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史鐵生
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一片浩森無際的大水中央,有個小島。小島的地理位置極佳,冬無嚴(yán)寒,夏無酷暑,終年雨量分布均勻,時有和風(fēng)攜來細(xì)雨輕飄漫灑一陣,倏而云開天青。正如通常神話中所說,此處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饒,島民務(wù)農(nóng)、打魚、放牧、做工,各得其所,樂業(yè)安居。因四周大水環(huán)繞,漁業(yè)便興旺,打的魚吃不完,喂貓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歡的牲口。以后便懂得把魚運(yùn)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換來各類生活用物及奢侈品。
制作精美的金銀首飾只為其一;這樣,漸漸開通幾條航道,商業(yè)從而發(fā)展。
一天,當(dāng)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魚,示與眾人,都說見也沒見過;又請了島上年歲最長的人和閱歷最深的人來看,都說聞所未聞。至于該魚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記載,于今傳說紛壇,是萬難考證了。有的說那條魚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長可盈尺;有的說那魚色同藍(lán)靛,身薄如紙,短不足寸;甚至有說那魚有頭無尾的,或說有尾無頭的。從萬千民間傳說中可以歸納出一條:那魚體態(tài)不俗,色澤非常。僅此而已。
先不過是出于好奇,那人將怪魚放在盆中喂養(yǎng),又憐其孤單,捉一尾俗魚與之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魚問世。盆已嫌小,便放之于池中,小魚或“怡然不動”,或“俶而遠(yuǎn)逝,往來翕忽”,確是好看。小魚稍大,那人仍是出于好奇,選其體態(tài)色澤均呈怪異者留下,所余俗輩放回大水中去。怪魚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魚降生;中間竟有怪相遠(yuǎn)過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余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選擇淘汰,數(shù)代之后怪魚愈怪且種類亦趨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長尾飄然似帶者,有鱗片渾圓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斕璀璨,有的通體白璧無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掛翠的,儀態(tài)萬種,百怪千奇。此事傳開,不脛而走,便引得外域游客聞名而來。用今天的話說,旅游業(yè)也便興起。沿水一帶建起了旅館、客棧,又把怪魚分門別類養(yǎng)在玻璃容器里,置于廳前廳后、客房中、走廊旁,供游客觀賞。從此小島上經(jīng)濟(jì)倍加繁榮,人丁興旺,昌盛空前。島民們的生活也更豐富多彩。其時那人已近晚年,將先前之事說與后人,大家沉思良久,頗多感慨,未忘怪魚給小島之民帶來了幸福,忽然覺悟:那魚實(shí)非怪魚,確乎神魚也!這樣,每逢年節(jié)島上始有祭祀神魚的活動。隨之家家都喂起神魚,供奉如待神袛。繼而又興神魚大賽,各人將自己培養(yǎng)的神魚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魚的體態(tài)色澤愈新奇,主人的聲名愈好,在島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賽事有些像西班牙的斗牛,南美洲的斗雞,或中國的斗蟋蟀了。賽時,倘魚種平庸,主人便極損名譽(yù),長久難在人前拍胸昂首。為此妻離子散的也有。于是人們嘔心瀝血挖空心思以求魚兒異變,育出畸形,演成怪種。多少年多少代過去了,比賽長盛不衰,遂成風(fēng)俗。島民不論男女老少,皆賽魚成癖。大賽之時,旗幡蔽日,鼓樂齊鳴,萬頭躍踴,甚囂塵上。各式造型華麗的魚缸迷宮般擺開,元可數(shù)計的神魚在其中時沉?xí)r浮,雖再難“俶而遠(yuǎn)逝,往來翕忽”,卻獨(dú)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態(tài)。奇異的品類層出不窮,煌煌然各顯神通。小島神魚名傳退還,來島上觀魚的游客更是絡(luò)繹不絕了。
以上所述全是過去的事了,遠(yuǎn)的一兩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載。倘無旁的辦法,我們的故事還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為確鑿的開始吧,這樣講起來省些事。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星光燦爛皓月當(dāng)空,小島四周微風(fēng)細(xì)浪萬頃波光。一葉小舟,自遠(yuǎn)而近,悄然靠了岸邊。不待船身停穩(wěn),便從艙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蹌蹌急奔幾步,五體投地?fù)涞乖谏碁┥?。許久再無動靜。月漸朦朧,風(fēng)漸停歇,水拍船幫發(fā)出輕響,老人仍是無聲無息。月又輝輝,風(fēng)又颯颯,老人這才慢慢爬起來,仰俯天地,又嘆息一回,然后謝過船家,拎起一只小箱,踏著月光向島上走去。老人穿著極普通,相貌也極平常,只是雖滿頭白發(fā)動作卻敏捷,步履輕盈。他隨便找了家旅館住下??头恐嘘愒O(shè)不俗,照例都有一只魚缸,缸中幾條神魚,有頭的搖頭有尾的搖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態(tài)可掬。老人看了一會,熄了燈,解帶寬衣倒頭去睡,須臾鼾聲大作。
一宿無話。
天光大亮?xí)r,這老人出現(xiàn)在島中心的街道上,時而匆匆疾行,時而停步環(huán)望,時而在路邊的貨攤前買些島上極常見的食品邊走邊吃,又不斷地停下來,向路人打聽些什么。近午時分,老人登上了小島南端的荒山。這山險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島的最高點(diǎn)。山上樹木蔥蘢,怪石嶙峋,禽啼獸吼不絕于耳,茂草繁花不絕于目。只是不見人家。接近山頂時,老人邊走邊喊起來,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泉聲叮咚,云繚霧繞,山道崎嶇,路轉(zhuǎn)峰回。不久,密林深處有人回話了,“是——誰——呀——?”遠(yuǎn)遠(yuǎn)的,銀鈴般清朗。老人尋聲走去,見一男一女兩個兒童在林間游戲。男孩攀在一棵樹上輕聲歌唱。女孩坐在草叢中專心編著一只花環(huán)。男孩摘了野果擲那女孩。女孩毫不理會,只顧自己手中的花環(huán),一邊也輕輕哼唱。一只小狗見有生人來,就大喊大叫。女孩趕忙把狗摟在懷里,男孩在樹上問:是你喊我太爺爺嗎?老人就又說了一遍那個名字。兩個孩子齊聲說,那就是他們的太爺爺。老人惟恐弄錯,又問一句:你們的太爺爺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說不是,又說:我們的太爺爺是專門給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還活著。兩個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還有那只狗。老人在后面跟著。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院前,石頭圍成的院墻高不過人,茅屋三間,柴門虛掩。兩個孩子推門跑進(jìn)去,喊著:太爺爺,有人找你!老人也走進(jìn)門,身上發(fā)一些顫抖,見院里依然晾滿了草藥。
一會兒,男孩子從屋里跑出來,對那老人說:我太爺爺說,你們要是想搜查就隨便搜查。說完,男孩子又跑回屋里,屋里有嚓嚓的鍘草藥的聲音。
還認(rèn)得我么,兄弟?老人說。
老大夫也是須發(fā)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鍘刀,撣撣身上的草末子,讓那兩個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認(rèn)不出我了吧?
你們的人常來,我記不住誰是誰。老大夫說話時,目光追隨著那兩個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著。
孩子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屋里屋外你都可以隨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藥。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昨天夜里才到這島上。
老大夫笑笑。你裝得就算不錯了,不過還是能聽出這島上的口音。
我干嘛要裝呢?我是這島上的人,不過離開這島已經(jīng)好十幾年了。我昨天夜里才回來。
老大夫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湊近些,讓他仔細(xì)端詳,同時激動地看著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渾濁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說。
老人就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開始鍘草藥,刀起刀落草末橫飛。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這島上有個和你同歲的年輕人,因?yàn)樵谏耵~大賽上屢屢名落孫山,苦悶之極就想去死。這事你還記得嗎?
我在這島上活了九十年了,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我說的這個人住在島東。島東住的都是養(yǎng)不出好魚的人,都是些幾代幾十代也沒人在神魚大賽上露過臉的人家。他們都住在島東,是些讓人看不起的人。
你說的這些不算是新聞。
我沒想說什么新聞。
現(xiàn)在島東和島西可是倒了個兒了。
是嗎?那可是怎么鬧的?六十年前島上有四戶養(yǎng)魚養(yǎng)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島西,人稱魚仙、魚圣、魚帝、魚王的四家。能養(yǎng)出好魚的人都住在島西,讓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島西。
你提這些干什么?還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這不是秘密,我對秘密不感興趣。
老大夫不緊不慢地鍘著草藥。老人看看這三間屋子,一張桌子和幾張凳子,一張大床和兩張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藥。老人撿了一塊甘草放在嘴里嚼。
這事與我無關(guān)。老大夫說,那四戶人家不能生養(yǎng),斷了后,家業(yè)就完了,這事與我無關(guān)。
你干嘛總認(rèn)為我是來調(diào)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調(diào)查嗎,你們?
我們?我就一個人,昨天夜里才來。
來干什么?
老人半晌無言。然后才又說:我沒想到你已經(jīng)不記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時還年輕,立志要養(yǎng)出不同尋常的好魚來,住到島西去……
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
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輕時一心想養(yǎng)出好魚來,沒功夫生孩子,四十幾歲時相信自己不是能養(yǎng)出好魚的人,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讓他從小跟魚打得火熱。
老大夫再度停了鍘刀,注意聽那老人說。
想起他來了?老人問。
沒有,老大夫說。老大夫心里想著別的事。
他就從小跟那些魚打得火熱。十幾歲上,他確實(shí)弄成過幾條不壞的魚,但畢竟還都是俗種。不過,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無限。父母和鄰居們也都這么說,說他沒錯兒肯定是那種能養(yǎng)出好色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幾條不錯的魚。自負(fù)加上年輕氣盛,他發(fā)誓十年之內(nèi)至少先要超過魚帝和魚王那兩家,否則就不算是他,也不娶親。
后來呢?
后來?你還記不記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經(jīng)是虛弱得不行,失眠、貧血、心臟也不好又沒有食欲,就算當(dāng)時還沒瘋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個瘋。幸虧他還知道死是種解脫,比瘋了好受。
別人都勸他好歹活下去,說不定還有養(yǎng)出好魚來的日子。只有你理解他,現(xiàn)在看來,你是摸準(zhǔn)了他的癥結(jié)。
老大夫說:這島上所有的病,都是因?yàn)橛窒腽B(yǎng)出好魚來,又都怕死。
我那時可是不怕。
你是個走運(yùn)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沒弄成一條好魚。我還是住在島東,甚至在島東也讓人看不起了,說我沒錯兒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魚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沒有。
我不記得你,老大夫說。
你不記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車輪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種藥,河豚毒制成的藥,比氰化物還毒幾十倍,吃了沒有絲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從來沒有那玩藝兒!我的藥都是好藥!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藥給了我兩粒。
胡說!我沒有那種藥,我也沒給過你什么!
你不愿意看著我發(fā)瘋,不是嗎?你不忍心看著我瘋夠了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死去,這事你忘了?
你隨便瘋吧,愛怎么瘋就怎么瘋吧,我從來就不認(rèn)識你。
你干嘛不愿意認(rèn)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開始埋頭鍘草藥。
你不必?fù)?dān)心,實(shí)際上那兩粒藥可以說不是你給我的,事實(shí)上也是我自己偷著拿走的。你當(dāng)初那么理解我,你把放那藥的保險柜打開,裝作一時疏忽忘了鎖上,然后我們就喝酒,后來你喝醉了就睡著了,是我自己在沒得到你允許的情況下,把那藥偷偷拿走不辭而別的。
老大夫頭也不抬。我沒有喝醉過。
我是說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沒喝過一滴酒。你們愿意搜查,就屋里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島上出了什么事?你干嘛總認(rèn)定我是來搜查的?
島上出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你們不是認(rèn)定,是因?yàn)槲医o島上的人都吃了壞藥嗎?
我說過了,我一個人昨天夜里才回來。
這時候那兩個孩子回來了,男孩提著滿滿一籃野果,女孩頭戴一只鮮花編成的花環(huán),打打鬧鬧蹦跳著進(jìn)屋,撲到他們太爺爺?shù)膽牙铩?br>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干搜查的。
那好,時間不早了。
老大夫說完便與兩個孩子去玩了。只有那只小狗警惕地盯著老人。
老人回到旅館,悶悶不樂,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白天的事,愈發(fā)覺出那老友的談吐蹊蹺,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未能睡得踏實(shí)。翌日,晨光熹微時,老人起身,到島上去逛。灑水車響著鈴聲開過,薄霧中,有清潔工人打掃街道。四周大水上漁帆點(diǎn)點(diǎn),時而有汽笛聲順著水面悠悠揚(yáng)揚(yáng)傳到島上。不久,晨霧散盡,所有的商店就都開了門,有些老年店員立于門前迎候顧客,櫥窗里貨架上滿目琳瑯。又有小攤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賣衣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舌招攬買主。街上男人女人熙來攘往,車流人流如涌如潮。一切都很正常。到處可見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高樓大廈聳入云端,吊車的長臂舉在朝陽里。老人從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尋找他當(dāng)年的住所,然而不見,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為露天廣場了。廣場寬闊無比且裝修得極其講究,大理石鋪成的地面,玉砌雕欄萬轉(zhuǎn)千回,條條甬道縱橫交錯把廣場分割得如同迷宮,中間一根旗桿獨(dú)豎,周圍無數(shù)華燈林立。正是為賽魚用的場所。老人又尋找他曾經(jīng)在那兒讀過書的小學(xué)校,那小學(xué)校也已改為賽魚場了,無論規(guī)模和氣派都不亞于前者。這樣的賽魚場島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來到島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這回他換了一種談話方式。
老人說:上回大概是我弄錯了。
老大夫說:肯定是你弄錯了。
弄錯什么了呀?兩個孩子問。
老大夫就又讓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來那個人不是你。你不是那個人。
當(dāng)然不是。我從來沒有過那種藥,更別說給過誰了。
我在這島上再不認(rèn)識別人。既然咱們認(rèn)識了,我想不妨交個朋友吧?咱們又都是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挺難得的事,老大夫說。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隨和,且不時露出笑容,依然鍘那些草藥。
你還是老跟這些藥打交道。
完全是出于習(xí)慣,其實(shí)一點(diǎn)用都沒有了。不知道還為什么。就像那些養(yǎng)魚的人一樣,完全是因?yàn)榱?xí)慣。
島上又快要賽魚了吧?
現(xiàn)在是半月一小賽,每月一大賽,沒完沒了啦。
魚呢?魚都怎么樣?
無奇不有,肯定超過你的想象去。有一種連眼珠也是白色的魚,其實(shí)那不過是白化病。弄成這魚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現(xiàn)在的魚仙、魚圣、魚帝、魚王都是誰?
說不準(zhǔn),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別人。有回大賽上,一個老太太弄出一條一動都不會動的魚來,那魚的樣子倒不稀奇,卻能發(fā)出一種聲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樣唱一首贊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輩子才弄出這么一條好色來。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這樣的好魚來??墒俏移此榔椿顩]弄出來,那時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讓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難受。后來你給了我那兩粒毒藥……
不是我。嗯?給你那藥的人不是我。
對對,不是你。
也不見得是在這個島上吧?
???哦,對對,不是。不是在這個島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時候。對了,也不是我,是我聽說過的一個人。這個人想死,有天夜里他得到了兩粒毒藥,是那種一沾舌頭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藥。他喝得醉醺醺的,來到島邊的沙灘上,心想,只要這么把藥往嘴里一扔,就勢往大水里一滾,一切煩心的事就都結(jié)束。落潮時,大水將把他的尸體也帶走。這個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權(quán)否決他,他呢?也握住對這個世界的否決權(quán)了。這樣一想,他立刻覺出通體輕松。再看看手里的藥丸,知道以后無論什么時候,無論碰上什么倒運(yùn)的局面,都可以輕易就把它們否決掉,只消把那兩粒否決權(quán)往嘴里這么一扔。他長呼一口氣,放心了,心靜得如同那無邊無際的大水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這么急著去死呢?他躺在岸邊想了大半宿,天快亮?xí)r便偷了一只小船向大水彼岸劃去。他邊劃邊對自己說,就當(dāng)是我已經(jīng)死了,那么到別處去逛逛看看又有什么不好?
再說他也必須得離開這個島,再在這島上呆下去他還是得瘋,天一亮就會有無數(shù)輕蔑的目光向他投來,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個折騰了十年也養(yǎng)不出好魚的人,你是一個三四十歲也沒養(yǎng)出好色來的人。他必須離開這個島的原因還有兩個。一是怕給了他否決權(quán)的那個大夫再把那兩粒藥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連累那個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別人會認(rèn)為是那個大夫把他害了;當(dāng)然不能恩將仇報。所以我沒死,你給我的那兩粒藥我把它裝在貼身的衣兜里,上了一只小船,然后就使勁劃……
這樣的事我頭回聽說。給了你藥的那個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這個島上,是另外一個島。也不是我,是我聽說過的一個人。我是在一個小車站上等車的時候聽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說的,我也沒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這就對了,老大夫說。
我聽說的這個人上了一只小船,劃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
我們不妨說點(diǎn)別的吧。
別的?別的什么?行啊。
你來這島上兩天了,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嗎?
特殊的感覺?你指什么?
譬如說,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沒有?
什么不一般的事?我沒看出來。
老大夫遲疑一陣。也許什么事都沒有吧,那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何妨跟我說說?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們是昨天才認(rèn)識的,你又弄錯了。
是。我前天夜里才到這島上來。
現(xiàn)在這島上的魚,奇奇怪怪的種類更多了。
我在旅館里見到一種沒有眼睛的魚。
說是這么說,其實(shí)只是在一般該有眼睛的部位沒有眼睛,可是每個鱗片下面都有一只眼睛。這你大概沒留神吧?你知道弄出這樣的魚來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這樣的好魚來,只是我自己怎么也沒弄成。
弄成這魚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來就沒睡過一宿整覺。
你知道,母魚甩子的時候要是沒人看著,母魚會把魚子全吃光。等魚子變成小魚后,你還得隨時留神著。億萬條小魚中未必能有一條具備繼續(xù)培養(yǎng)的價值,你不能放過了,一旦放過,多少年的心血就全白費(fèi)了。你得一條一條地仔細(xì)觀察。也許只有在夜里的某一時刻,才會有一條魚顯露出奇異的稟賦。你想,一個人還能有多少時間睡覺呢?
這樣的苦,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時,哦,我聽說過的那個人就是這么白費(fèi)了多少年辛苦,也許他曾經(jīng)是放過了幾次機(jī)會吧。后來他劃著小船到了大水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魚打交道了??墒撬裁磩e的本事都沒有,什么別的事都不能干。那個地方的人不在乎誰能不能養(yǎng)出好色來。魚在那兒就是魚罷了,可以吃,也可以看。無論什么魚,只要是活蹦亂跳的就都被認(rèn)為是好魚??赡堑胤綄κ裁词露疾荒芨傻娜诉€是看不起。你想,我聽說的這個人怎么受得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混蛋,甚至連混蛋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兩粒藥來……
你知道上回大賽上,魚仙的交椅誰坐了?
誰坐了?
島東的一個老頭兒。他弄成了一條大魚,有幾尺長,渾身疙里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實(shí)是一堆肉瘤,瘤子有紅的,有藍(lán)的,因?yàn)槔镱^有豐富的動脈和靜脈。這種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樣會弄壞整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對吧?
對了。這魚本身并不大,那些瘤子占了三分之二還要多。
我聽說的那個人那時又想死了,可拿出那兩粒藥來看看,心里便又覺輕松了許多,就又對自己說:只當(dāng)是我已經(jīng)把這藥扔進(jìn)嘴里了,可不是嗎?把這藥扔進(jìn)嘴里還不容易嗎?只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干嘛不再試試干點(diǎn)什么呢?他就又把藥收起來。你猜他怎么著?
嗯。
他在那兒找了個打掃廁所的差事干。
那魚很能吃,吃肉,那些瘤子需要足夠的蛋白質(zhì)和脂肪來養(yǎng)著。
那差事他一干就是好幾年,干得挺平靜。大伙都說他干得不壞。這樣過了好幾年,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老婆。
那老頭兒和他老伴兒長年不斷地給那條魚喂肉。一分鐘也不能間斷,一斷了肉那些瘤子就都癟下去,再不那么五顏六色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白天喂,老頭兒夜里喂。老頭兒白天還要出去掙錢,你想,還有什么時間睡覺呢?
很苦,這我知道。不過要真能弄成這樣的好魚,讓我想,那老頭兒一定還是挺著迷的。
著迷得都像中了邪。你知道他們怎么弄那些魚?島上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弄那些魚?
嗯。怎么弄?
不管什么新鮮玩藝兒都給魚吃一點(diǎn)。譬如辣椒、醋、花椒水什么的。
這我倒是沒想到過。說不定有點(diǎn)用?
無非是刺激刺激那些魚,看能不能出現(xiàn)什么異變。后來又都在魚缸或魚池里兌點(diǎn)化學(xué)制劑,有些魚居然還能活著,可再生出的小魚就什么模樣的都有了,三頭六臂的、無尾無鰭的、沒有眼睛的。這是很費(fèi)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升汞什么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適,多兌了魚就全死,少了又變不出好魚來。
我聽說的那個人,以前是為了魚,一直沒有想過娶親……
升汞和硫酸什么的都兌得合適了,就得晝夜監(jiān)視著那些魚。一旦發(fā)現(xiàn)有變了模樣的魚,趕緊就撈出來放到清水里去,撈晚了又要死,撈早了又要變回到原樣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這還有時間睡覺嗎?
可不是嗎,要想弄出好魚來可不是玩的。那個人到了大水彼岸,干了幾年掃廁所的差事,心想應(yīng)該結(jié)婚了……
后來又有人給魚吃點(diǎn)別的玩藝兒,機(jī)器油、凡士林、炭黑、鉛粉什么的,這辦法要安全一點(diǎn)。有個人就這么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魚,每條魚身側(cè)都多長了一根細(xì)長的軟骨。那人對著它們說點(diǎn)什么,它們就都把那根軟骨緩緩地高舉起來。那人坐了幾年魚帝的交椅。不過你得不斷對它們說點(diǎn)什么,否則它們就會把那本事給忘了。你說這人還能有多少覺可睡?
心想該結(jié)婚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不過是個掃廁所的。“是個掃廁所的”和“只不過是個掃廁所的”,這可不一樣。他在彼岸耽了好幾年。才明白哪兒都不是天堂。那時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再學(xué)什么也怕來不及了,思量還是不如死了的好??墒撬心莾闪K幫?,就揣在貼身的農(nóng)兜里呀,著什么急呢?不就是這么往嘴里一扔的事嗎?先試著學(xué)學(xué)別的吧。學(xué)不成再去死也不晚不是嗎?……
近來全島的人又都瘋了似地到處找古錢、碎陶片、獸骨化石、遠(yuǎn)古的上和石頭,找到廠就研成細(xì)粉。調(diào)好了給魚吃。聽說已經(jīng)有一種沒有尾巴的魚給弄出來了。聽說還有一種沒有頭也沒有肉的魚給弄出來了,光是—根蓖子一樣的骨頭在水里跳。我也還沒見到呢。那些陶片,化石什么的很難找。你說。沒日沒夜地找,沒日沒夜地研磨,什么功夫睡覺呢。
是不是有人到你這兒來找過什么藥給魚吃?
沒有。那倒沒有。我沒有格外的藥。他們要找的是稀奇古怪的東西,給魚吃。
那你干嘛總那么擔(dān)驚受怕似的?
我?我擔(dān)驚受怕?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你干嘛總覺得行人要到你這兒來搜查呢?
噢——,那不是因?yàn)轸~。你懂嗎?他們不是懷疑我給魚吃了什么壞藥。他們知道我從來個擺弄那些魚。他們是為了別的事。
什么事?
哼。等著看吧。
島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一點(diǎn)都沒看出來?
老人搖搖頭。盯著老大夫的眼睛。老大夫又垂下眼睛,仍是不停地鍘那些草藥。
你不妨再注意一下。我倒是希望沒那么回事呢。
老人告辭出來的時候??匆娔莾蓚€孩子還在林間的草地上玩耍。他設(shè)有驚動他們。那只小狗尾隨在他身后把他送出很遠(yuǎn),搖著尾巴似乎不再對他有敵意。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島景象盡收眼底,嗡嗡隆隆市聲喧囂,處處顯露著繁榮。太陽正要落山,全島都被晚霞的紅光照耀得燦爛。
島上處處張燈結(jié)彩,無論是商店、旅館,還是機(jī)關(guān)、工廠。主要街道的兩旁都擺上了鮮花,擺成各種圖案,擺成花塔,擺成花山和花海。香氣撲鼻,醉人。各個賽魚場上都已是旗幡招展,各色彩旗星羅棋布,場中央一條長幡上繡了魚形標(biāo)志,隨風(fēng)飄舞??磥泶筚悓⒔?。每個賽場上都有幾十個上了歲數(shù)的管理人員在忙,費(fèi)力地把一條紅色的長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鋪開,哼哼咳咳地喊。那地毯猩紅奪目,有上百米長,一直鋪上獲獎臺。獲獎臺在幾十層臺階之上,鑲金嵌玉如宮殿般輝煌,氣派威嚴(yán)。樂隊正在排練,從各處角落里發(fā)出輕響。時而有些斷了線索的彩色氣球過早地飛上了天空。
街上的行人都在談?wù)擊~賽的事,回憶著上回的賽況,預(yù)測這一次的四把交椅可能誰屬,遺憾著自己的魚種目前尚難驚人,又互相打探有關(guān)新奇魚種的消息。一律興致勃勃,談笑風(fēng)生,神采飛揚(yáng)。
老人在島上逛,走遍大街小巷,實(shí)在也看不出有什么異常。老人走得累了,便在近水處的一塊巖石上坐下歇歇,吃點(diǎn)東西。于是睏上來,他就躺在沙灘上,頭枕巖石。
晚霞消失時,大水又漲了。
夜色彌漫開。
老人迷迷糊糊作了個夢。不知道為什么又夢見了兩個孩子和那只小狗。兩個孩子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管他叫太爺爺,摸摸他的眉毛揪揪他的胡子,唱那支他在孩提時便熟悉的歌……
忽然,島上像是亮徹了一道閃電或是起爆了一座火山,那亮光帶著轟響把小島震了一下,把小島乃至小島的天空和四周的水面都點(diǎn)燃了一般。老人驚醒,凝神細(xì)看,原來是幾個賽場上的千萬盞華燈一齊亮了。這沒什么奇怪,不過是在試燈光。那轟響也不過是人們興奮的歡呼聲。老人打了幾個哈欠,又呆愣著想一遍剛才的夢,倒覺得這夢中似有奧妙。想了一陣想不清楚,老人便站起來走動走動。
不久又有悶悶的炮聲,又有歌聲舞聲,又有鑼聲鼓聲,又有號角聲,又有口哨聲和吶喊聲……這都沒有什么奇怪,多少年前每逢大賽將臨也是如此,人們在為大賽做著準(zhǔn)備罷了。
老人這一宿沒有回旅館去,調(diào)動起所有的視覺,聽覺,嗅覺,注意島上的一切。半夜,華燈熄滅,炮聲也早停歇,島上顯出寂靜。老人獨(dú)自走街串巷,貓一樣輕捷機(jī)警。家家都閉了門。家家又都黑了燈。家家也都沒了人聲。路燈也似暗淡了。夜里氣溫下降了不少。老人坐在一棵樹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無聊,忽聞一種奇異的聲音從四周漫起,始而細(xì)碎微弱,繼而唧唧咕咕嗡嗡嚶嚶便覺清晰,漸漸連成一片變得響亮。這卻稀罕。老人起身躡手躡腳到一家門前,耳朵貼近門縫細(xì)聽時,院里果然就有那聲音。他再扒著門縫往里看,一支火燭搖搖跳跳照見一對老夫婦木訥的臉。
中間一只魚缸,老夫婦分左右面缸而跪,正給神魚喂食。那聲音不過是他們嘁嘁嚓嚓的低語罷了,或者也有神魚吃食弄出的響動。
他又扒著門縫看了幾家,也都不過如此。惟人數(shù)不同,有的是一家?guī)卓谀钅钣性~如同祈禱,有的是孤身一人自言自語仿佛發(fā)愿,都同等虔誠木訥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喂那神魚。老人暗自慨嘆:自己離家多年,竟連這么熟悉的事也忘卻。心中凄楚,不免潸然淚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還不是這樣,弄魚弄到這般著迷的人還不多,聲音也不似這般響。
直到星稀月落天色微明,他也沒覺察出島上有半點(diǎn)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老人又爬上島南的荒山。
一進(jìn)門老人就說: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經(jīng)出了什么毛病吧。
你還是什么都沒看出來?老大夫說。
老大夫已經(jīng)早早起來鍘那些草藥了。兩個孩子坐在院當(dāng)中捧了碗吃早飯,一邊喂那只小狗。小院靜謐安詳,四周鳥語蟲鳴,山上的空氣清涼且有樹脂的香味,陽光在樹隙問把霧氣染得金亮。連老人的鍘草藥聲、兩個孩子的吃飯聲、小狗的喝水聲都能傳出很遠(yuǎn)去。
還是沒看出來。當(dāng)然沒看出來,因?yàn)橐磺卸己苷?。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br>
老大夫笑笑,不以為然。
你別笑。實(shí)際上我頭一回來你就認(rèn)出我了,可你為什么不肯認(rèn)我?
我確實(shí)不認(rèn)識你。
看看吧,就是這兩粒藥,六十年前的那天夜里你給我的。老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倒出兩粒白色的藥丸給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說:這藥不是我給你的。
你何必這樣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實(shí)上沒人來搜查你,島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沒出。
老大夫招呼兩個孩子快吃,吃罷飯就到樹林里去。
我把這兩粒藥帶回來是想還給你的。是想告訴你,是你這兩粒藥救了我。我得感謝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這個島上,不是嗎?也不是你,是你聽說過的一個人。不是嗎?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這個島上。后來我劃著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忽然想結(jié)婚了。
不錯。可是我四十歲了,除去掃廁所再沒有別的本事。那地方也絕不是天堂,人們還是不大看得起掃廁所的。你信嗎?只要有差別,就不可能有徹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這兩粒藥來,喝足了酒想借著醉勁兒把這藥吞下去。死真不是件絕對的壞事,你想想,只要有那么一點(diǎn)勇氣,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嗎?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爛了,變作塵埃飛散了,化成輕煙不見了,就全一樣了,誰也不會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誰了,這么想著,我又鎮(zhèn)靜下來。
你干嘛不弄弄魚呢?
我要是弄魚,說實(shí)在的,憑我這兩手在那地方?jīng)]人比得了??赡堑胤降娜瞬惶P(guān)心魚,認(rèn)為一切魚既然生出來了,就都是好魚。
老大夫點(diǎn)點(diǎn)頭。后來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學(xué)了幾年木工,學(xué)得挺一般。后來又學(xué)了幾年打鐵和裁縫,都學(xué)得很一般,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在這期間我結(jié)了婚。老婆比我小十歲,也曾經(jīng)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頭一回見到她是在水邊的懸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過去對她說,你可著的什么急?她就哭,說自己活在世上算個什么東西。我說,能這么想就好了。我就把那兩粒藥拿出來,給她講了那藥的作用。她說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給她一粒。她說,那你還夠嗎?我說這樣咱們倆就都夠了。她就要吃。我說,你再想想,也許不用這么著急。她想了一陣子,問我,這藥會不會失效。我說只要拿到了就永遠(yuǎn)有效。她又仔細(xì)看一遍那粒藥,問我是不是肯定沒騙她。我說這可怎么證明呢?現(xiàn)在我們都只有一粒了,沒辦法證明。她又問我,是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說這也沒辦法證明,不過對已經(jīng)死了的人肯定無效。她于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這時島上響起沉悶的炮聲。
魚賽快開始了?
是呀,又要開始了。
我實(shí)在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往下說吧。后來呢?
我們夫妻倆先開了個小雜貨店,以后又做了些別的買賣,再以后又學(xué)了些別的手藝,總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樣樣都干過。仍不免常常慚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個什么東西。想到死時就記起那兩粒藥,互相提醒,那兩粒藥不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揣在我們的懷里嘛。這樣愈來愈活得平靜,不去想自己算個什么還是不算個什么,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出去跑一陣便跑一陣,愿意扯開嗓子唱一陣便唱一陣,愿意讀點(diǎn)什么或?qū)扅c(diǎn)什么就讀點(diǎn)什么寫點(diǎn)什么。忽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九十歲了,她呢,八十了,這才意識到我們很久很久沒提起那兩粒藥了,知道再也用不著它。
你們有沒有孩子?
當(dāng)然有。
有孫子嗎?
有。
是不是連重孫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松了氣,不住點(diǎn)頭。
怎么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盤算一回。
直到炮聲一陣響似一陣。
你這是怎么了?老人問。
老大夫說: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身邊這兩個孩子帶走。
出了什么事?
帶他們離開這個島,到大水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現(xiàn)在就走。
島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來這島上三天了,除去在我這兒,還在哪兒看見過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這兩個孩子是島上最后的孩子了。不孕癥在這島上流行多年了,島上沒人再能生養(yǎng)。
你也治不了?
他們懷疑是因?yàn)槲医o島上的人都吃了壞藥,沒人敢來找我看病了。就這樣吧,我留下來再試試,就把這兩個孩子托付給你了。
老人帶了兩個孩子從山后小路下到岸邊,早有一只小船橫在那里。三人上船,砍斷纜繩。
其時,島上號炮聲聲不斷,鼓樂喧喧不息,甚囂,且塵上。
那老大夫立于荒山之頂,向他們揮手告別。
小船漸行漸遠(yuǎn)。不久聽見船側(cè)有嗤嗤喘息聲,原來那只小狗洑水追來。兩個孩子摟住小狗便有些凄然。老人想起那兩粒藥忘記還給老友,取出再看,連連嘆息。兩個孩子見了藥丸,每人搶過一粒放在嘴里。老人驚時,卻見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會,吐出一塊白色膠狀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響,清脆悅耳。
再看小島,早無蹤影,惟余一片茫茫大水。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