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記為愛

耳邊回響著救護車急促的警報聲,紅藍色的光一閃一滅,我握著冰冷的金屬把手,穿著高跟鞋一路小跑,后腳跟撕裂般的發(fā)疼,但我明白……我不能停下。
? ?“手術中”的三個大字從暗色變作深紅色,大門緊閉,我站在那,望著那兩個被遮住的小窗口,迷茫。頭發(fā)凌亂,潑婦一般,感覺自己耳旁的那根神經(jīng),打鼓般,劇烈地跳動著。
? ??直到腳后跟實在疼到難以支撐,我才在旁邊的座椅坐下。鐵皮的冰涼透過包臀裙,沿著皮膚的紋理,直達內(nèi)心。
? ??我與母親,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接近二十年了。
? ??我雙手緊握,用力到小麥色的皮膚上都留下了淺白的痕跡,我害怕,稍不留心就會暈過去。
? ??眼前視野朦朧之際,我才發(fā)覺自己哭了,淚水滴在醫(yī)院的瓷磚上,不爭氣的。生意失敗,我沒有哭;感情失敗,我也沒有哭。
等待手術結束的漫長時光,我第一次……回憶起了兒時那段時光。
?
——2
? ??我對自己童年的印象不深,但也沒全部忘記。
? ??關于母親的記憶,都被我視作珍寶,保存在一個一塵不染的花園里。
? ??我……并非母親親生的孩子。
? ??在我生父母的葬禮上,我也沒有哭。耳旁的聲音是姑姑們的哭聲,是叔伯們談論的聲音。
? ??遺產(chǎn),撫養(yǎng)權。
?? ?他們?yōu)榇藸幷摬恍荨?/p>
? ??我感覺這個世界變形了。
? ??沒有人關心我是否傷心,是否被傷害,他們好像只是看到我沒有哭,就很放心,認為我對生父母沒有感情。
?? ?在他們得出結論的前夜,我被她帶走了。
? ??我們?nèi)チ擞螛穲@,買了粉色的棉花糖,坐了無數(shù)次的旋轉木馬,明明害怕得發(fā)抖卻還要帶著我上海盜船,明明與我毫無關系,卻摸著我的頭,安慰我道:“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夜幕降臨,游樂園的霓虹燈伴隨著升天的煙花,照耀著大地,五顏六色的光暈包圍著我們。她低下身子來,靠在我耳邊輕聲道:“小蕭……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 ?我保證,那并非是我聽過最溫柔的聲音,但對于我來說,確是最溫暖的話語。
? ?我同她回了家。
? ?她沒有開口要我生父母遺產(chǎn)里的任何一點東西,房子、保險的賠償或是銀行存款。她……很堅決地,只要了我。
?
——3
? 我們一起躺在厚實的床墊上,她幫我把頭發(fā)梳開。
?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但也沒有勇氣開口問她。
? ??她的長發(fā)有一股迷人的淡香,是夏天西瓜的甘甜,是秋天泥土的清新,是冬天雪地里的暗香,是春天花海里的芬芳。
? ?“嗯……”面對我的問題,她稍加思索,“叫我什么都可以哦,明溪、小溪、或是溪溪,都可以?!?/p>
考慮了大概五天,我還是決定叫她——明溪。
我躺在她的身邊,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說是遺產(chǎn)分配完了,礙于情面,還是給明溪分了些錢,交代完這些,大姑才想起問我的情況。
“她?她很好哦……!”明溪看著我,吐了吐舌頭。
一起生活的第三個日子,她換上了一身連衣裙,淡白色配著藍色碎花樣好巧不巧,媽媽也買了一件這樣的裙子,我湊近看著那末端微白的小花,仿佛嗅到了檸檬的香味,但那絕對是錯覺。
生前,媽媽總是偷偷放一片檸檬在我的水壺里,那并不是惡作劇。而是害怕我的胃口不好,中午在學校吃不下飯。平時,她也會用檸檬味的香水。這樣的話,就算我一個人在學校害怕了,想她的時候,只要打開水壺,喝上了一口,那檸檬的香氣充斥著我的鼻腔時,總讓我相信她,仍在我身邊。
“媽媽……”
我埋在她的胸口,淚水止不住的流,這份遲來的悲傷,這份遲來的想念,一切……都不算太晚。
明溪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我的后背,輕輕用手撫摸著,聲音在我耳旁響起,輕柔的如同氣球。臥室內(nèi)的臺燈散發(fā)著橘紅色的微光,照著她的側臉,勾勒出臉的輪廓。她像極了媽媽。無論是聲音,樣子,還是這天使般的溫柔。
直到那天,家里來了新客人。
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百皺裙,綁著馬尾辮,跟明溪小麥色的膚色比起來,她就是西方的白種人,要不是因為她留著齊肩的黑色短發(fā),我絕對會用英語同她交流。
我不明白這個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是誰,我也不知道她跟明溪到底是什么關系,她跟我們共享明溪做的飯菜,泡的百香果果汁,還有那張厚實的床。
“明溪……”我拉住她的手,“她是誰?。俊?/p>
可能是當時的我聲音中滿是不安,明溪莞爾一笑,蹲下來摸著我的頭發(fā)道:“是我喜歡的人哦?!?/p>
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她叫秋微。秋天的秋,微小的微。
最開始,我對她很是不滿,總是盯著她,無論吃飯還是睡覺。
可能她也感受到了來自我的可怕視線,總是遠遠地避開我。我覺得秋微是突然闖進我和明溪生活中的人。其實……我才是闖進她們倆生活中的人。
“明溪……”秋微湊到她耳邊說著悄悄話。明溪笑了,捂著嘴笑著,我見過不少次,明溪的笑,但這一次絕對是最美的。
“小蕭……”明溪她喚我的名字,“秋微她是個好人哦,你們要好好相處?!?/p>
直到幾天后,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明溪要去外地出差了,為期三天。
“哼!”面對秋微端出來的速食面,我總是愛理不理,然后跑回房間,打開明溪的秘密隔間,偷吃她的零食。
“好了……小蕭,我們出去吃吧!”終于在第二天的中午,她明白了我討厭速食面的這個事實。
我們吃了餃子。白嫩的餃子搬上桌時,她并沒有像在家一般立刻抄起幾塊塞入嘴中,而是雙手放在桌面,笑嘻嘻地看著我。等待我把數(shù)塊餃子沾著醋送入嘴中,她,仍笑著。
“你不吃嗎?”
“你先吃吧,小蕭因為我一直都沒怎么吃嘛……所以,你先吃飽。不夠再點哦!”
“嗯……”
秋微她,其實和明溪一樣溫柔。
她會等我先吃飽,她會在夜里陪我上洗手間,她會拉著我上幼兒園,她會在幼兒園的門口等著我,她……還會給我買那些小糖果,小玩具,偶爾會調(diào)皮地給我化妝。每次都被明溪臭罵一頓,然后我們倆相視而笑。
我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我和她,其實更處得來。
“喏……”我把糖果遞給她。
“小蕭你吃。”
“這是給你的。”
“特意給我的?”
“嗯,今天幼兒園老師給我的獎勵,可好吃了。”
她拿過那包裝精美,印著我最愛的動畫公主的棒棒糖,無比珍視地放在那皮革的挎包夾層里。后來我才知道,她那天晚上哭了。明溪告訴我說:“這是秋微從你那里得到的第一次善意的反饋?!?/p>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付出總是毫無回報。
明溪對我好的時候,我會給她一個吻或者抱抱她。
而秋微對我好的時候,我總是默不做聲地收下。而且……一起生活了近一個月,我都沒有叫過她的名字,總是“喂”“你”或者是“喏”。
?
——4
? ??那天晚上,明溪回來得很晚。滿身酒氣,站都站不穩(wěn),進門就癱倒在鞋柜旁,秋微走到她身邊時,她吻了秋微。
?? ?那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在生活中,那么近距離的看見大人互相親吻。我總把親吻當作很普通的動作,是一種獎勵,一種愛的表現(xiàn)。嘴中呢喃著什么的明溪,滿臉緋紅的秋微,還有不明真相的我。
?? ?秋微將她抱回床上,回到客廳,倒了水,拿了濕毛巾。我則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里播放的兒童節(jié)目。
“啊……!”
她把家里的鍋燒著了。里面的粥也煮糊了。
我終于明白明溪出差時,秋微不做飯的原因了,她不想傷害到我。我堅信是這樣的。
第二天,明溪恨恨得責罵了她,隨后又擁抱了她。
“好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還是要懲罰你?!?/p>
秋微的懲罰,是三天不許吃明溪做的飯。
她總是略帶羨慕的看向我和明溪的餐桌,然后瞟一眼自己的那口盛有速食面的鍋,隨后發(fā)出撒嬌般的聲音道:“好了,明溪。我知道錯了,讓我吃口飯吧!”
“不行!”
“明溪……”
“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著,同時也享受著明溪所做的美味。
?
——5
?? ?九月的某天,明溪再次出差外地。
??? ?那時的我,已經(jīng)九歲了。
??? ?就算是長大了,我還是體弱多病。而就在這天,我生病了。
? ???小學的老師打電話回家卻沒有人接電話,無奈,她撥通了明溪的電話。
? ??“她生病了嗎?”明溪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是的,希望你早點來接她?!?/p>
“好……”我聽出了明溪的聲音中滿是不安。
校醫(yī)室的床很硬,被子也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學校里的下課鈴聲如約而至,我的同學們在門口喊著我的名字。
“老師,抱歉,我來晚了?!?/p>
“小蕭她發(fā)燒了,不過只是低燒?!?/p>
冰冷的體溫計從我的皮膚上滑過,我全身一哆嗦。
“沒事吧?”這聲音,不是明溪。
“唔……”
“很不舒服?”
“嗯?!?/p>
“抱歉啊……”
我努力睜開眼,眼前出現(xiàn)的是滿頭大汗、頭發(fā)凌亂、皺著眉的秋微。
夜里,我的病情突然加重。
她抱著我,用濕毛巾不斷幫我進行物理降溫,在我耳邊哼著兒歌,撫摸著我的后背。
“好一點了?”
第二天早上,我從房間里走出,她正煮著粥。
“不會又把廚房燒了吧?”
“不會啦!”她笑著喊了一聲,“放心吧?!?/p>
“嗯……”我躺在沙發(fā)上,“明溪呢?”
“現(xiàn)在還在外地,不過她明天就能回來了。”
“嗯?!?/p>
“想她了?”秋微把粥端來,用家里的那藍白色的勺子舀起一些,輕輕的吹著。
“嗯。”
“這種時候她不在,真是不安心呢……”
我搖了搖頭。
“你真勇敢啊,小蕭?!彼阎嗨偷轿易爝?。
味道很好,相比于明溪的飯菜,有些咸,但是讓我胃口大開。
“好了,好了!”她把體溫計拿出,開心地笑著,“退燒了哦?!?/p>
“嗯?!?/p>
可能是因為生病時的依靠心理,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有些輕浮的,有些不可靠的,不會講故事的,也不怎么會做飯的秋微,在此時很可靠。
我走到她身邊,揪了揪她的衣角。
“嗯?”
她蹲下來,露出笑容。
略微發(fā)黑的眼圈,臉上的妝容還沒有卸去,衣服也沒有換,額頭滿是汗珠,還有那貼上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
我吻了她的臉頰。
“秋微姐姐,謝謝你。”
“小……蕭”她吸了一口氣,抿起嘴唇,眼眶有些紅,“嗯!不用謝?!?/p>
原本清脆的女聲消失了,而是厚重的,略帶鼻音的腔調(diào)。
她伸出雙臂抱住我,天氣有些熱,這個擁抱格外溫暖。
明溪急匆匆地回來,連鞋都沒脫就跑進房間里。
當她打開房門的瞬間,秋微正抱著我,給我讀著故事書。
“你回來了……”秋微輕聲的說。
“明溪……你沒有換鞋!”我提醒道。
明溪她站在原地,喘著氣,呆滯地看著我們。
“搞什么啊……”她猝然一笑,“這不是沒什么事嗎?”
那一晚,她們睡在兩邊,而我睡在中間。明溪告訴我,那是第一次,我抱著秋微睡著了。
?
——6
? ??同在一個屋檐下的生活還在繼續(xù)。歲月沒有因為明溪的溫柔,亦、抑或是秋微的活潑而網(wǎng)開一面。
? ??一轉眼,我十二歲了。我五歲來到這個家,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明溪三十歲了,而秋微,也二十九了。
? ?我今年就是中學生了。
? ?我對愛情,漸漸懵懂,開始憧憬帥氣的男孩,但與這份懵懂感情一起來的,便是懷疑。
? 為什么……明溪沒有戀人,秋微也沒有。
? “明溪為什么不找個男朋友???”周末的清晨,我穿著睡衣從房間內(nèi)走出,看著正喝著奶的明溪,如此問道。
? “噗……”她咳嗽著,奶嗆到了她,“啊……這個嘛,我……”
? “怎么了?”
???明溪很慌張,是我七年來從未見識過的表情與神情。她逃跑般地把注意力轉移到秋微身上。她看上去,平穩(wěn)多了。
“她也該知道了?!鼻镂⒎畔滤?,那是一對馬克杯中的一個,我,明溪和她,三個人的馬克杯都是一樣的。
“小蕭,你聽我說啊……”明溪深呼了一口氣。
“什么……?”
她們確實對我說了實話,今天看來確實是如此的。她們當時,已經(jīng)交往了接近八年,她們……都是女孩子。還是孩子的我,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開始鬧脾氣,不知道是青春期的叛逆,還是覺得自己被欺騙的煩悶,我開始不吃明溪做的晚飯,開始不與她們睡同一張床。開始了七年來,第一次的長期冷戰(zhàn)。
時間來到那年的冬天。
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天。
以前,我都很期待下雪,我總是拉著秋微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然后早起看雪凝結成的片片窗花,以及那從純白色世界里漸漸升起的太陽。
而今年,我似乎突然成熟了。我開始不愿意不顧形象地玩耍,不想因為一些小小的景觀而浪費寶貴的睡眠時間。我開始有了秘密,連自己也不想談起秘密。
“今年要回去哦……”明溪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正研究著秋微的化妝品。她……也在今年不再反對這件事,可能也意識到我的變化了吧。
“回去?”
“嗯?!?/p>
“去哪?”
“秋微姐姐的老家?!?/p>
“為什么?”
“我們并沒有撒謊騙你?!鼻镂⒄驹陂T口,低沉的說道。
她們倆總是對我很好,我與她們相處時,更像姐妹而不是母女。而這一次,她們的態(tài)度,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母親的威嚴,以及她們對這件事強烈的不安。
啟程的那天,明溪早早起了床,化了妝。
她絕不愛化妝,這是我最清楚的一點。
本身就有著姣好五官的明溪,在化上淡淡的妝容后,仿佛變了個人般,臉型更飽滿,小麥色的皮膚變得白皙。我又一次……看見了媽媽的樣子。
“對不起?!?/p>
“什么?”她站起身,看著我,有些不解。
“沒什么?!?/p>
? ???在上車之前,明溪抱了我。如同那天,她在我耳邊悄悄道:“好了,知道我們沒有騙你了吧?我們最愛你了?!彼氖?,撫摸著我的后背。
“嗯……”我眼眶里的淚水,不停的打轉。但我倔強地將它收回。并不是因為我不想向明溪撒嬌,而是那時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對于明溪和秋微來說,今天是最幸福的日子,也是我必須堅強的日子。
“來了……”秋微的奶奶打開門,她笑得很開心。
隨后的幾天,我沒有見到秋微和明溪。一直都是秋微的奶奶陪著我,她總是微笑,筆直地坐在那張?zhí)贄l編織的椅子上,家里沒有電視,也沒有智能手機。她只是將藤椅擺在門口,看著遠方飄動的白色棉花糖。
“奶奶。”
“嗯?”
“你在看什么啊?”我忍不住問道。
“我在看……”她如同小孩般嘻嘻的笑了一聲,“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p>
我陪著她一起笑。
第五天的時候,秋微和明溪回來了。
“明溪!”我和奶奶坐在門口,朝她揮手。今天的明溪沒有化妝。
“奶奶早上好?!彼哌^來,秋微跟在身后。
“怎么樣?”我拉著秋微走到小巷子里。
“搞定!”她吐了吐舌頭,明明老大不小了,還是那么幼稚。
“那……接……接下來呢?”
“大概就是最麻煩的了……入籍什么的。”秋微撓了撓頭,“不過,放心吧,我很快就是你的媽媽了!”
她伸出手捏著我的臉,力氣很小,并不疼。
“好了,秋微姐姐,別鬧?!?/p>
火鍋,紅包和爆竹。
我們返程是在第十天。
“我還要上班,所以沒辦法呆更久了……”明溪幫我綁著頭發(fā),“舍不得奶奶?”
“嗯?!?/p>
“明年還會再來的?!?/p>
“說好了?”
“嗯?!?/p>
我和她像小時候一樣拉了勾。
初中三年過去得很快,我的升學考試并沒有讓她們怎么煩惱。考上了市內(nèi)的一所不錯的高中。
明溪和秋微結婚了。
只邀請了部分親戚的婚禮,在家里最大的客廳拍了一張三個人的婚紗照。說實話,那可愛的白色小禮裙我都沒有穿夠。
但是……快樂的時間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我意識到自己要住校的時候,一個人消沉了些時間。
“怎么了?”明溪打開房間內(nèi)的燈,走到我床邊坐下。
“明溪……”我轉過身來,看見她那皺著眉頭的臉,我就不知道該如何隱瞞她。
“好了,孩子……都沒事了,我們都會在家里等你回來的。”她抱住我,我的眼淚又一次停留在了眼眶內(nèi),我沒有見過明溪哭,所以……我也不能哭。
“我會想你們的。”
“我們也是,沒你肯定會很寂寞的?!?br/> “我一放學就肯定飛奔回家?!?/p>
“那……我一下班就做好飯等你回來。”
?
——7
? ??高中。
?? ?對于我來說是全新的世界。
無論是住校,還是環(huán)境。
離開明溪和秋微的第一個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宿舍那有些發(fā)硬的床上,嗅著家里帶來的被子的味道,是那熟悉的霉味,是那熟悉的柜子里的樟腦丸的味道。它……就和明溪和秋微一樣,守護著我。就如同當年水壺里的檸檬水一般,讓我不懼孤獨和未知。
高二這年,我談了第一個男朋友。
對方是高三的學長,會打籃球,是我心目中男主角的樣貌,偶然在圖書館的相遇,居然為我們兩人牽上了一條紅線。在十二月的某個夜晚,他……拉住了我的手,對我說出了那三個字。
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明溪和秋微。
我害怕明溪會反對。同時也害怕與她們不是一類人。
“小蕭同學?!痹谄谀┛荚嚽跋Γ镂⑼蝗蛔哌M我的房間,我正戴著耳機學習。
“怎么了?”
“嘻嘻,”她捂著嘴偷笑,“你男朋友打電話來家里找你了?!?/p>
“噗……!”
她捧腹大笑,面對我呆滯且驚訝的表情,她還是那個秋微,還是那個活潑頑皮的孩子。
“放心、放心,我不會告訴明溪的?!彼咽执钤谖业募绨蛏希恢挥X的,我已經(jīng)……比她高一些了。
秋微絕不算矮,在女生里,她應該算是比較高的了。
“唉喲……”她苦笑一聲,“你也不是那個小女孩子了啊?!?/p>
“嗯?!?/p>
“都長這么大了?!彼钗豢跉?,“在我心里你還是那個小女孩子啊……”
豆粒大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溢出,滴在了房間那有些發(fā)黑的瓷磚上,她用右手捂著眼睛,哽咽著,啜泣著。
“好了,秋微姐姐,我長大了,你也該長大了?!?/p>
我用力咬著下唇,擠出微笑。
“我現(xiàn)在可是你的合法母親哦?!彼龓е耷徽f出這般調(diào)侃的話時,我也有些心酸。
我同秋微和明溪已經(jīng)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了。
雖然我和秋微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是我們早已在心中將這條紅繩系得緊緊的,無法分開了。
我進入了高三。學長畢業(yè)了。我們很自然分開了。沒有爭吵,沒有矛盾。和平的讓我有些難以置信。我還是沒有哭,我拼命備考,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
在高三的那個寒假,秋微生病了。
很嚴重的病,明溪天天都去看她,我一放學也會去看她。
我不想說那是什么病,因為說出來,就不美了。
秋微真的很美。
當她戴上假發(fā),實現(xiàn)了她一直夢想的長發(fā)及腰,她像個孩子一樣在病房里跳著舞,轉著圈。
我也相信她會好起來,不,其實是更不愿意相信病魔可以戰(zhàn)勝這么活潑的她。
現(xiàn)實……總是如此。
在我高考之前的一個月,秋微的病情惡化了。
醫(yī)生低沉的聲音,明溪如我一般,咬著下唇忍住眼淚。
在某個晴朗的日子,明溪帶著秋微,在醫(yī)生的許可下離開了醫(yī)院。明溪化了妝,我也化了妝,秋微還是短發(fā),也化了妝。
我們一起去拍了三個人的婚紗照。
拍了好多,好多張。
我的眼睛被閃光燈閃的有些疼,但是,明溪還不愿意停止。
當照片洗出來的那一天,我捏著幾年前,三個人在家里拍的那張婚紗照,一個人,偷偷流了幾滴淚。
我多么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定格在這一天,我多么希望……秋微可以一直陪著我。
我還有很多話沒跟她說,我還有很多事沒帶著她一起去做,我想為她化一次妝,我想帶她去吃餃子,我想再吃一次,她做的超級咸的皮蛋瘦肉粥。我……我,還欠她一聲“媽”。 我和明溪不約而同來到秋微的病房。
這一次,我們也不約而同保持著沉默。
“好了,你們倆做什么??!”秋微放聲大笑著,“我還沒死呢,我好好的,別喪著臉!”
明溪艱難地露出了微笑,我明白,這個時候露出這個微笑的難度,到底有多高。
“好了,病魔暫時搞不過我?!彼e起那如同土豆般大的拳頭,“我強得很!”
我和明溪都被逗笑了。
是的,秋微有著我們沒有的東西。
無論什么情況,無論有多糟糕,她的笑容,她的動作以及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總能把勇氣帶給我們,她的樂觀,她的開朗,她的堅強,她的一切都在訴說著,她真的很強大。
心電圖還在跳動著,呼吸管正輸出著氣體,她的手卻如同冰塊般寒冷。
“媽……”
她牽動臉部的肌肉,露出了笑容,手發(fā)抖著,眼眶里,流出了一滴比水晶還要清澈明亮的淚珠,從她發(fā)白的皮膚上滑落。她的嘴微微張著,我連忙湊近。
“我等好久了……”
她的聲音很小,但是我聽清了。
“媽媽……!”
我,第一次叫秋微,媽媽。
也是我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泣不成聲。
我不敢抱她,我雙手握住她的手,試圖給予她溫暖,給她力量。
翻過綠色的山坡,之后便是綠色的平原。平原上什么也沒有,如同天空般平坦遼闊,一望無際。
這綠色平原的某處,肯定有一朵花。
它,微小、無力、不起眼,甚至可能在秋天就會凋零。但是……它,美的自然。
晴時滿樹花開,雨天一湖漣漪。
我相信,這些時光,我永遠不會忘懷。
你我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留下了所有回憶,會牽連著我們直至永遠,直到永恒。
秋微、媽媽,再見了。
明溪那天沒有哭。
過了接近半個月,秋微的葬禮如約而至。
明溪和我疲于應付客人,沒有時間去悲傷。
在葬禮第三天的晚上,我們終于有時間坐在秋微身邊,好好看著她的臉。
她臉上的妝容是我親手為她化的。
有人說,面對死去的人時會很害怕,我也看過不少恐怖片以及出現(xiàn)尸體的推理小說,我每一次都害怕地抱著秋微,明明很害怕卻還要看。
“你到底在干嘛啊?”秋微捧腹大笑的樣子,至今,我還銘記著。
但一次,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害怕,可能因為是她吧。
她的皮膚早已失去了彈性,身體的四肢如鐵塊般僵硬冰涼,緊閉著的眼睛不會睜開,嘴巴也是。
當時的我大概還不太相信這件事。
直到那天夜里,實在難忍寒冷,我從座椅上站起,靈堂內(nèi)還亮著,明溪在秋微身邊站得筆直,用手撫摸她的臉頰,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
明溪她俯下身去,輕輕的吻了她的眼睛,嘴里呢喃著什么。
我猜,明溪應該說的是——晚安。
?
——8
? 我的手還在發(fā)抖。
? 當回憶完這些,我重新看向那兩扇小窗戶。
? 深紅色的指示燈還是沒有暗下來,鐵質(zhì)的大門仍是緊閉著的。
? 我習慣咬著下唇,而今天,它卻不爭氣的流出血了。
? 我……明白了一件事。
? 今年,我四十歲了,馬上要和男朋友結婚了。
? 明溪今年五十八了。
? 我……已經(jīng)與她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雖然大學后搬出去住了,但是偶爾還會回去,看看她。
? 我還是很喜歡吃她做的飯,我還是會吻她的臉頰或者抱住她。
? 無論我如何成長,無論我經(jīng)歷過什么,無論我變成什么樣的人,我都改變不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我永遠都是那個被明溪抱著,安慰著的孩子;我永遠都是她的女兒,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也不會改變。
“媽……!”
我用盡嗓子所有的力量,竭力的嘶吼著,哭泣著。
把我這幾年憋著的淚,憋著的苦,以及欠明溪的上百次,上千次,上萬次的“媽媽”一并還給她。
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力量可以穿透眼前的這鐵質(zhì)大門,傳達到她的耳邊。
?
——9
? 今年已經(jīng)入秋了。
? 楓葉落在我的身邊,微風拂過臉頰,穿越指間,帶起我的裙擺。
? 遠處的兒子,正在玩耍。
? 把沙子堆成城堡,把水晶球埋入沙坑當作寶藏,像極了當年的我。在他身邊的高大男人,便是我的丈夫。
? “媽。”我輕喚道。
“嗯?”
明溪坐在我身邊,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
“你在看什么?”
“嗯……”她笑了笑,“看我孫子啊?!?/p>
“我還以為你會和奶奶一樣說:‘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br/> ? “才不會呢。”她氣嘟嘟的道。
我們相視一笑。
“媽?!?/p>
“嗯?”
“今年去看秋微媽媽嗎?”
“今年……”她戴上眼鏡,看著眼前的智能機的日歷,“嗯……我想想。”
時間過去了十多年了,明溪一次也沒有去看過秋微。
我婚禮那天,我終于鼓起勇氣詢問她這件事。
只見她聽罷,露出一個我所見過最溫柔且最美的笑容,走近后摸著我的頭發(fā)道:“你知道嗎?只要我不去看她,秋微她……就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我可以一直等著她回來,一直等。后來啊,我又想,要是我忍不住去看她了,她肯定會特別得瑟地說:‘看吧?沒我,你肯定特別寂寞吧?哎,真拿你沒辦法啊,明溪’,然后露出笑顏再說:‘我就知道你想我了?!?/p>
我本打算抱住她,她卻突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仔細打量著我。
“嗯!”她笑了,“我家小蕭已經(jīng)長大了,穿起這衣服比我還好看。”
“你別打趣我了。”
“沒有,怎么會!”她很認真,“這么美的新娘子,肯定會很幸福的?!?/p>
我辦了一場特別的婚禮,沒有伴郎,只有伴娘。
明溪久違的穿上白色的禮服裙,化了妝。
我心愛的人站在禮堂中央,有些無奈地笑著。
明溪挽著我的手腕,一步,一步的走著。
我想起那時,我剛上小學,我走不動路的時候,她會把我背起,那時也是這么一步一步走著的。
我想起那時,我剛上中學,軍訓回來累得夠嗆,她替我拉著行李,那時也是這么一步一步走著。
時間和路途都太短了。
不夠我愛她,當然,也不夠她愛我和秋微。
“去吧。”她在我耳邊輕聲道,“去你愛的人的身邊。”
我回過頭來,明溪莞爾一笑,美人魚那珍貴的淚水,化作珍珠,化作水晶,化作鉆石。而明溪的眼淚,對我而言比這一切都還要寶貴,那是一滴幸福的淚水,我知道的。
“嗯?!蔽一卮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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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今年,”明溪突然開口,我還沉浸在回憶當中,眼眶不自覺帶著淚,“今年還是算了吧?!?/p>
她臉上掛著笑容。
“好吧。”我如此答道。
我知道,明溪她在撒謊。
她從昨天起,就把在家里拍的,那張三人的婚紗照,一直帶在身上。
還把那本上百張照片的婚紗照集拿了出來,在夜里,不停翻看。臉上的笑顏,就和年輕時一樣甜美,一樣溫柔。
明溪也沒有變。
就算臉上多了幾道皺紋,容顏不再如花般貌美,聲音不再清脆悅耳,她也仍是那個.....愛著秋微的明溪。
想必,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她突然笑了,發(fā)出“嘻嘻”的聲音,又像個孩子,又像秋微。我也跟著笑了。
“怎么了?”我問道。
“蕭,”她抹了抹眼眶,“今年啊......我真的有些想她了?!?/p>
“嗯,我也是?!蔽覜]有哭,當然也沒有強忍著淚水,臉上的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
“當然!”她的語氣突然變得高昂得意,“她肯定......也想我了?!?/p>
明溪用右手,還帶著那枚戒指的右手,捂住心臟,閉上眼,溫柔的說道:“我愛她,她也愛我,因此,她不會離開,只要我還活著?!?/p>
我用雙手握住她的左手,放在我的心臟邊,跟著說道:“我愛秋微媽媽,她當然也愛我,只要我,我的兒子,甚至以后的每一代都延續(xù)下去。你和秋微媽媽就永遠都不會離開?!?/p>
明溪笑了。
她抱住我,如同兒時一樣,撫摸著我的后背。這一次,我也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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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墓園里的花還沒有落,鳥兒停在花旁,放聲歌唱。
我牽著愛人和兒子的手走到明溪身邊。
“媽?!蔽逸p喚她一聲。
“你們來了?”
“嗯?!?/p>
“秋微,”她拿出袋子里的花,擺在那,“你的孩子來看你了,我也來了。怎么樣?是不是很幸福?我們都想你了。”
陽光透過仍掛著幾片葉子的樹枝,呈斜影狀正好照著墓碑上“秋微”兩個大字。
我抬起頭,看向遠方的天空。秋風拂過,不知哪片草叢里的蒲公英,隨著這陣風,翩翩起舞。輕柔的白色絨毛,載著風和我們的愛,飄向遠方,開始了新的旅程。
秋微,秋微媽媽。
這個名字,秋微,秋天的秋,微小的微,是不是就像蒲公英一樣呢?
它永遠不會離開,永遠不會消失,它只是隨風搖曳,飄揚。伴著這陣風出了一趟遠門而已,我們都會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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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短,人生亦是如此;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感情很長,回憶亦是如此;連綿不絕,經(jīng)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