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日

盡管一種黑云壓城的緊迫感籠罩著洋館里的三人，但生活仍在繼續(xù)著。

在一個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的周日，牧知清下定決心要將看起來荒廢的庭院從里到外整頓一番——在他看來，任由那些雜草野蠻生長，不僅有礙觀瞻，也容易讓住在這里的人觸景生情，感受到內(nèi)心的荒蕪。

十分幸運的是，前一天的晚上，他在地下室的某個倉庫當中找到了一些清理用具，于是大掃除就這樣被提上了日程。不過，當他深入到芳草碧連天的庭院當中時，還是感嘆自己低估了這里的荒蕪程度——原本鋪就的石子路已經(jīng)淹沒在了一尺來高的雜草當中，只能依稀靠著一旁茂盛的灌木叢才能辨認出道路與草坪的分野。當他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之后，才真正感受到這里的寬敞。

再然后，就是為偌大的庭院何時才能清理完成而傷腦筋，大概兩個星期的周末都要花在這件事情上面了。那就先從除草開始吧，他這樣想著，從倉庫里搬出來了一臺除草機。根據(jù)他的目測，大概一個上午的時間，他要推著這個機器繞著洋館旁的草坪走上一圈，再將吸出來的雜草倒入焚化爐，預(yù)計的工作就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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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飯后，處理完一些事情，夾著一本書從房間出來的池諭佳在下樓的時候，聽到了類似于直升機嗡嗡的聲響。她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走進客廳，透過茶室的玻璃，看到了正在草坪上推著機器的牧知清。

“嗯？他這是怎么了？被你罰做家務(wù)？”

她望向先她一步坐在客廳當中看著《讀者文摘》的宮羽蘭。

“并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心血來潮想要去清理庭院，大概是這段時間確實閑得慌了吧?！?/p>

宮羽蘭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屋外的青年一眼，優(yōu)雅地端起了茶杯：

“似乎他準備一早就開始弄，我一起床拉開窗簾就看到他準備干活。所以就讓他順便把外面的窗戶玻璃擦了一遍，應(yīng)該沒有打擾到你吧，諭佳？”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他干活還挺努力的，完全不像是在混水摸魚，做做樣子?！?/p>

池諭佳意味深長地看了某個銀發(fā)少女一眼，然后靜靜地坐在了她對面的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將紅茶倒入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杯子中之后，她打開手中的書，安靜地讀了起來。

客廳里萬籟俱寂，兩人在靜默之中打發(fā)著時光，只有除草機的運行聲從屋外穿過玻璃傳入室內(nèi)。

兩位少女極其少見地在上午就出現(xiàn)在客廳當中，大概是心血來潮，不想宅在房間里，所以轉(zhuǎn)移到了客廳當中來享受周日的清閑——當然，這樣的清閑，建立在昨天晚上熬夜完成了各自分配的調(diào)查任務(wù)的基礎(chǔ)之上。

大概也正是因為熬夜之后帶來身心俱疲的副作用，兩人之間并不想找什么話題聊天——倒不如說，并沒有什么話題可談，就是兩人微妙關(guān)系當中的常態(tài)。

不過，宮羽蘭雖然在像模像樣地翻著雜志，但總會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池諭佳則是埋頭在看一本關(guān)于何蒙庫魯茲[1]的書中，每隔一段時間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兩人不約而同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同時望向窗外正在工作的那個人的背影。雖然感慨于他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但兩位少女都沒有想要幫助他的想法，只是靜靜地袖手旁觀，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宮羽蘭轉(zhuǎn)過視線來，看向?qū)γ?，卻和對方的眼神撞了個正著。池諭佳有些慌亂地將目光重新放在書本上，但片刻之后，她又偷偷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窗外那個人的動向。只見他推著除草機，仿佛凌波微步一樣地在草坪上健步如飛，然后麻利地將割下的草吸入一個又一個黑色垃圾袋中。如此往復了好幾次之后，茶室外的那幾片草坪被修整平坦，他又開始清理石子路間叢生的雜草。

兩位少女被他那仿佛專業(yè)園林護理人的動作所震驚，到后來更是明目張膽的地放下了雜志和書本，一刻不停地盯著這個來去如風的青年。而牧知清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已經(jīng)被兩位置身事外的人冷眼旁觀了許久，依然十分愉悅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不一會兒，清理出來的雜草就裝滿了四五個大垃圾袋。

池諭佳目瞪口呆地看著窗外，對牧知清的清理效果感到不可思議，但她突然間又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樣，干咳了兩聲，又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書本上。

僅僅一個小時不到，牧知清就迅速地收拾完了茶室外草坪上的所有雜草，然后將垃圾袋扔進一旁的手推車中，喘著氣推著車離開了兩位少女的視野。白色霧氣從他的口中呼出，然后又馬上消失在了充滿寒意的風中。

“為什么我覺得那家伙像是把家政能力給點滿了？”

目睹了全程的宮羽蘭帶著不甘心的表情嘟囔著。剛才的牧知清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園丁機器人，只知道工作，沒有迷惘，也不用休息。面對那樣的他，她就像是聽了一首動人心弦地交響樂那樣產(chǎn)生了些許感動——或許并非些許，她大概已經(jīng)驚嘆于這個男人居然會掌握那么多其實并沒有多大用處的才藝。

池諭佳抬起眼來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抬起手腕看看時間。

“如果要把外面的窗戶玻璃全部擦一遍的話，等忙完估計得到下午了?！?/p>

“一樓的窗戶之前早就已經(jīng)弄完了，早上我打開窗戶的時候就讓他干那個，為了讓他找到清洗墻面的拖把，我站在窗戶邊指揮了他好久。大聲喊話還真是對嗓子不好，尤其是冷風灌進喉嚨里的時候……我差點被今天早上的風凍傻了。”

看來宮羽蘭到客廳里是為了借著空調(diào)暖暖身子，不過怎么看，都是待在外面清洗玻璃的那位會被凍得更加厲害。

“羽蘭，牧先生就沒對你說什么？”

“說了啊，但是風太大我聽不清?！?/p>

“呃……”

池諭佳露出了無奈的神情，看樣子牧知清的抱怨，她一句都沒有聽到，看來讓她進行良心上的自省是沒有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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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失去了共同的話題，兩人繼續(xù)讀起各自手上的書來，客廳里又回到了之前的沉默。仿佛是想要打破這樣沉悶的氛圍一般，牧知清搓著手走了進來。他看了坐在沙發(fā)上悠閑地看著雜志的宮羽蘭，略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

“果然，客廳里還真是暖和啊?！?/p>

“大概吧，比外面稍微暖和一點，但是二樓過道還是有些冷?！?/p>

“……”

他含沙射影般的諷刺被輕描淡寫的回答一筆帶過。雖然在之前的生活里他已經(jīng)多次領(lǐng)教過宮羽蘭的霸道，但十分無奈的是，他依舊對這樣的行為一點辦法都沒有。

“說起來知清，為什么想著這個時候去除草??？”

“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看著外面凌亂的樣子總覺得有些不舒服，一直想收拾一下。正好今天一整天都閑著，就決定先從草坪干起了。啊，擦玻璃那個是計劃外單列。”

池諭佳的眼神越過書脊，偷偷地看著毫無愧疚感，正在悠閑品茶的宮羽蘭，然后又轉(zhuǎn)向一臉幽怨的牧知清——他似乎正在為兩位少女的隔岸觀火而感到有些不滿。

“把窗戶玻璃都給清洗一遍也沒什么不好的吧，畢竟你也看到了吧，擦過一遍之后，視野都變得好起來了。既然你這么有閑情逸致的話，就順便把二樓的玻璃也擦一遍吧，伸縮梯就在同一個地下室里。然后順便再把屋子里的地用吸塵器吸一遍吧，那個好像放在你住的那間隔壁，好像好久沒用了，用之前要充電。”

目光又落在了喋喋不休的宮羽蘭身上，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牧知清那越來越難看的表情。

“哦對了，忙完那些之后，來一趟我的房間吧，我已經(jīng)把廢紙什么的都整理出來了，幫我拿到焚化爐去燒了就好?！?/p>

牧知清不動聲色地默默記下這些事項，然后問道：

“那么，你在這段時間里面準備干什么？”

“這個……反正我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就看看書，看看電視吧，順便為你加油?！?/p>

她笑著思考著如何把這空閑的時間過得更有意義。這倒不是在對牧知清的暗諷做出反擊，而是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去作什么掃除工作——從前這些事情，都是交給使魔去做的。

牧知清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已經(jīng)知曉了為何這棟洋館會被稱作兇宅。他看了看天花板，估算著洋館的高度和窗戶的數(shù)量，決定拒絕執(zhí)行這個蠻不講理的命令。

“我說，你根本就沒有動過要給這里來個大掃除的念頭吧？我本來就想整理一下外面，所以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問題。不過怎么說呢，你這樣干坐著隨意使喚一個看似不會抱怨的人，你的良心居然不會過意不去，這就讓我很吃驚——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良心這種東西？”

大概是過于正直的話語刺痛了宮羽蘭，她放下手中的雜志，有些嚴厲和不滿地望向牧知清，深藍色的眼睛帶著些許怒意，一聲不吭地盯著他。這樣強勢的姿態(tài)讓原本占據(jù)道德高地的牧知清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知清，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情。”

“嗯。”

聽到宮羽蘭十分平靜的語氣，他順從地做出了洗耳恭聽的樣子。

“諭佳把你留在這里，是做了相當大的讓步之后，又承擔了巨大的風險。且不論最開始說好的你在調(diào)查上幫助我們——現(xiàn)在看來那樣做對你來說過于危險——日常的一些事物拜托你來做，不過分吧？說白了，你的職責就相當于是從高風險的魔法師轉(zhuǎn)變成一個使魔了?！?/p>

宮羽蘭沒有跟他客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現(xiàn)在約等于使魔？”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不過是那種不能夠參加戰(zhàn)斗的使魔?！?/p>

這樣一來，牧知清覺得，在她眼里，自己的能力似乎還不如整天無所事事的阿爾溫。他不禁想要反駁兩句。

“但我可沒聽說過使魔還要交房租，墊付伙食費的。就連普通人家里養(yǎng)的寵物，待遇也比這要好吧？”

“嗯？你說什么？我沒聽清?！?/p>

“不，沒什么。我只是隱隱約約記得某人曾經(jīng)說過要保障我的人權(quán)?！?/p>

牧知清依舊面無表情地做著陳述。宮羽蘭干咳了兩聲，然后裝作什么樣不知道的樣子，笑著問他：

“知清，話都說完了么？”

“啊，沒什么要說的了，所以說你們是鐵定無論如何都不會來幫我了對吧？”

宮羽蘭有些滿意地收起了進攻性的姿態(tài)，窩回沙發(fā)里，露出一個狡黠的壞笑：

“所以說嘛，你的理解能力不可能那么差的?！?/p>

說著，她抬起右手，打了一個響指，與此同時，牧知清仿佛觸電般地哀嚎了一聲，然后心有余悸地甩起戴著戒指的左手。

“這里的靜電這么強么？”

“別犯傻了，再計較下去的話，電荷就加大了。難道說，你還想再來一次更猛烈的？”

牧知清抬起左手，表示不必繼續(xù)下去。

“我沒想到這玩意兒居然能引電……大概你沒有體驗過被電的感覺吧？一瞬間人就會失去抵抗的好么？”

“啊，誰叫你不聽我的話，非要戴在手上嘛。本來我是想把這個當作電流傳遞信息的工具，但是受限于技術(shù)，只能做到這一步。之前一直沒找到用的機會，今天就正好拿來調(diào)教你一下而已。好了好了，沒有別的事情的話，就趕緊去忙吧，不然擦完窗戶就要到傍晚了。”

“好吧，我知道了……果然我應(yīng)該投靠那個人的……”

牧知清嘀嘀咕咕地走出客廳，繼續(xù)去完成孤身一人的奮斗。在目送著他離開后，宮羽蘭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重新拿起了雜志。對面的池諭佳從剛才開始就事不關(guān)己地保持著沉默，面無表情地自顧自讀書，在許久的沉默之后，她合上了手中的書本：

“羽蘭，你果然是那種喂一顆糖之后又打一巴掌的魔鬼。”

“嗯？”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你有的時候?qū)λ€真是缺乏溫柔。”

宮羽蘭的目光并沒有離開手中的雜志：

“因為我覺得你最后還是會抹掉他的記憶，然后把他送到教會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和他關(guān)系很好的我到時候一定會來阻止你，造成麻煩且不提，事后我也會相當糾結(jié)。還不如一開始就……”

她十分平淡地說出了一個莫名其妙，但十分符合她行事風格的理由。

“如果是這樣的話，到時候你讓我連帶你的記憶一起刪去就好?！?/p>

話雖這么說，但池諭佳卻沒有看向?qū)γ娴纳倥炊D(zhuǎn)向窗外，開始欣賞起煥然一新的庭院。思緒回到了小時候的家鄉(xiāng)，那個時候的庭院中永遠都有花在盛開著，遠比眼前的草坪要更加賞心悅目。

但不知為何，牧知清用半日的努力換來的今天這番光景，讓她對曾經(jīng)的記憶再一次熟悉了起來。

注釋：

[1] 何蒙庫魯茲，Homunculus，意指中世紀歐洲的煉金術(shù)師所創(chuàng)造出的人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