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十三經(jīng)注疏：

你好。

一個讀者，決定在前人奉為圣經(jīng)的書上批點，其中的過程，我以為有必要跟這個書交代一遍。

我很少批點。我對書的情感，像是中學(xué)時的暗戀，越是喜歡，越是遠觀而不褻玩。

即使你其實很平凡。有人說，是漢儒把你端上祭壇，二氏給你注入靈魂。他們說程朱陸王不能算繼承往圣，最多叫穢土轉(zhuǎn)生。他們說六經(jīng)皆史。他們說，要把你丟進茅廁。他們砍了孔林的樹，燒了孔廟的書，挖了孔府的墳。他們說，搗毀孔家店。

你沒什么了不起，糟粕而已。但是每次把你捧在手里，還是心里發(fā)顫。我問老師，里邊有真理嗎？老師說，當(dāng)然有，真理本質(zhì)相同，只是很多表現(xiàn)。我知道，老師是怕我失望。我雖然問，但我其實有答案。

王國維投湖，陳寅恪說，他由這文化所凝聚，所表現(xiàn)的文化也恢弘。所以當(dāng)這文化熄滅，他所承受的痛苦，遠非旁人能想見。而他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是中西古今抽象理想之通性。這就是我的答案。

老師說，真理在你之中，但他又說，只是現(xiàn)在的人不再信了。

我當(dāng)時格外想說，我信。

我信，但我仍不敢對你做任何批點，每次讀到妙處，便要糾結(jié)一番。

我反省。我說的信。不在于綱紀(jì)，甚至不在于真理。在于古今智者仁人，無不從你得益?；胖畬W(xué)，雖然起于殘篇斷簡、心授口傳。但是攀山跨海，行至清末民國，卻越加群星璀璨、蔚為大觀。

他們生的時代，是長夜、是黑暗、是大山，卻可以借你探地窺天，借由你，仰望星移斗轉(zhuǎn)。我生的時代，是黎明、是復(fù)興、是聲光畫電，但我白天穿梭在地下，晚上被霓虹掩埋，我抬起頭，找不到西北東南。

我信，不是信永恒的綱紀(jì)倫常，而是信世界的虛無和人類的惡，無始無終、無際無邊。我在其中游泳、跑步、野餐，我還喜歡無夢的睡眠。

看著你，我知道我不孤單。我不刻意排遣孤單，但這是人的弱點，就像我必須吃飯。

他們以前說你圣、說你雅、說你亙古不變。風(fēng)云變幻，他們又說你壞、說你渾、說你老、說你蠻。他們沒見過我見過的你，沉默著悲歡。

我喜歡你，因你不必我唱、不必我頌、不必我念。你不俯仰，不取予，不遂人愿，不保平安。不必我在磐石上起屋子供奉，也不會在我死后將我審判。

我喜歡你，因為你既不是至高存在，也不是世界本源，你只是過去不同的人生活與思考的碎片。

我信，所以我要批點。我曾經(jīng)不落筆，也并非因我顧慮你的圣潔，只是害怕自己沒資格擺進自己的碎片。我想我不能怕。大多數(shù)的書，我都只讀一遍。我無力稽古考據(jù)，對你，一生未必能讀一遍。陸王白沙聽我這般，固然未必稱賞，但朱子十一字毛詩在前，我不敢參野狐禪。

我要試試，以哲學(xué)究天人之際、以史學(xué)通古今之變、以文學(xué)成一家之言。三者皆備于你，我想和你談?wù)劇?/p>

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