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這可是一場相當令人尷尬的晚宴。

? ?達賀佳已經(jīng)在這里設(shè)立起了一個豪華的營地，中央的帳篷有一座房子的大小，里面掛著各種不同的掛毯，用以御寒，當然還有掠奪的紀念，裝著動物油脂的石燈將整個房間照亮。

? ? 矮桌和坐墊，擺放得像是一場盛宴，筠坐了主位，達賀佳在他對面，她毫不介意桌子的其他位置被神通的團隊占據(jù)。堅竹的衛(wèi)兵還身穿制服，進進出出，與定海侯的手下們說笑。

? ? 五行洋國自詡平等，在這里，人不被元素而定義。他們進攻哪里后不時的宣傳稱，沒有一個國家是最好的，然而在開明船長的領(lǐng)袖下，任何有識之士和宗師們不論出身，都可以和諧相處。

? ? 不過呢，這個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海盜團，大部分還是水善部落的人，宴會的菜式就是佐證，大部分的菜在虛子看來味同血肉，礦鹽也太多了，她只能盡可能表現(xiàn)得禮貌些，同時看著筠用水族禮數(shù)周全地吃了許多。

? ? 筠又津津有味地品嘗了一碟鯨脂，引來達賀佳的喝彩。虛子想跟燃姬說些悄悄話，問她自己該不該擔(dān)心菜里有毒，或者被人用串肉的簽子在背后捅死。敵意好比平靜水面下冒出的氣泡，看不見并不代表不存在，他們憑什么表現(xiàn)得如此友好？

? ? 接著他們開始搭起牌手棋盤，讓羨慕神通棋藝的船員們有機會對弈一盤，這就讓虛子感到太過了。她用手肘輕輕推了推燃姬，頭點向那副熱鬧景象，狠狠地使了個眼色。

? ? 燃姬當然清楚她在問什么。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筠同時對弈三人的比賽，她卻用腳尖指向晚宴結(jié)束后進入帳篷，默默收拾桌子的兩男兩女。

? ? 他們是土強國人，穿的衣服也是樸素農(nóng)民模樣，和海盜一點都不沾邊，沒有鐵鏈，也沒有脅迫，他們只是彎著腰，笨拙地履行著自己的指責(zé)，像是自己危在旦夕。

? ? 那些失蹤的村民，毫無疑問，筠和燃姬一早就注意到了他們，虛子暗罵自己之前居然沒注意到他們，明明自己最清楚作為被忽視的傭人是什么滋味。達賀佳是在筠的面前，明目張膽地炫耀自己真正的戰(zhàn)利品，而整個過程當中，筠臉上的微笑從來完美無瑕。

? ? 燃姬知道虛子的手有些顫抖，輕輕地捏了一下，給她帶來了一絲溫暖的安慰，保持堅強。

? ? 她們看著筠以三種方式同時擊潰了他的對手，第一個是閃電般的勝利，第二個被逼進死胡同，第三個則是掉進了他精心布置的惡魔陷阱。那倒霉的海盜還一直勝券在握，直到最后五步被筠一舉擊敗。

? ? 筠讓他最后一個對手舉手投降了，觀眾們哄堂大笑。他們兌換了賭注，硬幣叮當作響，前往挑戰(zhàn)的人被同伴起哄嘲弄。

? ? 達賀佳笑了，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神通大人，好興致啊”

? ? “我也算云游四海，”筠說，“卻也少見如此好客的主人”

? ? “你抬舉了，”她說，伸手再拿了一些酒，“我原以為此次會面兇多吉少，天黑前就得丟掉命”

? ? 聚會瞬間變得死寂，達賀佳一邊和堅竹一邊的人都一樣驚訝，現(xiàn)場安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繞梁三日，直讓人肩頸僵硬，毛發(fā)倒豎。

? ? 虛子悄悄地朝阿瑪克師父那邊瞥了一眼。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水宗坐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手中的酒一滴未沾，神情嚴肅地盯著達賀佳，對他來說，地上鋪著的獸皮和地毯下，藏的是一個島嶼大小的武器。和其他人的石化不同，虛子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些，在為隨時會爆發(fā)的戰(zhàn)斗做好準備。

? ? 她猜堅竹可能會說些什么，接過筠的話，畢竟現(xiàn)在的事態(tài)已經(jīng)偏離了預(yù)期，但堅竹什么也沒做，他平靜地看著筠，把玩著牌桌上的瓷質(zhì)棋子，似乎他唯一需要關(guān)心的，只有他的學(xué)生有沒有表現(xiàn)出良好的棋品，注意要收拾殘局。

? ? “夫人，”筠說，“如果這和與我同來的這些人有關(guān)，我可以保證，這并非出于敵意或侮辱。士兵們僅是儀仗隊罷了，我并不想帶他們來，不過是他們自愿前來，想要見證我們創(chuàng)造歷史”

? ? “年輕人，我擔(dān)心的可不是那群舞刀弄棒的奴才，”達賀佳說道，聲音略低，已經(jīng)不是之前那樣奉承的口氣了，“我說的，是那三個人”

? ? 她伸出三根手指，指向她的眼中釘，不是阿瑪克，也不是帶裝甲的士兵，而是堅竹、喜然和凱申三個人。

? ? “恕我愚鈍，并不明白您的意思，”筠說，“您一定聽說過我的御術(shù)老師，都是庫魯克神通著名的同伴”

? ? “是的，久仰大名。逐鹿關(guān)（Zhulu Pass）的洞閻王（Gravedigger）要親手讓我的帳篷變成煉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 ? 這話讓筠真的迷惑了，他從容的微笑不見了，微側(cè)過頭。虛子聽說過堅竹參與過的諸多戰(zhàn)役，知道和他有關(guān)的許多地點，其中包括逐鹿關(guān)，但也不是什么濃墨重彩的故事。他畢竟是土強國的英豪，被尊為圣賢的國之棟梁。

? ? “據(jù)我所知，我受人尊敬的師父與逐鹿關(guān)的淵源，是他埋葬了叛亂中遭遇屠殺的村民，不必橫尸荒郊野外，可以照習(xí)俗入土為安。您是指這件事嗎？”筠說，手中擺弄的棋子叮當作響。

? ? 達賀佳搖頭，“我指的是五千人的黃脖子軍被活生生埋到地下，逼著剩下的人在恐怖下屈服，整場起義，只需一個人便得到鎮(zhèn)壓，這就是你尊敬的導(dǎo)師”

? ? 她轉(zhuǎn)向堅竹，“我可真想知道啊，你每晚做夢的時候，不怕他們給你抬來棺材板嗎？難道你把他們活埋得足夠深，尖叫聲沒法透過那七尺黃土？”

? ? 一顆棋子從筠的手指縫滑出，打到了棋盤上，發(fā)出一聲空洞的悶響，他完全不知道這樣的事，虛子也從沒聽說過這么一回事。

? ? 達賀佳已經(jīng)明晃晃地把矛頭對準了堅竹，他現(xiàn)在覺得有說話的必要了，“恕我直言，土強國腹地的歷史，在南極已經(jīng)被傳成了謠言，簡直是瘋?cè)藟粼?，我過去做的許多事，都已經(jīng)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成為了傳奇故事了”

? ? “無意冒犯，可我能到今天的位置，絕不是靠你眼中的一個藍眼睛南方鄉(xiāng)下人的粗淺見識，”達賀佳厲聲反駁道，“或者說，我也知道，火烈國子女監(jiān)的記載中，哪一位在火神祭(Agni Kai)上有最多的‘意外’勝利記錄，祭酒大人”

? ? 喜然面無表情，看不出她到底對這個控訴持何態(tài)度，與之對比的是燃姬，她看上去想用火球把她的腦袋燒成黑炭。虛子沒多想就拉起她的手，拍了拍，讓她從煩惱當中清醒過來。

? ? “凱申大師不也是個厲害人物嗎？”達賀佳說，“我說實話吧，神通大人，你是否曾有過這樣的疑惑，為什么東海收獲甚微，我卻不敢擴大艦隊的活動范圍，和其他海盜為領(lǐng)海戰(zhàn)斗？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答案”

? ? 這三位大師中，凱申是唯一一個看起來對達賀佳的話感到擔(dān)心的，其中還摻雜了一些恐懼和羞愧，無論海盜說出什么樣的指控，虛子都會為他辯護。凱申和她的關(guān)系不一樣，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凱申。

? ? “家父曾以‘南飚風(fēng)（the Living Typhoon）’一名稱呼凱申師父，”達賀佳說，“我們這些混江湖的人，總愛給人起個夸張的外號，不過這個名字可是一點水分也沒有，先祖父曾帶著家族和一小支艦隊，向西繞過土強國的南端。我估計他們的威脅太大了，以至于當時正春風(fēng)得意的凱申大師，騎著他的野牛，召喚來了一場風(fēng)暴，硬生生逼著他們退了回來?！?/p>

? ? “聽上去不錯，不用流血，沒有硝煙，海軍的警報就這么解除了，是不是？”她接著說，“可是被一把劍一般的木頭插進大腿，被扔進海里對抗三丈高的巨浪，這些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 ? 達賀佳對凱申表現(xiàn)出的不適很滿意，微笑道：“我該謝謝您，凱申師父，那場風(fēng)浪拍死了我的幾位叔叔，省下了不少勾心斗角。只不過，擔(dān)心這種事情再次發(fā)生，五行洋國的所有艦隊都只敢待在東海，不敢北下造次……父親那一代人都害怕單單這么一位氣和族人。他們認為凱申就在南氣和寺上盯著他們，在他們的頭頂上盤旋巡邏”

? ? 虛子看了看凱申，后者正痛苦地縮著腦袋。這是真的嗎？她想。這就是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小夜港的時候做的事情嗎？你在追捕海盜？

? ? “你的御氣師父可以給你上一課，”達賀佳對筠說道，“最有效的威脅，有且僅有一次。請站在我的角度想想看吧，神通大人，你把這些殘忍冷血的殺戮狂帶來我們和平協(xié)議的簽署儀式，這讓我有多難過。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意味著戰(zhàn)爭”

? ? 筠哼了一聲，假裝陷入沉思，他書中的棋子在手指之間快速飛動，他再次控制了局面。

? ? “達賀佳夫人，”他說，“您不必擔(dān)心我的師父們。如果我們要把這些所謂的殘忍歷史納入考慮范圍，那么我想我方同樣會有這些顧慮”

? ? “沒錯，”達賀佳盯著筠，手指搭在她的劍柄上，“合情合理”

? ? 現(xiàn)在陷入了尷尬的對峙，事件發(fā)展就取決于筠與東海女皇之間的眼神和信號。達賀佳看著的是眼前的神通大人，但是虛子看到的是自己的朋友，年輕，脆弱，而且字面意義上和自己的元素相隔離。

? ? 達賀佳似乎在筠的眼神中尋找著什么，而且她找到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笑起來。

? ? “一個小建議，心有雜念，想著殘忍的東西，那么舉行這樣一場儀式顯然是對你不利的?！彼f，“在你到來之前，我可是用汗水和寒冰洗刷了自己過去的罪行，但是你卻要被這么多亡魂纏繞。我覺得，明兒早上，我還得再洗浴一次，您呢，想在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 ? 達賀佳打了個響指，手下魚貫走出帳篷，像是被她用御術(shù)指使了似的。土強國的農(nóng)民俘虜最后鉆出們，連抬頭看一眼他們都不敢。這個行為看上去像是達賀佳特意擺下羞辱，意在炫耀那些農(nóng)民怕她勝于相信神通。

? ? 堅竹揮了揮手，“你做的很好”

? ? “那是真的嗎？”筠開口道。

? ? 虛子此前從未見到過，筠打斷他師父說話。堅竹也沒有，他眉頭一皺。土強國的圣賢嘆了口氣，其他人都識相地閉緊了嘴巴，這是他和他的學(xué)生之間的事。“你問的是什么？”

? ? “五千個人？你活埋了五千人？”

? ? “那不過是盜匪頭子的一派胡言?！?/p>

? ? “那實情又是什么呢？”筠說，“五百人？一百人？總有一個數(shù)字是真實的吧？”

? ? 堅竹不聲不響，冷笑起來，胸口一陣顫動，“實情？黃脖子軍是社會最底層的渣滓，以為自己有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的特權(quán)。除了拳頭之外，什么也說服不了他們，談判是沒有未來的，他們覺得為非作歹是沒有后顧之憂的。”

? ? 他把手拍在牌桌正中。

? ? “我將他們繩之以法，”堅竹說，“這便是正義，那都是他們罪有應(yīng)得。我明確表示過，他們制造的恐怖和殺戮，總有一天會落在他們自己的頭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效果如何呢？簡直是起死回春的靈丹妙藥。撿回一條姓名的盜匪殘余立馬分散到鄉(xiāng)下去了，因為他們明白，再干那亡命之徒的生計，后果可是自己的性命”

? ? 堅竹看了一眼出口，那是達賀佳離開的方向，“你沒有從土強國的守法百姓那里聽過這種事情，那是因為他們和我的看法一樣。像達賀佳那樣的罪犯，看到正義得到伸張，就要感嘆這世間沒了寬恕溫暖，卻從沒考慮過自己先干出的令人深痛惡絕的殘忍事狀”

? ? 筠看上去有些喘不過氣，虛子想要到他的身邊去，可是堅竹像是施法凍住了整個帳篷，她一點也動彈不得。

? ? “筠，”凱申說，“你不了解當時的情況，那些都是我們必須做的，拯救生命，保持平衡，我們不得不在神通不在的時候做出那樣的事情”

? ? 筠平靜下來，“你們真幸運，”他面無表情，“現(xiàn)在，這屠殺的任務(wù)便交到我的頭上了。謝謝各位老師給我樹立的好榜樣，我會好好努力的”

? ? “夠了！”堅竹吼道，“你怎么能任由自己被一個海盜的無稽之談搞得心煩意亂！其他人都出去，我要和神通單獨談?wù)劇?/p>

? ? 燃姬第一個跑了，喜然在后面看著，或許是因為喜然和虛子都是習(xí)慣將情感封閉在內(nèi)心的類型，虛子看得出她是想追上自己的女兒的，可喜然卻硬著頭皮從帳篷的對面走了出來。

? ? 虛子回頭的時候，凱申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門簾下一閃而過的橙色袈裟告訴她，他是從那個方向離開的。她向堅竹和筠飛快地鞠了個躬，沒有眼神接觸，然后向凱申的方向去了。

? ? 凱申在里帳篷十幾步遠的地方，那里有一張達賀佳衛(wèi)兵丟掉的凳子，他就一個人坐在上面。他身子很沉，帶著凳子深深地壓進了雪里，打了個哆嗦，但不是因為天冷。

? ? “說起來，庫魯克去世之后，我一直在想，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沒能把他帶上正確的道路，”他對著腳趾前面的冰地平靜地說，“事實證明，我的錯誤遠不止于此”

? ? 氣和族的價值觀里，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虛子知道他們是是極端的和平主義者，不會將任何罪犯視為無可饒恕或者不可救藥。不過，或許這些準則在特殊情況下也會有松動。當然了，凱申拯救了西部海岸線的所有村莊和百姓，這當然是能被原諒的。

? ? 不過凱申緊張的聲音說的確實截然相反的話。

? ?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因為那一天，在南氣和寺里我墮落成了什么樣子?！眲P申試圖在痛苦回憶中擠出一絲微笑，然而沒有成功，變成了支離破碎帶著眼淚的復(fù)雜表情，“我違背了氣和族的信仰，愧對我的導(dǎo)師，也無顏面對我的同胞”

? ? 虛子忽然為他大發(fā)雷霆，雖然這股無名之火也不知該沖向誰，也許是整個世界吧，這世界的陰暗染黑了這樣一位好人，使他憎恨自己。她伸出雙臂抱緊凱申，盡可能地用力。

? ? “你從未讓我失望過，”她粗聲粗氣地吼道，“你聽到了嗎？從來沒有”

? ? 凱申試圖忍受著她用盡全力的擁抱，純粹的愛快要把他的肩膀碾碎了。他輕輕晃著身子，拍了拍她緊握的雙手，虛子好像永遠也不會放手，直到盤子破裂的聲音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 ? 他們盯著事故現(xiàn)場，聲音是從帳篷里傳出來的，只有筠和堅竹還在里面。

? ? 凱申站起來，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他看起來很擔(dān)心，“你還是快回營地去，”他對虛子說。爭吵聲越來越大，穿過了帳篷的墻壁。

? ? “他們沒事吧？”

? ? “我得去看看，但是你快回去吧，現(xiàn)在就走”凱申急急忙忙地鉆進了帳篷，他一進去，爭吵的聲音便停止了，然而寂靜卻比噪音更糟糕。

? ? 虛子楞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不過她還是覺得最好遵從凱申的囑咐，她不想偷聽堅竹和筠的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