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等待審批
“爸爸,故事,念?!?/p>
“小艾拉,乖,爸爸必須趕在燈禁前準備好上課的講稿,你閉上眼睛睡覺好不好?”
“不嘛,故事,念。”
“小艾拉乖,爸爸最近課多,等忙完這兩天就給你念好多好多故事好不好?”
“好多好多,故事?!?/p>
“對,過兩天就給你念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開不開心呀?”
“好多好多,開心!”
“那爸爸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三你還沒有閉上眼睛的話就沒有故事聽咯。開始數(shù)啦,一……二……”
小艾拉快速閉上雙眼,她純真的眼眸像是隱入黑暗般從我眼前消失,但那小小的臉蛋上仍掛著藏不住的喜悅,在黃色燈光的映照下顯得那么可愛又那么可憐。
眼前的畫面漸漸模糊,耳邊涌入鼓聲與號聲交錯的激昂樂聲,我從夢中跌回現(xiàn)實。這是我來到這里之后聽到的第一百五十五次早晨廣播。我迅速從躺著的干草堆爬起,此刻,營房里有人正來回踱步,但激昂的樂聲掩蓋了那人的破鞋與干草摩擦的聲音。營房里的其他人則屏氣凝神,等待著一分鐘樂聲后的廣播。
“下面播報最新戰(zhàn)事,我軍依然與東部戰(zhàn)線的敵軍處于激戰(zhàn)中,雙方勢均力敵……”
一分鐘廣播結(jié)束,剛剛踱步的人沒有心情再繼續(xù)走動,其他人更是滿面愁容,嘆息聲此起彼伏。
“還是老樣子,看不到盡頭?!庇腥藝@息了一聲,搖著頭對身邊人說道。
“上帝啊,讓我們回去吧?!庇腥穗p手合十,開始了新一天的禱告。
“艾克,愿你早日見到女兒!”洛夫特拍了拍我的肩頭說道,隨即和其他人一樣,嘆起氣來。
“噢……希望如此……” 我心里無時無刻不如此希望著,可是理智卻不斷提醒著我,那一天不可能那么快到來,至少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
一個身著軍裝腰間別槍的軍官推開了營房的門,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長而尖亮的哨聲。站在房門旁邊的喬瑟夫沖上去抓住軍官的衣領(lǐng),可惜瘦弱的他并不能撼動軍官一毫。也許是心中的怨氣蓋過了勇氣,他朝著軍官喊叫道:“我們不是維吉人,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放我們走?”
軍官隨即將他推倒在地,營房里密密麻麻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隨后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連續(xù)幾聲軍靴踢在人身上的沉悶響音,以及喬瑟夫痛苦的呻吟聲。
“說過多少次,請求已遞交,等待審批!”軍官用平時下命令的音量說道,“干活,否則別想吃飯!”
軍官退出營房,高喊道:“列隊!”
靠近房門的人顧不得扶起喬瑟夫,便快步跟上軍官的步伐,其他人則緊跟前一個人走出房門。我走在隊伍中間,到門口時,我看到喬瑟夫已自行爬起,正等待進入隊伍。
軍官把我們帶到營地出口旁的倉庫,并告知我們今天的工作:“今天的工作很簡單,把車上的糧食搬進去,聽懂了就開始干活!”
我們立刻朝著停在營地出口的貨車小跑起來,到達貨車尾部后,又馬上扛起車上的士兵丟下的一袋袋糧食,然后小跑著趕回倉庫,如此往來,直到完成工作,或者午飯時間到來。更多時候,我們還沒完成工作午飯時間便到來了,這并非因為我們偷懶,而是因為我們不得不一邊忍受饑餓,一邊重復(fù)扛著五十千克左右的糧食小跑一百米。
往返于倉庫和貨車的路上,我看到瘦弱的喬瑟夫一瘸一拐地跟在隊伍后面,似乎是因為腿上有傷。就在我擔(dān)心他是否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時,他一頭栽倒在地上,肩上的糧袋重重地壓在他身上,讓人聯(lián)想到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軍官看到這一幕,立刻跑過來大聲訓(xùn)斥他:“起來,糧食若是有損,有你好受!”
軍官習(xí)慣性地踢了喬瑟夫兩腳,但在準備踢第三腳時猶豫了,大概是想到再踢下去喬瑟夫可能就真的爬不起來了。
軍官加大了音量,將剛才的命令重復(fù)了幾遍。喬瑟夫像是擠出了身體里的最后一點能量似的移開身上的糧袋,然后又花費軍官幾聲命令的時間才從地上爬起,繼續(xù)著未完成的工作。
熬過漫長的上午,終于到了午飯時間,但我對面的喬瑟夫卻對面前的一小片面包和一小碗菜湯熟視無睹,就那么呆呆地低垂著頭坐著。
“喬瑟夫,快吃飯吧,午餐時間馬上就過了。”見喬瑟夫一直不吃,我勸說道。
喬瑟夫沒有回答我,仍是那么呆呆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我們逃吧?!?/p>
周圍的人都沒有應(yīng)答,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喬瑟夫,似乎在用目光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你說逃?”洛夫特停頓了一會,繼續(xù)說道,“怎么逃?”
“我看到倉庫旁邊的鐵絲網(wǎng)有個破洞,”喬瑟夫仍低垂著頭,顫顫巍巍地說道,“應(yīng)該可以鉆過去?!?/p>
“可是營地門口有守衛(wèi)啊,太危險了?!甭宸蛱卣f道。
“或許可以趁著天黑……”,喬瑟夫繼續(xù)說道。
“他們有槍,他們掌控我們?!蔽覄e過臉,因為我不愿看到喬瑟夫此時的表情。
喬瑟夫不再說話了,他面前的菜湯已沒了僅剩的一點熱氣。過了一會,我聽到了小小的啜泣聲,再回過頭時,我看到淚水不斷從喬瑟夫的眼睛里淌出來,他對妻子一點一滴的思念滑過他那枯黃的臉,最后全落到那如同破抹布一般的面包上。
吃過午飯,大家干活的效率明顯比上午快了許多,連同下午的時間也像加了速般,很快就過了,而下午一過,這一天便也就安穩(wěn)地過去了。
“老實跟我們走!”幾名背著步槍穿著軍裝的士兵闖入辦公室,對我和其他幾位老師說道。
“這是怎么回事?”我十分不解。
“你知道的,維吉人?!笔勘湫Φ馈?/p>
“我不是維吉人!”我堅定地反駁道,因為我的的確確不是,我們都不是。
“上級的指示不會錯,老實跟我們走!”
之后,任憑我們?nèi)绾谓忉專踔脸鍪旧矸葑C件,他們也全然不顧。
“請至少讓我回家安頓好女兒,求求你們了。”我最后哀求道。
“沒那個時間。”士兵把我推出了辦公室。
耳邊涌入鼓聲與號聲交錯的激昂樂聲,我又回到了堆滿干草的營房。
“同志們,很遺憾,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廣播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道,“但,我們的士兵仍士氣十足,我們的士兵仍忠誠勇敢,我們的士兵仍斗志昂揚,我們一定可以……”
營房里的歡呼聲漸漸蓋過了廣播的聲音,有的人與周圍人相擁,有的人高舉雙手,有的人又蹦又跳,大家互相訴說著可以回家的喜悅,仿佛在一遍遍確認這不是夢境。
正當(dāng)我準備與洛夫特和喬瑟夫一同分享這喜悅時,我卻發(fā)現(xiàn)洛夫特并未如往日一樣出現(xiàn)在我身邊,喬瑟夫也不見了蹤影。我又尋了一圈,但營房里哪里也不見他們兩人。
軍官推開了營房的門,和往日一樣,他身著軍裝,腰間別槍。隨后,長而尖涼的哨聲響起,所有人如同夢中驚醒般,停止了歡呼。
“列隊!”軍官命令道。
“戰(zhàn)爭不是結(jié)束了嗎?”營房里陸續(xù)有人嘀咕。
“戰(zhàn)爭結(jié)束又如何?列隊!”軍官喝道。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抓捕維吉人還有什么意義?”
“一切由上級審批,列隊!”軍官再次喝道。
“可我們也不是維吉人,抓我們到底是為什么?”
“不是又如何?一切由上級審批,列隊!”軍官拔出腰間的槍,對著人群怒喝道。
意識到別無選擇后,所有人和往日一樣,一邊排隊,一邊跟著軍官往營房外面走去。
“你,出列!”軍官走到我身旁,命令道。
我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接下來會面臨什么,但軍官的命令是萬萬不可違抗的。我快速把左腳往左跨一步,又快速把右腳往左跨一步,離開了隊伍。
“去醫(yī)務(wù)室!”軍官繼續(xù)命令道。
我顧不得細思原因,立刻朝醫(yī)務(wù)室小跑過去,但當(dāng)我到達醫(yī)務(wù)室并看到洛夫特時,我便明白我為何會被叫過來了。
洛夫特躺在一張寬約一米,長約兩米的木板床上。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牢牢捆住,無法動彈,但他嘴里卻不斷嘟囔著什么。
我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向他走近,但他沒有回應(yīng)我,繼續(xù)嘟囔著什么,仿佛聽不見我的聲音。等我走到床邊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不斷重復(fù)道:“槍聲,不動了,槍聲,不動了,槍聲,不動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軍官沒有給我下達其他命令,我一直待在醫(yī)務(wù)室照看洛夫特。我時不時與洛夫特說話,但無論說什么,洛夫特都不會回應(yīng),他仍不斷重復(fù)著之前的話。毫無疑問,洛夫特瘋了。
我沉沉地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是洛夫特叫醒我的,他告訴我艾拉來找我了。
“怎么可能,別開玩笑了?!?/p>
“真的,艾克,你出去看看?!?/p>
我趕緊推開營房的門,沖了出去。我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令人討厭又不得不服從的軍官,也沒有其他被抓來的可憐人。
“爸爸!”
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艾拉站在營房門旁,她的眼睛透著無處藏匿的純真,她的嘴角彎成了好看的圓弧,她的小虎牙在陽光下顯得潔白無瑕,她還是和記憶中一樣可愛。
我將她抱在懷里,輕撫她的小腦袋,說終于可以給她講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了。
一切是如此美好,美中不足的是那不知從何處涌來的夾雜著鼓聲和號聲的激昂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