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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寄信！”午飯后的自由時間，我在柜臺前揮舞著信紙。

約瑟老爺子，被私下里稱作圣誕老人。實際上他反而有點干瘦，僅憑那濃密蓬亂的胡須和眼鏡稱呼他，有點牽強。老爺子聞言接過信紙：“你來的可真及時。明天中午郵車就來了。”他俏皮地望著我：“每月底不定哪天來一次，你是不是提前知道哪天會來的？”

“我當(dāng)然知道啦！快點裝信封，地址是喀山區(qū)……”

“……巴甫洛夫街道133號，夏茹小姐 收，是不？你就這么惦記你的小女友嗎？”老爺子從他的老花鏡上方看人，更帶上了一種玩味的感覺。

我紅了臉?！澳鞘俏壹业泥従永玻覌層植蛔R字，我哥哥還不知道在哪里，直接給她郵再讀給我媽媽聽不方便很多嗎？”

“是嘛?！彼蝗荒贸龉鹿k的口吻：“你知道，我得看看你都在信里寫了什么。這完全不是因為好奇。”

“誒？誒誒誒誒！”我發(fā)現(xiàn)他要干什么時已經(jīng)晚了，趕快低聲制止：“趕快把信還我，你不能這樣做！”

“我當(dāng)然能這么做，書信檢查員不就是干這個的嗎？”約瑟把信紙拿到柜臺后我夠不到的位置，一行行察看?！班类类类类馈銓懙眠@些內(nèi)容，有幾部分是不行的啊，明白嗎？”老頭邊樂邊說，手還不老實，他隨手拿起鉛筆。

“喂，你這老頭子！”我真有些急了，“怎么亂動別人的信！”我低聲吼道，跳腳。但又不敢真把他怎么樣。

約瑟卻只是用鉛筆在信紙上淺淺地劃了幾處，每處兩道。然后他按原樣把信紙折疊：“這樣就能通過審查了。我好歹也是干這個的。你??！我給你找個厚實的信封?！?/p>

冷靜下來后，我悻悻地鞠躬，道了聲謝謝。老爺子樂呵呵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招呼我后面幾步遠(yuǎn)的兵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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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名前，我看到索爾在岡察洛夫上士的營房門口梭巡。我好奇地上前，去問他在做什么。

索爾的臉上都是做出一個重大決定的樣子，這在農(nóng)民出身的他臉上真是稀奇：“聽著，小弟，我有一個辦法，能讓普寧過上自己的第一個輪換假。”

我瞪大眼睛，幾乎馬上就猜到了：“不管你要說的是什么，這不成的。”

“我會去跟岡察洛夫說，讓他把我的輪換假調(diào)給他……這怎么不成？”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其實你明白著呢，他針對的是我們這一伙，而不是新來的小家伙。他把普寧當(dāng)做我們的人后，才屢屢針對他搞些有的沒的?！?/p>

“就算這樣，你是覺得我們欠他的？”

“這可不是因為‘誰欠誰的’這么復(fù)雜的事情。接下來我們要在一個戰(zhàn)壕里作戰(zhàn)呢，若無必要，絕不拋下誰。你忘啦？”

“可為什么是你？”

他聳聳肩：“我又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再說，我的兩雙靴子底都爛了。你們誰也沒有我這么大的腳。不如成人之美，讓小鳥好好看看后方是什么樣子，說不定他會愛上那里的?！?/p>

“他挺嫩的。而且一看就沒吃過苦，對這場仗的殘酷認(rèn)識不夠。”

“這是你對他總隔著一層的原因嗎，安德烈？”我點點頭。

“論吃苦誰能比得上我以前有的那頭老婆羅門？干得多，睡得少，吃得是草料?！彼鳡枃@道?！拔覑巯患伲摳苫顣r也得上鞭子和韁繩。吃苦多不能當(dāng)作資本的?！?/p>

我揉了揉腦門，整理措辭：“不論如何，這對誰來說都是最后一次輪休假?！?/p>

“安德烈?！彼鳡栒J(rèn)真地說：“你剛來時，除了岡察洛夫和少數(shù)人，連里沒有多少人因為你是新兵，或者你是異能者，而對你有什么偏見和歧視。這是因為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條戰(zhàn)壕里的兄弟。我們靠彼此才活到今天，明白嗎？你當(dāng)初因為那件事，接受了這個集體，從這里，”他把那只大手握拳，錘了錘我的胸膛：“所以同樣的一個人接受了集體時，集體也不應(yīng)該因為這樣那樣的差異拒絕他。那樣我們就和岡察洛夫這種人一樣了?！?/p>

我還是不能釋懷。我知道，當(dāng)普寧四肢斷裂，或者倒在地上呻吟，我當(dāng)然會努力去把他從火線上背下來。但索爾這些老家伙的任意一個，和他受了一樣的傷，一樣倒在地上呻吟，而我只能背下來一個人的話……我想我會拒絕普寧。

“不，你不會的。”索爾淡淡地說?！斑@么做對你來說等于折騰你自己。安德烈，我總覺得，其實大家也都這么想，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小子。也許你有朝一日會有自己的小隊，到那時，可千萬別把自己會拋棄誰，不會拋棄誰擺明面上，至少不要說出口……我先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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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這樣。列兵、菜鳥、班級里最嫩也是最能掉鏈子的那一部分、新來滿一個月的謝倫莫非·普寧獲得了他的第一次輪休假機會，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他獲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滿手都是鞋油，用手背去擦額頭上的汗，直到索爾親口告訴他把名額出讓之前，他和其他伙伴們都幾乎不信。

“對你來說，也是可以小小地休息一下的機會了?！蔽艺f?！耙欢ㄒ湎О　?/p>

可他的眉毛皺得緊緊地，這往往意味著人要鉆牛角尖了：“為啥？我才不要讓伙伴們拿原有的輪假機會跟我換。”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本來也不能去?！彼鳡栒f，他給大家看了看他那雙靴底磨破的大靴子?！澳銊e忘了到那買雙好靴子，至少買一塊好皮革。”

“可是，這不公平——”

“這份不公平是岡察洛夫造成的，他存心讓我們少一個人。”彼得叼著煙說道。

“這沒什么，我們都有過幾十次輪換假了?！眴塘⒄驹陂T邊，聳聳肩?！翱赡氵@是第一次，明天別忘了穿周正些?！?/p>

帕夫列耶維奇說道：“不管怎么說，離徹底停戰(zhàn)不就只剩兩個月了嘛。到時候索爾就能想去哪去哪了?！?/p>

“我可以等下一次啊，下一次不就半個月后嗎？”

“不好說?！币粮窦{特翻著紙牌，原來他雖然背對著我們，但一直在聽?！叭绻菞l旗打過來，休假就得取消了?！?/p>

“老家伙，莫非你聽說了什么風(fēng)聲？”“講講嘛，揣在你那又下不了崽?！薄熬褪蔷褪恰！?/p>

大家是更喜歡起哄，還是更喜歡八卦各種小道消息呢？在我看來，往往是前者。起哄多了，老伊眉毛都不帶掉一根的：“還風(fēng)聲呢，這消息都快傳的廚師長都知道了。想想你們最近看的報紙，聽的廣播，是不是又大肆宣揚我們怎么怎么大勝，西線的進(jìn)攻怎么怎么打的花旗佬潰不成軍了？但你們聽到：在某地，某某區(qū)，這樣的地點名，遠(yuǎn)少于播報勝利的頻率?！?/p>

“還有殲敵數(shù)字?！蔽已a充道：“三天小兩千，五天大三千，照這么打下去，我們對面很快就剩稻草人可以打了?！?/p>

老伊一點頭?！罢f明什么？說明上面都還沒想好怎么編，那西線那邊很可能就不是他們說得大勝，甚至有可能就沒打贏。那到時候，整個戰(zhàn)線就剩咱們這最惹眼。而咱們可沒有任何援軍能指望了?！?/p>

“所以說，小伙子們，都多動彈動彈吧，趁著還能動彈的時候?！彼K于把紙牌整理好，又恢復(fù)那狡黠的神態(tài)：“明天索爾你不去鎮(zhèn)子上是吧？那跟我出趟公差，換點東西。放心，不走遠(yuǎn)?！?/p>

于是這整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沒多久，熄燈哨吹響，大家悻悻地散去睡覺了。

第二天，我，普寧，喬立，彼得，帕夫列耶維奇坐上了卡車，卡車司機的目的地不是鎮(zhèn)子，他要去一個更遠(yuǎn)的地方接給養(yǎng)。我們?nèi)怂脦装鼰煵虐盐覀円换镒佣忌恿?，而且舒舒服服地坐在后車廂的箱子上?/p>

小鎮(zhèn)逐漸進(jìn)入視野，我們從卡車上跳下，從另一個方向進(jìn)入小鎮(zhèn)。路邊的野草那樣地高，蒲公英和罌粟點綴其間，上午天空晴朗，有輕微的風(fēng)，不是很熱。我們有說有笑地走著，打趣彼此，對將要開始的八個小時欣喜不已。普寧也高興了一點，他走在隊伍最前頭，揮舞著帽子：“我的朋友們！走快點?。　?/p>

大家笑他的著急心理，是不是已經(jīng)看好了要去見哪個姑娘。一路上我們穿著軍服的同伴們增多了，大家都是來自其他營連的，但我們友善地看著彼此，人生苦短，今天有的是樂子去找，就把前線和連日來的勞苦工作拋在腦后吧！

在這其中，我被這喜悅的氣氛感染了。我借到了錢，我一直在想著那個藥鋪，想著我要去的地方。我還想去一趟那個教堂，只是參觀而已。我不信教，每一個在震耳欲聾天崩地裂的炮火中蹚過的士兵都不會輕易相信一個神明。因為對士兵來說，大地是一切——她提供了士兵所有的掩護(hù)，臥倒時，是她把你抱在懷中，并不會拋棄你而去。但昨晚伊格納特的話讓我想討個平安。僅此而已，我對自己說。

我們這松散的小河流終于匯進(jìn)了小鎮(zhèn)。我突然覺得，小鎮(zhèn)看起來好像沒那么高了，和上次比起來凋敝了一些。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廢掉了鐵路讓它流失了更多的人口，但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想錯了。

我們經(jīng)過的每一個鎮(zhèn)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他們?nèi)齼蓛傻卣驹诘肋?，注視著我們，沒人說話，沒人有什么動作，就那么注視著我們。氣氛一直凝固著，直到我們望見鎮(zhèn)廣場上一連串的東西。那是一連串的絞刑架，上面吊著八具尸體，尸體并不新鮮，它們的肉體和穿著的衣服腐爛作了一團，只能隱約地辨認(rèn)出來，這些兵穿著的軍裝和我們穿著的是一套。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一個老頭。他啐了一口，不是沖我，而是沖著地：“逃兵?！?/p>

逃兵。這兩個字眼解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足夠了。他們從何而來，他們做了什么，比較不那么重要。他們生前可能屬于任何部隊，他們死前的名頭一模一樣。逃兵。這個詞消弭了一個人，一個群體所有的責(zé)任、尊嚴(yán)和榮譽。逃兵。意味著背叛，拋棄，和離開狼群的孤狼一樣意味著近乎喪心病狂的危險。毫無道德毫無底線，任何能讓他們活過一天、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不論多不齒他們都會去做。

他們的眼睛早被烏鴉啄出來吃掉了，他們耷拉下頭來，用空洞洞的眼窩和我們空洞洞的眼睛對視著。骷髏在肆無忌憚地笑：“起碼我們逃過了，我們自由了?！?/p>

逃兵。

在這組既像雕塑，又像警告牌一樣的尸體面前，每個人都陷入了沉默?？諝庵谐烁瘮⊥猓赡苓€在醞釀著什么。我轉(zhuǎn)身離開鎮(zhèn)廣場，離開我這群同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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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疑我在尋找一個已經(jīng)覆滅了，搬走了，蒸發(fā)了的藥鋪，或者當(dāng)初那女人給我的就是個假地址。這的小巷和路都是石頭做的，七彎八拐，門牌號幾不可辨。我很快迷了路，不知所然。我力所能及地問路，可他們要么通用語和最開始遇到的女人一樣帶有濃厚口音，要么口齒不清，嘟囔著我聽得懂但不明白的話。唯一的不帶口音的也是一位少女，她提著一個籃子，自身緊緊地裹在茶色的罩袍下，發(fā)辮是黑色的。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口齒清晰地告訴我她是外地人，也沒聽說過這個鋪子，以及建議我去找教堂里的神父問問看，那里離得又不遠(yuǎn)。

這教堂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它沒有外面看起來那么大，因為年輕的迪比拉神父把座椅收起來半數(shù)的關(guān)系，里面顯得很空曠?！巴獾厝瞬磺宄@里的走向很正常。”他很熱心地給我畫了一份詳盡的路線圖，“雖然信仰不同，但我也會為你祈禱的。愿主照亮你前進(jìn)的路，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中?！蔽抑昂苌偃ソ烫?，這熱心讓我很不好意思，我只能拿出點錢，點了根蠟燭。我離開前，那根蠟燭還亮著，在一堆短短的燭臺里格外矚目。

我重新走過那些石頭鋪成的階梯和道路，感覺心情激動不已。還有幾段路，我就能站在那半邊是玻璃，半邊是紅木的門前，按響門鈴，走進(jìn)那一波三折才能走進(jìn)的藥鋪了。然后我那在戰(zhàn)爭期間一直苦苦守候的母親便有藥可醫(yī)，她的腰和后背會恢復(fù)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好更靈活。我想象著這一切，藥鋪里會走出一個直著后背的老太太，板著臉問我想要什么？或者會出現(xiàn)長得像一只雪貂似的禿頭大叔，一聲不吭地把我?guī)У胶笤?，他的主人——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德意志裔的姐姐，圍著圍裙和套袖，正在倉庫，監(jiān)督著幾個雪貂搬運補貨?？吹轿业牡絹?，她不耐煩地說自己很忙，如果每個雪貂都把客人帶到后院，那還用他們做什么？等問清我需要的藥材和用處時，她的表情有所緩和，嘟囔著怎么不早說，一邊親手備好了我需要的一切。然后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雙手觸碰，她的手心可能溫暖，細(xì)膩……

我發(fā)現(xiàn)我編織這種可笑的幻想比補我磨破的襪子在行。在漫長的軍旅中，舉目可見幾乎都是男人，在前線少數(shù)的可以見到女人的場合，一個是救助站，一個是鐵絲網(wǎng)的對面——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花旗佬那邊有不少女兵，個個都像母豹子一樣兇殘。前者想折磨你，后者不僅想折磨，然后干掉你……和索爾老伊這種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不同，能滿足我們這些小伙子的幾乎只有幻想出來的女性：柔情，溫婉，火辣，又聰明到能打理好一切。這幾乎是唯一能全身心放松下來的幻想，而這幻想總不會觸犯任何一條軍規(guī)。說來奇怪，每次我們死里逃生，那個晚上睡覺前，公開自己的幻想這個環(huán)節(jié)一定非常受歡迎。我們一直渴望鮮活的肉體，在這時格外強烈。

我就這么邊走，邊想入非非著，直到走過一條小巷。我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稍微望了望，我看到今天稍早以前問過路的那個少女，被四個我的同類圍在墻邊。少女面帶不悅，但兵們伸出胳膊支在墻上，她無處可逃。

剛剛的奇怪聲音來自我的同類去摘下少女罩袍時的驚叫。一般來說我不怎么摻和這類破事，既然每個人都有欲望，也都有生育的權(quán)利，那你總不能拿自己的一套去說別人的追求方式不對……吧？但今天我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明知故問他們在干什么？

四個人驚訝地回頭看我，“這沒你的事，小子?！币粋€說，“我們先來的?！绷硪粋€說。“我們在交朋友呢。”第三個道。

第四個雖然比我高，但我一瞟他就知道沒我壯實。他只是捏了捏拳頭，沒說什么。

“喔，你們要交朋友我不反對啦，”我雙手?jǐn)傞_：“但是能不能在意一下最近風(fēng)聲？鎮(zhèn)廣場上可剛吊死幾個鬼?！?/p>

他們只是聳聳肩?！翱吹搅?，可那又怎樣？這可是最后一次輪休假?！薄按髴?zhàn)在即，哥幾個找些樂子，總不能有錯吧？”

“你還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普寧?！蔽倚南搿?/p>

那個姑娘從剛才開始一直在望著我，她有些不確定我是不是他們一伙的，她一直不吭聲。但，我很確定她不是自愿的。

媽媽跟我說過這時該怎么辦，她雖然一輩子都贊同廣博的平和的太太，但原則面前絕不會退讓的。我的大哥，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本是個不喜歡我打架，但他也跟我說過，絕不要恃強凌弱，以及——

“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去幫助別人，安德烈?！彼业哪X袋。

眼看著他們要轉(zhuǎn)過身去，我給姑娘使了個眼色，“原來是這樣，那我不打擾哥幾個的雅興了……”我假裝轉(zhuǎn)身。然后突然跺腳，沖著小巷大吼了一聲：

“長官好！??！”

四個人齊刷刷地條件反射，然后敬禮。我一腳踹倒離我最近的一個家伙，讓他摔進(jìn)他的同伙們中間混作一團，然后我抓起姑娘的手臂，快速跑開。

前面我好像說過，這里的小巷和路七拐八扭來著？

姑娘在中途指點著拐了幾個方向，最后她索性跑在我前面。沒幾下，我們就甩掉了反應(yīng)過來后追上來的四個人，輕松到那姑娘都沒喘幾口氣。

躲在一處隱蔽的房屋夾縫，當(dāng)那四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消失在遠(yuǎn)處時，我問她：“你沒事吧？他們沒對你做什么吧？”

“我沒事，非常感謝你?！?她正在整理自己跑散的頭發(fā)，那是一股又長又粗的辮子：“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喔，”我聳聳肩，“今天早上我問了很多人去藥鋪的路，只有你告訴我去一趟教堂?！?/p>

她歪著腦袋，“我想起來了。好巧，我們是同一個目的地呢?！?/p>

“原來你知道怎么走？”

“我知道，但我那時只當(dāng)你和他們一樣?，F(xiàn)在我相信你?！?/p>

我做個鬼臉：“可你瞞了我一次，讓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就在這小鎮(zhèn)上，信不信隨你?！?她整理好了頭發(fā)，就把兜帽戴好：“藥鋪的人我認(rèn)識，提我的名字打折，我叫珍珍?！?/p>

“我叫安德烈，你還真夠快的。”

“我的朋友們都沒幾個能跟得上我。所以，安德烈，你得加快腳步啦。”

我指得是她說話的語速。當(dāng)珍珍的小靴子的跟消失在墻角時，我只得追了上去。這是個古怪的姑娘，我邊走邊想，古怪，但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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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臺后的人是個留著山羊一樣胡子的黝黑皮膚的男人，令人失望。最令人失望的還是他說的話：“小子，你要的東西恰好斷貨了。閨女，你的東西也是。”

“怎么這樣？你這不是開藥鋪的嗎？”

“你跟安德的人說去?！蹦腥藵M臉不耐煩：“鐵路一斷，啥都得從公路運過來?？赡阏竟飞锨魄?，有多少車是往鎮(zhèn)上來的？不都往你們那去了嗎？最近還鬧逃兵，宵禁下更是難覓?！?/p>

我知道跟他爭吵是無意義的。我只能問道：“那你什么時候能又進(jìn)貨啊？”

“那可就不好說了，也許明天，也許下個月?！?/p>

不可能了。我想道，手握拳，又松開?！斑@是我最后一次輪休假了，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讓你的同伴給你帶，或者你把訂金留這，等有了我給你拿到鎮(zhèn)上你信得過的委托人那寄存。我這郵不了?！?/p>

“我哪有委托人啊……”我苦笑。

“那就沒辦法?！蹦腥税汛皯絷P(guān)上了。

“我真沒料到這個?！闭湔鋼蠐夏槪瑔柕溃骸斑@藥材對你很重要嗎？”

“我得帶給我媽媽?！蔽疫@樣答道。

“你現(xiàn)在相信我嗎？”她盯著自己的鞋尖。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點點頭：“你就住在這鎮(zhèn)子上?！?/p>

她踢走一顆小石子，目光追著它到街對面?！班?。所以我可以幫你這個小忙。”

“這可是個很大、很大的忙?！蔽艺f?！靶念I(lǐng)了，但沒多久就會停戰(zhàn)，不是嗎？”

她轉(zhuǎn)過頭來，我對著那雙宛如矢車菊一般藍(lán)色的眼睛，她全身上下都很樸素，更使得這雙眼睛像她身上唯一的首飾。

“我會不定時地來看看，還是交給我吧?！彼f。

我盯著她，努力讓自己穩(wěn)定。“我想要自己來拿?！?

“那就要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了?！?/p>

“戰(zhàn)爭就要結(jié)束了，很快?！?/p>

她望望天空，又起風(fēng)了，矢車菊在陽光下?lián)u搖晃晃?！昂冒?。”她深呼一下，說道?！暗葢?zhàn)爭結(jié)束了，讓我請你喝點什么。這你總不會拒絕吧？”

這時候我才笑了?！熬驮谶@里？一言為定?！蔽椅兆∷豢噹Ч〉挠沂郑p輕捏了捏。

我們在那里分手，我去到鎮(zhèn)廣場上繼續(xù)等著我的同伴們。太陽走向西邊，把逃兵的影子抻長。烏鴉繼續(xù)啄著發(fā)空的眼眶，那周圍的肉已經(jīng)悉數(shù)曬干，一條條地耷拉在臉上。它們好像能永遠(yuǎn)望著這個世界一樣。缺了眼珠，目光顯得干枯迷惘。

逃兵。

我的手放在兜里，那里面有一條小手帕，點綴了一點矢車菊。除了肥皂的香味，它沒有任何多余的味道。我想它起碼被洗過一次。那是與珍珍——矢車菊姑娘握手分別時，她留在我手里的物品。太陽西斜時，彼得和帕夫列耶維奇互相攙扶著從不知道哪里的酒館走了過來；喬立更是滿面春風(fēng)，看來他和車站遇到的那姑娘再續(xù)前緣成功了。普寧回來時，他眉毛間的郁結(jié)解開了，手上提著一大塊牛皮和一雙上好的大靴子。“皮革匠給我打了折，”他得意洋洋地宣布：“因為我?guī)退鉀Q了賬目上的一個大問題。以后你們?nèi)ツ莻€攤子，可以報我的名字，有折扣的！”

彼得咕噥道：“我說我怎么總聞到一股臭味?！彼D(zhuǎn)向我，摟著我的脖子：“安德烈小兄弟，你怎么樣？你這一天過得如何？”

“不賴?！蔽掖魃厦弊?，從長椅上起身：“知道嗎？我去了趟教堂，出來的時候還從四個混蛋手中解救了一位本地姑娘來著?！?/p>

大家一起笑了：“安德烈這小子雖然像頭熊，但桃花運一直不錯。這可真是怪了。”“你這是英雄救美啦？小心人家打?qū)⑸祥T來，我們可不幫你?！薄坝⑿坶w下，說說你的感受？”

“爽死啦。”我說。

“啊？這就完啦？”瞪了半天，見我沒有說第二句的意思，普寧說。

“我說啥來著？”帕夫列耶維奇講道：“這小子其實是最悶騷的，有什么都在心里。也許他那兜里還裝著信物什么的呢?！?/p>

“爽死啦爽死啦爽死啦爽死啦，有完沒完？”

“咱們回吧，我感覺我又要吐了……”彼得說。

我們草率地結(jié)束了這場戰(zhàn)爭期間的最后一次輪休假。走過了很多地方，卻好像每次都重復(fù)著一無所有地回到軍營的這段旅途。又一次，我沒辦成一件事地逃回到屬于我的那攤泥地里去。為什么呢？我仔細(xì)地復(fù)盤今天經(jīng)過的一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堅持拒絕。朋友們知道我一直很犟，但是在那一刻，我的腦海里被什么占據(jù)著，廣場上掛著的逃兵，突然涌出來，占滿我的腦海。是某樣?xùn)|西觸發(fā)的，最后我想起來了她眼睛里蘊涵的東西，每一次我在死亡發(fā)生之前都從別人臉上看到的東西：她擔(dān)心我回不來。

這個不確定的念頭讓我沒來由地悲哀。難道現(xiàn)在的氛圍真的到了小老百姓都能感到差勁了嗎？我嗅嗅空氣，都是草香，塵土的味道。但是有一絲……唔，燃燒的橡膠？燃燒的紙？汽油？這些混雜起來的味道。

“你們有沒有聞到什么？”我問我的同伴們。

“我要被酸菜奶油噎死了?！北说帽硎尽?/p>

喬立嗅嗅：“沒有什么……不對，好像確實有點什么味道……什么東西燒糊了的味道?！?/p>

我們一直在跟著公路走，順著這條路能一直走回到我們的駐地。但現(xiàn)在我們開始小跑起來，循著那一絲若有若無到漸趨濃烈的枯焦味，我們急于知道答案。

下一個轉(zhuǎn)彎，再下一個……我們來到這條公路的最高點，下面的斜坡一過，就是我們的駐防區(qū)域。我們停下來了。

映入眼簾的是火焰，一躥一丈高，來自于一輛損毀的卡車與上面拉著的貨物和駕駛員。我這么說是因為它們一并成為了若干塊較大的焦炭，而我們下面的伊索爾達(dá)區(qū)，半面盡是硝煙，半面為其所熏黑，明火尚有多處。

普寧的聲音有些哆嗦：“星條旗打過來了？”

帕夫列耶維奇說：“不，是無人機?！彼钢飞系囊粋€淺淺的坑，里面殘留了半截飛翼。他和彼得的酒都醒了。

我們一路順著公路狂奔下去。

費了點周折，我們才歸建，和伊格納特帶著的兵們匯合。凈水設(shè)備被炸掉了，如今水是寶貴資源，我們只能用鏟子鏟上沙土去撲滅明火，轉(zhuǎn)移物資和彈藥去安全的地方。伊格納特被煙嗆了，他邊劇烈地咳嗽著邊告訴我們，我們走后四小時，從伊索爾達(dá)區(qū)北面就飛過來一大群無人機，繞過前沿，對一切看到的人員車輛狂轟掃射。它們被高射機槍和并列機槍敲掉一半多，于是下一波次他們派來的是更多的自殺式無人機，撞向一切暴露的火力點和車輛。

“老約瑟和索爾死了。”老伊說：“我們在地下室躲過了第一波次，可等我們鉆出來救人時，幾架無人機撞倒了樓房。他和其他人被徹底掩埋?！?/p>

在那個廢墟挖掘時，普寧一直一言不發(fā)。直到天黑，我們也沒有挖出來任何人的遺體，只有一只靴子。那靴子底破了，但是太小，明顯不是索爾的。

普寧的鏟子折斷了，他撿起那半截鏟子，突然發(fā)狂地劈砍著擋在他面前的一大塊橫梁。磚沫飛濺，沒人敢去阻攔，大家看著他不吭聲地瘋狂，最后他把這半截鏟子扔的遠(yuǎn)遠(yuǎn)地，沖著廢墟嚎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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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這樣，我早就學(xué)到的一點是，在前線如果你猶豫著一件事要不要去做，那么最好在你意識到的時候馬上去做，這時候扔一枚硬幣，賭它落下來是正面還是反面。你有一半的幾率做了，然后后悔，但不做你會后悔一輩子。當(dāng)然這也沒什么，踏進(jìn)軍營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jīng)將“一輩子”租賃給了長官，上面，以及更大的上面。這樣的話，當(dāng)突如其來的橫禍降臨到自己朋友腦袋上時，會稍微那么好受一些。

我們無言地圍觀著那一列車隊的殘骸，還有幾輛仍在燃燒，其中包括郵車。汽油和紙，讓火勢熾烈但明顯難以久持。我們沒有水，而且趕到時候也太晚，所以大家的家信就在那邊的余燼里燒著。

老伊遞給我一個小小的包裹，他說那是給我的?！昂迷卩]車是往外跑的時候被炸毀的，送進(jìn)來的郵件沒有損失?！?/p>

我拆開看，剛進(jìn)入眼簾的是一塊瑞士手表，銀色的表針，金色的表鏈。還有一封信。上面的署名寫得很潦草，我似乎不認(rèn)識這個署名。包裹底下還有一些零碎。我問道：“老伊，有沒有說這郵件是從哪來的？”

“好像是什么醫(yī)院來著？你看看信可能就知道了?！?/p>

“不用看信了。我知道里面寫了些什么。”

我知道收到這個包裹意味著什么，這就夠了。我留老伊在原地莫名其妙，把那塊表放進(jìn)兜里，用手帕包裹起來。我身后的彼得、喬立、帕夫列耶維奇，我的朋友們還在七嘴八舌地安慰著哭泣的普寧：“誒呀，別傷心了，他可不是替你死的……”

“人有旦夕禍福嘛。不是我想這么說的，是他萬一活著，也會這么說?！?/p>

“我們要給他壘個墓，壘的高高的，十字架上掛上花環(huán)……”

“到時候你來不來嘛，來不來嘛……”

“親愛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