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5《明報》月刊】張國榮未完成的導(dǎo)演夢
作者：何冀平
18年前的劇本，故事名為「偷心」。見到其中一句：「“榮將死，收到一個女人的信，信中說，她要講一個故事」
高處不勝寒──記張國榮
? ? ? ? 十八年，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
? ? ? ? ?翻找出十八年前的手稿、筆記、訪談，猶如昨日。我老是在想，如果我們要做的那部電影做成了，國榮就會走另外一條路：做導(dǎo)演。那麼今天，他一定還和我們在一起。
? ? ? ? 【未竟的電影路】
? ? ?從何文田到嘉多利山只有一段山路，打開門，國榮在等我。正是夕陽西照的時候，一片光華，在那個他喜歡的陽臺上，木製的桌椅，原木的地臺，像他一樣，不帶一點奢華。
? ? ?他穿著黑色高領(lǐng)長袖衫，隨意而輕鬆，笑容滿面，問我喝茶還是喝酒。他說，請我來是他想自己導(dǎo)戲，做導(dǎo)演，請我為他寫這第一個電影劇本。他說，看了我寫的舞臺劇《煙雨紅船》，「一個那樣的故事你都能寫好，我信你」。其實，最初構(gòu)思這個舞臺劇本時，故事是，一條行走在廣東水鄉(xiāng)的粵劇紅船，順?biāo)髂陱?fù)年年，管弦聲中戲與情的故事，請國榮和陳寶珠出演，我的構(gòu)想已經(jīng)有了，可惜，國榮有別的事不能參與，故事也就改了。
? ? ? ? 他很認(rèn)真地給我講了一個想法，雖然簡單，但有情也完整，他說得投入，我聽得認(rèn)真，他謙遜地問，行嗎？我說，可以，就按這個來寫。很快我出了一個劇本大綱。按照他的意思，我去了青島。
? ? ? 青島是黃海灣內(nèi)的一座小島，島上綠樹成蔭，終年鬱鬱蔥蔥，故而得名。德國和日本曾經(jīng)長期佔據(jù)這裏，德國人在一處風(fēng)景最美的地方「八大關(guān)」，建起多棟西式別墅，都已過百年。我不喜歡蔣介石、孔祥熙，美國第七艦隊司令柯克、西太平洋艦隊司令白吉爾的大別墅，更喜歡一幢幢小巧別致的宅院，每棟都不一樣，梁實秋、老舍、沈從文、洪深，還有蕭紅、蕭軍，都曾經(jīng)在那裏居住，雖然已被「小廚房」「磚頭牆」弄得七零八落，依然看得出當(dāng)年舊貌，永遠流動著不朽的風(fēng)流往事。這裏正是國榮劇本要的氛圍。我流連在依山傍海的石板路上，望著石牆頭伸出的杜鵑，路邊斑斕的五葉楓，心裏已經(jīng)有了故事。
? ? ? ? 國榮每天都打電話來，問住得好不好，當(dāng)?shù)卣泻舻煤貌缓?，有沒有找到採訪對象，當(dāng)然更關(guān)心那個地方，能不能編出個好看的故事來。我隨口講了幾個細節(jié)和場景，他就好興奮，說真想和我一起在青島，白天看景，晚上談戲，他是個不掩飾情感的人。
? ? ? ? 國榮坦白，真誠，投入，想法很多，在他喜歡的陽臺上，他喝紅酒我喝茶，一談就是一天。他喜歡上海菜，家中的女傭已被訓(xùn)練出來，飯臺上有西湖蓴菜湯、小排骨、獅子頭。他還喜歡北方麵食，說起在北京拍《霸王別姬》的時候，不肯去王府飯店會見，最愛去輔導(dǎo)他的京劇老師家，吃手抻的炸醬面，現(xiàn)烙的又熱又酥的蘿蔔絲餅……認(rèn)識他也認(rèn)識我的朋友們，永遠都記得。
? ? ? 我們倆說得興起，他說，喜歡白先勇的小說，拍完這部，再拍下一部。家翁和白先勇家是世交，我說可以去要版權(quán)，他很開心……每次談完，他都堅持要送我，我住得離他很近，他一定要自己開車送我回家，我婉拒，他總說，他也正好有事出去。
? ? ? ?一個多月，劇本已出第一稿，他約我去北京。臨時工作室設(shè)在古觀象臺旁成龍的金龍飯店。主要製作人員都到了北京，想用的演員，聽說是國榮要導(dǎo)的片子，都願意出演，記得有胡軍、肥肥、小桃紅。只是男女主角沒定下來，大家都關(guān)心他會不會出演，只有我知道男主角的名字叫「榮」。他從上海來，很興奮，見我面就說：「何老師，故事是你，劇本也是你?！刮倚闹忻腿灰粺幔隽诉@麼多年編劇，還沒遇過這樣「往出讓的」。我說，故事是你。
? ? ? ? ? ? 【十八年前的劇本】
? ? ? ?一切都順利，籌備開鏡。不知怎的，讓我先停下來，十幾天後又告知再啟動。我感覺到哪裏出了問題，他不說，我也不便問，聽說是投資出了問題，我不太了解背後的事，只是國榮一會兒來電話說不寫了，一時又說還要寫，又幾次想改變成另一個故事，張口就是「我又有了一個想法，你來，我講給你聽……」
? ? ? ? 反反覆覆時間已到年尾，我事先答應(yīng)電視臺要改寫《天下第一樓》的事，對方已經(jīng)追了幾次，不能再拖，我只好對他說，國榮，我要去北京了，你隨時聯(lián)絡(luò)我。那時候，他的心情已經(jīng)不太好，瘦了，臉色也不好，很少笑容。他曾對我說，喜歡他的家，也曾說，要去拿奧斯卡，他高興起來，笑得像孩子一樣單純真摯。有一天，在他喜歡的陽臺上望向夕陽，他突然說，我老了，改行做導(dǎo)演。我看著他，面容精緻、溫婉、清秀，眼神清亮如水，從容貌到心態(tài)沒有一絲老態(tài)，我說，真的沒有，他笑了。
? ? ? ? 翻開十八年前的劇本，第一句：「光很暗，榮拿著一封信，一個輕柔的畫外音：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死了──」這是個吸引但不吉利的開頭，意味什麼？暗示什麼？我當(dāng)時一點沒有覺察，後來每當(dāng)看到，就穿心的痛。
? ? ? ? ?一個滿懷希望，充滿生機的生命，愛生活，愛朋友，愛事業(yè)，痛惜身邊每一個，為什麼偏偏不愛惜自己？也許正因為太愛，就不容許有一點塵埃，凡事都要盡善盡美。不要啊，國榮，你應(yīng)該知道，高處不勝寒。
? ? ? 魯迅說：「走了一個明星，好像在人們的生活中加了一點鹽，但後來還是淡，淡，淡……」而他的走，不知怎的，變得愈來愈濃。
? ? ? ?我有一個十多層的小櫃子，每一層格分別放我要寫或正在寫的劇本。寫完的，已經(jīng)演出的，或者拍攝完的，就換掉。只有一個層格，上面的劇名標(biāo)牌，裏面的稿件、筆記、照片，像定格一樣，一直保留著，原封不動。
（作者為舞臺戲劇、電影電視劇著名編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