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四章 清平樂)
第四章 清平樂
自打那日擊掌為誓,我便名正言順的整日和他們兄弟在一起,開始了我們持續(xù)了長達四年的三人行的日子。也是自那日起,我原來既定的人生軌道,徹徹底底的改變了。
我歷練自己的名義,試圖說服父親同意我去亞東圖書館和他一塊做編務,再以興趣為由,去法語班聽課。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父親欣然的答應了我的請求,對于我與他之間的交往,他意外的寬容,從他水晶的眼鏡片下,我隱隱約約的,讀到了一絲支持與默許的意味。
民國五年的冬天,雖然滿世界都是灰突突的,可在亞東圖書館的那個小院里,幾大缸已經(jīng)枯黃的荷葉,冬眠的青蛙,永遠透著墨綠色的迎客松,假山、怪石,還有少年,忙碌的身影,都是我曾經(jīng)心底的,最美好、最明媚的畫卷。
“柳眉,這些是《新青年》的稿件,你以后就負責對里面的內(nèi)容進行編輯校對?!奔苤鸾z圓眼鏡的汪孟鄒伯伯踱著步子,緩緩地走向我。
我快走了兩步,迎了上去,雙手接過那些稿子,緊張激動的心情像是接過一個小生命一般。
“汪伯伯,您放心吧,我一定做好?!蔽液Υ饝?,邁著輕快的步子,坐到陳延年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將那些紙張放在桌子上,開始認真工作。
編輯校對的工作并不難,需要的是細心,我逐字逐句的閱讀稿件的內(nèi)容,甚至能感覺到這些大師在我面前慷慨激昂的朗誦著給他們的文章。這樣第一時間,近距離的接觸每一份稿件,都讓我的內(nèi)心不由得激動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了他的輕喚聲:“柳眉,我的這部分已經(jīng)核對完畢了,咱倆互換再核對一遍,確保萬無一失?!?/p>
我抬起頭,抻了抻懶腰。旁邊的他,清雋的面龐在昏黃燈光的映襯下,一明一暗,愈發(fā)顯得棱角分明了。
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將身子靠在椅子上,看了他許久,輕聲開口道:“咱們坐了這么久了,腰都酸了,先歇會兒吧?!?/p>
“好啊,那就歇會兒?!彼麥\笑輕語,也靠在了椅子上,頭微微的揚起,似是在望著天空中的那輪明月。
“我方才讀了一篇文章,很有意思?!蔽覀?cè)頭,身子趴在椅子的靠背上,靜靜的望著他。
“關(guān)于什么的?”他沒有動,依舊凝望著夜空,語氣平淡而從容。
“關(guān)于體育運動方面的,我覺得作者說的很對,我們不僅要開啟民智,作為國民的一員,更要有結(jié)實健康的身體。這篇文章后面還附了做體操的詳解?!蔽矣行┡d奮,回身從那一堆稿件里將那篇署名為‘二十八畫生’的文章找了出來。
“我知道你說的那篇?!毖幽晁坪跻瞾砹伺d致,挪動了身體,慢慢靠到了我的身旁,繼續(xù)道,“你沒在的時候,我還照著詳解的內(nèi)容做了一遍這個‘毛氏六段操’呢!”
“真的?”我抬眸笑著看著他。
“當然是真的?!彼残Γ岷谏铄涞难劬锿钢鍧櫟墓鉂?,“要不,我教你怎么樣?”
我愣了一下,還沒等完全思量好,便被延年拽住胳膊從椅子上拉起。
我們一塊兒站在庭院里,周身都被月光籠罩著。他細心的教我抬手、跳躍,笑著揶揄我的動作總是柔柔軟軟的,不夠剛勁有力,更像是在跳舞,而不是做操。
清朗的夜晚,月色如華,透著清輝。
我們的影子,照映在地面上,慢慢交疊。
忙完已是深夜。
我和他一塊兒將校對好的稿件歸置好,月溶溶,清冷的空氣里滿是松針的清冽味道。
我拿起背包,整理了下有些凌亂的碎發(fā)。
“柳眉,你家里沒人接你嗎?”?
我回頭,延年站在我的身后,認真的看著我。
我低眉沉靜了片刻,當再一次抬頭看著他時,面上已經(jīng)換上了恰到好處的、輕松自在的微笑:“也許是我爸有什么應酬,司機跟著出去了,沒關(guān)系,反正路不遠,我自己回家就行?!闭f罷,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我想,留給他的那個背影,一定極瀟灑利落的。
可惜,一步還沒邁出去,就被他一把拉住。
“你干嘛!”我睜大了眼睛,有些詫異。
似乎是被我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他慢慢的松開原本抓的緊緊的手,垂下眼簾,低聲道:“都這么晚了,我送你?!?/p>
“哎呀,不用,我自己就成,沒事兒?!蔽覔u著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心卻是暖的。
“不行。太晚了,你一個女孩,我不放心?!彼琅f堅持著,月光從他的頭頂傾瀉而下,那雙明亮的眼睛里,透著堅定。
我呆立在那,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衣服傳遞過來,不知怎么的,臉頰間有些滾燙。月色下,少年的模樣,就那樣,印刻在我的心里,再也揮之不去。
“那,多謝啦?!边^了良久,我揚頭,迎上他的目光,淺笑著答應。
延年的嘴角逐漸綻出清淺的笑意,他松開手,轉(zhuǎn)身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緊接著對喬年道:“我送柳眉回家,你先睡吧?!?/p>
盧灣柳宅離亞東圖書館所在的四馬路弄堂并不算遠,步行需要半個小時。
我和他并肩走在窄小的街巷中,上海的小街巷里向來是沒有路燈的,而這樣的情形,愈發(fā)映襯著月光的清輝。
? ?“累么?”延年的語氣很輕柔。
“有點?!蔽艺A苏Q劬Γ胺?,干巴巴的回答。
他似乎對我的回答有些意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你還挺實誠?!?/p>
“累就是累,難不成我還要說,哎呀,不累不累,多假啊?!蔽姨袅颂裘?,抿嘴笑答。
似乎是被我的一番坦率給逗樂了,他嗤的笑了一聲,不再說話,繼續(xù)向前走。
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在課堂上,除了必須要向老師提出的問題,其他時間他很少說話。相比于他,弟弟喬/年,就顯得活潑的多,可愛的多,也更招其他的女同學們喜歡。
“雖然在這工作,跟我以前相比,有一點點辛苦,但我覺得很有意思的?!蔽蚁蚯白妨藘刹剑^續(xù)和他并肩同行?!拔业谝淮瓮獬龃蚬?,靠自己的努力賺錢,你知道嗎,就連咱們晚上在弄堂口吃的炒餅都比我平時吃的香!”
延年只是微笑,看著我手舞足蹈的樣子,接過我手中的布包,繼續(xù)聽我叨叨。
“而且,我覺得做《新/青/年》的編務,特別神圣,所有稿件的作者們,我覺得他們就在我的面前,在講述他們的文章,傳遞他們的思想?!? ??
這一路上,我嘰里呱啦的說個不停,他只是安靜的聽著,時不時笑幾聲。
隨著路口的燈光越來越亮,我知道,家快到了。
“你看今晚的月光,冷月清輝,真好看呀?!蔽彝W∧_步,抬頭望著夜空。
他亦隨著我的目光,望著天上的圓月。
“你聽過貝多芬的【月光】嗎,現(xiàn)在若是能聽到,映襯著此時景致,那可真是棒極了?!?/p>
他嘴角依舊噙著笑容,搖了搖頭。
“改天我彈給你聽?!?/p>
“好?!彼麑⒉及f到我的手中,“早點休息,明天見?!?/p>
“明天見?!?/p>
我和他揮了揮手,算是道別。一路小跑,回到家中。臨進門前,我回頭望了一眼,他還在原地未動,我又向他揮了揮手,他見我安全進屋,方才轉(zhuǎn)身離去。
“囡囡,怎么這么晚才回來?!?/p>
一進家門,就聽到母親的質(zhì)問,都這么晚了,她還穿著精致的旗袍,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端坐在沙發(fā)上。
若說整個上海灘的白天鵝們,我覺得我的母親,算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了。
“哦,我不是在汪孟鄒先生的亞東圖書館打工嘛,今天有些晚了,陳延年送我回來的?!蔽翼樖謱⒉及f給女傭,換了雙鞋子。
“好好的,打什么工,你爸凈由得你胡鬧。”母親一把將我攬在身邊,白了我一眼,言語間盡是心疼。
“媽,我覺得挺好的,陳/延年是一個特別有理想的人,我和他一塊兒做《新/青/年》的編務,也學到了好多東西呢。您就放心吧。”我拉著母親的手,使出了撒嬌的看家本領(lǐng)。
母親拗不過我,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什么。我見狀,做了個鬼臉,“媽,我回房間了。”蹦蹦跳跳的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這樣興奮,覺得窗外漫天的星星都格外的耀眼?!笆遣皇强梢院退问逭f,以后晚上都不用讓司機來接我了?!蔽易诖采希哉Z,回想著一路和他的說說笑笑,那種興奮勁兒又從心中涌了上來,忍不出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囡囡,你傻笑什么呢?”
“……沒什么。”我趕緊將頭捂在被子里。
“柳眉,你腦子里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