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危機:軍團》:第十三章

棱堡之旅
雨水沖擊著我的頭盔,閃電在天邊隱隱發(fā)亮,而在兩者之間,一道亮光像索倫之眼一般直入云霄,掃視著天空與大海:一座燈塔。
我離羅斯福島的最南端還有一百米遠。GPS則顯示棱堡在皇后區(qū)大橋的陰影下,我東北方一公里開外。
我甚至還沒登上海灘,哈格里夫就已經回到了耳邊?!澳隳茉谶@樣的局勢下來找我真是太好了,阿卡特茲,但你需要小心前行。洛克哈特已經將他手下的精銳部隊部署在整座島上。我會盡力指引你,但在這里我能看到的東西,這么說吧,相當有限?!?/p>
燈塔像一塊由階梯狀石塊組成的生日蛋糕,緩緩在我眼前升起:寬闊的第一層有著護手欄桿做成的糖霜,第二層更狹窄,而中間升起的是一根巨大的蠟燭。一處寬敞的石臺階沿著外墻蜿蜒而下,但即便我還沒到岸邊,也能看到登陸點暗影中的熱源。在我視野里能看到三個人,而建筑里可能還有更多。
SECOND對無線電進行了一番采樣:“你看到那架飛機路過了嗎?還以為他們要靠近給我們一通掃射?!?/p>
“不可能的。那家伙被打得千瘡百孔的。你沒看到在冒火嗎?他們能再多飛五分鐘都是運氣好?!?/p>
“藏紅三號、八號,別在通訊頻道上唧唧歪歪。行動時候保持安靜,再做一次防界巡邏——那個錫皮罐頭混蛋要來了,我心里有數?!?/p>
洛克哈特老爹,突然插話進來又斷了信號。
“是,長官?!?/p>
現(xiàn)在我已經到石階上了,緊貼在磚墻邊,而三號和八號一無所知地從上邊走過,一面繼續(xù)著他們的防界巡邏,一面口不擇言。他們就盼著我真的出現(xiàn)。其中一個人在鈷藍小隊本來有朋友。
我等著他們的聲音漸漸消失,為了探頭出去看上面的情況,能隱身多久就隱身多久。除了黑夜里藏紅二人組逐漸消失的背影什么也沒有。這我就不敢信了。洛克哈特也許是個王八蛋,但他可不是傻子。他可不會放著南邊的來路不管。
果不其然,在我繞過登陸點時,其他聲音便出現(xiàn)了。我行動的步伐瞬間停下,尋找隱蔽。有人在說他們該去和Ceph大戰(zhàn)一場,而不是在這荒郊野嶺里干瞪眼。另一個家伙倒是寧可待在家里和他的男友大戰(zhàn)一場。
頭上更高處,索倫之眼閃動了一下,然后便歸于黑暗。有那么一會整個夜晚都只有熊熊燃燒的水際線作伴。我抬頭去看燈臺,注意到暗下來的燈臺仍然放射出一團明亮的熱霧,而它前面還有一片更小的熱影。這家伙的熱度就沒那么高了。我切換到強化成像模式。
啊,沒錯。一條胳膊。一桿狙擊步槍。這可不能拋在腦后。
燈臺重新亮起。在那堆石制建筑后的什么地方,傳來零件漸漸回到原來速度的聲音:燈塔的光柱又繼續(xù)起對著天際的無盡掃視了。
“啊,艸。這肯定又是電源涌流了?!?/p>
“我敢說,洛克哈特是要失心瘋了,哥們。他太把這破事當私仇了?!?/p>
“要是哪個機械改造人把你半數朋友打進裝尸袋里,當私仇也是正常。我和他一樣,都想讓這混蛋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可能往我們這來的?!?/p>
“也許他已經來了。要知道,他可是能隱形的。。?!?/p>
就這點來說確實沒錯。我開啟隱身,貼墻前行,而他們就在眼前,站在燈塔大門外:三個穿得跟甲殼蟲一樣的家伙,被科學的力量所蒙蔽。
“。。。他可能這會正看著我們呢。。。”
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我怒火難隱。我殺意難耐。
而這時第四個傭兵從轉角里出來,先碰到了我。
說是碰到并不準確。說是撞上倒是更像一點。畢竟我還是隱身的。這個蠢比直直撞在了我身上,然后被彈飛在地,手舞足蹈。他的狐朋狗友們在他倒下時大笑不止。但這也就是半秒的事情。
“他就在那!他特么就在那!”
“這下好了,”哈格里夫在闊佬專用的居高臨下頻道輕聲說道?!鞍抵行袆硬涣硕嗑昧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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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行動倒是讓他們撿了個便宜。二逼四號倒下的時候我就已經從人體碰碰車區(qū)跳走了,于是下一秒把我之前的位置打成篩子的槍林彈雨我是一點沒挨著。不過我的這通動作可不是無聲無息,不過兩秒集火的位置就沖著水泥地上我戰(zhàn)靴的聲音而來。在那之后半秒,我的隱身模式能量耗盡,而我也開始被子彈招呼。在我啟動裝甲模式前甚至有兩發(fā)打穿了戰(zhàn)甲,不過我估計戰(zhàn)甲里也沒剩什么能打中的東西了。就我所知,這子彈怕是在我體內彈來彈去,又沿著我的腿一路滑下去了。(有時候,羅杰,我甚至覺得我走路的時候還能聽到它們叮當作響的聲音。)
“督戰(zhàn)指揮,這里是藏紅二號!在B區(qū)遭遇敵軍!”
當然了,我也是會反擊的。我給藏紅小隊的前排好好上了一堂及時課,告訴他們要朝機械改造混蛋復仇,那吹起來可比做起來難。不過到了這時候,他們已經呼叫了空中支援和后備部隊。我邊跑邊朝著燈塔樓上打出壓制火力,雖然我根本沒機會打中那個狙擊手,但起碼我讓他難以瞄準。我從倒下的家伙手上拿走一把Feline沖鋒槍(后坐力堪稱垃圾,但開火速率十分驚人),然后向著島上前進,一路上試著在無影無蹤和迅雷不及掩耳間平衡。
說起給我的路徑點方案,那可都不怎么樣。羅斯福島估計橫向上也就150米長:這方面可沒什么行動自由,也沒什么掩護。而且從樣子來看,這地方還沒倒的建筑在烏賊佬來串門之前也早就已經荒廢了。不遠不近的距離上,有什么龐然大物還矗立未倒,于是我就沖著那去,路上又調出了GPS:倫維克醫(yī)院,上面是這么說的,但這地方前門連個街燈都沒有。這倒也不算奇怪,畢竟經濟二次探底的時候整個國家的醫(yī)院都破了產。不過這畢竟是座建筑,建筑就意味著掩護,而熱成像模式下里面一片漆黑,也就意味著里面沒有哪群藍眼甲殼蟲戰(zhàn)隊等著在暗處給我一梭子。我聽到身后傳來了喊聲和無線電通訊,而前面螺旋槳的聲音正隱隱靠近,兩者之間只有蟹草和被踩塌的鐵絲護欄,除了倫維克醫(yī)院毫無掩護。于是我一路沖向那里,起伏不定、左右橫移,因為燈塔的狙擊手這時候想必應該已經手感恢復了,對吧?而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
這根本不是一所醫(yī)院。
或者說,起碼看上去不像醫(yī)院。這是所城堡,大概吧。瓢潑大雨之中一片漆黑的城堡,時而被閃電照亮,露出三層高的古老磚石和四四方方的外墻,成片的藤蔓像綠毯般環(huán)繞窗間,而窗戶本身像是空無一物的眼輪。一剎間我完全停下了腳步,抬頭從那些巨大的空洞中仰望著夜空和濃煙。我感覺自己好像正在穿過一臺時間機器。不過也許穿過時間機器的是這個地方本身:十八世紀的驚鴻一隅不知如何撐到了二十一世紀。
它看起來像是惡鬼環(huán)伺。
然后那些古老的磚石便在點30口徑彈藥的碰撞下化為齏粉,而我已經一躍而入。
結果發(fā)現(xiàn)這地方終歸是所醫(yī)院。這件事我后來才知道,這地方十九世紀初的時候建起來,是為了把天花病人堵在外面的。我指的是最初版的天花,不是那個古巴毒株——這不是重點。后來有幾年這地方還是個歷史性地標建筑,那時候哈格里夫—羅許公司還沒把這塊地買下來。
這里最初是片隔離區(qū),他們專門建在島盡頭這么偏僻的地方,因為他們可不希望那群患病的可憐人把健康的人群攪個天翻地覆。這地方是用來關那些對文明人太過危險的家伙的。我真希望自己當時就知道這點,這座島對我來說可太合適了。
當然了,在這地方死掉的人也不少。我敢說起碼有上百人。也許是上千人。
如果藏紅小隊和榛褐小隊知道了這點,那他們也會覺得這里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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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只剩了個空殼。地板還在的部分是泥土、灌木和被斬斷的幼樹糾纏混合在一起的結果。二樓一半的地板都不見了,而頭頂上橫梁七仰八叉地占滿了間隙。銹跡斑斑的鐵扶手沿著墻扭曲而上,從沒有階梯的樓梯井連進了沒有地板的樓層。房頂早已塌陷,但石墻還屹立不倒,它們甚至可能還厚實到能把來襲的直升機上不知哪種深度熱源掃描也一并擋在外面。
到了里面就沒多少能藏身的地方了,但你要想進去,就必須得先過那么一兩個瓶頸口:大開的門廊,空無一物的窗框。在三十秒的領跑時間里,我盡量小心地布置了手上最后的黏著炸彈:剛剛過大門的地方,還有一片空窗框下。
哈格里夫插嘴進來,還帶著幾句大有幫助的話:“洛克哈特在前面給你設下了一處EMP陷阱?!?/p>
知道的感覺不錯。不過我現(xiàn)在有點忙,杰克。
“從他們轉接本地電網的情況來看,這陷阱不容小覷,也許威力大到能穿過你的法拉第防護層。也許只會癱瘓納米裝,但甚至也可能烤焦你自己的突觸,這取決于你們交互的深度——呃。。?!?/p>
有兩條通道延伸至遺跡的其他地方,細狹但相對完整:我最后的幾枚黏著炸彈就放在那了。我只希望大頭兵能在直升機之前到。在空中熱源掃描下,我必定暴露無遺。
“那么要繞過這個陷阱是不可能的,”哈格里夫說著,“但如果我們能騙過陷阱的話,又何必要繞呢?”
我跳向二樓少有的幾處房頂和地板都還在的地方。這里觀察南側入口的視野也不賴。
GPS上一個圖標亮了起來:這是島上東海岸的一座水力變電站。這就是棱堡吮吸的甘乳了——但沒時間想這事了,因為——
藏紅小隊到門邊了。
兩個甲殼蟲傭兵貼在主門兩邊,把Scarab步槍晃得像是魔棒一樣。什么東西彈過了門檻,一路滾到了大廳中間。我閉上眼睛。
我的眼前閃起一道血橙色的光。閃光彈。我聽到藏紅小隊起身沖進了大門。
我聽到了黏著炸彈起爆的聲音。藏紅小隊變成了一灘血色皮納塔碎屑。
我睜開眼睛。前一秒這地方就像太陽表面一樣閃耀,而現(xiàn)在只剩下了橙色的火星和黑色的濃煙。榛褐八號和藏紅五號將我的陰險狡詐在頻道上大書特書。一只甲殼蟲傭兵從主門左側的窗戶落入,完美降落后是一個絕妙的翻身,一秒后他就站穩(wěn)了腳跟,舉起槍開始掃視四周。他的哥們從右側的窗戶落入,而另一枚黏著炸彈將他的腿當場炸飛。之前的雜技高手迅速轉身看向這血腥的一幕,完全失去了防備。我沖他開了火。
身后傳來壓低的一聲轟鳴,我放在門廊的黏著雷剛剛把整堵墻壓在了哪個從北邊靠近的家伙上。(榛褐小隊的,對沒錯。從島上端來的援軍。也是這場不算高明的鉗形戰(zhàn)術的北側利爪)目前為止甚至還沒人發(fā)現(xiàn)我所在之地。
然后那架直升機就從暗夜中猛然出現(xiàn),用曳光彈將我的小閣樓撕成了碎片。
但我聽到了它接近的聲音,而且時機正好:調高裝甲設置以面對那幾秒間的重機槍火力,然后隱身,一面希望著自己留夠了能量,一面滾過平臺,摔回了地面。我到地面上的時候手上已經拿起了Feline沖鋒槍:我像灑水器一樣對著房間潑灑彈藥,而隱身當場失效。不過這也沒關系了,這也沒關系了,到這會房間里只剩下我們這堆尸體了。
其中一個死掉的傭兵手上攥著一把Grendel步槍:速度減半,威力成雙。不過手上的Feline沖鋒槍反正也快打光彈藥了。我以舊換新。
那架直升機就在外面哪處矮墻上面晃悠,沿著整棟建筑來來回回。好消息,大概吧:它并不知道我人在哪里。它畢竟不能穿墻透視。只要確保自己不會再跑到它視野里就好了。
而在地面上,甲殼蟲戰(zhàn)隊們暫時后撤了?,F(xiàn)在只有寥寥幾枚黏著炸彈還在伺機待發(fā),但他們可不知道這事,而且已經學到了教訓。換了我也不會再硬沖這地方了,我會設下包圍圈,確保機械改造混蛋插翅難飛,然后再找來什么大家伙把這整棟破樓砸到他身上去。來把自動榴彈發(fā)射器就行,大概吧???,直接呼叫空襲把這地方化為火海就能收工了。
這么說我也該閃人了。
我沿著一側行動,時刻確保自己和直升機間隔著一堵墻,注意著熱源痕跡和通訊頻道。這條路走不通,我已經用黏著炸彈把這封住了。那條路也走不通,甲殼蟲戰(zhàn)隊和直升機還有CELL,誒呦嚯。有扇窗戶開向東北方,一路通向大約九十米外的一座紅磚建筑,但這路毫無掩護,我光出去就到不了——
某種能穿甲的玩意在我背后的磚石上打出一串小小的坑洞。我差點沒來得及臥倒在地。
得要更小心了。
好了,現(xiàn)在他們知道我在里面了。我要不然等著挨炸,要不然就趁他們沒調來大家伙直闖虎穴。這點他們和我一樣心知肚明。
也許我能利用這一點。
我爬回剛剛解除武裝的甲殼蟲身邊,他剛好合適。只可惜我手上沒有黏著炸彈了,不能錦上添花。無所謂。我檢查了下自己的能量水平:隱身已經完全充能完畢。滿打滿算有保準二十秒的時間能在甲殼蟲戰(zhàn)隊加上直升機面前隱于無形,如果我不整活的話能有四十秒。而就在外面,那群榛褐眼睛的王八犢子正等著我出招呢。。。
Grendel形象大使加上裝甲想必有120、130公斤了。但有了納米裝2.0撐腰,我扔他就像扔壘球一樣輕松。
而我就是這么做的。一顆身著重甲、牛逼閃閃的人形壘球,從煙塵、大雨和殘存的火焰間一閃而過,在深更半夜里溜過開了大洞的石制窗戶,幾乎難以察覺,但我去這王八蛋動作真是迅疾如雷。這種情況下沒法看清,但絕對是先知,沒跑的。我說他會直闖虎穴,他這不來了嗎,小伙子們,從窗戶直直沖著我們來,然后是
“目標出現(xiàn)了!西南側,在西南側,他要直沖過去了——”
而等他們恍然大悟——等直升機停止掃射,甲殼蟲戰(zhàn)隊槍炮停息,所有人都鎮(zhèn)靜下來才意識到他們剛剛打成焦糖渣渣的真人破娃娃其實是自家的——我已經到了去另一邊掩護的半路,隱身前行,溜之大吉。在我身后喊聲和槍聲漸漸消失。我抽空回頭看了一眼,而那架直升機就像一頭特么的那茲古爾一樣,在閃耀著的棕色天空下來回游蕩,暗黑的身影下殺欲難填,扇動空氣的聲音中滿是憤怒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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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時正向著島嶼東側前行,大概已經上島有七八百米了。我撞上的東西沒什么能給我們帶來大麻煩的,也沒什么東西有機會發(fā)出信號。
變電站本身倒是幾乎有些虎頭蛇尾。我都不需要踹門進去,甚至都用不著敲門。這門是大開著的,一側站著兩個CELL部隊的,一面吸著多巴胺制劑,一面抱怨著整片電網不斷激發(fā)的電力減退。他們也在抱怨洛克哈特,顯然是他派他們過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你想進去從控制臺修好電網嗎?這里面就是個死亡陷阱?!?/p>
“我們還是早點完事吧。洛克哈特現(xiàn)在已經夠大動肝火的了。”
不過他們倒是說對了死亡陷阱的部分。
我對市政電網屁都不懂,不過我在里面看到的顯示器上,確實在很多地方有變著很多不同顏色的很多圖標。哈格里夫手把手帶著我設置程序,而如果外面的那群呆呆獸都能搞懂的話,自然也難不到哪里去。
“很好?,F(xiàn)在洛克哈特并不知道,但他用來發(fā)射EMP沖擊波的電力系統(tǒng)是必須通過這座變電站的,而他們已經快要讓電網超載了?!?/p>
把紅燈排成一排。給黃燈切換線路。
“如果你能觸發(fā)緊急停機事件,那么他的程序循環(huán)就會被踢出,而等到系統(tǒng)重新上線的時候,它們會禁止任何大規(guī)模電力涌流發(fā)生。這種事他的面板上可不會顯示——畢竟當初瞎改斷路器來獲取額外電力的人就是他自己,所以他的面板上沒有自檢電路——但等他按下開關的時候,相信我:他必敗無疑?!?/p>
哦,我可相信你啦,杰克。我能把一輛布萊德利步戰(zhàn)車扔多遠,那我就對你有多信任。
“干得漂亮!現(xiàn)在快離開那里吧。CELL毫無疑問會注意到停電,他們會過來調查情況?!?/p>
我在想他是不是腦子不好使了,還是說他只是覺得我腦子不好使。畢竟,是他告訴我有陷阱這回事的。偉大的杰克·哈格里夫能從星辰間竊取魔法,但卻搞不清基本事實?他還沒想明白嗎?
他們要來也不是沖著干掉我來的,起碼不再是這樣了。甚至連在房頂間追蹤我的直升機,在直升機視野背后打報告的蔚藍七號,以及直升機機鼻等著大開殺戒微微抖動的重機槍也一樣。他們不是沖著殺我來的,并不是,除非哪發(fā)子彈撞了大運。洛克哈特已經換了策略——也可能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計劃。說到底,一個人不需要是天降奇才就能明白要抓魚可不是跑到海里追的,而是等著它們洄游而上,在瓶頸口伏擊那群長著鱗片的小混蛋。
蔚藍七號在變電站發(fā)現(xiàn)了我。但蔚藍七號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除非要把棱堡的電力供應打個稀巴爛。他試著把我圍堵起來,還呼叫更多地上的部隊前來,但來維修電網的CELL部隊之一身上還帶著一把自己用不上了的L-TAG榴彈發(fā)射器。
蔚藍七號在一片火光和暴雨中墜落在地。
好了,洛克哈特,你這苦命的王八犢子。你不打算追著我滿城跑了?你還想讓我反過來找你?
那我們就一決勝負吧。
派你的炮灰來吧。派你的二線垃圾來吧。派你的廢物和藏紅小隊,你手下那群油光滿面、連槍都打不準的商場保安來吧。可別給我搞得太輕松了。得讓我以為這是逆風而上,可不敢暴露你是在引誘我、指導我、驅使我。不必擔心,我會照著演的。我會替你把你手下的男男女女掃個一干二凈,把我的戲份演得栩栩如生。我會裝作奮戰(zhàn)向前,你就裝作試圖阻止我的樣子,而這一路上誘人陷阱是越來越近。而終點已近,洛克哈特,眼前已是外墻,王國的邊界,十米之高還帶著鐵絲網。這就是哈格里夫秘密王國的邊疆。
要過去只有一條路可走:一處大到能讓兩輛M1艾布拉姆斯坦克肩并肩停在里面的車輛停放氣閘。這地方既不在王國之內,也算不得王國之外。這就是穿越兩界者必須駐足候審的大門。這就是國門幻界。
而這道門兩側都是大開的。
我能直直看到里面的外層圍場。而這又有何不可呢?自從CELL一路把自家大旗插到燈塔之后,整個破島都算是棱堡的后花園了。又何必擔心安全區(qū)里莫名其妙的檢查點呢?
我演得以假亂真。我在雨中潛行,在轉角探頭,一套花架子做得滴水不漏:熱成像、強化成像模式、視野放大。我毫無防備地現(xiàn)出身形。
“這應該會很有意思,”哈格里夫喃喃道。
我直搗黃龍。
我風馳電掣而過——沒必要讓他們覺得太過輕松。不過這也沒什么區(qū)別:我剛進了地道,幾噸重的鋼筋混凝土就在眼前轟然落下。我滑步停下,我轉過身去,從路障上跳過:另一道強化鋼筋混凝土大墻落下,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調低了使用能量,讓電量重新恢復。最好的情況是,接下來一兩分鐘里我得進行一系列高耗能的動作。最壞的情況是我當場死亡。
死得更透一些。
墻上滿是隱蔽的噴頭,里面估計裝滿了從氟烷到神經毒氣的各式玩意。(沒有什么是我的過濾器解決不了的,最糟情況下我也有循環(huán)呼吸器可用)地板上也有嵌入式的下水道格柵。我掃視天花板:每個角落都有一臺攝像頭——
靠。等洛克哈特按下開關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頻信號沒有中斷,肯定就知道自己的脈沖計劃失敗了。看來不能打個意料之——
我的雙耳間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了砰的一聲。我嘗到了銅的味道。
燈光熄滅了。
“呃——等一下。。?!惫窭锓蛘f道。
我頭盔外的黑暗中并沒有閃動的LED小紅點。攝像頭失效了。不過我還沒有,我的眼前還滿是圖標和覆蓋顯示。我還能動。
“沒什么可擔心的,孩子。這只是一個小脈沖波,在電路燒斷前只夠滅掉燈光的。這強度離擊穿你的防護層還遠著呢。”
我聽到通訊頻道上有人在竊竊私語,聲音微弱又被層層靜噪掩蓋:已確認沖擊波發(fā)射,他們說道。他們抓到我了。
“你的左邊有一道下水道閘門,”哈格里夫說著?!鞍阉议_。沿著管道到河邊去。我會把洛克哈特的位置發(fā)給你?!?/p>
他們要準備好進門了。
“動起來!”
他們要過來了。
隨著閘門解鎖,內層的大門稍稍升起了一點。洛克哈特的音頻從這縫隙里傳了進來,清晰無誤:“各位,你們一旦看到他,就把他掃成馬蜂窩。我們這次不留任何機會。我要把那套戰(zhàn)甲變成廢鐵。”
但這時候我已經在下水道里了。
我能聽到他們在身后嚇得魂不守舍。他們的聲音在這條毫無保密措施的管道里進進出出,也在他們不知道我早有所知的頻率上來來回回:艸他肯定是隱身了。他不是隱身了他是逃走了。排水格柵沒了。他在管道里。藏紅十號請注意。
錫皮罐頭脫離控制了。錫皮罐頭到防界里面了。
“把他從里面趕出來!把他給我干掉!”
這就是洛克哈特傳說中的坐鎮(zhèn)指揮。哈格里夫偷偷發(fā)給我一個路徑點:我在下一個交叉口向左爬去。
“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來做嗎?你們可是軍中精英!你們裝備精良!”
而這就是洛克哈特傳說中的怒火四瀉。我看到前面一片燈光混雜在一起,黯淡灰白而寒冷。
“誰能長點膽子去把那個錫皮混蛋干掉!”
我已經到格柵處了。紐約東河在另一邊緩緩流過,被上游的混凝土碼頭打散,變成幾條支流和回流漩渦。
“他特么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我給你們掏錢是干什么的?”
這倒是洛克哈特在做一件我從未聽他做過的事的聲音。
這是洛克哈特方寸大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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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我沖他來了,一點不錯。
他注意到我在碼頭上,于是又叫來了一架直升機,而我讓它帶著火光沉進了海里。他的攝像頭捕捉到了我在房頂間的身影,于是他叫來他的傭兵大隊,而過了一會就沒有能回話的傭兵了。他看到我像是兒時妖魔般拔地而起,然后把他的攝像頭鏡片打了個稀爛。他看到我在門房里穿行,看到我的軀干潛過貯藏間,而到這時候他肯定已經意識到了,我是故意要讓他看到我,我就想讓他看到我:每次新的目擊都意味著我離他的指揮地更進一步,而每處新的目擊地都意味著他能逃的地方又少了一個。
但他并沒有逃之夭夭。他叫出了棋盤上的每一個兵卒、將相和營壘,藏紅小隊和榛褐小隊,他沖著麾下每一個空無一人嘶嘶作響的頻道吼叫。他把能找來的全找來了,恨不得把上帝圣婊的私生王八蛋們全部找來,但到了最后,能回應他的咆哮的只有我:阿卡特茲,堅不可摧之人,在瓢潑大雨滾滾驚雷和槍林彈雨中登上臺階前往他那可悲孤獨的小指揮中心。
且看吧,狗娘養(yǎng)的。我站在門前,猛敲房門。
而房門從門框上炸飛而去。
洛克哈特身體一縮,把高斯步槍抱在懷里:“來啊。來??!讓我看看你的五臟六腑是什么顏色吧,小屁孩!”
當然了,這是他自取其辱。到這時候我的內臟外皮早就是一個顏色了,全成了蜂巢樣紋狀式的,從內到外都是軍灰色,而不管是哪部分,都幾乎感覺不到洛克哈特的鋼芯彈的沖擊。
“去你媽的,錫皮罐頭?!?/strong>
我甚至連槍都沒有舉。我一把抓住他的喉嚨,把他抬了起來,然后用力一捏。開始我還以為是他在發(fā)出那些聲音,咔咔作響幾乎要噎住的咳聲,但并不是:是哈格里夫,一如既往無影無形但無處不在。哈格里夫,在大笑。
我把洛克哈特扔出窗戶。他劃過一道弧線飛下兩層樓,飛過鐵絲網,臉朝下摔在了內層圍場不到十米外的礫石路上。
“干得好,孩子?!惫窭锓虻穆曇粼谳p拍我的腦袋。而在下面的路上,多米尼克·洛克哈特在雨中將自己破爛不堪的身體往前拖了幾毫。
“現(xiàn)在該讓你進門了?!?/p>
我手上拿起了一把槍。
“我正在打開棱堡的入口??爝^來,越快越好!”
我心中有一部分想給洛克哈特的后背來一槍。另一部分則想讓我收手。我已經分不清哪部分來自哪里了,但我根本不在乎。在擊錘發(fā)出咔噠的空槍聲前,我都沒有停下扣動扳機的手。
我扔下Grendel,拿起高斯步槍。我繼續(xù)穿過內層圍場,但再也沒人來攔我了。所有的一切都指引我來到這一刻:炮臺公園、先知、古德、大浪,還有這套死戰(zhàn)甲。自從我爬上海灘就一直只是看臺上的觀眾,而這里就是一切結束的地方。一堆無序套疊的多層立方體建筑像是巨大的建材塊在雨中隱隱浮現(xiàn),而哈格里夫就在其中最高的一塊等著。綠野仙蹤的終點。一切幕后的男人。對Ceph的勝利曙光。而也許,如果我運氣夠好的話,還有我死而復生的未來。到里面就萬事大吉了。
大門打開了。里面的燈光溫暖而誘人。
我走了進去。
我的腦子里像是有顆閃光彈爆炸了。電流的吟唱聲直入骨髓。我的皮膚——不,我的戰(zhàn)甲失去了知覺。我們感覺不到戰(zhàn)甲了。我們動彈不得。
“EMP攻擊?!蔽也恢朗亲约耗X子里的哪一部分在說話。“系統(tǒng)停機?!?/p>
“啊,”哈格里夫的聲音像是在宇宙的另一端。“完美。謝謝你,斯崔克蘭小姐?!?/p>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整個世界都閃動著鋸齒狀的亮光,在我眼前搖曳不止。BUD只剩下了箔片和靜噪。
“檢查他的生命體征,好嗎?然后把他帶到剝皮實驗室去。我們要盡快給他做好準備?!?/p>
眼前的亮光一閃而逝,而地板正像是迎門一腳直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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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情況我什么都看不到。而在里面,我的大腦里全是胡言亂語:FRDAY_WV還有FLXBL DPED-CRMC EPDRMS還有LMU/894411。GPS在我的腦子里用網格信手涂鴉:數字化曼哈頓像是八歲小孩秋千上的模型般搖曳扭動。假先知念著末日的不祥之兆,咒語般的危急停機模式還有腦邊緣葉整合越權覆寫。最后網格線也消失了,而替代它的是某種像腦電圖的東西。假先知的話現(xiàn)在能聽出些道理了:顯然,我們正切換至核心功能模式。維生系統(tǒng)優(yōu)先。深層程序正在進行中。還在進行某種系統(tǒng)重接線。
這可真不錯。把所有能量從我身體里接走就對了。簡直完美。
交相回響的腳步聲和煤渣磚的惡心噪聲相互較著勁。頭上模糊不清的成條亮光不斷經過。我沒法閉上眼睛,于是我用力重新聚焦:熒光燈。EMP的效果漸漸消失了,但我還是動不了,我被栓在某種滾動病床上。
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病床被推進一扇雙開門,里面是宛如深窟的灰色房間,墻上鋪著瓷磚。房間里的空位則被大塊嗡嗡作響的機器所占據,這地方讓我想起了熔爐間或是維修間,那種會在辦公大廈的地下室里見到,無趣骯臟、布滿管道的地方。
“恐怕這不過又是一個大頭兵罷了。”哈格里夫,仍然隱于幕后,正對著某個不是我的人嘆氣道?!跋戎究梢愿嬖V我們更多的事情?!?/p>
不過這地方并不是熔爐間。這是手術室。從我前面身著藍色手術衣,在把玩鍵盤的走狗就能看出來,而一名CELL部隊的正在他的手肘旁喜形于色。這地方也是維修車間,我能從栓在天花板上閃閃發(fā)光的琺瑯蜘蛛臂看出來,每條帶關節(jié)的液壓臂頭上都有一臺激光或是手術刀或是——
我還沒見過哪個大扳手里面裝著脊髓穿刺針的。
“起碼納米設備完好無損,這也是真正重要的部分。其他的等我進了納米裝再隨機應變吧。”
蜘蛛臂隨著輕柔的旋轉聲落下,在我胸口上一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它展開了背后的腿,舒展每個關節(jié),好像是在準備一場馬拉松。機器的零零碎碎相互碰撞,發(fā)出像筷子一樣的咔噠聲。
“我們開始吧?!?/p>
整個手術臺都在我身體周圍伸展開來,把我的固定帶拉得更緊了。那些鉸接而成的機械臂頂端光芒乍現(xiàn),微小的圓鋸從吱呀作響加速到了超聲,落下撕扯再深探其中。我全身的骨頭都在身體里震顫不止。突然間我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層血色的濾鏡。
遠在我的眼角邊緣,穿著手術衣的男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桌上的顯示器。他手術面罩上的眼睛明亮但細小,從未看過我一眼。
不過是依令行事罷了。
“啊,我年輕的朋友。”
又是哈格里夫,這次倒是屈尊親自來跟我講話了?!拔冶鞠M@時能免于你意識尚存的痛苦,但納米設備卻并不合作。我為這場背叛深感抱歉,但我真的沒有選擇。我需要這身戰(zhàn)甲——事實上也只能是這套戰(zhàn)甲——否則我反抗Ceph的戰(zhàn)斗將毫無希望。這場戰(zhàn)爭需要的可遠遠不止一名普通的士兵?!?/p>
我的身體變得麻木。整個房間仍在我的眼中顫抖,但突然間我已經感覺不到震動了。
“不要誤解了我。你已經證明自己比我曾預想的要堅忍不拔得多。你是名士兵,而且驍勇善戰(zhàn),不管是不是外星人的入侵,你都是抵御強敵的得力干將。但容我向你泄露一點小秘密吧。”
我甚至能聽出哈格里夫聲音里仿佛在得意地眨眼,我仿佛聽到他在傾身來訴說他的小小秘密?!斑@并不是一場入侵戰(zhàn),孩子。這從來都不是入侵?!?/p>
我在想這些束縛帶是否已經失去了意義。我敢說他們已經切斷了我的脊髓。
“如果你認真思考的話要想明白并不難。為什么一個能改造整個世界的種族,一個跨越光年、歷經扶桑架構宏圖偉業(yè)的種族——為什么它們會對像領地這么粗俗鄙陋的東西感興趣呢?”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身處一片黑暗的虛空中:屠宰場蒙眼待宰的羔羊,活體解剖臺上麻木無力的受害者,除了哈格里夫的聲音、激光的噼啪聲和骨鋸的轉動聲完全和世間所割離。
“良久之前,孩子,曾有人試圖拯救雨林。哦,他們可是一群悲天憫人的家伙,稀里糊涂、毫無組織,但其中只有少數人明白,他們要讓目光短淺、冷眼相待的大眾關心半個世界外的一片樹林,根本是癡人說夢。蕓蕓眾生根本不在乎任何事情,除非你能回答那唯一重要的問題,這對我有什么好處?”
骨鋸聲消失了。激光聲也消失了。我現(xiàn)在已經完全失聰,再加上雙目失明、全身麻木、癱瘓無力。但不知為何,我還能在腦袋里聽到哈格里夫的聲音。他說到做到,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穿過死亡暗影下的深淵。杰克·哈格里夫現(xiàn)在成了我的整個宇宙。
“于是乎更聰明的環(huán)保主義者找出了答案:我們有紫杉醇,有抗氧化劑和抗老化劑,每種癌癥都有療法,而我們給大氣里排放的那堆玩意也肯定有過濾器能處理。這世界上有億萬種化合物,也有百萬種除病良藥,而這片雨林里的東西沒準哪天就能讓你長生不老。如果我們還一無所知就把它毀于一旦,這一切都白費了。”
我想明白他在干什么了:這種占據全頻道的無盡獨白,這種火爐邊老朽不堪的叔輩毫無意義的絮叨,而你只希望他能把破嘴閉上。這是他在故意轉移注意力。他是在試圖讓我無暇留意面前發(fā)生的事情。這就是杰克·哈格里夫所謂宅心仁厚的一面。
我在想先知是否曾意識到像哈格里夫這樣的人叫你孩子,究竟意味著什么。
“這套策略不錯,甚至可能會行之有效,但之后某家公司——事實上,我覺得可能是我手下的公司之一——研發(fā)了紫杉醇的人工合成。當然了,之后我們就踏入了合成生物學的朝陽時代,那么又為什么要留下數以百萬公頃的土地不加開發(fā),就指望著沒準里面有什么奇跡良藥,而人們已經能給人造微生物編程,想讓它吐出什么來就能吐出什么來呢?于是這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而可惜的是,雨林也隨之而去?!?/p>
我覺得他在漸漸消隱。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知為何,更虛弱了。這點難以分辨,畢竟已經沒有能對比的其他聲音了。也許這不過是我的想象。
“但Ceph可比我們要聰明得多了。它們知道我們只能看到我們想看到的東西,也只能造出我們能想象出的東西。而大自然——四十億年的實驗產物,無盡的變異和選擇,達爾文榮耀的多樣扭曲生物庫——大自然能創(chuàng)造出我們未曾設想過的東西,給我們提供我們根本沒想過要找的關鍵饋贈?!?/p>
不對,他的聲音肯定是更虛弱了。
“Ceph是明白這些道理的:它們來到有生命的世界,然后建設起它們的監(jiān)控站,看著大自然雕琢出自己的奇觀,而它們不加干涉。每過幾百萬年左右,它們就會路過來看看自己的花園變成什么樣了。而讓我告訴你一句,我的朋友,它們可不怎么喜歡自己上次來過后,深深植入這個地方的癌癥禍根。像我們這樣,發(fā)展超出控制,把周圍的一切毀滅殆盡,又太過愚蠢,意識不到也在毀滅自己的東西。”
現(xiàn)在我不得不拼盡全力,才能聽到他的聲音。他想必已在光年之外。
“我們就是血肉組成的轉移毒瘤,我的孩子。我們就是害蟲,我們就是花園里的雜草,而我們面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精兵強將。我們根本就沒見過它們的戰(zhàn)士,而我祈禱我們永遠不會有見到的一天。這就是一支修草整地的遠征軍。我們是在被一群面對不曾意料的反擊而隨機應變的園丁打得潰不成軍。”
現(xiàn)在我完全聽不清他的話了。我的世界里只有飄渺細語。
“而這也是我們還有一線生機的唯一原因。”
萬籟俱寂。
我在想自己已經被切成了多少段。我在想這里面又有多少殘軀組成了這個想法。
(細胞抗力超出載荷,有人說道,似乎是從一口深井底傳來的聲音。)
總的來看,我覺得自己能變成這么個樣子已經是萬幸。我身處無物之地。這是我內心樂觀一面的空靈呼喊,但起碼我已經感覺不到鉆頭和穿刺針帶來的痛苦了。我已經聽不到我的創(chuàng)世神和我的迫害者的聲音。我知道我正在什么地方被大卸八塊,但起碼我不用看著這一切發(fā)生。人總是要學會感激自己能得到的東西的。
(醒過來。)
那不是哈格里夫的聲音。那是——
(醒過來,陸戰(zhàn)隊員。)
我認出了這個聲音。不過這不該是我能聽到的聲音,起碼不是現(xiàn)在。難道哈格里夫的走卒還沒把這玩意從我腦子里摘出來嗎?
“快醒來,陸戰(zhàn)隊員!現(xiàn)在沒時間讓你去死!”
是假先知。是假先知,我能看到他的臉掛在我眼前的虛空中。這張臉倒是和原版毫無相像之處,甚至談不上是擬態(tài),只是一堆像素和多邊形而已。一片星辰,成千閃耀的星星恰好組成了一張人臉。
這是這套破戰(zhàn)甲的造物。是這套戰(zhàn)甲在沖著我嘶吼。
“快滾回去戰(zhàn)斗!”
一邊呆著去吧。你早就死了。我親眼看著你死的。
“你也一樣,當兵的。你以為人死了就能當成你的借口嗎?”
也許這是SECOND在否認事實,不過只是個傻生物芯片,在重溫過去的美好時光,試圖和幾天前就把自己拋棄的伙伴重燃過往而已?;蛘咭苍S它在假扮先知,是因為它在什么地方調出了哪個心理分析數據庫,覺得要是自己聽起來像是活物,我可能會更愿意聽話???,也許這就是先知——起碼是某種先知的哈哈鏡卡通版本——在還有意識的肉囊血塊把自己爆頭進了來世以后,戰(zhàn)甲從只言片語和突觸的回蕩信號里拼出的玩意。也許這戰(zhàn)甲已經瘋了,也許它自己以為這是真貨。
也可能大相徑庭。這可能只是機械改造混蛋Mk2缺氧將亡的大腦在自導自演,錫皮罐頭版的瀕死體驗:和那群新時代小年輕在脫氧聚會里大談特談的瀕死亮光和天使降臨一樣毫無意義。也許我已經沒有大腦可供缺氧了,也許我的大腦已經死了幾個小時,而這些想法不過是一片納米微管網里的癡人囈語而已。也許他們已經切開了我的頭盔,被里面腐爛了不知道多久的死肉臭氣惡心得當場嘔吐。。。
你又是什么,還跟我一樣呆在這片虛無里?你是活的嗎?你真的存在嗎?
“屁話說夠了吧,陸戰(zhàn)隊員!”它厲聲斥責?!?strong>夠了!”
你特么是什么東西?
我特么又是什么東西?
?
?
我醒來了。
近在咫尺的什么地方,傳來了警報的歡歌。多關節(jié)的機械臂在我頭頂戰(zhàn)栗不止。那名向希波克拉底誓言選擇性立誓的醫(yī)生現(xiàn)在可沒在逃避我的視線了,可不是嘛:他在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而他看起來就要被嚇尿了。失去聚焦的閃動燈光和暗影在他身后舞動:這是輸出能量遠超任何理所應當的范疇的表現(xiàn)。而盡管要讓任何人從這片模糊的光影中把影子原主的模樣看出個大概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知為何對我來說卻是輕而易舉。我能看到這位好醫(yī)生的顯示器在他的手術衣上、他的面罩上,還有他那泛著亮光、睜大到幾乎看不到周圍的虹膜的暗色瞳孔里映出倒影。
在他開口之前我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是某種過載現(xiàn)象!這套戰(zhàn)甲——它不知怎么在抗拒剝離程序。。?!?/p>
“阻止他!”哈格里夫的聲音抬高了一整個八度?!氨匾脑挵阉麣⒌?,但不要損傷了硬件設備!”
怎么,沒有傷感的告別了?對你新竟的孩子沒有充滿愛意的臨終悼詞了?
我腦后傳來門被撞開的聲音。我聽到了磚塊上的戰(zhàn)靴聲?!爸辉S爆頭!”哈格里夫對著傾身靠近我的CELL部隊大喊。
“明白。”那名CELL部隊的把手槍保險拉開,將槍口貼在了我的前額上。我一直在等著SECOND顯示出戰(zhàn)術情報——AY69全自動手槍,敵方戰(zhàn)斗人員,威脅等級:高——但我猜他們已經把它關掉了。終于,我是孑然一身了。
我的行刑者腦袋當場爆開。
然后他的伙伴也一樣。
然后是穿著手術衣的男人,還有我之前從未注意到的某個無助的醫(yī)療技術員。四槍,四亡。我轉過頭來,幾乎是饒有興趣,而哈格里夫在無線電上呲牙咧嘴:“塔拉,不!塔拉,聽我——”
她關閉了通訊頻道,然后走到醫(yī)生的工作站開始行動。她的指尖在鍵盤上留下暗色閃亮的光影。
“中情局的,”她說道?!疤貏e行動組。到現(xiàn)在入編已經有三年了。”
我好奇她的代號是什么。八成是機械降神?;蚴?strong>貝兒公主。
“這整個破事都是我的鍋?!彼龓缀鯖]有抬眼,她的眼睛和沾著血跡的手指都忙著處理控制臺的事情?!伴_始就是我下令要你的小隊到這里來,撤走先知和古德的。計劃真是周密,是吧?”
我的束縛帶啪的一聲打開了。在我眼睛的左上角,數據上行鏈接閃動著回歸原位。
斯崔克蘭到了我身邊,她的手在我肘邊,急著要我坐起來?!拔覀兊秒x開這里?!?/p>
我身上沒缺胳膊少腿倒是讓我略為驚訝。我把雙腿甩過病床,坐了起來。GPS和模式選擇已經恢復上線。天花板上,琥珀色的緊急照明燈在玻璃罩里轉動,每過一秒就讓我的眼睛被刺痛五次。
小小的準星在我的視野里掃動,最終鎖定了一把CELL部隊被爆頭時丟下的重型突擊步槍。BUD給了個字幕提示:重型突擊步槍:GRENDEL/HOL.PT
“我們該走了,哥們!Ceph要來了,我們必須得把哈格里夫帶走?!?/p>
她說的沒錯。突然之間,我就回過了神。僅僅幾分鐘前我那滿腦子的瀕死淡漠,那順其自然認命等死的娘炮思維?去他媽的。老子回來了,寶貝。我力拔山河,我氣勢如虹,我準備好要一路砍瓜切菜直到滄海桑田了。
有你回來真是太好了,SECOND。我想死你了。
?
?
不,我完全沒覺得他說的是對的。他最多也就說對了一半。但事實是,就算是園丁也肯定比來打我們的玩意水平要高。
我是說,你試著想想這場戰(zhàn)爭有多不對稱吧。也許在你眼里我們是對上雷神無人機或是帶著反應裝甲的T-90坦克的山頂洞人,但這種不對稱連現(xiàn)實的邊都沒摸到。就算是山頂洞人那也是人,羅杰,就算他們的科技水平只有石器時代,他們的腦力也是同級別的。Ceph可是截然不同的種族。那我們不妨說哈格里夫說的沒錯,我們面對的根本不是戰(zhàn)士。那你覺得這個世界上的,嗯,狐猴對上一幫園丁又有多大勝算呢?如果一幫園丁要清理一處蟻丘,他們會用蟻酸和鈦合金下顎來和螞蟻對打嗎?當然不會。他們可是有噴灑器、毒藥、陷阱和槍炮的,這些玩意螞蟻連見都沒見過,也不可能抵擋得住。
所以為什么Ceph會有炮艇機呢,羅杰?為什么要有走起來幾乎和我們一樣的外骨骼,還要配上打起來幾乎和我們一樣的槍炮,再帶上特么和我們的大炮一個作用的炮兵呢?為什么Ceph的武器和戰(zhàn)術幾乎和我們如出一轍呢,嗯?
我覺得它們根本不是什么園丁。我甚至覺得它們不是外星人。起碼不是真正的外星人。也不是真正的園丁。
我覺得它們是修灌木的剪刀和除雜草的機器,本來被扔在棚子里等著生銹。我覺得它們是花園工具里最蠢的那一類,編程只是為了在主人不在的時候在院子里晃蕩剪草。因為畢竟,說到底,這地方實在是窮鄉(xiāng)僻壤,用不著浪費真正的聰明才智。我覺得它們還有基本的智力,那是因為在它們來的地方,連把椅子都有一定水平的智商——但從來不會有誰給它們讀孫子兵法,因為它們就特么是堆修灌木的剪刀。于是乎它們只能邊打邊學。它們的戰(zhàn)術和武器看起來和我們的別無二致,因為這些本來就是基于我們的東西開發(fā)的,因為這幫便宜貨學習電路環(huán)顧四周試圖激發(fā)創(chuàng)想的時候,周圍正兒八經有貨的只有我們。而且依我來看,一只狐猴對上一群園丁那是必死無疑,但如果是大戰(zhàn)掃地機器人大軍,那沒準還真有機會。
有機體?你特么在逗我嗎?老哥,連我們都有靠肉囊血塊做成的CPU,在世紀交界前我們就能培養(yǎng)連接機器的神經元了!你為什么會覺得那堆外骨骼里的果凍會有任何區(qū)別呢?你憑什么認為Ceph——不管這Ceph是什么做的——你憑什么認為它們就會在肉體和機械間分得涇渭分明呢?
因為聽我一句話,羅杰,肉體和機械間的界限可沒你想的那么黑白分明。
這點上信我就對了。
?
?
斯崔克蘭在我們逃離的時候說明了計劃的大概。哈格里夫就是個扭曲變態(tài)的混蛋——“完全瘋了,”她說道,“他覺得自己是整個星球上唯一夠格的人類”——但古德是對的:他對Ceph的了解比我們這群國家棟梁里任何一個都多。他所知的一切比靈山島還要久遠,比亞利桑那州的天文臺還要久遠。顯然,哈格里夫自打在1908年去西伯利亞的哪片荒郊野嶺偷走了它們的科技后,就知道它們的事情了。(而這意味著哈格里夫現(xiàn)在大概有130歲了。這種事沒在人口統(tǒng)計部引起轟動倒是讓人有點驚訝。當然了,這人口統(tǒng)計部恐怕就在哈格里夫的掌控下。)
通古斯卡,這是斯崔克蘭回頭說出的詞,說得好像這對我有什么意義一樣。結果發(fā)現(xiàn)這地方當年是一場十五兆噸級空爆事件的發(fā)生地,而過了幾十年人類才搞明白怎么造核彈。就那么一下,兩千平方公里的森林當場夷為平地。沒人能徹底搞明白事情的起源究竟是什么:彗星碎片、隕石,還是微型奇點。也沒人找到任何決定性的物證,因為杰可布·哈格里夫和卡爾·羅許先人一步,早早把里面的東西都搬走了。
而在那之后漫長的數十年里,哈格里夫一直帶著他從眾神手上偷來的火種深居高墻之中,從整個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都在研究那危險的余燼,耐心地等待著我們的科技進展到能破解密碼、厘清謎團的水平??峙掠行r候他也沒那么耐心,不得不讓人思索我們自吹自擂的人類科技究竟有多少真的來自自己,又有多少是被幕后牽繩引線的某個狂人綜合癥患者和他偷來的奇跡之盒所驅使的。
不過從過去幾天的情況來看,他驅使人類的速度還遠遠不夠快。
于是就在三年前,哈格里夫促成了對中國南海外一處Ceph哨站的悲劇式突襲,而塔拉·斯崔克蘭的父親就此再未歸返。自此之后,哈格里夫就一直在等著另一只靴子落地。他有上百年的時間做好準備,還有三年的提前預警,而他有個能擊退入侵者的計劃。斯崔克蘭的主子們必須要知道這計劃的內容。
我已經知道計劃是什么了。這計劃就是把我從納米裝2.0里挖出來,就像把人從自己的外皮神經里挖出來一樣。把不需要的部分扔到一邊,再把自己移植到剩下的部分里去。在那之后的計劃我就不大確定了,但斯崔克蘭顯然已經把A計劃攪黃了,所以照我看探明后面的部分也無妨。這甚至還能拯救世界呢。
我們再度升騰而起。運貨電梯不過是個有著格柵地板而不見四壁的金屬方塊:斯崔克蘭說話的時候,I形橫梁、電纜和油光四溢的白色煤渣磚在四周靜靜滑過?!八阍诠芾順菍由?。你肯定會遇到重火力阻擊。沒人能面對面見到他,相信我,我試過,而我還是他的安保主管呢。你只能強行破門了。”
她似乎對電梯里和我們一道的某個喪命員工熟視無睹。他的M12手槍上旋著一個相當不錯的消音器。他可用不上這玩意了。
電梯嘎吱一聲停在某個并不適合賣房參觀的樓層上:服務器間、彈藥箱、儲物柜。又一個琥珀色的旋轉緊急照明燈。
哦,還有攝像頭呢。
“我已經鎖定了本地的無線信號,你大概還有五分鐘,然后哈格里夫就能破除鎖定,派他的狗腿子來找你了?!彼p輕哼了一聲?!拔也卢F(xiàn)在是來找我們了。我會上到直升機平臺,拿下我們的撤離載具。把他帶出來到房頂來見我。我們駕機運他出去,我們把他帶到一邊,我們逼他說個一五一十??烊グ??!?/p>
我啟動隱身。在我無影無形穿過安保攝像頭前往樓梯井時,能聽到電梯緩緩開始運轉起來。
這次就沒有路徑點幫忙了。也沒有有用的檔案照片或是友好的聲音告訴我該如何行事。我的眼前只有樓梯和蜿蜒的通路,而我頭上兩三層的地方,傳來了憂心忡忡的低聲:
“剝皮實驗室的通訊仍然是中斷的。”
“斯崔克蘭到底在什么地方?”
“肯定也掉線了。我反正是聯(lián)系不上她。”
“靠,這可不是什么好事?!?/p>
大事不妙,但我出手利落,他們死得輕松。他們沒能舉起武器或是多喘一口氣就已經倒下。這消音器真是好用。
我就是一條環(huán)繞沉船的惡鯊。我一路干掉被太多主子攪得不明不白的傭兵——洛克哈特、斯崔克蘭,還有哈格里夫——即便在斯崔克蘭干擾他們的通訊之前,他們就已經暈頭轉向。我從斯巴達式的地下儲藏室上到了成排一塵不染的辦公室,又到了被橡木和皮革裝點著的會議室。每層樓都比上一層更富麗堂皇,每層樓的色調都比之前更為黑暗,放著更有年頭的古董,像是在漸漸回到過去。整棟大樓堪比一臺時光機。在這里路徑點也是多余,向杰可布·哈格里夫前進的道路顯而易見。跟著他一路回到維多利亞時代就好了。
哈格里夫解除斯崔克蘭的暗中破壞花了將近十分鐘,又過了三十秒擊殺令才廣而告之。而到那時候我已經到了管理樓層。一小撮身著重甲的傭兵打滅了燈光,在熱成像下獵殺我。但他們之前的三十六個小時里,可一直是在看著戈侖小哥把他們的數量一切兩半的。也許昨晚他們還吹噓著要血債血償,但現(xiàn)在我光是聽他們關節(jié)打顫的聲音就能知道他們身在何方了。
我本想自己動手給他們個了斷的,但Ceph先我一步。
我不知道它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自打我上島以來還沒見過一只烏賊佬,但它們還是來了:一支無畏的潛行者兄弟連,成簇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背后的觸手四處飛舞,破墻而出、直搗心臟,好像它們是我這邊的一樣。它們一共只有四只——在CELL部隊之一走運打中一個后,只剩下了三只——而我設法又干掉了一只,然后跳進了正在手邊的樓梯井,下了一層。我把后背貼在一個角落,這里有著不錯的掩護,還有樓上的門的一條狹窄視野。我將沖鋒槍瞄準待發(fā)。
它們沒有沖著我來。
這不是一支突擊部隊。突擊部隊不會只有寥寥四只潛行者。最多只是一支偵察隊,但先行偵察部隊就意味著后面還有大軍。斯崔克蘭說的沒錯:烏賊佬要朝著羅斯福島來了。
要能在那之前把哈格里夫帶走就再好不過了。
“這么說,盡管我背叛了你這么多次,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你還是要來帶我離開。不同凡響。甚至可以說是英雄之舉?!边@次聲音里沒有了歇斯底里,也沒有了怒火。只有——疲憊。放棄。甚至有些發(fā)笑的感覺。“不過我擔心我們長了觸手的朋友們也有類似的計劃。你要想先它們一步的話得趕快了。”
我們長了觸手的朋友們可沒在我拋下它們的大廳里。
“快來吧。我不會再與你為敵了。我甚至已經撤銷了擊殺令,這是為了還沒喪命在你手里的士兵好?!?/p>
出現(xiàn)了:一條金色的路徑點。前往內部圣殿的面包屑之路:走過大廳,然后右轉,再左轉。門上一敲。
“是時候承認不論忠心何在,都只有一個中心了。是時候團結起來對抗強敵了。。?!?/p>
不知為何——也只有SECOND知道原因何在——我終于相信了他。
?
?
大理石柱。石柱間是雙層門,精心雕琢、裝有銅把手。這地方高到音波機甲都不需要趴著進來。
我沒有敲門。
大門在向里打開時吱呀作響。它們摩挲在地。按理說像哈格里夫這樣手眼通天的人,顯然是能買得起一罐潤滑劑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也許這點毫無必要。也許這門根本就沒有常用到需要在乎這種事的地步。
穿過大門后,我所看到的遠遠不止是一個房間。這是一座大教堂。這是某個博物館的大廳。一座圖書館。一道無盡的地毯,三米寬,像粘土一樣紅,在這寬闊的地方一路直穿中心。在兩側,成排的大理石柱撐起了頭頂二十米高的天窗。石柱間,玻璃柜中擺放著成套的盔甲。一面墻上是高聳的巨型書架,在黯淡的遠處幾乎難以看清。暗色的垂簾相互交疊,似乎無止無盡。
“我的忒修斯終于來了。歡迎?!?/p>
他的聲音不是在通訊頻道咔咔作響。他的聲音在回蕩。他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頭頂上的斷路器傳來咔嚓一聲。燈光亮起。杰可布·哈格里夫帶著光芒、四米高的臉,沖著我悲傷一笑,下面是整墻大的地球地圖:這是一幅??颂氐呐f版地圖,褪色的黃光和慘淡的藍光投影其上。
我現(xiàn)在才看到,那些玻璃柜中放的并不是普通盔甲。是納米裝。原型機。即使在現(xiàn)在它們也算是古董了,摩爾定律讓所有新生的科技不斷成為舊聞。
“耗盡力氣,但少有所獲,對吧。穿過了迷宮曲徑,起碼會覺得在米諾陶牛頭怪殺掉你之前能看到它一眼?!?/p>
即使在地圖和顯示屏前顯得渺小不堪,有人還是費心在一張巨大的木制桌子周圍,放了一圈裝飾過頭的古董座椅。木桌的表面光滑無暇,但空無一物。
“啊,好,這也很公平。那就過來吧。我們卸下面紗?!?/p>
傳來古老機械的聲音,齒輪轉動的聲音。
“我就在這里?!?/p>
墻上的地圖從中間一分為二,像是舞臺帷幕般向外拉開。里面只有一件古董,而一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
“驚訝嗎?換我也會如此?!?/p>
沒有注意到他。
“換我的話會為這一刻欣喜若狂:那脈搏突起的一瞬,那腹中戰(zhàn)或逃反射的化學物質刺激。它還在的時候是多么令人喜悅,但我已經太久沒有感受過哪怕一點一滴了。”
里面是那么的一塵不染,羅杰。那么,那么無菌無垢。在慢慢滑進兩側墻中的巨大鉻制隔板后,琺瑯般的墻壁閃著微光。地板上的地磚像蜘蛛網般同心朝外擴散,而在中央的便是哈格里夫的膠囊狀冷凍倉。倉邊維生機器鳴叫嘶響,半打臍帶從機器的一段發(fā)出,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環(huán)繞成圈。平板顯示屏像是滾動播放股價般,顯示著營養(yǎng)水平和生物遙測數據。
這個冷凍倉上有一扇窗戶,幾乎和整個圓筒結構一樣長,讓一切暴露無遺。倉里滿是黃綠色的液體,像是被太多六歲小孩尿過的公共游泳池。從倉內朝外看著的東西看起來完全不像杰可布·哈格里夫,它甚至看起來不像是人類。
“長達一個世紀或更久以來,我能感受的愉悅也僅限于大腦之中。我選擇了卡爾·羅許拒絕的道路,冰冷殘酷的永生之路。”
這東西的嘴并沒有動,嘴上的眼睛明亮但像是黑曜石一般堅硬,而它們無時無刻都在注視著我。
“我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在詛咒通古斯卡和我們在那里找到的東西,大吼著我是個懦夫,一個蠢材。我很好奇,我們中究竟誰才是懦夫?!?/p>
你見過沼澤里的死人嗎,羅杰?在國家地理頻道上、在網上之類的地方見過嗎?那些人百年之前就已經死去,在英國還是愛爾蘭之類的地方。不管他們命喪誰手,他們都被扔進了滿是單寧酸、木質素還有其他自然防腐劑的泥炭沼澤里。在那里尸體是不會腐爛的。它們會褶皺萎縮。它們會像火烤過的蘋果一樣變棕變皺,但它們不會腐爛,百年之久也不會。你可以把它們從沼澤里撈出來,而它們,它們——
——它們看起來就和在倉里飄著的杰克·哈格里夫一模一樣。
“而現(xiàn)在我們時日無多了。”
哦,杰克。你是哪也去不了了,對吧?
“我本希望自己穿上先知的戰(zhàn)甲。拿起他為我們帶來的武器,披上他的戰(zhàn)袍。踏進迷宮直面米諾陶。但現(xiàn)在。。。”
哈格里夫的嘴唇終于動了。它們拉緊、又分開,然后向后咧開,露出了無牙齒的牙齦。他大概覺得這是在笑吧。
“你。你必須完成先知開始的使命。”
這片亮光中有什么東西在閃爍。我看不出那是什么。
“內森?你在嗎?你又在偷聽我的私事嗎?”
而他就這么出現(xiàn)了:他的檔案照片,出現(xiàn)在我左眼上面。他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內,微弱、粗糙,穿過層層靜噪而來:“快離開那里,阿卡特茲!”
“不,等等?!?/p>
又是一道閃光。也許是哪里的熒光燈出了問題。
“等等,”哈格里夫重復道?!澳氵€需要拼圖的最后一塊。就在桌子上?!?/p>
在我身后。我轉身看向大廳。閃光就是從那里來的。光源不在這里,不在這片明亮無菌的綠洲中。光源在外面,從高聳的書架、大理石柱和納米裝的囚籠間射來。
“快去!”老巫師在他的帷幕后催促道?!叭ツ冒?!”
桌面隨著我的接近而打開:面板滑開,露出一處淺淺的淡灰色夾層,夾層中心傾斜的圓盤邊,柔和的藍光閃耀而出。一個木制的雪茄盒在里面等著我。我把它打了開來。
“現(xiàn)在這就是我——你的命運了,阿卡特茲。把它用上?!?/p>
雖然很像雪茄盒,但里面并不是雪茄,是一支裝滿了的皮下注射器。
“打在什么地方都行!你是在找靜脈嗎?你在這套戰(zhàn)甲里呆了這么久,阿卡特茲,還沒意識到它心知肚明嗎。它知道該怎么做。”
而哈格里夫說的沒錯。因為老好人阿卡特茲肯定會對給自己身體里來一整針X配方藥劑深感懷疑,但這套戰(zhàn)甲可是對自己想要什么清楚得很。SECOND無所不知。
我們將針管打進去,推到底。
“對,就是這樣。”哈格里夫的圖標看起來都要打貓呼嚕了。“通古斯卡催化劑。”
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起來。
“通向所有大門的鑰匙。。。”
我眼前一片漆黑。
?
?
在虛空中,內森·古德的聲音還沒有消失,還在抱怨。
“在這里?這么久以來,它們一直就在這里,在紐約?”
“沒錯,它們休眠蟄伏的系統(tǒng)還在,內森?!惫窭锓蚰托?、慢慢地說道,好像是在給哪個智力缺陷的小孩解釋生命之道?!八鼈兊男「C之一,還有將它們傳送走的量子港口設施。你以為我在這個自詡城市的糞坑里安營扎寨,是因為我喜歡這里嗎?”
粘土紅的地毯,在我眼前忽近忽遠。上面有某種奇怪的圖案,像是一群鳥。之前還沒注意到這點。
“那你為什么不警告別人呢?”
“警告誰呢,內森?全人類嗎?那個屢次證明自己在面對不好看的現(xiàn)狀時,能鼓起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的種族?那個樂于接受人口增長、資源過度消耗和氣候變化的事實的種族嗎?不,大可不必,我寧可只相信自己,還有少數親選的人?!?/p>
我又能坐起來了。我又能站起來了。
“少數親選的人。是啊。那你看看這又讓我們走到了哪一步??纯茨愣几闪耸裁?,老家伙。它們已經來了,你這——”
“一點沒錯,內森!主人回來了——”
它們確實回來了。我現(xiàn)在能看清那道閃光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了,頭頂玻璃板上,漆黑的夜空隨著閃光逐漸變?yōu)榛疑?。我能看見云層間昆蟲狀的光影漸漸浮現(xiàn),雀躍著直奔天窗而來。我能看到宛如焊槍般的藍色火光劃過道道弧線,幾乎讓人看不到周圍的一切。
“——喚醒各個系統(tǒng),點燃鍋爐。它們回來給家里的老房子做新春大掃除,而且它們可不怎么喜歡冰箱后面潰爛增生的東西?!?/p>
一艘Ceph炮艇機直直擋在月亮中間。它就像帶節(jié)段的十字架一般高懸天空,準備瞄準射擊。
“而說實話。你又能怪它們嗎?”
炮艇機火力全開。所有的超強型加固窗板都化為鋸齒狀的玻璃碎屑,像一場雨一樣落在地上。
狂風暴雨和Ceph的步兵接連涌入哈格里夫的內部圣殿。墻上的巫師用爽朗的笑聲相迎:“啊,死亡天使終于降臨!要伴我重回凡人脆弱本質的侍從!你們可真是不緊不慢??!”
不過它們感興趣的可不止是他。起碼從我遭遇的火力來看不是。
烈焰已經熊熊燃起。潛行者和步兵像是久別重逢的杜賓犬一般,越過廳堂向我直沖而來。我逃上一處金屬階梯,又到了連著書架上層的高架道上。這地方起碼占據著高地,讓我得以還擊,也是一片死地。我沒指望能有路離開,但船到橋頭自然直,就在兩個書架中間的狹窄縫隙中:一個后臺出口,一處緊急樓梯井,煤渣磚墻、水泥地板,還有像是韌帶般沿樓梯井向上的通風管道。
哈格里夫的圖標催我前行:“化身先知吧!穿上他的戰(zhàn)甲!為你的族群而戰(zhàn),為人類所有磕磕絆絆、或真或假的榮耀而戰(zhàn)吧!快去,快去!拯救我們所有人吧!”
我一路沖上臺階,沖過還在轉動的緊急指示燈。整棟大樓都在我周圍震顫不已。
“這里是杰可布·哈格里夫致全體CELL人員。洛克哈特指揮官已經喪命,而我很快也會和他殊途同歸,棱堡設施已經設為自毀模式。代號為先知的對象現(xiàn)在是你們擊退外星入侵的唯一希望,因此你們將在撤離這座島的同時,盡可能給予他相應的支援。”
這倒是他寬宏大量。我在想又有誰會聽呢。
某臺機器——另一臺機器——伴著鎮(zhèn)定自若的女聲開始了倒計時:“所有棱堡設施將在十分鐘內進行爆破性自我封鎖。你們的員工職責就此終止。請通過指示的通道撤離?!?/p>
我在想的是,要到直升機平臺時間還是綽綽有余,直到塔拉·斯崔克蘭回話說整個破屋頂都被毀于一旦。Ceph根本沒在房頂留下能飛的東西。“我正前往皇后區(qū)大橋,”她對我說道?!翱梢缘脑捲跇蛄硪欢艘?。”
Ceph無處不在。CELL也是一樣。這時候他們聽沒聽到哈格里夫的臨終命令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現(xiàn)在都是森林大火里逃難的飛禽走獸,全都在盡力不被身后的烈焰吞噬。而到了要被活活燒死的地步,也就沒有什么捕食者和獵物之分了。我們一路狂奔,如果烏賊佬擋在路上就朝它們開火。倒計時小姐不時在通訊頻道里露頭,給我們及時更新現(xiàn)狀:所有棱堡設施爆破性自我封鎖倒計時八分鐘,七分鐘,六分鐘,但我們并不需要提醒。我們早就明白了。
有人說有一處維修電梯能到皇后區(qū)大橋上。我不知道那是在哪里,現(xiàn)在也沒人給我路徑點了,但跟著大流走總是容易的。不過跟大流也變得越來越困難,尤其是這大流在不斷被頭頂的火力打個七零八落的時候。
結果發(fā)現(xiàn)電梯正好在大橋和島最東側相接的地方。我到的時候電梯邊已經擠了三個CELL的家伙,正在不斷戳著呼叫電梯的按鈕。他們看到我的時候立刻舉起了武器,而我也舉起了自己的家伙。我們就站在那互相甩著吊,思索著這種時候哪種戰(zhàn)地禮儀更適用。倒計時小姐說還有兩分鐘。
電梯到了。我們一擁而上。有人按著上鍵,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另一個人按著關閉電梯門。
我們動起來了。
電梯框上栓著某個老舊的擴音器。知道吧,就是像大方形麥克風的那種。里面播著的電梯音樂,是完全用小提琴和排笛演奏的九寸釘樂隊的歌。倒計時小姐說還有一分鐘。
我舉起Grendel步槍把擴音器打了個對穿。有個CELL的家伙說道,“謝了?!?/p>
然后我們就到了橋上,變成了各自為戰(zhàn)。
我把戰(zhàn)甲里所有的死電容器都設為給速度模式供能——而在電量耗盡前也就能用最高速度跑個二十秒左右。大橋的下面在交火,上空也在交火。Ceph的曳光彈像是成串的明亮破折號,布滿了整個天空。橋上堵滿了廢棄的車輛,有些已經被掏空,還有些仍然在燃燒:汽車、四四方方的貨車、半掛式卡車。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一臺音波機甲正從對面的車道昂首闊步而來,而我毫無疑問看到了一艘炮艇機正俯身準備又一輪掃射。
倒計時小姐無話可說了。
看來這位小姐真是輕描淡寫的大師。棱堡設施可不是要爆破性自我封鎖。整個設施被特么直接炸上天際,而且還帶上了這座破橋。
大橋在我腳下起伏,然后從中間斷為兩截。大火從橋下燃起。剛剛看到的所有巨型鐵梁、拱型結構、桁架和涂成黃色的I形橫梁,都在我周圍像折紙般四分五裂。一輛油罐車像是太空梭般從我身邊飛過,被一張燃燒的金屬網所阻截。我試著繼續(xù)向前跑,但我甚至沒法站起來,這感覺就像是要在一頭被魚叉命中的鯨魚背上保持平衡。大橋在我四周粉碎,而我從橋的邊緣飛了出去,差點沒能抓住一處暴露的支架,而一輛卡車頭從旁邊飛入河中。我已是靠著指尖命懸一線。電量太低沒法加力把自己拉上去,我在絕望中盼著納米裝2.0能及時恢復電量,免得不斷擴散的熱浪把我變成熔爐礦渣。不過現(xiàn)在我倒是能一覽羅斯福島的情況了。那里是人間地獄,是烈火噬浪。在熊熊大火間我根本認不出島上的任何一處。等這場大火散盡——如果這火真能散盡的話——除了一片燒蝕的玻璃上面恐怕什么都不會剩下。
爆破性自我封鎖。我在想當初頒發(fā)地區(qū)開發(fā)許可證的時候是什么場面。
不過我也想不了多久了。紐約市的一輛黃色出租車從扭曲的鋼筋鐵網中落下,彈了起來,在傾斜成四十度燃燒著的瀝青路段上滑下,把我像蒼蠅一樣彈出了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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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死后會有來世嗎?有天使的合唱?或是一個燃著烈焰的深坑?隨著年歲增長,這些虛妄之事也會被遺忘,但學會畏懼地獄的孩童是不會消失的。說實話,我覺得自己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嘗夠了來世的滋味——而這來世堪比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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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乎五十年里,我像是醫(yī)學樣本般在超冷卻凝膠中飄蕩,思維在機器成堆的硅通道里像老鼠般竄動,囚禁于影像屏幕和攝像系統(tǒng)之后。永不沉眠,永無休憩,永遠無法停下對已經不在歸屬的世界的無盡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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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果這就是來世的滋味,我覺得湮沒無蹤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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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加密信號片段,于0450,24/08/2010截獲
37.7MHz(政府/非政府合用,地面移動信號)
本地信號來源(曼哈頓)
無法確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