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赤腳在尋什么人。

其實女孩可以穿鞋的。剛開始，女孩的腳上有一雙精美的淡綠色繡花鞋，是尖頭布鞋，鞋頭繡著鴛鴦茉莉，一簇淺白，一簇淡紫，靈巧可愛，繡工也很精致。鞋墊是同樣的刺繡，踩上去溫暖舒適。好像是很重要的人送她的，她本應該很珍惜她們?？捎彩呛敛粦z惜地把她們踢到一旁，鞋子無辜地倒在一邊，鴛鴦茉莉沾染了雨后的泥濘，哀怨地仰視這個狠心拋棄她們的女孩。

草地很軟很舒服，青石板地面清涼，所以她寧愿赤腳。她想找到她，想擁抱她，想依偎在她身邊。她一路前行，走過草坪，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長橋，路過河邊的垂柳，沿著小徑往假山深處走去，穿過假山遇到一片沼澤，每走一步深陷一寸，泥漬粘上她的腳掌，沒過她的腳趾，埋住她的腳背，吞沒她赤裸的腳踝，接著是裙擺……她把陷進去的左腳拔出來，腳上帶著腐爛的樹葉和蘆葦，又踏進前方的沼澤，大拇指伸進去的一刻，她感受到碎樹枝跟皮肉的摩擦，她想換個方向，可腳卻不聽話地踩下去，一種潮濕的感覺從腳底竄出，很快和周圍的泥濘融為一體。倒是沒有痛的感覺，心底有個聲音催促她：快點走！快！

她走得越來越快，也越陷越深?？赡莻€聲音催命似的一聲聲喊著：快點！再快點！

為什么？為什么這么著急？她要去見誰？晚了會怎么樣？不能慢點嗎？

她好累，半身都裹在泥潭里，腐爛的葉子發(fā)出的惡臭讓她不能呼吸，裙擺緊緊裹著雙腿，每邁一步像是撕開一層皮肉，或者，她的裙擺早已被樹枝石塊劃破。她好想哭，好想回去穿上那雙柔軟的繡花鞋，好想什么都不干就躺在那片草地上聽聽風拂過楊柳，把惱人的柳絮吹到她的鼻尖，惹得她打一個大大的噴嚏……那個時候，她會在她身邊笑，笑嘻嘻地輕撫走柳絮，笑吟吟看著她打出一個又一個噴嚏……

不！不行！不能哭！不能累！

要走下去，要走出去，要見到她。

當她爬出泥潭的時候，整個人變成了泥人。風一吹，那些泥巴像刻在了身上，不一會結(jié)成了泥痂，她動不了了，泥俑般立在沼澤岸邊。終究，她是出來了。

風吹過她的耳畔，一種癢酥酥的感覺傳遍全身，她打了一個戰(zhàn)栗，渾身的泥巴如同聽到號令撤退的士兵，齊刷刷從臉上、衣上、手上、裳上、腳上脫落。

她的嘴角咧出笑來。不是因為自己又干凈了，而是，她就在眼前。

她朝她飛奔。腳下的草地重新變得柔軟，就像踩著羊羔絨的地毯，她可以毫無阻攔地奔向她的懷抱。笑著笑著，耳朵邊濕潤潤的，風帶著眼淚往兩頰跑，跑到了耳蝸。

沖到她身邊的瞬間，她停了下來。她抿著唇看著她。她眼里依舊滿是溫柔，抬起手幫她理了理在風中凌亂的頭發(fā)，但是忽略了她眼角的淚。她一把握住她的手，柔軟、細膩、溫暖，和以前一樣。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不是個愛哭的人，不管多痛多累，她都可以忍，就算被風干在泥濘里，就算腳下踩著石子、踩著尖刀，她都可以忍?？墒且挥龅綔厝?，她的眼淚也成了水，流淌的泉水。

“我好想你?！薄拔摇弊殖隹诘臅r候，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有沒有想我？”她充滿期待地問道。她握著她的手又緊了一點，眼巴巴地盯著她的眼睛，等她答出那一個“想”字。

她抽出手摸摸她的頭：“一定累壞了?；厝ズ煤眯菹⒁粫??！?/p>

又一陣風吹過，她濕漉漉的衣服包裹著的身體打了個寒戰(zhàn)。

她這才注意一下，旁邊有個人在。她的左臂一直挽著那人的右臂。

一個男人。

“好。”她瑟瑟地答了一個字。

他們在前面帶路。她在后面跟著。

從前，挽著她的人是她呀。她看著那雙背影想。

可是，她不要她了。

因為她背叛過她。

因為她有了自己的愛人，因為她有了患難與共可以生死相依的人，所以她不要她了。

她走著走著變成了一個人。他們都不見了，她甚至看不到她的裙擺，聽不到他們嬉笑的聲音。全然沒有了蹤跡，仿佛世上從來沒有那個溫柔地摸著她的頭，替她拂去柳絮，笑嘻嘻看打她噴嚏的人，在她生病的時候寸步不離守在身邊的人。她邊走邊哭，一個人哭得好大聲。旁人看她可憐，果然想給她鞋，給她飯，可是她都不理他們。我也在旁邊看著，看著看著隨她一起號啕大哭，哭著哭著……

我變成了她。

因為前日我們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廝殺，我們曾經(jīng)生死相伴，我們在戰(zhàn)斗中殺死了自己最親的人，即便他是邪惡的，卻也是這世上唯一與我們血脈相連的人。這場戰(zhàn)爭該是預謀已久的、精心策劃的、耗時良久的。只是經(jīng)過我都忘了。

我不愿記起。

我以為經(jīng)過了這場戰(zhàn)爭，我們只有彼此。

可是她有了他，我只剩我了。

再然后，我遇到了一個男孩。

看我赤腳，他愿意背著我。我本來是不要人背的。也是不痛的?？僧斔奶鄣乜粗业哪_，說要背我時，我感覺好痛。痛得眼淚直流，每走一寸就像有把鋸子在腳底來回拉扯。我撕心裂肺地哭著，哭得鼻子都紅了，眼睛都腫了，喉嚨也啞了。我像一只剛逃脫猛獸追捕的小獸，無力地癱倒在他懷里。

他說：“我給你一個家?！?/p>

真好。我喃喃道。

我不在乎他是誰，不在乎我們將去哪里，不在乎未來會是怎樣。我是一個被過去拋棄，沒有未來的人。如果有誰要撿我回去，就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