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陰影 Ombro in the forest(上)

我曾聽聞過許多種方法,關(guān)于如何不依靠指南針而在森林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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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北半球,因為南面的陽光往往比北面更充足,因而只需要觀察一棵樹的樹葉便能獲得大致的方向。如果一棵樹的一側(cè)樹葉更茂盛,而另一側(cè)相對貧瘠,那么茂盛的那一側(cè)是南面,另一側(cè)則為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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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相當(dāng)可信,然而當(dāng)我駐足于此抬頭觀望時,頭上的天空幾乎要被茂密的樹林完全遮蓋,樹枝與樹枝,樹葉與樹葉相互糾纏,讓我去分辨某一棵樹的樹葉哪邊濃密哪邊稀疏,其難度并不比讓一個外行在一群雛雞中分辨他們的性別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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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我想到另一個方法,我開始向前走動,只需要找到一棵被砍倒的樹,因為我心想如果我能找到一棵被砍倒的樹,就能利用樹樁上的年輪,通過它的年輪,我就能判斷方向,寬的一面是南面,窄的一面是北面??墒菢錁赌??樹樁又從哪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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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我逐漸加快了腳步,我期望著視野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樹樁,最好是一個指示牌,或者隨便其他什么東西,只要讓我知道我還在行進著,由樹木構(gòu)成的海洋中,在這個漫無邊際的古老囚籠里,我徹底失去了方向。我不得不接受這個結(jié)論,因為在上一刻鐘我還在我們親手搭建的臨時營地旁,為了完成今天的工作,我不得不多花一個小時繼續(xù)測算這一區(qū)域的數(shù)據(jù),只因為我們的運輸車在出發(fā)時遭到了當(dāng)?shù)厝说淖钄r而白白耽擱了許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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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dāng)我晃過神來時,身后哪有什么營地,或者其他熟悉之物,除了千篇一侓的樹木外,別無他物。但那時我并不感到緊張,因為我明白我肯定離營地不遠,也許只是因為地形差或者視覺上的錯覺,讓我暫時沒有找到營地的方向,我本來應(yīng)該很快就能回到營地,也許只需要走一兩步,比從家里的陽臺走到廚房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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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錯了,樹冠上茂密枝葉間漏下來的光線逐漸消失,我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如果我不能盡快在這個愈加昏暗的叢林中找到返回的路線,那么黑暗將吞噬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疲憊,而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我感到饑腸轆轆,步伐正變得愈發(f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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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不安感像一顆種子般在我的心中生根發(fā)芽時,我開始埋怨起來,埋怨自己,埋怨這份工作,埋怨這片森林,埋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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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來這里,塞德羅鎮(zhèn),哪怕翻閱最古舊的歷史書也無法找到這個字眼,在二十年以前這里還只有少數(shù)族裔的痕跡,充斥著某些落后的、令人費解的習(xí)俗和傳統(tǒng),但隨著那些唯利是圖的開發(fā)商將一筆筆令人垂涎三尺的投資運送到當(dāng)?shù)厥最I(lǐng)的家中后,他們徹底沉醉在消費主義帶來的奢靡之中,罔顧當(dāng)?shù)孛癖妼Ω鞣N工廠建設(shè)計劃的極力反對。這才讓我的上頭看到了斂財?shù)臋C會,急不可耐地派遣包括我在內(nèi)的先遣隊到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只要我們給出的數(shù)據(jù)在合適的范圍之內(nèi),他們便會立即派遣工人在這里建造一座大型的木材加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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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論如何掩飾,當(dāng)?shù)厝藢ξ覀冞@些外來人員的厭惡和排斥都是顯而易見的,旅館不愿意給我們提供住宿,而餐廳只兜售給我們連最貧窮的家庭都要捏著鼻子下咽的一些散發(fā)著腥臭味的內(nèi)臟雜煮,我的同事還在他們燉肉的鐵鍋里發(fā)現(xiàn)了某種嚙齒動物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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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比起我后來在塞德羅博物館中所見到的可怕歷史相比,上面提到的一切都顯得平平無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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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的陰影》,那是一張詭異至極的照片,用某個款式過時的膠片相機所拍攝,如果不是被掛在博物館的墻壁上,我一定會誤以為這是某個業(yè)余攝影師的失敗之作。畫面的背景是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一個輪廓模糊而扭曲的黑色身影出現(xiàn)在了叢林的深處。據(jù)說這是當(dāng)?shù)貍髀勚心撤N奇怪生物第一次被人類的科技所捕捉到的畫面。而除了這張照片之外,博物館中對于當(dāng)?shù)孛袼滓活惖挠浭乱擦钊嗣倾と弧=刂?0年前這里仍延續(xù)著一種對古老神明的祭祀活動,在祭祀的高潮中,罪人的處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在圍觀信眾的歡呼聲中,執(zhí)行官會將被長釘刺穿手腳而固定在一張豎立的木板上的罪人推上祭臺,木板上涂滿了奇怪的圖案,祭臺周圍的火堆被點燃,罪人在群情激憤中被開膛破肚隨后摘出仍跳動著的心臟......
當(dāng)我以為遭受此等極刑的所謂的罪人是犯下了某些決不能饒恕的罪行時,上面卻明確地記載著如“偷伐樹木”一類無足輕重的條例。
想到這里我渾身為之一顫,隨后感覺胃里一陣翻騰,大概是過度緊張引發(fā)的痙攣。比起這個,我更在意接下來必須面對的問題,我試圖將目光盡量投向遠方,然而那夕陽已經(jīng)如驚慌失措的孩童般蜷縮在天空中最遠的角落。太陽即將失去它在天空中的統(tǒng)治權(quán),夜的女神將在沉默中接管世間的一切。我能想象到在如水般流淌的月光中,某種藏身于陰影的怪物將像魚一樣在這里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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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我暗自一想,只要順著水流的方向前進,一定能找到棲息于此的人家!
而好巧不巧,正當(dāng)我這么想時,耳旁好似真的傳來了潺潺的流水聲——在前面,就在前面!我抬起右腿,就在我稍加駐足的片刻里它變得如石頭一般僵硬,我機械般地將右腿重重地踩下,隨后又抬起左腿,我知道我必須奔跑起來,才能像神話中的巨人一樣,逮住這逐漸消逝的光芒,抓住它的尾巴。
我奔跑在黃昏與黑暗的交界線處,隨著光線的暗淡,我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樹木的輪廓變得不清晰甚至開始浮動,那些白日里冷漠的旁觀者,好像終于在黑暗里撕下了偽裝,變成一群群張牙舞爪地怪物,咧開嘴渴望著新鮮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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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我的念頭只有這一個,隨便跑向哪里,只要跑,只要跑,我一刻也不想留在這里,不,一秒也不想,我必須跑,否則......我的結(jié)局也將和巨人一樣,被光明遺棄,最終因為饑渴而倒下,被黑暗分食。如陰影渴望黑暗一般,我渴望光明,哪怕被它的熾熱所灼傷,哪怕我的羽翼被引燃,只為了這一刻的光輝,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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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是一瞬間,當(dāng)我匆忙中被絆倒的前一瞬間,我就知道這些念頭都是徒勞的,我的身體失去平衡向前傾倒,如一塊滾石一樣從斜坡上跌落,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毫無防備地倒下,眼前天翻地覆,甚至沒能感到覺到疼痛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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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bro?!崩汐C人用當(dāng)?shù)厝瞬琶靼椎恼Z言說出了那個詞。
“奧姆博?”我和另外一名同事同時發(fā)出了疑問。
老獵人沒有繼續(xù)解釋,而是靠近了火堆,在跳動的橘色火焰前,我看清了他手臂上駭人的傷口,在被某種動物的利爪所撕裂的肌肉深處,白色的骨頭清晰可見。
我和同事對視了一眼,只覺得頭皮發(fā)麻,究竟是什么動物可以將一個攜帶著獵槍,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傷成這樣,我唯一能想象到的只有獅子或者黑熊一類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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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獵人一言不發(fā),在昏暗的棚屋內(nèi)我們圍坐在就地設(shè)置的火堆旁,老獵人用鐵鉗取來一塊金屬,在火上灼烤得發(fā)紅之后,他猛地將金屬緊貼在傷口上,縱使他如何善于忍耐,我仍能看到他那如裂谷般溝壑縱橫的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擠成了一堆。見到這樣的場景 ,我和同事都默然不語,在一陣滋滋作響聲之后,老獵人的喉嚨中發(fā)出悶雷般地嘆息,如同垂死的老牛在臨死前發(fā)出最后一聲感嘆。隨后他起身從掛在墻上的布團中取出來一團研磨好的墨綠色草藥,隨后用木片挑起,涂抹在他經(jīng)過灼燒的傷口上。
直到老獵人自己開口打破沉默,我們才回過神來,從他濃重的口音中,我大致能捕捉到幾個詞語。談話間,老獵人拿出熏制過的獸肉干與我們分享,我們也拿出本意是備來驅(qū)寒的烈酒予以回敬。聽著屋外肆意席卷著大地的寒風(fēng),借著眼前的火堆,本來只是進來暫避一場暴雪的我們,和老獵人間盡管互相都難以完全理解對方的話語,卻極有耐心地進行著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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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獵人的話語中我大致能明白的是,他的家族是一個獵人世家,他在這里度過了大半輩子時間。隨著原始森林面積的縮減,這里的野獸也逐漸減少,再加上與外界的接觸增加,當(dāng)?shù)厝艘苍絹碓絻A向于通過耕作和交易來獲取所需的食物。而他仍如此堅持狩獵生活,僅僅是因為自己的父輩與奧姆博的恩怨。
“奧姆博?”我再次聽到了這個詞,我在博物館中也聽到過這個詞,它似乎有幾個意思,其中一個是作為這個森林的名字——奧姆博森林,另一個意思......
“陰影。”我的同事提醒了我,“在當(dāng)?shù)厝说恼Z言里,ombro有‘影子’的意思?!?/span>
......在短暫的沉默中,我難以抑制地打起寒顫,于是轉(zhuǎn)而尋求更現(xiàn)實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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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有某種野獸?它,是什么?”我一字一頓地問,竭力讓對方聽懂。
老獵人搖頭,帶著些憤懣和哀怨,從嘴里擠出答案:“不是野獸?!?/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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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災(zāi)厄?!?/span>
火堆里的木柴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噼啪的輕響,老獵人向里面添了一些干柴。隨后抿了抿嘴唇,似乎并不愿意提起他即將要說的事情。
“我們曾經(jīng)試圖驅(qū)逐過。但他,又回來了?!?/span>
“我的祖父、父親,因他而死?!?/span>
老獵人的眼眸中折射出躍動的焰火,他滿是傷痕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我能感受到他的心里一定重映著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號角聲吹響了,人們齊聲嘶吼著,鼓聲雷雷,沾血的利刃在火焰中反射出寒光,森林被血液所滋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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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啊啊啊——”渡鴉的怪鳴使我驚醒,使我的意識被從那天的回憶中拽離。
眼前一片黑暗,我慌亂地摸索著身體,生怕有某個部位已經(jīng)殘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支起疼痛不堪的身體,借著細微的光線,大致能看到我是因為一時不慎墜下了一個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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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著身旁的一棵枯木而艱難地站直,身體每塊骨頭都像被撞擊過一般,渾身的疼痛反倒讓我比先前更加冷靜,然而正當(dāng)我以為如此時,不遠處的樹叢中沙沙作響,像是什么東西在靠近。我警惕地看過去,可無論如何觀察,也不過是漫無邊際的黑暗罷了。
“不...不對...”
如果只是,只是黑暗也罷,可那里明明有比黑暗更...深邃的存在。
借著從林間落下的月光,我得以察覺到黑暗中存在著的某種異樣,那是一個......陰影。
回想起老獵人的話,只剎那間,我渾身寒毛豎起,一種難以抑制地恐懼感從頭頂蔓延至全身,使我忘卻了肢體的疼痛,我邁開步伐,向遠離那東西的方向盡可能地抬起腿,然而當(dāng)我回過頭時,那東西,那陰影一般的存在便消失了......