，宋江在那里。閻惜姣實在冷得不得了，反正過去跟宋江也有過夫妻關(guān)系，不管三七二十一，靠上去暖和暖和再說。我就給改了這么個想法，反正她是一個壞人。一看宋江，“呀”眼睛用了一個水性揚花的不好的表情，然后唱。唱的節(jié)奏也比較慢：（以下簡譜略）“譙樓上打罷了二更時分，忽然想起往日的恩情。我這里上前去將他靠定”就想去靠他，一靠宋江，那么一看，我聽說宋江大胡子，臉挺黑，長得挺難看，她那么一靠哇，哎喲，實在沒胃口，靠不下去了?！鞍ィ币槐葎?，長那么一把大胡子，這么難看，我怎么跟他靠得下去！這才變了。（以下簡譜略）“惜姣與他永斷葛藤，啊永斷葛藤?！边@么一改，就有根據(jù)了。四更時，怎么又想起殺他呢？我是這么設(shè)想的：四更起來，閻惜姣又醒了，回頭一看，怎么宋江還坐在我的旁邊？看見他就有氣，跟蒼蠅似的老盯著我，甩不開他。越想越有氣，他在這兒我跟張三郎就成不了夫妻，真討厭，弄得人脫不開身了。怎么辦呢？一看夜深人靜，再一看宋江睡得挺熟，壞念頭來了：哎，干脆我這會把他干掉，人不知鬼不覺，殺了他。對！這念頭一來，就起唱了。這次節(jié)奏加快了：閻惜姣蹬蹬蹬四周一看都沒人，正好的機會，唱“聽譙樓打罷四更盡，惜姣起下殺人的心。我這里（怎么殺他呢？一看，剪刀在那兒呢）用剪刀將他刺定，”剛要抬手刺，宋江轉(zhuǎn)了一個身，惜姣嚇得直哆嗦，以為宋江醒了，直發(fā)抖。然后慢慢地沒動靜了，再一看，哦，原來他翻了一個身。這時惜姣那殺人的心也涼了半截，心想他那么大的個兒，我哪兒殺得過他呢，萬一我殺不了的話，吃了官司，跟三郎還是做不成夫妻。這才醒悟過來，一看剪刀，唱：（以下簡譜略）“又恐怕好事反難成啊反難成?！币幌氲竭@兒，趕快把剪刀一藏，心里頭撲撲亂跳：哎喲我的媽哎，差一點錯做了一件壞事。這樣一來，理由給她找出來了，這個人物就貫穿起來了。

還有一點，過去演這出戲，拿到宋江那封書信的時候，說：“宋江啊宋江，管教你性命斷送在我手！”然后就坐在那兒沒事了。宋江一來，她就逼宋江寫休書，宋：“寫不成了?！薄霸趺磳懖怀?？”“無有文房四寶?！遍愊фf：“順著我的手兒瞧?！焙孟襁@個戲還沒上，她就老早想好了似的，那就不合理了。這次我就作了一些準(zhǔn)備：他要來了怎么辦呢？想想，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嗯，思想有了準(zhǔn)備：宋江要我這個書信的話，我就逼他寫休書！要是這么一來，我就能跟我的三郎成了長久的夫妻了。這才會“哼，管教你難逃我手。”念完了之后，我就把蠟擱起來，把硯臺等等都擺好，做那些假設(shè)的動作，然后胸有成竹地坐著等宋江。等到宋江說到“沒有文房四寶。”時，“順著我的手兒瞧——預(yù)備好了！”就是因為她有叫他寫休書的動機才預(yù)備的，不是這出戲沒上就預(yù)備好了的。我在這些小的地方都想得周到一點，使人物能貫穿起來。

《宇宙鋒》，是梅蘭芳老師的拿手杰作。聽說本來是出很冷的戲，經(jīng)老師的創(chuàng)造就成為一出很受歡迎的戲，全國很流行。作為他的學(xué)生，我應(yīng)該很好地學(xué)習(xí)、繼承，但是我前邊說過了，老師有他的條件，有很多是我們學(xué)不到的地方。比如第一，他的嗓子又寬又亮又圓潤，那嗓子全國沒有，只有他一個人有，我學(xué)不到的。第二，他的扮相雍容華貴，非常漂亮。第三，深厚的基礎(chǔ)。他是梨園世家，從小就打好很好的基礎(chǔ)，我父親是外行出身，根本不懂得給我打那么好的基礎(chǔ)。我怎么辦呢？學(xué)不到那么多，只能學(xué)到點皮毛，那么就要結(jié)合自身的條件，在繼承老師的基礎(chǔ)上，自己進行再創(chuàng)造。這個戲在56年要出國去西歐時，呂君樵給我導(dǎo)演過，毛主席、總理都看了，后來因為出國以武戲為主，這出戲就沒帶。去年又請呂君樵幫我把這出戲再重新整理一下，也有一些改進和革新的地方：一、桌子改為放在旁邊（近下場門），這邊（近上場門）擱一個花屏風(fēng)，這樣趙女的表演區(qū)放大，舞臺面也不那么死。二、當(dāng)場裝瘋，當(dāng)場脫衣扯頭發(fā)，不用下了，這樣戲緊湊，也不要啞奴在臺上賣獨腳戲。三、明確她為什么在當(dāng)時環(huán)境下，敢于裝瘋，不顧羞恥，也不顧丞相之女的身份，出頭露面，還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不大好的動作，拼出性命來干？為什么做出那么大的犧牲？就是因為她夫妻二人十分恩愛，當(dāng)初有約，一定要團圓。由于有這么一個信念在趙艷容心里，因此做出任何犧牲都不怕，就等著跟丈夫重圓的那一天。不然在那個封建時代，老早就自殺了，何必出閨露丑。有了這個目的，戲就容易演了。君樵同志還叫我在最后戲快完的時候露一下我們的想法。本來最后是“啊，爹爹，”一想不對，“我的兒啊！”現(xiàn)在改一下。說到斬首的時候，趙艷容念“長不上了！”一想，沒希望了，我裝瘋賣傻，還是難免一死，就露出真情了：“啊，我的夫”，倒吸一口氣，一想不對，看見父親在旁邊，接唱“我的兒??！”這一點改動是表現(xiàn)她的目的就是為了丈夫。四、在塑造人物內(nèi)心活動中，緊緊掌握發(fā)展的層次，比如那些裝瘋的活動，有的她是裝得很象的，也很快就會裝的。有的就不行，必須啞奴教她。有的她能主動自己去裝，有的是被動地裝，有的是很勉強的，有的實在是逼得沒辦法才裝出來。一直到了最后在金殿上，她才能很自如地裝，因為她已經(jīng)豁出去，也裝慣了，不要人教就能很好地隨機應(yīng)變。這樣就有層次。所謂層次就是人物一步一步向前發(fā)展。比如三個叫頭“爹爹啊”，有三種處理。一聽到要送進宮去，一下子人涼了，眼也昏了，頭也暈了，差點倒下來，啞奴扶她一把，然后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叫這個叫頭，有責(zé)備，有埋怨，又生氣，又悲憤，又不敢罵父親，又難過，又有氣無力，是帶著這種感情。第二個叫頭，趙高：“你難道不遵父命嗎！”這時候趙女心里火了，心想頭一次你就是為了你的骯臟目的，犧牲女兒的終身，把我許給匡家，使我家敗人亡，夫妻失散，這次你又要把我怎么樣！心里一肚子火，所以要快一點，有點反抗和責(zé)怪的意思。第三個叫頭，說到“你敢違抗圣旨么！”趙女一聽，有一驚，再一想，我今天豁出去，性命都不要，怕什么圣旨，就是要斗爭。所以鼓了很大勇氣，抬高聲音，表示我就跟你拼命了。再比如裝瘋的層次，啞奴教她叫父親做兒子，趙女一聽，有點猶豫。啞奴一督促，不得不叫，“啊——”剛要叫他兒子，一看父親那個嚴(yán)肅的臉，當(dāng)時的封建禮教，怎么能叫父親做兒子呢！于是“爹爹！”叫不出兒子來了。再一想不叫不行，就硬著頭皮：“你是我的——”可還是叫不出來。最后想不叫不行，憋足了勁，橫了心，發(fā)了狠，眼睛一閉：“兒啊！”雖然一句話，我就用了三個感情來處理，突出裝瘋。因為我發(fā)展了層次，在美國很受歡迎，認(rèn)為改得很好。說看《宇宙鋒》看得很多，有的使人看了睡覺，這次覺得很好，這也是給我很大的鼓勵。

《四進士》的萬氏，她是個很可愛的人物。她正直善良，詼諧，又好打抱不平。我小時候演過，后來又跟周院長合拍過電影。這次在美國跟周少麟合作，我又重新樹立這個人物，對這個人物又重新認(rèn)識一下，就想把她演成一個非常好的人，不要叫人討厭。一出場時，就表現(xiàn)這個人物。宋士杰在講一個女子的遭遇，萬氏在聽他講的時候，心里就急了。配合宋士杰的講，他說我也在做，表示替那女子著急，表示萬氏為人的熱心腸，把萬氏的性格表現(xiàn)出來。雖然過去吃過虧，不肯管，但宋士杰一激她，就“好了，老頭子聽了：”拿著棒槌就走了。在救了楊素貞之后，在很多地方很關(guān)心楊素貞。她的好打不平，好關(guān)心人不在宋士杰之下，而且她的熱心腸比宋士杰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過去演的和現(xiàn)在不一樣。比如過去楊素貞聽說寶童被殺，就哭了。萬氏說“別哭，別哭”打心里替她難過?？墒撬问拷軉査臅r候，她把楊素貞的話告訴宋士杰，說“別說她難過，就是我聽了，心里也怪難過的?！边€加上一句“老頭子，我的兒呀！”我覺得這很庸俗，而且萬氏這個人物也沒有了，拿老頭子開心，這是不在戲里的滑稽，所以我就把這句減掉了。就說“別說是她難過，就是我聽了，心里也不好受（哭音）。”這么一念，臺下效果非常好，而且這個人物也很突出，并不比原來的效果差。

盜書一場，萬氏拿著紙煤上，找老頭子，看他半夜里還在干什么。我小時候演時還有些黃色的東西：衣服半開半掩地遮著燈光，又說什么你不睡我也睡不著等等黃色的詞。現(xiàn)在我演，把這些詞全拿掉了。一出來，半夜三更老頭子干嘛還不睡覺？一看，老頭子在那兒干嘛呢？萬氏就偷偷地過去把燈一吹，然后“（口悶）兒！”跟他開個玩笑，再給他點上燈。這是萬氏的本性，詼諧、風(fēng)趣。這時有點責(zé)備他，說：“老頭子，半夜三更不睡覺，你干嘛啦？”意思是你這么大年紀(jì)了。宋士杰叫她不要響，說是給干女兒辦公事。萬氏一聽是給干女兒辦公事，就說“你可得認(rèn)真，不能馬虎。那你辦公事吧，我走了?！边@表現(xiàn)對干女兒的熱情，對老頭子的體貼。剛要走，一想，天這么晚了，我老頭子為干女兒還這么辛苦，又心疼老頭子：“老頭子，天不早了，你抓緊點，辦完了公事，早點歇著吧，?。　薄爸懒?。”“哎，那我走了?！比f氏很關(guān)心老頭子，所以宋士杰就說“媽媽是個好人哪！”的確她是個好人。這樣萬氏的性格就突出了，表示她又關(guān)心干女兒，又體貼老頭子。

演員化妝上也要幫助塑造人物。我在美國演出，前演《宇宙鋒》，后演萬氏，雙出。平時萬氏貼片子，我不貼小彎，就貼橫片子。這次因為趕場，我一看馬二娘的老旦東西，更合適，就拿來一貼，把小彎用上了。有人說你怎么扮得這么老，人家都要打扮得年青。我覺得萬氏要扮得年青，就不好做戲了。我不但扮得老，動作、語言都要顯得老，嗓子都放粗了，人才撒得開。要是比楊素貞扮得還年青，你說這像萬氏嗎？就不像萬氏了。可是演《宇宙鋒》，我就要化妝得非常漂亮，想盡辦法化妝得年青。一般的穿黑帔、藍帔，我扮趙女，穿繡花白帔。要表現(xiàn)一個光彩照人、艷麗非凡的小寡婦，皇帝才能看中她。因為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怎么會忽然看中一個寡婦呢？就是因為特別漂亮，使皇帝一眼看中。所以我就要化妝得漂亮，有人對我說，這次你的《宇宙鋒》扮得特別好看。我這是從人物出發(fā)的。我們中國人對一個外國觀眾解釋說這個趙艷容和后面的萬氏是一個人扮的，他死也不相信。又比如金玉奴是個要飯人家出身，穿上帔不習(xí)慣，所以我就加上一些動作，她爸爸扯扯她：“哎，你得端著點。”她才端著點。后來穿蟒也是這樣。她忽然穿上鳳冠、蟒，照理穿蟒要有穿蟒的身段，我就故意有時候跟丫頭說話還走點小碎步，露出她的本相，表現(xiàn)她的身份。

下面講講唱腔對人物的塑造。雖然是很平常的唱，如果演員賦予感情，就能唱出感情來。比如尤三姐，兩句三板，沒什么腔，但有感情，就能唱出人物。勸柳湘蓮走時，“且避開眼前禍遠走為上，又何必跟他們爭什么短長?！钡谝痪涑帽容^緊，在“爭什么短長”上稍放慢，表示你跟他們爭什么呢！這就有感情了。等柳湘蓮走了，她覺得無限惆悵，你看，剛剛見面，人又走了。也是兩句散板，“這才是曲終人不見，清風(fēng)江上信誰傳?！毙那椴灰粯恿耍x予人物感情。

再介紹《金玉奴》中的幾句散板。我唱這一段，老師的唱腔比較多。這是莫稽念“多謝大姐。”金：“罷了?！眱扇艘粚ρ酃?，唱。雖然是散的，可是內(nèi)心感情是很多的。一對眼光，好象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長得清秀，這么漂亮，這么美，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簡直看呆了。她父親一擋她，才清醒過來，唱頭兩句，一般性的：“見此人眉宇間一派清秀，不像個久貧人流落街頭。”這一句唱得慢一點，上下打量莫稽，“招贅?biāo)雠觯纯此┙痖T（考慮對我們家里有利還是有害，一想我爸爸沒兒子，正好，招進來可以做個兒子）有后（很高興。剛要跟爸爸去說，但又一想，他不答應(yīng)怎么辦呢？）又恐怕父不允難結(jié)鸞儔。（怎么辦呢？一看莫稽，實在太愛他了。）哎，（就是反正我將來要嫁人的。）女兒家終究是外姓所有，終身事（又看他）隨心愿（既然找了那么如意的人，我還害什么臊呢?。┯趾伪睾π??！?/p>

我們京劇過去是家喻戶曉的，為什么現(xiàn)在越來越少呢，由于一些人的摧殘，有的青年都不懂我們京劇了。我們不單要注意唱念做打，還要注意表演人物。同時我們既要讓觀眾看得懂，又要保持傳統(tǒng)藝術(shù)。我本人也愿意和大家一同努力改進京劇，使京劇能很快地恢復(fù)過去的盛況，賦予新的生命，不斷前進、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