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黃昏。夕陽的余暉透過竹葉，恰好照到一張古琴上。琴上有兩只手在往返彈撥，琴聲泠泠，竹林聽得醉了，搖落些許寒葉……一曲終了，暮風(fēng)未歇。張文望著竹葉間的斜陽，靜聽這竹葉嘯，清風(fēng)吟。
??久也，他隱約聽到身后有人喊著什么?！啊?先生!您在林子里嗎？張先生……”張文轉(zhuǎn)過身，見一年輕人匆忙跑來，臉上帶著笑意。“怎么？”“有人給您寄信來了!”張文接過信，正要道謝，“呀，先生，我得走了，還有人等著信呢。”送信人輕輕揮手，很快，竹林將他的身影吞沒。
??張文拆開信封，將信紙展開。紙上只有一首詩:

寄張文

今君意如何？山間風(fēng)雨多。

薄田臨瘦野，夕陽過冢坡。

清苦應(yīng)嘗慣，興來亦放歌。

? ? ? ? ?無盡白云涌，景異已爛柯。

??下方的署名是“肖雋”。
??抱起琴，他往住處走。一路上，他反復(fù)念叨“肖雋”二字。肖雋是誰？他就是想不起來。
??“如今有人作詩相贈(zèng)，我竟記不得此人，實(shí)在慚愧?！倍酥灎T，他在書房里翻找他那些筆記，決心要找到有關(guān)“肖雋”的記載。他找了許久，不論是青年時(shí)期的筆記，還是中年的，老年的，都查不到“肖雋”二字。
??他放棄尋找，轉(zhuǎn)而伏在書案上，觀察信封和信紙。信封上只有張文的名字，張文的大體住址，信封內(nèi)側(cè)和信紙背面都空無一字。他回想起那個(gè)送信人的臉，捋了捋胡須，笑了。
??張文執(zhí)筆，開始寫回信:

復(fù)肖雋

半生彈指過，山居漸忘我。

天際幾浮云，松枝一野鶴。

朝披彩霞出，暮同白鷗沒。

?拙筆弄?dú)堈?，淺飲余生樂。??

? 寫下最后一字，突然有人敲門。來者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性?！澳闶恰愋?”“可是，你怎么這么年……”女人眼波流轉(zhuǎn)，淺淺一笑，“原來，”張文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女人開口，“張文，我是來取回信的?！睆埼酿堄信d致，“好啊，還要裝入信封嗎？”“不必了，信紙給我便好?！边f出信紙，女人伸出兩只手去拿。在接觸到信紙的一剎那，女人和信紙都消失了——只剩下更大更急的蟬鳴。
??自古，大量的山林故事在民間流傳，它們往往很神奇，是謠傳而來，還是確有其事呢？這些故事真真假假，而大多已不可考。山林故事如夢(mèng)，夢(mèng)漸漸融入山嵐，氤氳變化……
??張文似乎做了一個(gè)奇怪的夢(mèng)，夢(mèng)里他收到別人的信，又寫了回信?！暗降资钦l？”張文冥思苦想，又拍了幾下腦袋，他甚至覺得昨日的傍晚從未存在過。
??太陽東升，遍照山野。各種鳥在晨光中開嗓，一曲又一曲，它們不知疲倦地唱。張文在床上猛然坐起，轉(zhuǎn)頭凝視窗旁的書案。有道光照在書案上，塵埃金閃閃的，在光柱內(nèi)緩緩飄著……
??“啪”的一聲，張文出門了。四十多年來，他在山林里走了千萬遍，對(duì)這里再熟悉不過了，想去哪，就是閉著眼也能走到。于是，他扛起鋤頭，閉上眼，出了院門。院門對(duì)著林中小徑，是他在青年時(shí)期開辟的。小徑的盡頭接橫向山路，路邊開著些花，大多是他中年時(shí)期種的。沿路下行，經(jīng)幾次彎折，與一條小溪相逢，他晚年常溯游而上，邊采風(fēng)，邊作文。溪底石頭不多，張文趟水而過。順著溪水流向，在岸上走三四分鐘，轉(zhuǎn)入另一條山路。接著向前，道路分岔，選擇右邊的一條。八九分鐘后，經(jīng)過劉希章的墳?zāi)?，再過兩三分鐘，迎來幾片薄田——此行的目的便是晨耕。

? 張文睜開眼，后背直冒冷汗。眼前不是他的田地，而是懸崖，再向前走一步，將墜入萬丈深淵。張文取下鋤頭，支在地上，觀察四周景物……咚的一聲，鋤頭躺在地上，張文臥倒，眼中有幾顆寒星，“啊——”他情緒激動(dòng)，渾身抽搐?！爱?dāng)年，你打算從這里一躍而下，今日算是故地重游了。”張文昂起頭，向后面看，是個(gè)青年人?！澳悖闶?？”青年人不語，徑直走過來，把他扶起。張文又仔細(xì)觀察青年人，發(fā)現(xiàn)他長得和青年時(shí)期的自己一模一樣?！拔沂莿⑾Ｕ拢^去的你，在四十幾年前死去的你?！鼻嗄耆思兂旱难劬Χ⒅恢撜f什么，只是沉默。

? 突然，青年人朝懸崖跑去，張文伸手拽住他的衣服，但被掙脫了。在懸崖邊上，青年人停下了?！爱?dāng)初，你沒有走這最后一步。所以，我的死是個(gè)謊言。請(qǐng)把我推下去吧……”汗滴爬滿張文的臉。“好吧，我們?cè)缭撜f再見，不對(duì)，是永別?！睆埼挠脙芍皇秩⒛贻p人推下……

? 田地，張文完成晨耕，就坐在田埂上發(fā)愣。慢慢地，眼前多了個(gè)人影，張文定睛一看，是個(gè)年輕人，坐在對(duì)面田埂上，嘴里正嚼著草根?！皢?，還記得我是誰嗎？”“唉，想不起。”“肖雋是也?！毙るh站起，張文也跟著站起。肖雋用眼神示意，邀請(qǐng)張文到旁邊的空地上?？盏厣希藢?duì)視，肖雋先開口，“想改變你的人生嗎？如果我告訴你：你的人生只是一種偶然，而我可以改變這一切。”張文苦笑，“不想，沒那個(gè)必要了。”肖雋掏出一支筆，展示給張文看：這支筆晶瑩剔透，發(fā)著奇異的光，變換著顏色?？戳T，肖雋執(zhí)筆，在空中寫起來，畫起來，周遭的景色隨之改變……

? 此刻，二人身處繁華街市。兩邊是群山般的高樓大廈，立橋，公路上的車輛駛出道道彩虹，而身旁人潮涌動(dòng)。他們被人們擠著向前，肖雋拉著張文的胳膊，不至于走散。之后，他們一同登上天橋，橋上的人較少。肖雋指向一個(gè)老人，他衣著樸素，正牽著孫女的手，說笑著從左邊走來?！八褪俏野?？”“沒錯(cuò)，這是你本該有的人生——平凡，平淡而幸福的一生?！毙るh微笑。張文眼里泛起淚光，“也許，您說的對(duì)，但我早已選擇山林，雖清苦，然有足樂也，從未后悔。如果他真實(shí)存在，希望他余生仍幸福下去。這種幸福不是我想要的，而對(duì)他是重要的?！薄昂茫滥?，他會(huì)幸福終老?！毙るh再次揮動(dòng)那支筆……

? 他們?cè)谏巾攣辛?，風(fēng)聲不絕于耳。肖雋把筆遞出，言道：“張先生，我們?cè)摲謩e了。這筆就留給你了，它不再有改天易地的功能，卻能讓您寫出世間最好的文章來，而且只有您看得到，您不在乎這點(diǎn)，對(duì)吧？”張文雙手接住筆，“是的，我不在乎?！薄澳敲?，永別了，張先生?！毙るh深鞠了一躬，張文亦鞠躬。隨即，肖雋登上山巔，在山的最高處站立，舉起右臂。大風(fēng)倏地刮起，日月快速轉(zhuǎn)換，短短幾秒鐘，不知多少天已過去。毫無預(yù)兆，風(fēng)停了，世界已被分成兩半，左邊是朝陽，而右邊是夕陽，有一條晨昏線剛好經(jīng)過肖雋。他眼前出現(xiàn)朝與暮的縫隙，用雙手盡力掰開，縫隙把他吞噬……

? 似乎很普通的中午，某高中，六樓的某間宿舍。肖雋在上鋪醒來，既不高興，也無哀傷。他在枕下取出一支筆，決心寫個(gè)短篇小說，以“信”為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